第260章 陷落(二) 老叶被阴了,开挂在即
河洛殿正殿,灯火通明。
烽火四门,除了流花谷主,其余三大掌门都在场,柳明岸神色难看,坐在靠右的首席欲言又止;凌风陌在他对面,枯瘦的脸上无甚表情,作壁上观;最可怕的,当属大殿尽头端坐着的云衍,浑身凛然的剑气几乎要蓬勃而发。
叶长青宿醉方醒,被人按着跪在阶下,头疼得像要裂开,他闭着眼,镇定地烽火令主问话。
“一个时辰前,离开昆仑山不久的流花谷一行人遭遇魔道偷袭,谷主陆放殉道,叶长青,你可知情?”
什么?
叶长青蓦地睁开眼,直勾勾地盯着上首的人,惊问:“陆谷主死了?!”
他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样子,惹得殿内几名流花谷弟子怒发冲冠,偃甲齿轮滑动声咔咔作响,就要上来与他拼命。
“退下。”云衍一拍扶手,化神灵压荡过去,拦住了他们,转而道,“叶长青,你利用身份之便,潜入陆谷主房中,假意提亲,实则用纳川之术袭击了他,还威逼恐吓,撬走了由流花谷封存的那块烽火令,事实在前,你怎么会不知道!”
叶长青眉头一蹙:“云真人,我的确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一整个晚上都……”
原本想说,自己一整个晚上都在昆仑山,可话到一半才想来,并非如此——他分明就是和温辰在不知道哪里的山洞里共赴云雨,快卯时了才姗姗回迟。
这理由怎么往出说?
见他语塞,云衍神色愈厉:“来人,把陆姑娘带上来。”
很快,陆苒苒被人搀着,从后殿出来了,身上血迹斑斑,伤口纵横,及腰的长发被燎没了一大截,盖住了一边姣美的脸庞。
不过一夜,她就到了面目全非的地步,不单是容貌,还有身上那股无忧无虑的青春气,一齐葬送在了昨夜。
叶长青睁大了眼:“陆姑娘你……”
“叶大哥。”陆苒苒打断了他,抬头的刹那,模样是失魂落魄的,可眼眸,却仿佛滴着血,“那个魔修说了,抢夺烽火令,害死我爹爹的魔道奸细就是你!”
“你胡说!”温辰忍无可忍,直接拔剑,“寒宵”瘆人的霜雪之气瞬间弥漫开来,封冻了整个河洛殿。
“陆姑娘,我理解陆谷主殉道你悲痛欲绝,可求求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师尊一晚上都和我在一起,一刻都没分开,他是不是奸细,我最清楚不过!”
陆苒苒阴沉地看着他,麻木了半晌,不知在想什么,忽然,神经质地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所有人都被她笑懵了,连同云衍在内。
“陆姑娘,你怎么了,有话就说,云某会给你主持公道。”
陆苒苒却当没听着,只是看着地上跪着的叶长青,还有拔剑守在他身前的温辰,惨笑:“是啊,你们当然在一起了,一刻都没有分开,我终于明白了,自己好傻,还想着要来亲自问你……”
这是?
众人茫然不解,又心惊肉跳,生怕这丫头已经被今晚的事刺激疯了,在这胡言乱语。
唯独折梅山三人,脸上齐齐变色。
“叶大哥,你紧张了,看来……是真的。”陆苒苒笑得很疲惫,抬起手,把脸埋进掌心,瓮瓮的说话声从指缝中漏出,“没事,不用怕,我不会说的,爹爹从小就教我,喜欢一个人,不是占有,是克制,能让他幸福,才是真正的喜欢,叶大哥,我在绍兴见你第一面就喜欢上你了,过去的几年中,甚至无数次幻想过成为你的妻子……当然了,不论最后陪伴你的人是谁,如果你觉得开心,快乐,那我是再满足不过的了……”
她好像神志不大清醒,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刚才还在控诉杀父仇人,现下又开始儿女情长,听得人云里雾里,分不清哪句才是真的。
就在审问陷入僵局时,陆苒苒忽然一转身,从怀中掏出一只墨色的珠子,双膝跪地,献给云衍,铿锵道:“云真人,这就是那魔修给我的信物,他说叶长青是不是奸细,用这个一试便知。”
诸人悚然一惊,都注意到她的称呼变了,不是亲昵的叶大哥,而是冰冷的直呼其名。
云衍轻一颔首,对旁边的青年道:“云逸,你上去试试。”
“是。”
云逸走下台阶,小心接过陆苒苒手中的魔石,又从容不迫地走到叶长青面前,俯下身,低低地问了一句:“叶公子,事已至此,就容我试一下?”
