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说的是什么话。”叶辞抬头, 轻轻挠着庄理下巴,“今天晚上和费清晖吃饭,我也不知道他带了个人过来, 要知道是这么无聊的局我就不来了,上你那儿去。”
见庄理不语,叶辞撒了手,哂笑,“得, 合着我该跟人说清楚这是我女朋友。”
庄理撑座椅坐起来, 直棱棱看着叶辞,心下寂然。
他认为她不该去那儿, 因为里面的女人一应是陪侍女郎,就是南晴——不难看出她同年长十多岁的高总并非普通恋爱关系。
他认为她和她们不一样。但到底哪里不一样了, 他清楚吗?
一样的。
他要他的大世界,而她只得仰息跪拜他一人跟前。
“不敢给你添麻烦。”庄理说。
若是表明他们这层关系, 南晴定然会借由姐妹情谊帮高总游说。庄理不想让叶辞为难是事实, 现在语中讥诮也是本意。
“见好就收。”叶辞冷然说。
商务车驶离会所没多久, 一辆大G亦驶离。目送代驾载着费总离去,主管问高总, 这下怎么办?
包厢开了,香槟点了, 还有陪酒女郎,开销不小,总不能打水漂。高总朝楼上挥手,“叶总不是说了吗?该怎么玩儿怎么玩儿。”
“可是……”
“别说了。”高总眉头紧促, 焦躁地回到包厢。
几位年轻人一开始不知所措, 等高总和南晴出去说话了, 他们在女郎巧言令色下放开来,包厢重新热闹了。
门外,高总数落着南晴。多年来的社会生活让她应付男人得心应手,顺毛似的顺着他的话说,手缠绕上去,嗲声嗲气安抚。
“庄理从前就那样,可我确实没想到这么多年竟一点长进也没有!”南晴试探说,“可是这叶总不至于这、这样就……?”
高总哼笑,“当然不至于!不好拂了费总的面子,找个借口走掉罢了。”
“你们那投标项目要紧吗?”
“不要紧我在这里干什么?不要说我们,竞争公司一样想搭上这位爷。这项目要是成了,我就不止是‘代’了,可要是砸了……”
“可现在怎么办?好不容易来的机会给搅没了。……你打没打听清叶总的喜好?”
“我当然打听了,爱玩,我心想那敢情好,这会所的女孩儿可是顶级的——”
“人恐怕看不上这些艳俗货色!”南晴思忖道,“具体再打听打听吧?投其所好,只要能再把叶总约出来,我有办法的。”
甬道里的烟雾飘散不开,尽头一扇小窗外弦月当空。
夜色如水,川流不息,商务车奔向繁华的长安街,在西段最俏的住宅小区里停泊。
车内昏暗,小区路灯透过车窗玻璃落进来一点光亮。
叶辞手里翻转着一只打火机,庄理忍受着金属轻微的声响,默不作声。
“还没消气呢?”
没人应,叶辞笑了。扭头看目视挡风玻璃的女人,“大小姐,下车了。——我给您抬轿行不行?”
庄理哼声,“哪儿有轿子?”
叶辞哗地推开车门,一步跨出去,回身将庄理一同拽出,拦腰横抱在身前。
庄理吓得抓他臂膀,将外套刮出了丝痕。
“你干什么?!”
“信不信我干你?”
并不是调笑口吻,那背后透露出来的意味让庄理想起绳索、翡翠珠球。她瑟缩了一下,贴倚他怀里没了反抗的话语。
小区建筑疏落、绿植茂盛,极具私密性。楼层不高、一层两户,叶辞的住宅在底楼,朝南带院儿。
车就停在小院门珊前,叶辞直接将人抱进去,跨过草坪进屋。
听见脚步声,瑾瑜从蜡笔涂鸦画中抬起头来。先是有些疑惑,而后同庄理对上视线,忽然笑了。
“姐姐!”
庄理对瑾瑜的反应颇感意外。通常这声称呼只能在特殊时刻听见,代表瑾瑜的某种认可,她们已有一些时日不曾见面,按理说称呼会退化成“你”或者“喂”。
“姐姐怎么了?”瑾瑜膝盖撑地起身,向窗门走来。
庄理暗暗挣脱叶辞怀抱,鞋尖落地。“没什么。”她借叶辞的臂膀站稳,朝瑾瑜温柔地笑。
叶辞说小家伙念叨姐姐很久了,今天找着机会把人请来了。
瑾瑜亲昵地拉着庄理去桌边,展示她的蜡笔画。叶辞看了她们一眼,和住家阿姨去了开放式吧台。
客厅这边,庄理看着这些犹如巴斯奎特涂鸦般纷乱混杂的蜡笔画,惊得说不出话。并非惊叹稚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从前在画室已见识过,而是看见了底下的英文报告。
瑾瑜正在做心理治疗。
事件过后瑾瑜进行过心理疏导,看起来缓和了,近来又因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旧的新的症状悉数出现。瑾瑜患有儿童攻击行为、选择性缄默、梦游症、神经性呕吐等,一系列常见儿童疾病,可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庄理不完全了解神经科学也明白这是一个复杂案例。
瑾瑜翻着画册和纸张,终于再次出声说:“你不喜欢瑾瑜吗?”
