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6章 兵人(七) 然后就心动了
别人应战,大多会说“请赐教”、“请出剑”、“请手下留情”云云,温辰一上来,就是“得罪了”,仿佛对方败落的局面已经定下,他不过提前告知一声罢了。
叶长青也有点意外,呆呆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控制不住,笑了出来:“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你也太有意思了吧?大白天戴个斗笠,小姑娘似的,怕谁看呢,犹抱琵琶半遮面吗?”
“……”温辰默然片刻,心说这人是不是傻?
讲真的,换作其他对手,敢这么与他说话,恐怕现在已经趴地上了,但不知为何,对面那双弯如弦月的漂亮眼睛,硬是逼得他多废了一句唇舌:“叶公子,劳烦你认真一点。”
哈哈!
叶长青听着这清脆可人、却又老气横秋的童音,开心极了——这小孩对上祁峥一个敬语都没有,对上自己,倒是客气起来了。
于是乎,他完全没意识到这“劳烦”二字后面潜藏的是什么腥风血雨,笑颜更舒畅了,干脆将长剑挽在身后,俯身拍拍小孩斗笠的边缘:“小弟弟,咱们什么规则啊?是真刀真枪地打,还是纯剑技切磋呢?”
温辰偏了偏头,躲开,略烦躁地道:“随便。”
这两个是论剑大会上最常用的切磋方式,前者就是放开了打,硬拼境界强推威压,谁能站到最后,谁就是赢家;后者则不同,抛开一切境界上的差异,不用灵力,只斗剑技,一般适用于对自己剑术水平很有自信的人。
不巧,叶长青就是那后一种,本来处于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之前又接连胜了十七场,这会儿士气正高昂着,当下主动决定让让这小的,便舍弃了自己境界上的优势,拍板道:“行,那就不用灵力,纯比剑!”
温辰微一颔首,挥剑比了个标准起手式,瞬息间已进入迎战状态:“可以。”
可是,叶长青却双手背后,还在那墨迹:“小弟弟,放心吧,你这么可爱,哥会下手轻一点的。”
温辰:“……”
他太过冷漠的态度,激起了叶长青撩猫逗狗的兴致:“咦,小朋友要多笑一笑,你别总板着一张脸嘛,紧张兮兮,搞得我好像要吃了你一样,放松点,哥不是坏人,不会让你输得太难看的。”
在场边众人无语凝噎的叹息中,不知死的叶某人坚持于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要不这样,我十招之内赢你,你就摘下斗笠来,把脸给我捏——”
唰!
颈侧劲风袭来,他单方面的调戏悲剧告终。
“喂,你这小孩怎么这样!说都不说一声就开打,而且上来就杀招,还有没有点道德了?”他撤开一步,堪堪抬手格了一下。
温辰不语,擎着剑,以惊风飐水之势劈上!
——抱歉,我给过你机会,是你不珍惜。
说不上原因,他心中埋了许久的邪火猛然爆发,一招一式,无不是杀机,一边打,一边怨气横生:凭什么你有那么好的掌门师兄?允许你到别人地盘上耀武扬威?你到底哪里比我强?天赋?背景?还是其他?
雪亮的剑光迅疾无伦,一青一白两道身影错落腾挪,不住地交换位置。
渐渐地,青影似是不支,开始有了闪避之意,可不待撤出一尺,就又被白影狠狠咬上!
如此这般,反复了三四次,忽听“咻”一声,长剑破空,在阳光的映照下反射出刺眼的灿银色,紧接着——
“当啷!”
堕在了地上。
叶长青惊魂未定,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小腹一痛,整个人站立不稳,跌撞地向后退了几步,及时使了个千斤坠的功夫,才不至于行跪拜大礼。
三尺外,温辰双手负于背后,踢人的右腿正缓缓收回,见他定住,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了,终究是没能完美复制。
见状,叶长青脸色发白,却并未下场,手一扬将那佩剑召了回来,食指揩了下嘴角的血,沉声道:“再来!”