他姿态不高,话音里,听得出明显的担忧和尊重。
叶长青笑笑,坦然道:“云师兄不必拘谨,来吧,尽管试。”
“师尊!”温辰忧心如焚。
“把你的剑收回去。”叶长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等了片刻,不悦,“要我说几次?”
“……”温辰神色一黯,默默收了剑。
锵,锋刃入鞘的声音不大,但却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入了殿上每一个人的神经。
散发着丝丝魔气的珠子递到身边,叶长青并没觉得哪里不对,双膝落地,跪得笔直坦荡,只是刚经历过激烈情/事的身体,稍稍有些吃不消。
一盏茶后,河洛殿内的气氛变了。
“他,他,他真的……”一直乖乖闭嘴,听话看戏的凌少宗主,第一个不淡定,指着那阶下跪着的人,期期艾艾。
凌风陌背对着他,面无表情地抬起掌心,要他少多管闲事。
几尺外,柳明岸缓缓仰起头,深吸口气,阖上眼,一副大势已去之态。
云衍脸色铁青,握着扶手的五指一紧,坚硬的玄武岩立时碎成齑粉。
“叶长青,紫瞳现世,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他食指一弹,一面明亮的水镜浮现在空中,一时间,河洛殿内每一个人都看到,镜子里的青衣人眼瞳一黑一紫,正是入魔之象。
紫瞳?叶长青怔怔地望着水镜,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自己怎么会有入魔的征兆?
“这不可能。”他一把抓起那黑色的魔珠,昂首道,“云真人,这珠子有问题!我可以用性命发誓,我不是魔修,我也从来没有修过魔功,请明察!”
“好,依你所言,明察。”这一次,云衍亲自下场来,指尖凝起一道猎魔咒,往他身上一扔——
“唔……”那符咒一下子就钻入他体内,叶长青没有修为,这小小的动静也痛得像刀剐一般,双臂撑住石砖,竭尽全力才没有屈服倒地。
“师尊!!!”温辰心痛地大吼,灵压扫开两旁制约他的万锋弟子,冲上去将人护在怀里。
他急红了眼,再也忍不住,朝着殿上诸人痛骂出声:“你们看到了吗,我师尊他灵根废了,没有修为了!三年前在魔域和南君迟鸢大打出手,如果不是那梦先生从中作梗,他就已经将南君斩于剑下!你们以为魔君那么好对付么,随便找个人去就能解决?!”
“不是的!他服下了禁药‘沉舟’!硬生生提了三个境界!”温辰一边给怀里虚脱的人输着灵力,一边恶狠狠地扫视着周围的看客,厉声问,“那‘沉舟’是什么东西,你们各位出身名门见多识广,应该都听过吧?不在真正历劫的时刻服下,会是什么后果你们知道吗?”
这事蓦然被捅出来,大家一时都有些面面相觑,一阵尴尬的沉默后,云逸带头说:“遭禁药反噬,将经脉逆行,爆体而亡。”
说完,他一撩外袍,与叶长青一起,屈膝跪在阶前,扬着头,斩钉截铁地道:“师尊,我相信叶公子,他人品端正,不可能是里通外敌之人,前年我和阿镜一起去折梅山送剑的时候,就已经获悉了他灵根受损,不能再修炼的消息,今日之事一定另有隐情,念在他对斩除南君有大功的份上,望师尊宽容!”
“……”云衍像是听进去了,思量片刻,缓缓道,“只身赴魔窟的勇气确实令人敬佩,那敢问为什么,‘沉舟’那么强烈的药性,他却只是灵根废去,一直活到了现在?”
