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心魔被千山月吞吃干净后,天幕依旧一片阴沉。
空气中飘来一股清淡的莲香,晏离舟望向云雾笼罩的山峰。
晏离舟猜错了,这是真实的世界,不是心魔创造出来的迷境。
那么无尘宗那些人怎么会在短短时间内就消失无踪,连点气息都察觉不到。
甚至连无尘仙尊也人间蒸发了。
“师尊。”顾沉戈跟在晏离舟身后,他伸手抓住欲离去的晏离舟,“你要去哪?”
晏离舟转身将他推进结界内,命令道:“你在这里待着安全,不要乱跑,我去去就回。”
顾沉戈摇头,坚定道:“师尊去哪我就去哪,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晏离舟望向头顶诡异的乌云,以及身前云雾翻卷的水灵镜,千山月钻入晏离舟体内,小声提醒道。
【阿离,你还是带着他吧,万一留在这里还是出了事呢,现在应炔峰只有你们两个活人了。】
晏离舟:“那你跟紧点,不要受伤了。”
顾沉戈笑道:“好。”
说完他就牵紧了晏离舟的手,找借口道:“师尊牵着我,我才不会走散,我会牢牢握紧师尊的手的,师尊也千万不要放开我。”
晏离舟避开顾沉戈过于炙热的视线,双颊微红。
他恍然间想起顾沉戈对他那些旖旎的心思,尤其是,眼前的人不仅是顾沉戈,他还是小白,还是无漾……
晏离舟轻咳了声,他率先往前走,不想让顾沉戈看到他异样的神色。
顾沉戈走在晏离舟身后,将他慌张的表情尽收眼底,顾沉戈像是吃了蜜糖般,唇角勾起一抹极深的弧度。
其实现在这样未必不好,这里只有他和晏离舟,再多把蠢剑也无所谓,荼弥反正在他身上,他可以让荼弥束缚住千山月。然后,他可以毫无阻碍将晏离舟抱在怀中,一辈子待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
这是他的私念,若晏离舟不愿意,他也不会强迫晏离舟。
晏离舟去哪,他就去哪。
晏离舟走上通往无尘仙尊居住的小院的台阶,每跨一步,魔物的气息便越浓烈。
晏离舟握紧顾沉戈的手,这魔的气息甚至超过了顾沉戈身上的气息。
晏离舟与往常般跨进小院,角落的葡萄架上结满冰凌,它们被乌云浸染,将整个院子添上诡谲落寞的色彩。角落旁的陶瓷水缸中,游鱼仍在尽情摆尾,那朵即将枯死的睡莲已经彻底变成枯黄色,从根系漫出的黑气染上它的莲瓣,几乎要将睡莲全部沾染成黑色。
晏离舟牵着顾沉戈的手走到沾满魔气的水缸前,水面泛起涟漪,他伸手触摸睡莲的中心,顾沉戈及时伸手阻止了晏离舟的动作。
“师尊,小心。”
晏离舟听话地收回手,他这才注意到水缸的不对。
这水缸只到膝盖大小,水质清澈,一眼便能看到其中的锦鲤,可细看,却看不清楚底部是什么模样。
晏离舟用神识探查整个水缸,水面仿佛是一条线,将睡莲与根系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晏离舟最初见到这睡莲时是在三年前,那时的睡莲可没坏死成这种模样。
现在,根系的浓黑已经钻出水面,将它彻底染黑了。或者说,它是从内部开始坏死的。
“师尊,你没事吧?”顾沉戈扶住晏离舟的肩膀,让他倚靠在自己怀中。
晏离舟面色发白,刚才与心魔的打斗中,他能肯定心魔不是来自他和顾沉戈,那只心魔不了解自己,又怎么知道他出手的招式?
这世间,了解泷月君的人,除了千山月,还有一个人,便是作为泷月君师尊的无尘仙尊本人。
若真的是无尘仙尊的心魔,晏离舟不可能那么轻而易举就打败对方。
无尘仙尊已经是大乘后期,只需一个天劫就能羽化飞仙,不是大乘初期的晏离舟对付得了的。
晏离舟挣脱顾沉戈的怀抱,他走到无尘仙尊的屋门前,他第一次推开了师尊的门,也第一次知道师尊住在什么样的地方里。
门内自有一方小天地,漫天的橙红彩霞淹没整个房间,晏离舟仿佛置身于仙境之中。
唯一突兀的是,四周挂满卷卷摊开的画卷,每一张纸面上都画着一位红衣少年,或坐或站,或笑或怒,神色动人,像是将那个少年镌刻在脑海与指尖,画出来的模样栩栩如生,犹如真人再现。
晏离舟只一眼便认出了画中之人。
是他的二师兄,朝漉。
晏离舟像是窥见了什么秘密,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一幅作品含着书写者的所有心血与感情,他光凭画上内容就能感受到那浓烈深情的爱意。
无尘仙尊喜欢朝漉?