温辰侧身望着他,白纱后面的目光冷若冰霜:“算了吧,再来几次也一样。”
叶长青却不信邪,调息数回,又风卷残云地攻了上来!
金铁相撞的激鸣声再次响起,不同的是,他的态度在逐渐变化着——起初,只是抱着和这小孩玩玩的想法,轻敌又不出全力;然后,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以及……对方真不是个好啃的骨头,不得不认真起来;再然后,他无奈地发现,这骨头不是一般的硬,那是相当的硬!怕是崩掉了自己满口的牙,也不过落个赔了夫人又折兵。
“咻——当啷!”
“再来!”
……
“咻——当啷!”
“再来!!”
……
“咻——当啷!”
“再来!!!”
那可怜的剑一次又一次地飞落在地,再由主人一次又一次地召唤回来,原本吹发立断的锋刃上,被砍出了无数个细密的豁齿,裂纹从某一处重灾区延伸开来,终于在一次忍无可忍的激荡中,“哗啦”一声,支离破碎!
场上,青衣少年看着手中只剩一尺不到的断剑,目光呆滞。
他抬起头来,纵然黑发凌乱,盖住了小半张脸,却依然看得出那令人心酸的无助和茫然。
叶长青嗓子都废了:“你,你怎么可能?”
温辰与他不同,获胜后并没有挽剑花炫耀的习惯,只低着头,轻抚着自己同样受创不小的灵剑,一字一句道:“叶公子,刚才是第十一次,我原想解你十七次兵刃,可现在看来——”
“不必了。”
“你说什么?!”不知是伤得还是气得,叶长青胸口翻滚不休,喉头一阵热流涌上,实在没控制好,崩了——
霎时,温辰只觉眼前一片铺天盖地的血红,斗笠的轻罗纱一晃,下一刻,许多道血线缓慢而扭曲地滑下。
望着咫尺之外,那鲜红鲜红的颜色,不知怎么,他莫名地就心疼了。
没错,他确实是把自己长久以来压抑的邪火,全都发泄在了这个倒霉运的少年身上。
温辰垂眸看了眼自己握剑的手,头一次觉得有些抱歉。
——对不住,我其实也不想这样,我平时下手……真的没有这么狠。
他抛了剑,伸手去扶那摇摇欲坠的少年,谁料身后传来一阵哄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就这还炫你那折梅剑法?!”林九渊扬眉吐气,乐得前仰后合,“不行就是不行,烂米做不出好饭来,这道理怎么就这么难贯通呢?”
其他落败的弟子跟着嘲讽:“林师兄说得对,秀什么秀,仗着柳掌门宠爱,什么都给你最好的,稍微得了点门道,居然就敢上天下剑宗来踢馆了!”
“嗨,你这水平,也就欺负欺负我们这些不入流的,别说花师叔云师叔了,就连我们这位才刚刚十岁的温小师叔都打不过,羞也不羞?”
温辰的手刚触到叶长青身侧,就被大力一推,他踉跄两步,一抬眸,对上一张被血淹了的容颜。
他心里一跳,刚要说什么,被身后人截了话。
“我派归一剑法历经上百代人传承,集千年剑术之大成,早已经是炉火纯青之境,真正参透者必是所向披靡,你那三脚猫的折梅剑法如何能比?”
祁铮神清气爽,虽不是自己所胜,却与有荣焉:“叶师侄啊,劝你沉稳心态,好好修习法术,做那在阵后受人保护的法修,这折梅无剑的传统,古来有之,毕竟是老祖宗留下的法则,后人跟着遵守就是了,妄想出新?哈,难于上青天呀!”