这般冷血无情的问询,温辰简直要气疯了,手一提剑柄,被人压住了。
“别……”叶长青难受至极,气若游丝,怕他不肯妥协,低声道,“我很不舒服,你别走,再给我点灵力。”
温辰最是在意他,一听这话果然收住,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没再去跟旁人计较。
“云真人。”大殿左侧首席上,似是被下了禁制,全程没怎么说话的折梅山掌门,这时终于开口了,“你有此一问,柳某自觉受了冒犯。”
“区区一个‘沉舟’反噬之毒,是我折梅圣手救不回来的?”柳明岸一眼没看阶下的情形,面朝上首自顾自淡然道,“云真人若是好奇,我可以把三年来长青服过的灵药方子,走过的针灸穴位,分毫不差地尽数奉上,你们大可拿去核查,看看能不能救得这‘沉舟’之毒。”
这一番话堪称无懈可击,首先,整整三年的药方和针位,全拿出来千头万绪,浩如烟海,因人体脆弱而繁杂,故医道之精妙,比剑道法术等有过之无不及,稍微改动一味药材,救人的解药就可以变成害人的毒药,反之亦然;其次,“沉舟”之毒到底能不能解,世上除了他之外,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解答这个问题。
所以,云衍无话可说,良久,才找补地添了一句:“柳掌门,我并非有意质疑,只是觉得奇怪,随口问问,若是哪里冒犯到了,是我的不是,向你致歉。”
烽火令主位高权重,能这么低头,已是十分难得,柳明岸晓得利害,也顺着接了这个台阶,点到为止。
但云衍并没打算就此罢休。
“方才示魔咒的影响,大家也看到了,即便是个没有修为的废人,也不该是那样一种反应,必是他体内有魔骨,经脉中有魔气,才会对猎魔咒如此排斥。”云衍一拂袖,转身回到了座上,沉声宣判,“事情已经水落石出,陆姑娘说的没错,他就是魔修。”
话音一落,大殿中铿铿铿接连响起了一连串兵刃出鞘之声,其中两道最明亮的,来自殿门口。
“胡说八道!我师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三年来废人一个,从来都在山上安静度日,不招谁不惹谁,修那劳什子魔道做什么?你们这些正派人士,眼珠子都让狗吃了!光靠着一个狗屁猎魔咒,就把人一棍子打死,还要不要脸了?!”
“问你们呢,要不要脸了,一个个道貌岸然,不干人事,张口闭口就污蔑别人是邪修!好,我是邪修,他是邪修,你妈也是邪修,你他妈全家都是邪修!!!”
这等粗鄙污秽之语,让大殿上的正经人们个个脸色发绿,只听噼里啪啦一顿响,秦箫和阮凌霜放倒了殿前一众守门弟子,一个挺枪一个仗刺,傲然决然冲了进来。
“小三,别怕!”秦箫进来第一句,就是跟地上护着叶长青的温辰说的,擦了把脸上的血迹,恨恨道,“我和你师姐也在,今日他们敢对师尊有一丝一毫的不利,我们就跟他们拼了!”
“没错!”阮凌霜亦是放开了全身灵压,气壮山河,“管他化神剑修,化神阵修,想动我们的人,也得先问问姑娘手里的家伙同不同意!”
温辰站起身来,目中淬着彻骨冷意,一身被“北境”剑灵点化过的恐怖剑意释放出来,在场不论什么境界的人都吃不太消。
“云真人,昔日我敬你是仙门首座,相见从来以前辈相待,礼数有加,不过——”他握紧了手中灵剑,狠一发力,凌冽的霜花顿时四散蔓延,燎原一般,将偌大一个河洛殿笼罩其间。
在几十道或畏惧或愤怒或惊愕的目光中,白衣剑客勾了勾唇,冷笑:“你我今日一战,恐怕生死未知。”
作者有话要说:
老叶:不愧是我带出来的兵,嘴一个比一个毒。
第261章 陷落(三) 其实,喻清轮手帕上绣的那只白鸟,不是钰鹤……是雪鸿。
他三人成掎角之势,将师尊牢牢围在中间,大有谁敢上前一步,立刻血溅当场的意思。
气氛一时凝固。
短暂的沉默后,叶长青轻声道:“你们三个,都给我退下。”他不是不想高声说话,而是实在没有力气,那道猎魔咒对他的伤害太大了。
秦箫急道:“师尊,不可,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人,我们不反抗的话,他们还会对你——”
“退下!”这一次,他真是铆足了力气,吼完就立刻熬不住,捂着嘴不停地咳嗽。
“咳咳咳咳……”鲜血从指缝溢出来,顺着关节的弧度轻轻落在地上,殷红如朱砂,触目惊心。
师兄弟三人吓坏了。
“师尊,你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温辰跪在他身边,紧紧抱住了他,像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近乎哽咽。
他有着除灵族之外,世上最为纯净的木之灵气,能活死人肉白骨,令枯树再逢春,可偏生,就是救不得这缕快要消散的冥火。
叶长青摇摇头,道:“还成,死不了。”
他揩了楷嘴角的血,对三个惊慌失措的年轻人说:“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魔族都要打上门来了,你们还要内斗,蠢也不蠢?”