“他敢做我就敢收拾,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是我放纵他这么做的。”
“我还怕护不着他吗?他哪怕把天捅破了,我也能护他一世无忧。”
晏离舟忽然想起席间无尘仙尊对两位长老说的话,席位离得太近,他五感就算封印了还是能听得见他们的交谈。无尘仙尊丝毫不加掩饰,大喇喇就将这些话坦白了,他根本不害怕被人听了去,别人会怎么想。
晏离舟之前也以为,师尊向来溺爱徒弟。
如今想起来,一切都有痕迹可循。
‘唔’,门外传来一声闷哼,血腥味扑鼻而来。
晏离舟反应过来跨出门,在见到雪地里站着的两抹身影时,他身体顿时僵住,血液也在一瞬间冻结成块。
白雪覆盖的地面泼洒了一地鲜血,无尘仙尊站在顾沉戈面前,他容色冰冷,右手穿过顾沉戈的胸膛,鲜血将他的白衣染红。
顾沉戈佝偻腰背,面色苍白如纸,他双手抓住无尘的肩膀,指甲深深陷进无尘的皮肉中。
晏离舟能清晰地看到,无尘的五指成爪,将顾沉戈的心脏握在了手中。
“师尊。”晏离舟颤抖着呼唤,他不敢动作,生怕一声大吼惊吓到无尘,那只手就会把顾沉戈的心脏捏碎。
无尘回头,冲晏离舟露出如往昔般一模一样的温和笑容,轻声唤道:“离舟。”
他的呼唤惹得晏离舟产生恍惚,仿佛面前的血腥场景并不存在,他们像是在上演一出闹剧,戏散了,什么都没发生,还是和原来一样。
眼中闪过一抹新鲜滚烫的赤红颜色,那颗心脏在晏离舟的眼前碎裂。
顾沉戈回头望着他,惨白的脸上带着一抹笑,他轻声呢喃,却发不出声音。
晏离舟知道,他说的是,师尊。
无尘抽出手,鲜血从他指尖滚落,他失望道:“也不在这里。”
晏离舟冲到倒下的顾沉戈身旁,接住了顾沉戈的身体,他跪坐在地上,慌乱无措地捂着顾沉戈的心口,那里似乎再也不会跳动了,不管是为生命而跳动,还是因为他而跳动。
“沉戈……”晏离舟双眼通红,眼泪砸在顾沉戈的衣襟上,他沙哑的嘶吼,顾沉戈紧闭双眼,已经没了生气。
不对,顾沉戈是魔,魔怎么可能那么简单就会死呢?
可胸口没了声音,他在顾沉戈身边,顾沉戈总是一眼不眨地盯着他,为何现在不看着他了。
又一次,他再一次眼睁睁看着喜欢的人死在他的面前。
晏离舟猛地抬头,他双眼充斥血丝,不甘地质问无尘,“为什么?”
无尘蹲下身,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拨开晏离舟凌乱的发丝,轻声道:“你进入水灵镜后,那几个宗门的人在镜中看到了顾沉戈的真身,他们知道顾沉戈是百年前那位魔尊。你在观景台也看见了烛魔之战的可怕,活着的人想起那日的场景,还会心有余悸,你觉得,他们知道顾沉戈的身份后,他们会怎么做?顾沉戈必须死,他这样死去,还比较轻松。”
晏离舟狠狠打掉无尘的手,说道:“那与师尊无关,沉戈现在好好的,只要你我不说破,谁能知道他的身份……”
晏离舟睁大双眼,顾沉戈是无尘替他收下的,无尘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陷害顾沉戈?
“沉戈为何会卷入水灵镜中?他难道会蠢到自己跑进去吗?我为何好端端的会被卷入幻境之中?”晏离舟一声声质问道。
无尘盯着手背上被晏离舟打出来的红痕,他没有生气,反而平静看着晏离舟,道:“离舟不是已经猜出来了么。”
晏离舟虽然猜出了一些,却还不敢肯定,真的说出来时,他已然哑了声音,“那只一直纠缠在我和顾沉戈身边的心魔来自你?”