明明说话的才是自己人,可温辰却觉得格外烦躁,他明白自己现在该做的是去顶撞祁铮,要他闭嘴,可是——
眼前少年的神情,彻底镇住了他。
叶长青似乎并没有因为他人过分的嘲讽,而现出多少沮丧或痛苦,反而,他眸中有种喋血般的兴奋,与刻骨的不甘相交融,温柔眉眼变得狠厉如刀,就连眼梢那朵悄然绽放的新桃,都染上了浓浓的血色,妖异非常。
他安静听完祁铮的话,忽而,提唇轻笑了一下,这一丝微不足道的弧度,竟不可遏制地化为一道利箭,弦满突出,生生扎进了离他最近的温辰心口。
年幼的兵人怔住了,身子僵硬,四肢冷冰,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今日遇到的是什么——是一个在他短短十载人生中,从来都不曾出现过、也从来都不曾妄想过的身影。
自在,鲜活,倔强,我命由我……不由君。
“祁长老,你今天的话我记着了。”叶长青直起腰来,撩了一把散乱的头发,唇边血迹未干,与霜白的皮肤一起,折射出惊心动魄的美。
他挑眉,爽朗道:“那么作为交换,我的话也请你记着——五年后万锋论剑,剑术桂冠必将易主,落于我折梅头上!如若做不到,叶某今生再不参加任何一次论剑大会,也再不会踏上贵派土地,哪怕一步来。”说完,也不理会祁铮的反应,忍着满身的伤,步履飒沓而去。
·
是夜,饮冰洞。
温辰翻着那些剑谱功法,心思却是半点都投入不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青衣少年最后的那一抹笑,如同心魔一般,被折磨得无法安生。
他原以为,自己卸了对方十一次兵刃,是当仁不让的胜利者,可谁知……一败涂地。
同时,他也清楚,之所以能胜得这么轻松,一大半归功于只论剑技,不论其他的比试规则,如果有了境界压制,自己应该讨不了好去。
那个人像一把火,越是迎风,烧得越旺。
相比之下——温辰一双眉沉了下去,只觉自己像个在地道中穿行的鼠辈,唯有在人不经意的瞬间,才敢跳出来咬上一口,之后,就又钻回阴暗的地下,苟且偷生。
他沮丧地想:是,我一直想报复万锋剑派的那些人,可有心无力,报复来报复去,也不过是当着众人的面,给他们些难堪罢了,再多的……还有什么呢?
温辰自诩天纵奇才,看不上许多浑浑噩噩,惯于插科打诨的闲人,若是对方欺他年纪小,不当回事,就定要吃点苦头。
可偏偏这一次,骄矜自傲的兵人,被调戏得倒有些意犹未尽,耳边心间,不住回荡着那少年嬉皮笑脸的话——
“咦,小朋友要多笑一笑,你别总板着一张脸嘛,紧张兮兮,搞得我好像要吃了你一样,放松点,哥不是坏人,不会让你输得太难看的。”
“要不这样,我十招之内赢你,你就摘下斗笠来,把脸给我捏——”
他缓缓抬起手来,探上了自己的脸颊,三根手指轻轻一用力,奇怪的触感好像电打一样,倏地打醒了他!
“我,我在干什么啊……”温辰茫然又懊悔地收回手,顺势低下头,目光落在剑谱之上,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方块汉字,变成了某种自己从未见过的歪七扭八,蚯蚓似的,一个都不认识了。
“……”感受到自己心乱了,他匆匆念了个清心咒,试图平静下来,可念了还没一半,忽听外面隐隐有嘈杂之声。
这是?他疑惑。
饮冰洞地处偏僻,一般的动静是传不到这里来的,除非魔族打上山,或者门派内大乱……
想到这,温辰心神一凛,灵鹤般飞身到了门边,单手灵印微闪,转眼已在洞外数丈。
然而,他一抬头,就惊了——不远处的前山宫殿附近,正大火冲天,招摇热烈,荧荧如日月,分明已是半夜三更,头顶深沉的天幕,竟是被染成了粉红色。
百十来名弟子御剑凌空,来去如风,口中呼喊声不停,细听之下,竟是兵器库失火了!