“可是——”阮凌霜上前一步,被他一个眼刀打住,悻悻地退到一边。
叶长青:“方才那些污言秽语谁教你们的?”
秦箫张了张嘴,在众目睽睽之下,愣是把“你教的”三个字给咽了进去。
“打伤别派弟子,擅闯河洛殿,辱骂前辈,搦战挑衅。”叶长青顿了顿,将胸腹间不断涌上的血气缓下去,眼睫一抖,既像是埋怨又像是恳求地轻声问了一句,“几时能给我省点心?”
三个小的一听,心里五味杂陈,半刻钟前那股谁与争锋的嚣张气焰,顿时都萎了。
做师父的勉强伏了伏身,声音虚软:“对不住,在下教徒无方,让各位前辈真人见笑了,还望看在他们年轻不懂事的份上,原谅则个。”
“……”亲耳听他道歉,秦箫和阮凌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着看着,眼圈都红了,温辰半跪在地上,像个雕塑一样,一动不动,谁也没撩。
终于,云衍面上的铁青消散了些。
“好了,年轻人有情有义,血气方刚,是好事,希望你们除魔杀敌时,也能有这样的胆识。”
这一篇算是揭过去了。
叶长青松了口气,单刀直入:“云真人,魔修一事,我认,但里通外敌,抢夺烽火令害死陆谷主,并非我所为。”
四座皆惊。
柳明岸心有不忍:“长青,我为你治疗三年之久,从未在你体内发现过一丝一毫魔气,你为何要认,你到底有什么苦衷?”
叶长青笑了笑,神色静如平湖:“没有苦衷,事实罢了。”
云衍的猎魔咒没有问题,出问题的,的确是他自己,若非前世堕了那么深的魔道,他也不会一下子就清醒。
对猎魔咒反应这么大的,不会是一般魔族,甚至,可能是纯血。
一切的矛盾,都出在这颗奇怪的珠子上。
叶长青低头凝视一阵,只见它外形珠光水润,触感冰凉宜人,半透明的墨色材质中,映出了他的一只深紫色眼瞳,瑰丽而又梦幻,像天上浩瀚的星图。
珠子没有任何异样,唯一有点说不通的,就是它散发出来的气息,好像并不是魔气。
“陆姑娘,方才有一点,你说错了。”
叶长青单手将珠子举起来,好让殿内所有人都看清楚,然后疲惫而笃定地道:“偷袭陆谷主的人,不是魔修。”
“不可能!”陆苒苒霍地站了起来,“挟持我的那个,分明就是魔修,他身上魔气很重!”
“是,挟持你的的确是魔修,这个不容否认。但假扮作我的样子,偷袭你爹的那个,不是。”
叶长青并不着急,从容淡定:“陆谷主元婴修士,对魔气理应极为敏感,半夜四更天,他能和一个魔修坐在对桌,毫不生疑地说那么多话,直到对方挑衅才意识到不对?”
“恕我直言,如果当时换我是他,我做不到。”
“……这。”陆苒苒哑口无言。
云衍点了点头,问他:“既然你说不是魔修,那可是知道了此人的身份?”
“是梦先生。”叶长青道。
“哦?就是那个为南君迟鸢做事,创制出群体纳川之术的邪修?”
……邪修就邪修吧,反正为魔道做事,也确实算不上什么正派人。
叶长青叹了口气,没去纠正:“不错,此人定是不知何时,在正道之间埋伏下了纳川药引,今夜从流花谷开始,突然发难,如果我猜的没错,在座的各位,也快了。”
“胡、闹。”阵宗之首凌风陌,永远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终于在甩锅甩到自己头上时,舍得开一开金口了。
“叶公子,从论剑大会开始三个月前,老夫就亲自检查过昆仑山上下所有角落,确认没有邪祟,才联合云真人布下了九九八十一道示魔法阵,北君心魔境之乱后更是小心谨慎,半年来你们也看到了,何曾出过一次差池?”
叶长青微微一莞尔:“北君不是差池吗?”
“……”凌风陌被他一噎,讪讪道,“北君境界高超,又是心魔,没有实体,并不是我等能够轻易察觉的,难不成,叶公子的意思是,今日这昆仑山上还有第二位魔君?”
“那倒不是,”叶长青道,“魔君金贵得很,哪是那么容易出的,我就随口说说,凌宗主布阵御敌,劳苦功高,千万别往心里去。”
“……”凌风陌给他气得够呛,低头喝了口水,继续当他的扎嘴葫芦去了。
柳明岸接道:“长青,所以依你来看,布下纳川药引的到底是谁?”