“没错。”无尘轻笑,他坐在洒满鲜血的雪地上,他解下腰间的荷袋,将鱼食一股脑地撒入水中。
“我故意邀请那些宗门的人来无尘宗,那些人都是烛魔之战的幸存者,他们知道真相后,一定会想方设法杀了顾沉戈。”
晏离舟:“那些人现在在哪里?”
无尘:“他们被我关进了水灵镜中,等他们清醒后,只知道他们是被魔尊顾沉戈关进去的。”
无尘是想栽赃嫁祸给顾沉戈。
晏离舟呼吸停顿,心脏像是被利刃割开一个口子,他脑中立刻闪过一个想法,杀了无尘,替顾沉戈报仇。
理智将晏离舟从仇恨的边缘拽了回来,他顺着无尘的目光望向水中不知忧愁吃着鱼食的锦鲤,鱼尾一甩溅起无数水花。
晏离舟沙哑开口,又是一句重复的话,“为什么?”
“我喜欢朝漉。”无尘很简单就将这件秘密说出了口。
无尘:“你在观景台中也看到了吧,我怀中抱着的是你的二师兄,他死了,我原本想与魔尊同归于尽,魔尊被众人围攻早就没了还手之力,他逃了,我活了下来……”
无尘少时便是个半吊子,他惹出再大的事情,也能因一副优质相貌平安躲过去,最主要的是,他天资卓绝,十几岁就快突破元婴期。别人有心想要报仇,也奈何不了他。
及冠那年,无尘与少时的朋友重欢、青岩三人玩心一起,决定开宗立派,三人将所有积蓄搭了进去,宗门就建在雾凇山上。
两人力荐青岩当宗主,青岩拒绝后,无尘硬着头皮坐上了宗主之位,他连名字都懒得想,随意用自己的名字敷衍了过去。
刚开始的时候,三人中只有无尘的名声最响亮,碍于声名狼藉的无尘,一年内,无尘宗依旧只有他们三个,和几个重欢带过来的仆从。
青岩和重欢本是沧州显赫世家出身,他们原本想做一番大事业,好让家里人大开眼界,还没来得及让家里人开眼,他们就被思子心切的爹娘叫了回去。等无尘外出回到宗门的时候,偌大的无尘宗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临近年关,无尘准备在山上度过又一个寂寞凄凉的新年。
他父母早逝,又没什么亲戚,往年都是他一个人过的,只是原本和青岩重欢说好,要在宗门过第一个新年,期待被打碎,他难免有点难受。
除夕夜,无尘坐在山巅之上,隔着遥远距离,一边喝酒一边欣赏着山下热闹的灯火夜景。
烟火穿不透层层雾霭,他在心中可惜,当初为何要将宗门建在这个鬼地方,山上都没有烟火可看了。
无尘脚下堆积着十几个酒坛,喝光最后一口酒,他还保持着几分清醒。他跌跌撞撞飞下山,准备去最近的镇子里再买几坛烈酒。
大年三十被一个醉鬼揪出来营业,酒馆老板只觉得晦气,再一看这人长相,不禁哀叹了声,长了副好相貌,却是个恶霸。
无尘知道老板心里在想什么,他随手丢了一锭金子给那老板,将自己要的十几坛酒塞进乾坤袋中。
老板大吃一惊,连连朝着他跪拜,大声喊着‘仙人’。
无尘啧了声,人的感情可真是复杂,方才还在心中腹诽他,下一刻又对他俯首跪拜。
他放弃了御剑飞行,歪歪扭扭走在山道上。
雾凇山终年覆雪,山中少有野兽。寂静的山道中只有他踏雪的声音,无尘仰头灌了口酒,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回身,有一抹黑影迅速躲入旁边光秃秃的树干后,这家伙将掩耳盗铃做到了极致。
无尘的目光落在树干旁露出的小脚上,嘴角一扯,无声骂了句‘蠢蛋’。
他知道有人跟着他,他也没管,依旧慢悠悠向山上走去。
身后传来稀稀疏疏的动静,无尘没有停下脚步,他的衣袖被人一扯,他拎着酒壶,回身瞥向身后的黑影。
月色被浓云遮盖,无尘指尖夹着一张引火符,小孩脏污的脸倏地被火光照亮,他仰着头,睁大一双湿漉漉的黑眸,好奇地盯着无尘手上的引火符。
“你真丑。”
小孩无视无尘话中的鄙夷,他拉拉无尘的衣袖,问道:“你是仙人吗?”
