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92

    九十二

    大二那年春天, 同在A市的北城一中校友举行了一场老乡会。

    到了约定的时间, 昔日熟悉的面孔陆续到达包厢。负责组织聚会的卢茵清点了翻人数，道，“人还没到齐呢，还差三个。”

    正说着, 包厢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二十出头的女生探着脑袋朝这边望了几眼，确定自己没走错, 才放心地走进来。

    女生的脸很白, 白里透着鲜艳。姣好的鹅蛋脸上婴儿肥褪去了一些, 显得眼睛更大、下巴更尖。眼眸比一般人更深一些, 一笑起来, 眼尾上扬，标准的桃花眼。头发齐胸, 烫着大波浪, 温柔又性感，真是好看。

    包厢里的目光齐齐望过来，空气安静了一瞬, 似乎没有人将眼前的女生同记忆里的长相联系上。几秒后, 桌子另一头的艾琳反应过来, 匆匆上前抱住来人，“小鹿, 你什么时候从清纯玉女转型成妖艳贱货了——”

    鹿汀一愣，忍不住笑起来。艾琳就是艾琳，虽然在父母的强压下复读一年, 考上了一本，可本质上还是画风豪放的不良少女。

    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大半年前，之后鹿汀因为在忙学习和兼职的事，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

    艾琳摸了摸鹿汀的脸，一边感叹着，“……竟然去烫了个女神头。”

    关键是，衬在眼前的人身上，有模有样的。

    鹿汀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发，“是工作需要。”

    一年以前，鹿汀去某家英语培训机构教小孩英语，对方见她形象好，让有偿拍了培训机构的宣传片，结果被某电视台的导演看上了，问她有没有兴趣在课余时间去做一档少儿节目的主持人。那档情景节目里，鹿汀扮演的人设是城堡里高贵纯洁的公主。她想起几年前被篮球队的学弟叫“白雪公主”的场景，感觉像奇怪的咒语在自己身上应验了似的。

    角色还有个十分肉麻的名字，叫“雪人姐姐”。

    真是让人掉一地鸡皮疙瘩。

    包厢里有几个不慎观看了那节目的男生，纷纷开始起哄，提起鹿汀的名讳：“雪人姐姐——”

    “雪人姐姐，过来给我们签个名吧。”

    鹿汀赧然，脸一阵热，不知道该怎么搭腔。艾琳拉着她的手，瞪了这帮起哄的男生一眼，“别搭理他们。”

    坐定后，有男生殷勤地过来倒果汁，并想顺势在右手边的空位坐下。鹿汀刚准备开口，便被另一旁的艾琳打断，“这里不行。”

    男生倒是死皮赖脸的，“我就挨着我师妹坐一会儿。”

    “要点脸好吗，这里好几个空位，你挨着别的单身的、没主的师妹坐，不成吗？”

    说话的时候，“单身的”、“没主的”这几个词特地加上了重音。

    艾琳对于这些男人的色气看不过眼，那些漂亮的、可爱的，他们叫人师妹，那些不漂亮的、不可爱的，他们叫人普通同学。

    男生倒是一点儿也没打退堂鼓，一脸热情地看着鹿汀，“师妹有男朋友了吗，也在A市？”

    “嗯。”鹿汀点点头。

    “哪个学校啊？”

    “Q大。”

    “巧了，我也是Q大的。”男生洋洋得意，“你男朋友谁，说不定我也认识。”

    鹿汀觉得这学长话挺多，停顿了一瞬没出声。旁边艾琳插上话，“是程澈，我们学校以前的男神，你就死心吧。”

    没想到男生听见这大名，一脸恍然，“原来是程师弟。”

    男生当然知道程澈，这名字在学校的新闻网站里见了不止一回，也算是北城一中在Q大的名人。那小子大一学期的末尾，便在北城大学附属医院皮肤科的专家支持之下，跟着几个同学一起研发了一款医疗APP，专门用AI识别技术诊断皮肤病。这APP让程澈一时间名利双收。听说好几家媒体想采访他，都被本人拒绝了。唯一一次出镜是因为学校新闻社师兄的私人关系，程澈难以推脱，便做了简单的文字采访。

    结果这篇采访稿让他一战成名。

    当被问及开发这样的APP软件的初衷是什么，新闻社的师兄原本以为会听到造福社会、贡献人类之类的套话。男生双手交握，十分严肃正经地答到，“我做这事也没别的想法，就是为了我女朋友。她是过敏体质，碰了不该碰的东西，身上就会长皮疹。五花八门的，为了这事没少头疼。”

    聊完，学长又问，“听说这APP让你们赚了不少钱，对于这你有什么想法吗，会不会投入到以后的创业计划里？”