“不知道。”叶长青掩唇轻咳两声,拧着眉摇头,“太突然了,九九八十一道示魔阵都挡不住此人,我也一时没有想通,或许,再给我点时间……”
正说着,旁侧一个流花谷弟子大声道:“叶长青,别以为你妖言惑众,就能让大家对你刮目相看,你就是魔修,你跑不了!”
叶长青一转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几时说过我要跑了?”
“那你——”那种经年身居高位熏染出来的威压,唬得那流花谷弟子脸色发白,可又心有不甘,执拗道,“那,那你入魔这事要,要怎么处置?”他话是冲着叶长青说的,眼神却巴巴地盯着云衍。
“不用看了,我不逃,放心。”叶长青扳着温辰的肩,费力地站了起来,双腿就像灌了铅似的,又软又沉。
……人算不如天算,早知道会出这种乱子,昨晚就不该那么放纵。
他起身来,缓缓道:“云真人,大战在即,我虽遗憾不能亲自上阵杀敌,但也清楚,此时不该给正道添不必要的麻烦,请你下令,将我打入地牢,封锁看管。”
温辰大惊:“师尊,不要,你现在的身体,怎么能受得了那种环境,我……”
叶长青抚了抚他胳膊:“梦先生对我穷追不舍,必然还有后招,如今我道不道魔不魔,又没什么自保能力,跟在你们身边反倒是拖累,不如……”
他无视徒儿如临大敌的表情,温声安抚:“地牢深处昆仑山山腹,有万锋剑派的护山大阵防守,寻常人很难到达,我呆在那,不论于谁而言,都是安全的。”
没错,不论是忌惮他的人,还是仇恨他的人,看着他被关起来,心里悬着的石头,都能暂时放下来了。
温辰听懂了这弦外之音,又是难过又是生气,猛然间就发现,原来,最懂事的人一直都不是自己。
……可恶,凭什么要被人这样欺辱?他握紧了拳头,恨不得当下就带着叶长青远走高飞,逃离这是非之地,再也不回来。
“师尊,你总是习惯于为别人牺牲,那你自己呢,你自己的感受又有谁来在意?”
“还好吧。”叶长青眨了眨眼,“万锋剑派好歹是天下第一大派,地牢里应该收拾得挺像样子,别说十天半个月,就是住他个一年半载,也不会觉得多难受。”
温辰愣愣地看着他,忽然双眉一轩,一把将他拽进了怀里。
“胡说,地牢里怎么可能舒服,你又没住过,就敢这么说……”他两侧牙咬得生疼,用很低很低的声音,作誓,“真的,但凡我有一点办法,就不会容许你在那种地方受苦。”
“没事的,乖。”就着被拥抱的姿势,叶长青顺了顺他脊梁,“我明白,都是身不由己,不怪你。”
他俩就这样若无旁人地亲近,就算是师徒情深,别人也有点看不下去了。
云衍摆摆手,让座下弟子带他入地牢,严加看守。
云逸走过去,神情复杂地递上一道封押重犯的封禁符:“叶公子,得罪了,劳烦你去地牢中暂住几日,等事情水落石出了,定能还你一个公道。”
叶长青接过来,掂了掂,当空一抛,没入自己眉心:“不得罪,正好到昆仑山地牢一游,这辈子也算圆满了。”他转头对三个弟子说,“好了,有云师兄在,你们不用跟着了,留下来,听掌门真人和云真人的调遣,做好准备一心迎击魔族。”
言毕,他便随着云逸一起,踏出了河洛殿。
途中,天方五更,正值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绵延的雪山横亘在前方,仿佛无数沉默的巨兽,一行人走在山道上,几乎要被身周无边的黑夜吞没。
云逸弹指召出一只明亮的光球,漂浮在空中引路,低声说:“叶公子,今日之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梦先生陷害于你,只是云真人身在那个位置,就不得不从大局考虑。”
“无妨,他没做错。”叶长青不怎么走心地应了一声,低着头,继续思索陆放身上的纳川药引到底怎么回事。
既然没有被示魔阵验出来,那么,这些药引就不会是直接被带上山,很有可能是上山后,才被彻底做成,然后一个个埋伏在正道重要人物身边。可问题是,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好蒙骗的,究竟是谁有能力,在这么多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
若是偷摸不行,那……对方难道是光明正大?