“什……么?”温辰瞠目结舌,修无情道修没了的五感,奇迹般地又回来了一点,他心中闪过一个可能的猜测,惊骇之余,没再耽搁,召了灵剑出来,朝火势最盛之处追去。
群山环抱中,一座苍灰色的雄伟建筑在火中呻/吟,榫卯栋梁等木质结构岌岌可危,就连硬朗的砖石墙壁,都呈现出种不祥的赤红色。
能烧毁仙家大殿,这不是普通的火。
像只夜枭一样,温辰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一里外,藏经高塔的塔顶上,“寒宵”静静地横在膝上,通体凉凉的,给人感觉分外安宁。
向着东南方望去,火场附近,所有人都在齐心协力地救护,冰霜水灵不要命地丢,那嘈杂而又混乱的场景,像极了一场人间喜剧。
半空中,祁铮涨红了脸,骂骂咧咧:“艹这姓叶的小混蛋,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放火烧老夫的兵器库!!!这是不想活了吗?!”说着,就一头要往废墟里扎。
“师尊,使不得使不得!这是三昧真火,邪性得很,不能随便碰的!”旁边林九渊费力地扯住他,苦口婆心,“放心吧,当时着火的时候,里面没人,神兵刀剑们也都有结界保护,一时半刻损坏不了。”
“损坏不了?!谁说损坏不了?!”祁铮气成了个灯笼,扬手就给徒弟一巴掌,大怒道,“刀剑就是铸剑师的命,你小子这是让老夫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滚开!!!”
林九渊捂着脸也不忘了尽孝:“师尊,师尊,使不得啊……”
祁铮还是不解气:“等着,叶长青这小混蛋,你给我等着,别让我逮着了,逮着非得剥你一层皮——”
那师徒俩一个两个哀嚎不止,如丧考妣一般,直把个在塔顶上看戏的温辰,逗得心情舒畅,眉目生花。
他悠悠然地,望着那些急匆匆的人们,就像看大雨天里忙着逃生的蚂蚁,倏忽间,灵魄破体而出,俯瞰众生。
太好了,烧吧,狠狠地烧吧,不止这一个兵器库,连带着整个万锋剑派,都烧了吧!烧得越干净越好!
火光映在他瞳孔中,激烈地跃动,如同被流放至深渊的潜龙,苏醒时,拍出惊天的水花。
看了一会儿,温辰鬼使神差地探出手去,试图隔空触摸那邪性的真火,不知怎的,空空的胸腔中怦然一动,这感觉……
仿佛死而复生。
他什么都不管,也什么都不想管,就在那一瞬间,数年来身周无处不在的悬丝提线,“啪啪啪啪!”尽数断掉,从心到身,自内而外,是从未有过的自由和洒脱。
——我也想要和你一样,无畏无惧,自在随心。
——我想在阳光下奋力奔跑,我想在雨后呼吸清新的空气,我也想在大雪后,和俗世间千万寻常孩子一样,打上一场酣畅淋漓的雪仗,我甚至还想……
温辰像个自虐狂,无视痛楚,挖出骨子里最压抑的欲望:哥,我还幻想着,有一天不再为沉重的道义所挟持,能够以我自己的方式,去报师门大恩,去竟父母遗志,五年后的论剑大会上,我想和你站在一起,可是……
过于美好的东西,往往也容易伤人。
就在他指尖轻颤,碰到那炎炎火气的刹那,猛地被烫了一下!
疼痛像一根细针,顺着指尖的经络向上游走,直到心坎的边缘,顿一下,加速刺入!
“唔——”温辰单手攥住胸前的衣服,骨肉下,那颗想要跳动却被缚得紧紧的,像鱼失了水一样垂死挣扎的东西,疼得他面白如纸,冷汗直落。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痛苦,难道这就是无情道的反噬么?
稍一动情,就要自食恶果。
那张记忆中的雷网,好像又从四面八方笼罩下来,雪崩一样,埋得他无处可去。
……锁在笼子里的困兽,和翱翔於天的飞鸟,只不过仰望罢了,如何能够同日而语。
原来我和你,终究是陌路。
在众弟子的共同努力下,大火已然式微,明红色逐渐暗淡,露出了群山中间,万年肃穆清冷的昆仑圣雪。
雪意留君君不住,从此去,少清欢。
高高的塔顶上,风凛如割,衣着单薄的孩子结了冰似的,一动不动。
良久,他默默起身,一跃而下,消失在黑沉的夜幕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大辰:很早以前,我就有个白月光,他太明媚,太滚烫,我想碰,又不敢碰,我留在原地,看他飞走,无论如何,永远都追不上。
小叶:看到了吧,收获迷弟这事,哥不是靠脸,是靠人格魅力!