无尘醉意上头,笑道:“我当然是。”
小孩眸中迸发出比他指尖还要明亮的火光,祈求道:“仙人可以带我上天吗?”
无尘:“你想得美。”
小孩瘪起嘴,无尘欲抽走被小孩的脏手抓脏了的衣袖,小孩突然哭了起来。
他个头只到无尘的腰间,身体骨瘦如柴,全身上下只裹着一件粗麻布制成的短衫,膝盖以下包不住,露出被冻得发紫的双腿与未穿鞋袜布满冻疮的小脚。
他脸颊的泥泞被泪水洗净,被他随手一抹,瞬间又成了一只花猫。
无尘没有多少同理心,他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见惯了贫民小孩们的生活,他对这个孩子的遭遇完全生不出半点怜悯之心。
无尘扯出自己衣袖,看着白色袖口那几道明显的指印,他啧了声,转身就走。
小孩低声啜泣跟在他的身后,无尘走了几步就停下,问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小孩:“我、我想要跟着你,你带我走吧。”
“你知道我要去哪里?”
小孩:“你不是要去天上吗?我、我阿娘死了,没人对我好,他们都辱我打我,老乞丐跟我说,阿娘去天上了,仙人,你带我一起去天上好不好?”
他说话时停止了哭泣,他拼命扬起小脑袋,眸中璀璨如星。
无尘轻笑了声,一把抓过小孩的胳膊,将他拎到了山道外。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深坑,失足落下去就再也没有生还的可能。
小孩害怕地抓住他的胳膊,眼泪扑簌簌往外滚落,不解道:“仙人?”
无尘神色漠然,说道:“从这里跳下去,你就可以去见你的阿娘了。”
小孩面色苍白,他瞬间就明白了无尘话里的意思。
无尘一眼便能看穿小孩的心思,眼前的小孩长着一张天真纯质的脸庞,可肚子里装着的全部都是坏水。
他说的那些话,一半是真的,一半却是假的。
他根本不想见他的阿娘,他只是想跟着他。
跟着他有什么好处?无尘纳闷了。
无尘松开抓着小孩胳膊的手,小孩两手反抓住他的胳膊,他大叫道:“我怕,你放我上去。”
无尘嗤道:“你不是想见你的阿娘吗?”
小孩双眼瞪大,死死扒拉着他的胳膊,因为紧张,声音都在颤抖,“我、我是骗你的,我阿娘死得早,我根本没见过她几面,呜呜你放我上去,我错了,我再也不说谎了。”
无尘:“那你跟着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小孩:“我听到酒馆老板喊你仙人,你一出手就是一锭金子,我想着跟着你肯定每天有酒有肉,我不想过成天被人打骂的生活了,我就是想让你可怜我收留我……你、你放我上去,我错了还不成吗?”
无尘眼中无波无澜,小孩一咬牙,脸上闪过一抹狠厉,他松开抓着无尘胳膊的手,身体直直往山崖下坠落。
无尘居高临下俯视着小孩,他在小孩眼中看到了真实的无助与哀伤,还有一丝笃定。
年纪轻轻的,就那么会博弈。
无尘嘴角勾起一抹讽刺,那小孩就那么确信自己会救他?
山风呼啸,眼泪被风卷走,小孩闭上眼,猛然投入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他重新睁开眼,辛辣的酒气扑面而来。
月色破开云层,大雪飞扬,他被无尘抱着飞向高空,头顶传来白发青年冰冷的声音。
“下次要死就死远点,不要脏了我的地盘。”
小孩全身僵硬,呆呆望向无尘。
如雪青丝在月色下染上一层潋滟银光,无尘双眸微阖,卷曲的长睫带着与他发色相似的银白,他瞳中倒映着碎雪的影子,再转眼,小孩在他瞳中寻到了自己的影子。
“……雪。”
无尘蹙眉,生气道:“我说的话,你听到了没?”
“好漂亮的雪。”
无尘:“……”真是没有眼色的家伙,雪哪有他好看?