“!”叶长青猛地站住脚步,神色诡异。
云逸被他吓了一跳:“叶公子,你这是——”
“等等。”叶长青一抬手打断他,剑眉紧锁,拼命搜索着几年前在雪原小镇外洞窟中发生的细节——
当时,杨玄解双生灵契失败,浑身是伤,靠在山洞壁上,没有一点愧悔,反而快意又解脱。
“讲真的,今天若你们不来搅局,我原本的计划是杀了师兄,解开了这枷锁,就去天南地北地游荡几日,呼吸够了外面自由自在的空气,找个安静的地方自裁谢罪,为他殉情。”
“我之前太冲动了,讥讽师兄的那些话过于难听,我道歉,我收回。其实,我们在一起十几年,怎么可能没有感情?只不过……我对他,没有对自己的多罢了。”
不对,杨玄对喻清轮的感情……真的没有对自己的多?
忽然,体内涌上一阵极剧烈的疼痛,叶长青身形一晃,踉跄着扶在一边的山石上,狠命咳嗽。
血腥气溢散开,天旋地转。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这副皮囊下包裹着的五脏六腑,在一点一点地出血溃烂,像盛夏被骄阳暴晒的果实,腐朽和枯萎肉眼可见。
……他空有一身莫名而来的纯净魔血,却没有与之相媲美的境界修为,估计连云衍自己都没想到,区区一个猎魔咒,就能直接判了他的死刑。
可他顾不得这些了。
耳畔像隔了一层氤氲的水,让外界所有的关切与焦急都化作虚无,叶长青只是狠狠压着太阳穴,强逼着自己去回忆。
时光飞快地溯回,山洞中那个自言自语的人影,渐渐变得黯淡,取而代之的,是他那位久困于轮椅的道侣,颜若秋水,乌发柔长,手指轻轻摩挲着膝头安放的一件绣品,针线勾勒出的白色鸟儿翩翩欲翔。
“你们知道吗,我想要的其实不多,惟‘自在’二字,不需要上天入地,随心所欲,只要不被束缚在偏僻一隅……就可以了。”
“自在是什么——我饿了,就去山下吃碗热汤面;我累了,就走去床上大睡一场;我闷得慌了,就到平原上酣畅地奔波一场……这几乎世上人人都有的东西,可我偏偏就求而不得。”
“温师侄,你没经历过,不会懂这种感觉,这种被某个东西束缚住,时刻不得安宁的焦虑……别,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没必要,我,就是个纯粹的坏人,有自己独特的欲望,不在乎你们怎么看。”
“叶师弟,你之前说让我散掉魔功,入折梅山禁地终生悔过,我拒绝。对我来说,那不是退路,是绝路……你们大概想象不到,为了那哪怕只有一时一刻的自在,我能做到什么地步。”
……喻清轮,难道真的是你?
可怕的念头在心中盘桓成形,叶长青一把拽下腰间佩了小半年之久的香草平安符,撕开那针脚细密的金线,入眼的,是一团淡香依旧,却早已纠结成一片的暗红植物。
“我明白了。”他擦了把下颌角淋漓的鲜血,将那不知名的魔草撚得粉碎,苦笑中,带了一丝甘拜下风的无力——
“云师兄,你知道吗,我们所有人都被杨玄骗过了,其实,喻清轮手帕上绣的那只白鸟,不是钰鹤……是雪鸿。”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这个反转了,不知道之前有谁猜到过……
第262章 陷落(四) “我不喜欢杀人,给你机会再说一遍——喻清轮,究竟是个什么人?”