作者:错了,你是靠熊!还记不记得折雪殿书房北墙上,警示你的那七把剑了?
第097章 兵人(八) 把眼下的一天当做一百天来过,把眼前的一世当作一百世来活
“我娘叫风怀雪,我爹叫温月明,一个是剑修,一个是阵修,被人称作神仙眷侣,雪月双仙。”
“他们曾经是我心目中一辈子的英雄。”
“后来——”
温辰幽幽叹了一声,两指捏着眉心的位置:“后来有一天,我把他们忘了,生平往事,轮廓样貌……全都记不大清了。”
“从前,我不懂无情道是什么,只听师尊说是种极厉害的修炼方法,以我的根骨和心性,二十年至渡劫境不是难事。”
“他还说过,不许我与外界多往来,是为了我好,我依然不懂,可直到发现自己与前尘往事断开的那一刻,我懂了。”
“呵呵,我像个疯子一样,差点把整个饮冰洞夷为平地,如果不是万锋剑派的人及时制止,那世上最最奢华的一座修行圣地,就真真要变成历史了。”
“吞五感,灭七情,平六欲。”温辰无声勾出一丝惨笑,目色如雪寂寞,“世事与我无关,恐怕再过几年……我就连我的父母是谁都无所谓了。”
“哥,你对我再好,总有一天我也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见到的时候,就像见一个陌生人,擦肩走过的时候,甚至都不会多看你一眼……没错,你说得对,我就是那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什么白眼狼。”叶长青在他后脑很轻很轻地扇了一下,埋怨,“睚眦必报的小玩意儿,我就气头上说了你那一句,怎么这么记仇呢?”
温辰被骂了也没有不高兴,视线移向草丛里被打翻了的汤面:“今晚月牙儿来送谢礼的时候,我忽然就想起来,好多年前的今天,就是因为贪图这一碗长寿面,被师尊拎进河洛殿,设下雷网收拾的那一遭。”
他捡起地上的一块小石子,掂了掂,脱手抛进水里,哒哒哒哒跳出好几条弧线:“五月初五,原来也是我的生辰,那时候还记得,现在呢?如果不是这件事印象太过深刻,恐怕,那么个无足轻重的日子,早就不记得了。”
“你说,我这种人,是不是就不值得别人浪费心思?”
江面涟漪还在一圈圈荡开,一如此时两人微澜的心境。
叶长青仰望着天上的月亮,半晌才长长吐了口气:“这些事你藏了多久了?”
“也就五六年吧。”此时说出来,温辰倒是畅快多了,不像之前那么藏着掖着,举止也落落大方起来,“哥,说实在的,我要是明知自己会辜负你,还坦然地接受你对我的好,你知道了会不会生气啊?”
说着这么没良心的话,这小孩还偏偏歪过脸来,用那种浅浅淡淡、勾人不偿命的笑对着你,叶长青看着了,气不打一处来,抬手掐上他后脖颈,像提小狗那样,不客气地摇晃起来:“生气?我当然生气!我都快气死了!你还好意思问?!”
温辰也配合,一动不动,破布娃娃似的任他欺/凌,连说话声都被摇得支离破碎:“长痛不如,如短痛,那,那你就此为,为止,别,别再搭理我了,在折梅的这几,几年,我去找个类,类似饮冰洞的地方,闭,闭关就好了,你——”
“饮冰洞饮冰洞饮冰洞,我饮你大爷的冰洞!”叶长青蓦地停手,把他身子掰过来,定定地看了几眼,神色动容,下一刻毫无预兆地,一把搂入怀中!
“哥,你怎么——”温辰明显有点着慌。
“去他妈的寻仙一途寂寞,高处不胜寒,小辰,我跟你说,你那师父已经疯球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不可能不懂!”