无尘宗建立的第一年,无尘带着捡回来的小孩坐在山巅之上吹冷风,看着漫天大雪,度过这辞旧迎新的一夜。
小孩将宽大的狐裘裹紧,兴奋地点燃引线。
终年积雪的山巅上,第一次升起了灿烂的烟火。
无尘给那个小孩起了一个名字。
朝漉。
……
青岩和重欢被俗事所扰,当初说好待在宗门,一生不散的伙伴们都忘记从前的承诺。
无尘生了好几年的闷气,与那两人断了关系,他们也不知道无尘收了一名弟子。
朝漉出现后,寂静空旷的宗门突然多了几丝烟火气。
朝漉性格活泼,宗门又没有其他人,他可以无所顾忌地缠着无尘。
二十多岁的无尘活的像个没有烦恼的少年,他带着朝漉去各处游历,途中也做过不少善事。
无尘本质是个爱戏弄人的性子,朝漉正好与他臭味相投,两人完全没有师徒之别,合伙做尽了各种耍弄人的事情。
那十年是无尘与朝漉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候。
朝漉十八岁那年,无尘的修为已经步入渡劫期,他成了当之无愧的修真界第一人。
从那后,麻烦便不断找上门,一封书信上门,无尘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宗门。
想要拜他为师的修士们候在雾凇山上整整一月,相隔十多年,无尘再次收到青岩重欢的书信,他们摒弃前嫌,重新和好。
无尘带着朝漉回到无尘宗,青岩重欢也相继归来,从前人丁稀少的宗门在几日内便热闹起来。
十年过去,朝漉越长大反而越爱黏着无尘,回到无尘宗后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无尘午夜梦回,总能在自己床上捉到一个爬床的少年。
朝漉独爱红色,深夜恍然见到墨发红衣的身影时,饶是无尘也会被吓到。
无尘说了许多次,朝漉每次都要上演他那炉火纯青的假把式,他光是站在那里,蹙眉凝眸,眼中沁出几丝泪光来,无尘瞬间就能心软。
他也在奇怪,从前能狠心将朝漉扔下悬崖,为何到了现在,朝漉有一丝磕碰他都会担心的要命。
无尘将他归咎为从小养大的感情就是不一样。
直到某日庆典后,无尘醉酒歇下,醉意朦胧间,红色身影再次爬上了他的床。
冰冷的指尖擦过他的面颊,心火燃起,他意识不清醒,模糊间看到少年眼角的淡痣。
他轻笑着,学着少年的动作,指腹擦过对方的眼角,轻声呢喃,“朝漉。”
朝漉眸色幽深,将脸埋进无尘的大掌中,眷恋般回应道:“师尊……”
无尘:“知道我为何给你取这个字吗?”
朝漉:“因为你是在路上捡到我的。”
无尘摇头,他仰头在朝漉的泪痣上落下一个轻吻,才道:“初见你时还是个丑小孩,现在长得那么漂亮了,只有这双眼睛还是当初的模样。”
如林间迷路的小鹿,满含湿润地望着自己。
朝漉主动坠入山崖的那一刻,无尘承认,他对眼前的小孩心软了。
朝漉满脸烧红,他呼吸沉重,在无尘撤离前俯身抱住无尘,他再也没有顾忌,薄唇贴上无尘的双唇,辗转吸吮。
无尘被咬得痛了,从来只有他折磨人,哪里会任人欺负到他头上来,转瞬间他就反客为主,将朝漉压在了身下……
一夜春宵,清晨醒来的时候,无尘很快就记起了昨夜的事情。
朝漉端着早膳走进房间,无尘尴尬地看着对方,两人一时寂静无声。
朝漉如往常般将早膳放在桌上,说道:“早上厨房做了南瓜粥,我加了师尊喜欢的杏仁花生碎。”
“朝漉。”无尘叫住他。
朝漉与他对视,问道:“师尊,怎么了?”
无尘:“昨夜……我喝醉了,你别放在心上,是师尊错了。”
朝漉眸色一暗,一脸平静,淡淡‘哦’了声。
就在无尘以为他要生气的时候,朝漉忽然一笑,端着瓷碗行至榻前。
朝漉舀了一勺洒满杏仁碎的南瓜粥喂到无尘嘴边,无尘习惯性张嘴,口腔被糖蜜包裹。
朝漉站在床前,一勺一勺喂着无尘吃完一碗粥,他掏出手帕替无尘擦嘴,转身端着空碗就要出去。
“朝漉。”
“我已经放在心上了。”朝漉回头,他脸上笑容明艳,眼中饱含深情,坚定说道,“师尊想让我忘记,我却忘不了,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你休想让我忘记。”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关门离去,徒留下怔怔说不出话的无尘。
……
朝漉躺在院中的吊椅上,他单脚点地,身体左右摇摆,灼热的暖阳照亮他的眉眼,却化不开他眉间愁绪。
无尘近些年来非常忙碌,连跟他见一面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这都要怪那个最近风头正盛的魔界尊主,传言他无恶不作,屠戮了不少无辜之人。
作为无尘宗的宗主,修真界第一人,无尘自然而然就被那些人推上了领头的位置。
魔族魔物众多,若贸然出手,只会伤及无辜。
自那晚后,无尘有意避开朝漉,他经常外出,常常数月不见人,听说他在和几个宗门宗主商量除魔一事。
以前,无尘去哪都要带着朝漉,这几年无尘几乎是忘记了他这个徒弟,他也试过跟在无尘身后。
可惜,每次一转眼,他就被无尘甩下了。
这一次,他依旧偷偷跟在无尘后面,没有半个时辰,他就找不到无尘的踪迹了。
师尊不想让他跟着,师尊扔下他了。
师尊……
紧闭的眼角沁出眼泪,悲伤的情绪将红衣少年淹没。
师尊为何不能接受弟子呢?