    程澈的回答是，“先买房吧。”

    “啊？”学长有些惊讶。

    “买了房再说，不然以后结婚了也不方便。”

    “……”

    男生想起这段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八卦，一脸探究地问眼前的另一位当事人，“所以……师妹，你们买房了吗？”

    鹿汀也没想到人能问这么直白，犹豫着点点头，“买了。”

    买的房离她的学校近一些，是个简单的两居室。年初时完成了装修，已经空置了半年，程澈准备近期搬进去。

    男生听完，摇头晃脑地感叹了几声现在的年轻人真早熟，便屁颠屁颠地回到原来的座位坐下。

    见人还没到齐，大家决定不等了。开饭一小会儿，顾辛夷领着一个男生走进来。男生看起来很面生，鹿汀没一点儿印象。后来从旁人的问话中，鹿汀才知道这人是顾辛夷的爱慕者，从刚上大学那会儿就追着人跑，至今未得手。

    不过爱慕者本人却不这么认为，好歹女神还带着他出门参加聚会了，这简直是两人关系质的飞跃。

    中间顾辛夷和爱慕者出去了一趟，艾琳趁着这间隙在鹿汀身旁很低声地说话，“听说上学期，顾辛夷还去程澈学校找了他几次。”

    鹿汀一愣，颇为意外地看了身边的人一眼。

    “你不知道？”

    鹿汀摇摇头。

    艾琳一笑，“我也是听以前7班几个女生说的，估计程澈觉得这事微不足道，都没跟你提。程澈挺烦她的。最近那次，顾辛夷送了个什么玩意儿，程澈推不掉，只好收下，转手就给扔垃圾桶里边，好多人都看见了。顾辛夷从那以后就没再找过他。”

    鹿汀认真听着。

    “顾辛夷之前根本不搭理这位爱慕者，是看这边勾搭程澈无望，才转移了目标。估计也跟当年和苏煜那出一个道理，想着身边带个人，气一气程澈。可她也不想想，人根本不吃这套。”

    几分钟后，顾辛夷回到了座位，艾琳适时地噤了声。

    程澈是最后一个赶到包厢的。男生留着清爽利落的短发，线条成熟了些，冷感的棱角一如既往。幽深的眼睛在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有股致命的吸引力。

    他径直在鹿汀的身边坐下，“什么时候到的？”

    “早到了。”鹿汀道，低头见他的肩膀有点湿，“外面在下雨？”

    “有一点。”

    “我没带伞。”

    “没关系，我开了车。”

    艾琳在一旁听着，嘴角挂起意味不明的笑。

    所有人都到齐了，大家天南海北地聊。一边回忆着北城一中往事，一边说起同学们的近况。

    有人突然提到远在美国的苏煜。

    “李繁宇说，苏煜去美国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转了性。恋爱也不谈了，整整两年都是空窗期，天天泡图书馆里头。听说是准备在那边读硕士，想申请家好一点的商学院。”

    “原以为人是奔着自由去的，结果到那儿整个成了苦行僧。之前章沁他们去波士顿玩，找过他一次，想让领着去脱/衣舞酒吧开开眼，结果苏煜说自己也没去过。”

    讲到这儿，说话的人乐呵起来，“苏煜说自己平时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打篮球。他不是有腰伤吗，现在还在玩呢。说在跟学校球队里的黑人球员练手，感觉就像到了NBA赛场上似的，特带劲儿。”

    鹿汀听着，想起年前苏煜回国的事来。

    和在两家人聚餐的时候碰了一面，也许是因为许久未见，有了些隔阂。苏煜也不像小时候那样粘着鹿汀坐在一起。饭后聊了几句，鹿汀问男生在美国的近况，不知道怎么就说起高考完的那个暑假，鹿汀在机场送行的事。

    苏煜脸色一本正经，单眼皮垂着看她，“之前在机场的事跟你道个歉。”

    鹿汀感到疑惑。

    “当时想到要分开，我有点激动，急急忙忙地抱了你，还亲了……”

    话音卡在喉头，好半天没将剩下的音节发出来。鹿汀一笑，“不就是亲了我头发吗，小时候又不是没亲过。”

    男生愣愣地看着她。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这事我根本就没放在心上，都快忘了。”

    “这样吗。”

    “嗯？”

    “我是说，那就好。”

    聚完餐出来的时候快八点了，走出饭店时，天上果然飘着小雨。不一会儿，程澈把车开到了马路边。鹿汀看见不远处的艾琳，问了句要不要搭顺风车，艾琳笑着摆摆手，“不做电灯泡是做人的基本原则。而且我学校就在附近，坐两站公交就到了。”