叶长青一如既往地胆大,骂起烽火令主来音都不待卡的:“狗屁无情道这好那好他自己怎么不去修,还有万锋剑派那么多弟子,就专挑你一个祸害?既然那姓花的想修,为什么不让他去?!”
温辰无奈:“师尊说了,花师兄心性不够坚韧,中途容易——”
“容易什么?”叶长青冷笑,“云老儿老狐狸一个,为了他那所谓的大局,说话真真假假,没有几句可信,到头来,不就依着他自己的想法,追求最大最快的利益吗?”
“云逸,是他亲弟弟的儿子,按道理该叫他一声伯父的,这沾亲带故的,不能瞎搞吧?”
“花辞镜,不到三个月大,就被人遗弃在万锋剑派山门,那时云老儿刚战死了两个亲传弟子,心情最是悲伤,出门遛狗捡到了他,从小养着,自然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哈,他的剑魔,天才剑客,在老子手底下还不是孙子一样,该爬就爬?”
他说的这些在理,只不过,在的都是歪理。
温辰隐忍久了,对于这些事,不会像他初初接触这般感性,于是明明是受害的,倒反过来安慰他这个局外的:“哥,算了吧,人各有命,都是天定的,没有什么好抱不平,就这样吧,我也许就是适合做这个,我认了……”
叶长青大怒:“认个鬼,再说一句认我抽你了啊!”
看他着恼,温辰无奈地笑笑:“我都没生气,你怎么这么气的?”
闻言,叶长青把他从怀里拽出来,推到身前,两手卡着肩膀,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你不气是因为你被他洗脑,逆来顺受惯了,觉得这都是该的;我生气,不是因为我骄纵,不遵礼法,而是我捧在手里当宝贝的东西,居然被别人拿去不当个人地肆意虐待,这绝对已经触犯到我底线了。”
他义愤填膺:“是可忍,孰不可忍!”
自从忘却了亲情红尘事之后,温辰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要把自己当宝贝,一时有点受宠若惊,维持不住冷淡的模样,低声问:“你说真的吗,你把我当……”那两个字他实在是说出不口,反正,现在这个语境,也不用说出口。
叶长青似乎又想起什么腌臜事,火气上头,像个要爆炸的河豚,抄起块不小的石头,咣一声砸进江水中,直接沉底,面上一点动静没留下:“气死我了!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小辰你知不知道,那会儿祁铮笑我三脚猫功夫,法修躲在阵后受人保护,还有折梅无剑,这辈子别想推陈出新的时候,我都没这么生气!”
温辰愣了下,诚实回答:“不知道。”
“你——”叶长青被他一呛,怒意反倒卸去了不少,态度总算不那么激烈,但言语,还是一样的不中听,“反正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什么师兄带什么师弟,烧他个兵器库太轻了,下回去了把整个昆仑山给他平了去……”
“哈哈!”温辰一笑,开玩笑地想,那你平的时候记得叫上我,给你当帮凶,结果他还没乐完,视野就被红浪给淹没——说来也巧,和五年前如出一辙的一幕,竟然又这么上演了。
他没管前襟下颌上的腥热黑血,着急道:“哥你怎么样,你还受着伤,别这么激动,严重的话,我们去找柳掌门!”
这少年脸上是明明白白的关切之情,一点都不像个无情之人。
“不用。”叶长青浑不在意地用手背抹一把,“这是白天内伤造成的淤血,吐出来是好事。”
原来,柳掌门灵丹妙药没做到的事,被刚才急火一攻心,歪打正着地给实现了。
他不喜欢身上有血污,抽出张青色手帕缓缓擦拭着,给自己擦也给温辰擦,边擦边道:“小辰,我们修道之人,说是能长命百岁,羽化飞升,都是扯淡,别信他们胡扯。”
“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刀口舔血才是真的——你再高的修为,哪一天遇上难以收服的魔族妖族鬼族,一样也要去地府报道,所以……”
叶长青顿了顿,以一种超乎寻常的认真目光看着温辰,一字一句道:“人生于世,要学会珍惜,把眼下的一天当做一百天来过,把眼前的一世当作一百世来活①,光阴和情感,永远是最珍贵的东西,如果你都不对它负责,那谁还会呢?”