你能收留那么肮脏的小孩,为何不能接受如今那么干净的朝漉呢?
我可以为你做一切。
师尊,我喜欢你呀……
黑影笼罩,朝漉倏地睁开双眼,他原本躺在葡萄架下,眼前却被浓烈的黑雾笼罩。
他翻身站起,握紧勾雪剑,伸手不见五指中,他感受不到危险的气息,有声音在他耳边回荡。
[你想要得到无尘吗?]
朝漉拧眉,质问道:“你是谁?”
[无尘装傻充愣,故意无视你的心意,你知道无尘在装傻,你何不直接点破呢?]
“我的事情,无需他人干涉。”
[你想要得到无尘吗?我可以教你得到他的方法,我可以让他正视你的心意,只要你有足够的勇气。]
“闭嘴,我喜欢师尊,那是我的事情。”
[你就不想得到无尘的喜欢吗?]
[你不想再体验那夜的欢好了吗?]
[你不想一辈子拥有无尘吗?你甘愿一辈子躲在暗处窥视着无尘吗?]
[他心中装着千千万万的人,而你只是他的徒弟,你做再多,你也只是他的徒弟……]
……
夜已深,无尘忙碌了一天才回到应炔峰。
平时有护体结界,身体也脏不到哪里去,他爱用清洁咒敷衍了事。
这几日起早贪黑商议事情,身体不累,神经却一直处于高度紧绷中,他让人倒了几桶热水,准备泡个热水澡洗洗乏。
刚入水没有半刻钟,房门就被人推开。
隔着一道屏风,无尘光凭气息就猜出了来人是谁。
无尘轻轻叹了口气,他太放纵朝漉了。
朝漉绕过屏风,径直走到浴桶前。
无尘的长□□浮在水面上,将水下的身体遮盖,朝漉盯着他裸/露的修长脖颈与凸出的锁骨,笑意渐渐浮现。
“出去。”无尘一想到竟在自家徒弟面前矮了一头,心中升起强烈的不适感。
他知道朝漉的心意,不知从何时开始,等他发现的时候,那家伙看他的眼神已经变了。
那浓到化不开的爱意和专注,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发现。
他以为朝漉是情窦初开,身边没有同龄的玩伴才会误解了他们的关系,他这几年故意远离朝漉,给朝漉找了无数的同龄好友。朝漉无视他的善意,看他的眼神反而越来越炽热。
朝漉将无尘的怒斥甩在耳后,他走到无尘身后,隔着木桶,双手虚虚环住无尘的脖子。
不知是热水蒸腾的还是怎么,无尘脸慢慢红了。
他像是急于掩饰什么,再次怒吼道:“朝漉,我给你脸了是吗?”
朝漉的手没有碰到无尘的皮肤,他伸长胳膊,捞过水面上的巾帕,手指状似无意地将遮挡住无尘身体的白发拨开。
朝漉轻笑道:“师尊,徒儿只是想给你擦背,师尊在想什么?为何那么生气?”
无尘现在的模样就像一只炸毛的白猫,朝漉脸上的笑意越发浓烈,若被无尘看到了,绝对二话不说就将他扔出房外。
无尘深吸口气,他不喜欢被动,也不喜欢被人愚弄。
冷静过来后,他明白朝漉是故意的,他不该被情绪冲昏头脑。从前两人经常光着身体同榻而眠,一起洗澡这种事情又不是没有过,擦个背而已,至于那么大惊小怪?
