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门外, 长廊寂静。
庄理乘电梯下楼,回到房间,打客房服务转接到赌桌上的林先生, “我没事……嗯,手机不小心摔碎了。……不用,我先吃点东西。”
客房服务送来餐食,庄理佐酒吃了,带着醉意去浴室梳洗。
方才痴缠的感觉还萦绕着。莲蓬头水流冲在后脑勺, 沿脖颈流淌, 只手抵墙壁,她发出浅吟。
待林先生敲开房门时, 庄理已找回了状态。
“谢谢。”
林先生有许多话想问,但庄理脸上疏离的笑容说明了一切。
“晚安。”他说。
和林生合拍是不争的事实, 但重温过才知道合拍仅仅是合拍而已。身跟心的感觉同时唤起、灵魂共振,只有和他才能做到。
就是意识到这一点, 庄理才不得已刹住了。她害怕做下去就舍不得, 舍不得便留下, 然后重蹈覆辙。
她不知道叶辞的道歉出于何意。凭他今日来势汹汹的举动,他应该不明白, 自然也不会在几句话之间一下就明白了。
星夜,一行人分别乘坐直升机飞往香港, 入住尖沙咀的高层酒店。
叶辞把女孩送到房间门口,松开了女孩依依不舍的手指,还笑了下。是说好聚好散。
“你明儿回深圳么?”费清晖和叶辞一同下楼吸烟,临时起意去吃宵夜, 在街上慢悠悠晃荡着。
“不回。”
费清晖一顿, “你留下来要做什么?”
“揣着明白装糊涂, ”叶辞转头看费清晖,笑,“这么几年了,小孩都该会背诗了,我还有多少时间陪着浪费?”
“什么天才三岁背诗!”费清晖乜了叶辞一眼,又叹气,“得了,我也有这种感觉,漂着始终不是那么回事儿。你说出来玩儿,都玩儿,但玩过了人各回各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你呢,就是外卖啤酒电视机。忒没劲。”
“倒不完全是这种感觉,了无牵挂挺好。没有女儿,没有一堆家事,我就换个玩儿法了,找找别人说的inner peace,什么是禅意。”
费清晖乐了,“我信了你。”
叶辞也摇头笑,“你知道冯颂成天往西藏跑做什么吗?他跟我们说什么转山、朝圣、信仰,那天我撬开孟童那金牙,才知道冯颂看上了一个女人,在拉萨做志愿者。他还跟人说拍电影、做女主角……你说这些人,有哪个神经是正常的?”
“你挤兑自己别让冯颂垫背。”
“我当面也跟他这么说。一个娱乐公司成天搞出这么多事儿。不是为了管这档子破事儿,我乐意回北京?”
费清晖说:“敢情你在抱怨我们,行么,你不回就不回,”
“我要回。”叶辞语气忽然有些严肃,“有的事该了结了。”
二人寻一间深巷的卤水店坐下,叶辞无端说起向日葵其实并不向阳。
“这我知道,向日葵其实朝向东南。”
“我看到有人是这么形容的——‘后来才知道世界并不只有他,于是学会不再追逐,然而却依然向着东南,从东到西,从早到晚,注视他三分之二的路程。’”
叶辞说,“她不是那种浪漫空想的女孩,这可能才是她喜欢向日葵的理由。我学到了,我以为我可以静默地听闻她的人生,一辈子不要去参与。”
费清晖听来感伤,喝了一口啤酒,又端起杯子喝一口。
“事实就是,我他妈没法儿看着她好。”叶辞抬手,又无奈地垂落,“那我比冯颂好笑多了,我健身、戒酒,还戒了那么几天的烟你知道吧,我想保持年轻,等遇到庄理的时候千万不能有什么变化。我就是在等一个契机——我希望她好,又希望她不好,那样她说不定会来找我,我甚至想过制造这个契机,毁掉那谁谁的工作,让他们生活陷入困境,很容易的,我差点就这么做了,站在我的立场上也完全有理由这么做。”
“但你没有。”
安静地吃了会儿,叶辞说:“我没有,因为我这么做就成了她最讨厌的人。回过头来你才发现你对一个人有这么深的感情。是,我也搞不清楚怎么对这样一个人——有时候我怀疑这是不是一种自我欺骗。”
“今天我有多雀跃,八百匹马从心上奔腾而过。但后来听到她跟我道歉,然后说再见。有瞬间是绝望的。”
费清晖沉默了很久,说:“至少你们不是再没可能。”
接到电话的时候,庄理正在开会。百叶窗遮得严严实实,幻灯片正随作报告的人的手势翻页,中央空调和投影机的声音让人声听起来有些遥远。
庄理悄然走了出去,听电话那边的阿英邀请今晚一起吃饭,阿英说上次人太多,这么久没见,要好好聊一聊。
庄理应了好,回到会议上,感觉不太对劲。于是会议结束后邀请林先生同去,说正好介绍上次派对打过照面的画廊主给他认识。
傍晚,他们搭的士去和阿英约定的法餐厅。
庄理还穿着工作那一身,珍珠白的无袖真丝衫、阔腿西装裤和一双露趾高跟鞋长发束低马尾,夜色帮她隐藏了一点棱角,显得很温柔。
看见庄理和林先生一起由侍应生领过来,阿英起身打招呼,笑眯眯的样子还像以前,“上次没好好问,今天我要八卦够。”
“好啊!”