流花谷出事,烽火令遗失,像一剂催命剧毒正中扎在了正道的七窍之上,象征着最高召集令的传信烽火,数百年来头一次在九州大地上同时燃起,散落于五湖四海的修道之人接到讯息,连夜佩剑御灵,马不停蹄地朝昆仑山奔赴赶来。
然而,与魔族野火燎原的攻势相比,他们似乎还是慢了一拍。
遥远的异界,黑红色的火山岩林立绵延,千里赤地,寸草不生,滚烫的熔岩河在无数干涸的地裂中蜿蜒,有一轮浑浊的血月,染透了头顶铁锈色的天空。
几具不知名的巨大骸骨,被孤零零地遗弃在荒原,脊梁骨两侧,长逾丈许的骨刺直冲天际,像一只只不甘于没落的枯手,从命运的泥沼中奋力伸出。
长天尽头,一个身着艳丽红衣的女子傲然而立,她身后,是沉默的千军万马。
“天道如此不公,让渺小如蝼蚁,短命如蜉蝣的人族,占据着六界之中灵气最盛的土地,长达万年之久,而我等真正强大的种族,却受困于一隅,犹如囚徒。试问,魔族多少子民,自一出生起,就从未见过青山绿水,朗月疏星,谁曾想过,那般美好的世界,当初本该被握在我们的指掌之间?谁又记得,还有上万名为了魔族未来,曾无畏征战过的前辈先驱,还被困在黄泉海下,永无天日……”
上古时候,曾率领魔族冲过北境雪原,与人族决战于昆仑之巅的圣女迟鸢,再一次从冢中复生苏醒,站在了人魔交战的风口浪尖。沉睡万载,没有为她美丽的眉目添上一丝苍老,反而,燃起了一层永不熄灭的好战之火。相比于当年,她的声音越加清亮,她的廓落越加鲜明,她手中的魔刃,也在鲜血的淬炼下锋芒毕露。
忽然,眼前的空气扭曲起来,像漩涡一样,越转越大,迟鸢一探手,掏出一团玄黑的火焰,只见那跃动的火苗中,慢慢浮现出一行字——东方烽火令已毁,黄泉海大封松动,我等恭迎魔主。
她定定地看着那团火,眸光一闪,一把捏成了灰烬。
那一天,人族之王元子夜,拾级走上昆仑山巅,将刻有天道封印的四枚烽火令,镇压在无数魔族战犯头顶,透过黄泉海混沌的迷雾,迟鸢看到了那人温文却冷淡的脸庞,星光洒下,映亮了他眼角七颗殷红如血的朱砂。
她不甘心就这么失败,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借着手下忠心魔将的掩护,在大封彻底合上的最后一刻,一魂一魄金蝉脱壳。
休养万年,昔日的敌手早已飞升上界,不问世事,如今的九州大地,合该是她的时代。
迟鸢双手将魔刃举过头顶,停顿片刻,狠狠落下——哗一声,一道绵延数里的空间裂缝,现于长空。
“走吧,与本君一起,到人间去。”
昆仑以北,渺无人烟的雪域深山中,执着血鞭的银面魔修立在崖顶,猎猎寒风灌满了他黑如寂夜的衣袍。
沈画转头,对身畔人说:“人族覆灭,在此一役,先生居功甚伟,深得魔主青睐,日后封疆拜相,还望记得此时并肩之人,稍稍提携一二。”
梦先生发色苍银,容颜老态,宽袍广袖下掩着一只灵流漫射的纳川光球,笑着说:“血手阁下过誉了,区区一介散人,背后做些蝇营狗苟的阴谋诡计罢了,论扩土开疆,还是得魔主肱股才行。”
这话捧得圆融,沈画十分受用,满意地点了点头。
“只不过,”梦先生忽然说,“即使有纳川之术挟制,血手阁下亦不可小觑对手,人族虽弱,合力极强。”
“嗯?”沈画一愣,继而仰天大笑,“合力?在我这万千傀儡大军下,谈合力?”
随着他话音落下,夜幕中,无数生灵谱傀儡从深山角落里走出,摩肩接踵,悄无声息,远望黑压压一片,宛如阴兵过境。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在魔主的授意下,在下耗时十三年,炼制十万死谱傀儡。”手指抚过细长血红的鞭梢,沈画洋洋自得,“先生,你看可还过得去?”
梦先生一低头,望着山崖下方,仿佛蚁群一样密密麻麻的活死人,轻轻吸了口气,像是被震撼到了。
“壮观,的确壮观……那么,区区就预祝血手阁下凯旋归来。”
同一时刻,万锋剑派南山门的入山小道上,一个玄衣人影缓缓行着,与周遭夜色融为一体。
他身形单薄,姿态却挺拔如青松,肤白唇红,容色昳丽,眼角下一点泪痣,温柔如三春溪水。
不靠任何人搀扶,用自己的双腿独自走上昆仑,这是过去二十年中,喻清轮想都不敢想的。
破晓时分,万籁俱寂,一切的针锋与战火都隐藏在那一条漆黑的地平线下,他紧紧按着腰间的灵剑“雪鸿”,就像按住了某些并不愿想起的往事。
数年前,幽姿峰清雅避世的小山谷中,一长一少对坐弈棋。
梦先生千面不一,可男可女,有时是老者,有时又是少年。
这一次,他扮做了一名郊外来送山货的猎户少年,陪幽姿峰的主人下上一局棋。
少年耐心惊人,棋艺高超,下着下着,喻清轮就不知该怎么走了,掌心摩挲着几粒棋子,迟迟不能放入棋局。
对方轻声说:“喻长老,认输吧,死局。”
“……”喻清轮沉默片刻,淡淡道,“可我还不想死。”
对面的少年耸了耸肩,无奈地笑:“魔郎君,魇灵,幽冥界,事不过三,柳明岸已经知道是你们做的了,很快,就会彻底摊牌,到时候,你就成了弃子,魔主不会在一个没用的东西上浪费感情,更不会赐你魔血新生。”
喻清轮:“那我该怎么办,请先生赐教!”