无尘移动身体,将头靠在浴桶边缘,白发撩开,露出他白皙宽阔的脊背,冷声命令道:“不是喜欢擦吗?那就好好擦。”
朝漉:“是。”
朝漉安分守己,说要擦背,就真的不碰任何地方,他担心会再次激怒眼前还在生气中的无尘。
他的指腹隔着薄薄的巾帕,仔细描摹过无尘背上的每一块肌肤与骨头。
他眼眸逐渐幽深,白日里那道声音趁虚而入,不停在他脑中响起。
[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你只能站在阴暗处窥视他,你知道他永远不可能接受你的。]
[无尘不日就要突破大乘期,等到他飞升后,你该如何?你这辈子除非飞升成仙,不然你再也见不到他。]
[天劫将至的时候,你要阻止无尘突破,放心,那只是一个小劫难,伤不到他的,只不过是断了他成仙的道路。]
背上的动作突然停下,无尘狐疑地看向一脸漠然的朝漉。
只见朝漉扔下手中巾帕,轻声道:“擦完了,师尊,弟子退下了。”
说完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去,背影急促。
无尘微微诧异,是这两年他太刻意避开朝漉的原因吗,他总觉得朝漉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朝漉从未这么冷待过他。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无尘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他明明不想接受朝漉的,为何还有这种想法。
……
这几日无尘难得留在了应炔峰,反倒是爱黏人的朝漉不见了踪影。
无尘心里堵得慌,后知后觉领悟过来,朝漉应该是开窍了?
朝漉明白过来,他误解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少年人脸皮薄,想起之前那些窘事,应该是害羞不敢见自己了。
无尘这么想着,反而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他心里越发堵得慌。
无尘在朝漉的院子外转了无数圈,屡次得到弟子们的回禀,朝漉不在院子。
那小子是跑到哪里去了?
真是儿大不中留。
第七次得知朝漉不在院子后,无尘再也坐不住了,他用神识探查整个无尘宗,终于在应炔峰的山巅之上找到了朝漉。
仙乐传遍整座应炔峰,少年身姿笔挺,红衣与墨发在风中翩飞,百鸟围绕在他身侧,凤凰双双落在青铜鼓上。少年仰起头,将全身沐浴在金光之中,他微微阖眼,停下了手中动作。
鼓声经久不息,百鸟振翅而飞,盘旋在高空,似是随着鼓乐翩翩起舞。
无尘站在角落,专注地盯着那宛若天神的俊美少年,他的视线落到少年勾起的唇角上。
“师尊不在的日子里,我学会怎么敲响这面鼓了,我厉不厉害?”朝漉从无尘出现的那刻就察觉到了,他转过头,神色倨傲,张扬的笑容弱化了那份高傲。
他依旧是那个意气风发张扬肆意的少年。
只一眼,无尘再也无法移开眼睛。
无尘伸手抚摸快要全黑的睡莲,轻嘲道:“那天后,我和朝漉没再见过,这次躲着我的人成了他,一个月后,我得到了朝漉被魔尊掳走的消息。”
晏离舟静静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无尘:“当初他们请我一起除掉顾沉戈的时候,我没有多想就答应了。后来一次,我在险境中遇见了一个青年,那青年奋不顾身救下了落入险境的一群人,上岸的时候,我才知道,那青年是顾沉戈。回去后,我就打消了除魔的念头。”
无尘和顾沉戈只有几面之缘,每一次顾沉戈都能让他大开眼界。
顾沉戈不像世人口中说的作恶多端,他心地善良,反倒是魔族中的一股清流。
恶人们不承认自己做的坏事,他们喜欢将脏水泼到顾沉戈的头上。
就因为他是魔界尊主,他理应是罪恶源头,一旦别人听到什么祸事,第一时间总能想到顾沉戈的名字。
无尘:“你就没想过澄清吗?”