落座后阿英拿起手机发了一条讯息,抬起头笑了下,“本来我也有一个朋友要来,但他临时有事。”
“William?”庄理正欲举杯,听见这句话问说。
阿英轻轻摇头,说万允恭移居德国,有一阵子没联络了。而后将话题转移到林先生身上。
林先生有四分之一欧洲血统,来自外公;父亲是日本人,准确来说林是日本姓氏hayashi;所以他在日本长大,大学时期又在香港念书,工作后更是一个往返于多地的空中飞人。庄理对他的评价是很有趣。
一餐饭吃得轻松愉快,之后林先生提议去附近酒吧小坐,阿英说好,庄理却忽然说不去了。
有时就是这样,明明聚会气氛很好,你也不觉得先前是在应和别人,可有一瞬间你想到什么,忽然就丧失了对一切欢欣事情的兴趣。
他们没有勉强,把庄理送上了车。
庄理先说去酒店,又改口,仓库的地址脱口而出。记忆会消褪,但有的东西会一直留在人心里。
庄理在坡道路口下车,温吞地沿狭窄的人行道走着。
路灯黯淡,四下都很安静。曾经叶辞就坐在路边停泊的车里,花一两个钟头等她,那时候他好会哄人。
仓库还在,属于怀瑾握瑜基金会,楼上就是办公室。深夜窗户没有亮灯,窗台上一些藤萝植物舒展着。
时间在流动吗?看到这些变化,回答是肯定的。
我们都在改变吗?
是的,我们怕改变,又怕不改变。
巷子里的小猫轻声叫唤,叶辞蹲在地上看它们为了吃食而想他撒娇。
原本他拜托阿英把人叫出来,装作偶遇,然后在饭桌上说些正经话,重新建立联系。他都到楼下了,阿英临时说Lowy带了人。他问姓林?阿英说是。
他想讥诮说,庄理你也不过如此,旧爱新欢,丢易拉罐一样轻易。可是他心寂寂的,不愿露面让彼此难堪。
从一开始他就未曾在意她身边的男人,笃信她会处于他掌控中。太自信了不是吗?她和一个普通的律师一起生活这件事犹一拳重击。
叶辞像被困在了一个匣子里,找不到出口方向。
见一只胆小的猫儿躲了起来,叶辞漫无边际的思绪一下收拢。还奇怪,接着就听见了高跟鞋轻踏的声音。他站起来,转身走出巷口,看见一个飞快离去的身影。
几乎是本能反应,叶辞快步追了上去。
“庄理。”
她承认,不管这些年有多用力地投入自己的生活,有多么洒脱,一旦回故地见故人,这些伪装就统统粉碎了。以为只此一次回溯曾经,今后彻底遗忘,然后是她太高看自己。
庄理顿足,就见叶辞绕到跟前来。他本来就比她高出一截,站在坡道上方更是俯视般看她。
“你很闲吗?”庄理微微蹙眉。
叶辞气定神闲,“嗯,有钱就是有闲。”
庄理语噎,毫不留情地揭穿他,“所以次次偶遇吗?”
“我在我的建物附近,”叶辞颇有些疑惑似的,“我才要问你,不是故意来这里的?”
“……”
“那么就是偶遇,”叶辞浅笑,“老天说我们缘分还不能尽。”
“谁跟你有缘分?”
“孽缘也是缘不是么。”他笑意更盛。
似曾相识的路灯光影,她怔怔地陷入了回忆。如今记起,怎么会那么甜蜜,他们拥有过的曾经。
“你要去哪边,我送你?”叶辞遥指了下路边双牌照的跑车。
庄理想了下,偏头说:“你以为我还是小女孩吗?喜欢兜风,哄一下就开心得不得了。”
“你不就是小女孩么。”
庄理“哦”了一声,“你也晓得自己上年纪了。”
叶辞一顿,又笑起来,“也没到不能驾车载人的年纪吧。”
庄理深呼吸,淡然地说:“你要跟我做朋友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我们——”
“我可以跟你做朋友。”叶辞抬手,在半空中握成拳,松开,垂落下去。
“但是我喜欢你。小理,你不能残忍到,让我停止。”
已经输得一塌糊涂,没时间再计算概率。
千钧一发,孤注一掷,将筹码悉数奉上——All 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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