少年天真地笑着:“好办,也不好办,就看你能不能狠得下心。”
“什么意思?”喻清轮一愣。
少年拿起他棋盘上唯一仅剩的一枚车子,随便地扔进棋瓮里,拍了拍手,一抬头,咧嘴露出一排纯白无瑕的牙。
“弃车保帅,喻长老,要不要再拼一把?”
七日后,夜阑人静,灯光昏黄的窗子里传来摔砸东西的声音。
“杨钰鹤,既然山上有心仪你的女子,你就理所当然地跟她走啊?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惊艳绝伦的折梅山喻长老了,你何必再这么假惺惺地跟着我?来,你睁大眼睛看看,看看你口口声声仰慕着的师兄,到底是个什么鬼模样!”
“呵,我老了丑了,修为尽废,双腿残疾,到哪都需要人陪护,什么都不会,只知道在这娘们唧唧的绣花,就连脾气,都软得像只让人提不起兴趣的小绵羊,杨钰鹤,你确定就喜欢这样的人?”
屋子里一团狼藉,刺绣和梅花混在一起,血珠滴落其上,像一段落魄的光阴,笼子里一红一黄两只鹦鹉,被吓得瑟缩在一处,平日骚话情话张口就来,今晚却用翅膀掩着头,咕噜咕噜不敢出声。
杨玄一言不发,轻轻走过去,俯下身,跪倒在凌乱的碎瓷片上,他忍着膝盖处锥心的疼,伸手抱住了眼前人无力的双腿。
“师兄,那天的谈话我听到了,梦先生说得对,我们两个只能活一个。”
“我没有逼你。”喻清轮目光冰冷。
杨玄摇摇头,侧脸枕在他瘦弱的膝头,喃喃道:“百年是一辈子,十年也是一辈子,师兄,我已经拥有了你整整十年,今生死而无憾。”
喻清轮蹙了蹙眉,别过脸啐了一声:“没出息。”
杨玄不以为意,兀自仰头看着他,忽然嘴角一弯,温温柔柔地笑了:“明日,我们就去北境雪原,以我死,换你生。”
……
一晃眼五年过去,杨玄入魔叛变,早已被昆仑山正法,尸骨无存,神魂俱灭。
失踪多时的梦先生,终于在论剑大会开始的前夕,出现在幽姿峰,并带来了一小罐魔族香草。
“正道现在对群体纳川非常警惕,昆仑山上到处都是测验的阵法,寻常药引无法混上山去,这是我新研制的药引,名叫无痕,由七种魔草混合而成,与香薰灵草同味,极难察觉,唯一的缺点,就是见效太慢,至少需三个月的时间,才能完全渗入人体经络。”
“喻长老,你想办法带上山,找个由头,让修为较高的正道中人戴在身上,说实话,这事由你来做再合适不过,毕竟,谁会拒绝一个伤病残弱之人的关心呢?”
……是啊,他们都是通天彻地的能人,谁会对一个毫无用处的废物起疑心呢?
昆仑山脚下,万锋剑派第一道防御线,十几个中级弟子守护者入山大阵,丝毫不敢懈怠。
远远地,一个墨色人影走了过来。
“喂,你是谁?哪门哪派的?来干什么?现在烽火四起,全山戒严,速速报上名来!”
“折梅山,喻清轮。”
“什么?”几个万锋弟子听了,互相看看,满脸莫名,“怎么可能,少骗人,谁不知道喻清轮是个坐在轮椅上的废人,他——”
银亮的剑光划过,“雪鸿”剑身上,流淌着滚烫的热血。
上一刻还在半里之外,这一刻,就已踏至近前,玄衣人一眼未看地上的尸体,腕子一甩,将剑锋贴上了另一个脖颈。
“我不喜欢杀人,给你机会再说一遍——喻清轮,究竟是个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再更一个
【全网热门完本耽美小说
www.dmx5.cc 手机版阅读网址 m.dmx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