顾沉戈自嘲一笑,“我解释过,可没人相信,既然如此,又何必白费口舌。”
无尘:“我帮你,我会帮你洗脱罪名。”
无尘这几年不是在跟宗主们商议除魔的事情,他劝说那些人,不要被流言影响了判断。
即使他被推上高位,即使他成了修真界第一人,可在众人面前,他始终没有绝对的话语权。
他年纪尚轻,他们背后有隐世的大能坐镇,他只凭简单的说辞,无法打动他们。
无尘为了躲避朝漉的心意,也是为了找到证明顾沉戈没有做那些事的证据,一直在外奔波。
可还没等到他找到证据,就听闻朝漉被顾沉戈掳走的消息。
无尘知道是有人在背后引导灾难发生,他想要阻止,却成了深陷其中无法脱身的那个人。
无尘听闻消息,赶到虚渡山的时候,朝漉躺在血泊之中,红衣被鲜血染上更为鲜艳的颜色,朝漉睁着空洞的双眼,那双漆黑的眼眸再也没了往日神采。
无尘抱着朝漉哭泣,红月当头,黑暗逐渐将他们笼罩,阻止灾祸已经来不及了,底下已经开战了……
远在山巅上的无尘能听到下面传来的打斗声与皮肉刺穿声,曾经的神山被大火烧毁,他抱着朝漉的尸体,心里有什么东西破土萌芽,脑中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
[你知道朝漉是怎么死的吗?他是因你而死的。]
无尘在心魔的幻境中看到了朝漉死去的真相。
……
无尘躲避朝漉的那段日子,朝漉每天活在煎熬中,他日夜被梦魇侵袭,直到精神涣散,再也抵挡不住心魔的侵蚀。
他几次都要陷入心魔的蛊惑中,又在绝望边缘将自己拉回来。
心魔想让无尘渡劫失败,就像心魔说的,只要无尘不能突破大乘期,他可以一直留在朝漉的身边。
朝漉不敢在无尘面前暴露自己的丑陋面,他也怕自己控制不住心魔,真的毁掉无尘。
他曾无数次想要消灭心魔,到头来他都会在自己心中重新生根发芽。
只要他还喜欢无尘,还对无尘有执念,心魔是永远不会消除的。
无尘的劫期将至,心魔这几日频繁来劝说朝漉。
偏偏无尘这几日都待在应炔峰,朝漉害怕自己会伤到无尘,他逃了。
黑夜里,他走在下山的山道上。
浑浑噩噩中,他看向天边的圆月,突然想起了初见无尘时的场景。
无尘说,从这里跳下去,你就可以去见你的阿娘了。
跳下去,只要跳下去,一切都可以解脱。
他走到山路边缘,望着深不见底的深渊,心中的声音在疯狂阻止他。
[你甘心就这样死了吗?朝漉,你就是个懦夫。]
[我给你想了那么多方法,哪一个都能让无尘留在你身边,你怎么那么蠢啊?]
朝漉轻轻笑了,他仰着头,月色照不亮他漆黑的眸底。
“得到师尊又如何,有你在的一天,我迟早会害死师尊的。”
就算无尘现在出现在他面前,跟他说,他愿意接受自己的心意,愿意和自己在一起了。
可也已经晚了。
从小到大他就一直仰望着无尘,他爱慕他的师尊,这份心意太过沉重、压抑。
他是个贪心不足的人,得到师尊的人后,他还要师尊的心,他还要师尊只看着他一个人。
他要无尘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他恨不得将无尘锁起来,只有自己能看见。
这一切都源于他不可化解的偏执与占有,只要这些念头还存在的一天,心魔始终会存在。
只有他死了,一切就能终结,他才不会伤害到师尊。
[你个蠢货!]
朝漉迈出一只脚的时候,脑中倏地闪过什么,他收回脚步,转身往来时的山路走去。
心魔在他心中讥笑道。
[说得好听,你还不是怕了,你就该听我的,无尘最是心疼你,只要你跟他好好说,他会接受你的。]
朝漉一言不发,等心魔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朝漉已经走过雾凇山,爬上了临近无尘宗的虚渡山。
[你想做什么?]
圆月仿佛就长在虚渡山上,朝漉往天空伸出手,手心捞到了一抹月色。
细雪飘扬,将他的墨发染成了银白。
长剑出鞘,剑光一闪,心魔尖叫着阻止朝漉。
[蠢货,你竟然想与我同归于尽,我告诉你,就算我死了,灾难依旧会发生,只要这个世间有恶念存在,我还是会卷土重来。]
“我待在他身边,只会害了他。”
朝漉轻笑,至少他能阻止自己伤害师尊。
只要师尊没事,他死又何妨。
他从小就喜欢博弈,只是这次,他没赢到师尊的心而已,输家总要有点惩罚的。
——下次要死就死远点,不要脏了我的地盘。
勾雪剑刺穿胸膛,积雪扬起,朝漉跪在地上,鲜血顺着剑身淌落。
——我说的话,你听到了没?
朝漉笑道:“师尊,我听到了。”
你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在心里。
他双眼微阖,看着手中的几片雪花,呢喃道:“好漂亮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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