“很多时候人死了,魂灭了,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人真心记挂着你,你就与永生无异。”
“小辰,你是人,你是你自己,不是他们谁的兵刃还是希望,你命由你不由天,更不由什么破烂的烽火令主,知不知道啊?”
叶长青说这话之前,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对谁生出这么强烈的保护欲,即使对方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十五岁上元婴境,碾压尘世无数同俦。
这个未来足以颠覆整个修真界的少年,在他眼里,和被捕兽夹夹住、动弹不得的小兔子,没什么分别。
“在昆仑山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以后你在折梅,哥年年都给你过生辰,好好过,热热闹闹地、光明正大地过!长寿面,长命锁,什么都有,一样都不会缺。”
“哥在折梅山还说得上话的,只要你在这一天,就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
从没有人给过他这样的承诺,温辰怔地出神,好久才说出一句:“可是,我不能一辈子这样,四方烽火有异,乱世将至,我要回去——”
“嘘。”叶长青用指背掩上他唇,桃花眼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魔君醒来了,大家一起解决,不需要你一个人撑起所有,再不济,还有我,天塌了我和你一起扛,人族兴亡的使命感不止是你,我也有。”
“再则,以你的根骨和悟性,就算走正常的修炼方式,登峰造极也就是四五十年的时间,不必只争朝夕……”
“你师尊那里你不用担心,我去和他说,这无情道——我们不修了。”叶长青掐了掐少年清瘦的脸庞,笑得格外轻松,“他同意了当然好,不同意的话,我就死皮赖脸磨到他同意,再不行,搬个铺盖在他河洛殿跟前睡下了,反正要论脸皮,烽火令主得叫我祖师爷爷。”
二十多的人了,任性得跟七八岁小孩子似的,温辰忽然就明白了,他是怎么做到上别个门派挑事,还一副天经地义的了。
世事就是这么巧,你以为的无心柳,在我这里早已绿成荫。
其实,在高塔上看大火的那一段,温辰没有说,只因他天生是个强者,不惯在人前展示脆弱。
当年,一把心火烧断朽木残垣,一道身影站成白日青天。
这是只属于他自己的秘密,除非情到深处,否则难于人言。
“哎,你说你师尊要是同意了,我们去哪玩啊?”一旁,叶长青躺在草地上,嘴里叼着根碧草,后脑枕着双臂,无忧无虑的,已经开始憧憬美好未来,“你小时候在枫溪城,后来又换了昆仑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肯定是哪都没去过,我给你数数啊,九州大地,辽阔无垠,这好玩儿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我想想啊,东边,江南水乡,临安流花谷,绍兴女儿红,我也没有真正到过,但不是有人说了嘛,游人只合江南老?有多好那是一目了然!”
“北边,无尽雪原,连着北溟之海,珍奇罕见的植物动物一抓一大把,都是好多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每每暴风雪来临,天上就跟下金子似的,到处都是灵材灵石魔骨魔核,啧,想想都美……”
“哎昆仑山就在西边,想想就败兴,不去了不去了,我们直接往南边去,听说哎,南疆十万大山里面,隐居着好多上古时候的巫族人,巫术通天彻地,若是破开那里终年缭绕的瘴毒,进去看上一看,说不定能学到些新奇有趣的玩意儿……”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清辉如水,将累世的光阴融化在里面,月下的人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地说:“到时候,你不必在意那些人的桎梏,想去哪,就去哪,想怎么笑,就怎么笑……”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黄金时代》——王小波,原句:我要爱,要生活,把眼前的一世当作一百世一样。
PS:希望这一世,叶子不再受千夫所指,辰辰也能够自在随心,一起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然后,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全网热门完本耽美小说
www.dmx5.cc 手机版阅读网址 m.dmx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