    鹿汀这才坐进程澈的副驾，随着男生回到他租的地方。

    程澈租的公寓离买的房很近，因为搬家时间定在周末，鹿汀早前便答应了男生会过来帮忙收拾。

    东西打包了一半，纸箱堆在客厅里，让狭小的空间显得有些乱。程澈洗了把脸后，打开二十八寸的大行李箱，开始收拾起自己的衣物。过了会儿，手机响起来，是学校一起做程序开发的朋友打来的。见程澈去接电话，鹿汀看着零散在一旁的衣物，蹲下来，认真地帮忙一件件叠放好。

    整理了一会儿，突然看到一件白色的T恤上有了几个破洞。鹿汀觉得有些眼熟，把衣服摊开，看见左边胸前那个浅灰色的鹰形标记，这才模模糊糊想起来，当初第一次上程澈家里，鹿汀淋了雨，程澈就是拿了这件T恤让鹿汀擦头发。

    程澈这时已经接完电话走了过来。

    鹿汀拿着衣服，在手里晃了晃，“这件你怎么还留着呢？上次不就让扔掉了么，都破了这么大个洞，你还想穿出去？”

    男生一时没回话。

    “我扔垃圾桶了啊。”

    鹿汀拎着衣服作势起身，被男生一把按住了肩膀。

    “不行。”程澈严肃地拒绝了鹿汀的提议，然后不由分说地从她手里夺下了T恤，在手里折好。

    “干嘛？”

    “你别管。”程澈把衣服叠好，塞进行李箱里。

    鹿汀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准备继续收拾，却不小心看见了压在衣服底下的透明文件袋。

    女生好奇地抽出来打开，一脸惊讶地看着里面的东西。

    放在最上面的是高二结束时，全班的那张合照，虽然时隔三年，但照片保存完好。一群人正中间的位置，鹿汀回过头，仰视着站在正后方的程澈。

    青涩的模样就那样被定格在画面里，扑面而来全是美好。

    鹿汀拿开照片，又看到了当初赔给程澈的英语书。书还是新的，白色的纸张带着油墨的香，上面散落着鹿汀方方正正的笔迹。

    然后是鹿汀送他的素描本和那些肖像画，连某次球赛前给他带的已经坏了的小风扇也在里边。

    鹿汀看着程澈，又回头望了眼一直摆在床头的企鹅玩偶。当初离家时，程澈二话不说地把玩偶带上了，鹿汀百思不得其解，这会儿好像有点明白了。

    只要是关于她的记忆，他统统都收纳了起来，不忍丢弃半分。

    鹿汀觉得男生行为幼稚又可爱。她仰着头，眼睛盈盈地看着他，发现他的脸已是绯红。

    于是索性整个人坐在地毯上，身体向后一靠，抱着坐在沙发上的程澈的大腿，脸紧紧贴着他。

    “以后你想要什么，就跟我说嘛。”

    程澈抬手摸摸她的头，没说话。

    “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以后别偷偷捡破烂了，好不好？”

    “……”

    待东西收拾完，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鹿汀理所当然地留下来过夜。

    两人躺在一米八的大床上，中间隔了些距离。灯已经关上，窗外的光线投来模糊的影子。

    黑暗里，鹿汀似乎隐约听见程澈叹了声气，于是，她问，“怎么了？”

    男生没说话。

    安静了一会儿，鹿汀侧过身来，用食指戳了戳对方的腹肌。 “你叹什么气？”

    “鹿汀，我在想一件事。”

    “什么？”

    “如果以后，我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做出了可能伤害你的事……无论如何，你要先选择自保。”

    男生的话音有些沉重，鹿汀听了，微微一愣。

    “……就算杀了我，也没关系。你一定不能有事。”

    鹿汀好一会儿没有出声。等惊讶的情绪退去，才开始回味程澈的话。虽然两人平日很少提起程澈家里发生过的事，可毋庸置疑的，那些曾经还在对眼前的人产生深远的影响。他好像一直很在意，在意自己会对她不利。

    鹿汀是乐天派，不喜欢担心那些有的没的，何况“程澈会伤人”这事本身就让人觉得非常扯淡。

    “你太不了解我了。”

    程澈侧过头来。

    “我虽然头脑不怎么样，可是对自己的眼光，是非常自信的。”

    安静的空气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直觉告诉我你不是那种人……”鹿汀道，话音顿了顿，“就算万一哪天，我是说万一，真发生了你担心的事……如果那个人是你，我也认了。”

    听到女生这话，程澈的心里一拧。

    黑暗里伸手摸索着鹿汀的脸，然后他倾身，朝女生炙热地、狂烈地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