“当然喜欢!”庄理说。
“没有人喜欢我。”瑾瑜又说。
庄理一顿,轻抚瑾瑜的头发,“怎么会,我喜欢你,爸爸也喜欢你。”
“阿妈不喜欢我,阿公不喜欢,来到这边,依然没有人喜欢我……”
叶辞端着托盘过来了,把兑了冰块的柠檬茶放到庄理面前,他蹲下来哄瑾瑜吃药。
昨天晚上,住家阿姨按时喂瑾瑜吃药,一整天都表现得很平静的瑾瑜忽然产生剧烈情绪波动,挥手攻击阿姨。
阿姨不可能还手,鼻梁被挠伤了,幸好瑾瑜的尖叫声让跃层楼上的另一位阿姨听见了,赶过来阻拦、安抚。
接到电话的时候叶辞一下就清醒了,赶紧从酒局抽身。今晚他在会所的时候,心里琢磨的也是这件事。
除却身边做事的人,叶辞没向任何人透露这件事,像费清晖他们一干发小是更不能说的。关心来关心去,很可能传到叶家人耳里。
瑾瑜抗拒吃药,如同怀疑自己不被接纳一样,怀疑自己是不正常的小孩。她打翻了水杯,浇湿叶辞的衣衫,庄理慌张而无措,从背后拥住瑾瑜。
“瑾瑜,It’s OK,没事的,没事的,不要害怕。”庄理抚慰着,轻声说。
早慧的小孩不大哭泣,瑾瑜含着泪花,恨恨地看着叶辞,“我讨厌你!”
叶辞扯了下唇角,起身从阿姨手里接过帕子,让人再去倒一杯水。他转过身去的一瞬间,庄理瞥见了他难得显露的难过。
再回身,叶辞脸上带着温柔笑意,“可是怎么办,爸爸不讨厌瑾瑜。”
“我讨厌你!”
庄理轻柔地揽着瑾瑜,就要抑制不住瑾瑜的力道了。看了叶辞一眼,庄理低头对瑾瑜说:“对不起,不知道我们瑾瑜这么辛苦,没能早一点过来。我有好多心里话要和你说,我们去房间里好不好?”
瑾瑜稍稍安定些许,庄理趁机把人抱起来,在叶辞眼神示意下,吃力地将瑾瑜推上楼。
庄理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做,比抱一个十岁女孩更吃力的是用言语安抚。好不容易让瑾瑜坐在堆满毛绒玩偶的榻榻米上,庄理跪坐在旁边,说起自己的小时候。
“我和瑾瑜一样,也认为根本没有人喜欢我,喜欢我的话,为什么要离开我呢?外婆告诉我,等我长大就会明白,有时候很深很深的喜欢反而是要离开的,妈妈离开我,我今后也会离开家。”
“所以……后来你离开了?”瑾瑜一知半解地问。
“是的,宝贝,我离开了,后来才会认识你爸爸和你不是吗?”
“我不懂。”瑾瑜说,“那么你有一天也会离开我们吗?”
庄理愣了一下,“嗯……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你在撒谎。”
胡编乱造的语言当然没有逻辑可言,然而发出质问的小女孩下一瞬却哭了。她扑进庄理怀里,好似恶战败北后紧握最后一片魔法碎片的不肯放弃的小魔女,呢喃说:“我不懂,喜欢一个人当然要陪伴在身边。我明白,爸爸好多大人的事情,已经尽力陪瑾瑜玩了,可是……我也不想去学校,如果是为了去学校才吃药,这很奇怪。你不觉得吗?学校里都是蠢蛋,他们根本不和瑾瑜玩……”
“瑾瑜,可能新学校的小伙伴不一样喔。”
“不,一样的,每次爸爸都这么说,可还是一样的。”瑾瑜抬头,泪沾湿了小小的脸蛋,“姐姐,你能不像以前一样和我们住在一起吗?”
“……”
瑾瑜的眼神忽然有些犀利,“难道你不担心我会有新的家庭教师吗?”
“这又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吧,她们根本不是因为我才来的。我看到过哦,去年夏天,那个人从游泳池出来直接去了爸爸房间。”瑾瑜抿了抿唇,“爸爸不许她们进房间的,然后那个人就不见了。后来你知道了,阿英和你过来了。”
除了第一次,庄理从没进过叶辞房间,这一点不需要他特别说明,她也能感觉到的。但关于那些女孩是怎么来又怎么走的,她一点不想知道。
就像今天,她没有和叶辞谈论他周围的女郎靠那么近,不仅仅出于潜意识的排斥,还因为傲慢。
这种傲慢不允许庄理去怀疑他,怀疑是自我贬损。
庄理立即把话题说回去,“你不想去学校,那你以后想干什么呢?画画吗?”
瑾瑜抽抽嗒嗒地说:“这是我现在应该确定的事吗?爸爸让我去学校不是要我寻找什么梦想,是觉得我应该和小伙伴——那些蠢蛋接触,认识这个社会。”
庄理静了好了一会儿,叹息道:“Anyway,你现在还讨厌爸爸吗?”
“讨厌。”
庄理觉得早慧的小孩真是世上最难解的生物,点头附和,“那我和你一起讨厌。”
“不行!”瑾瑜揉了揉鼻子,因为鼻涕流出来而别过脸去。
庄理在房间里找到纸巾,重坐下来给她擦鼻子。似乎找到了解法,让早慧的小孩还原为小孩的状态。
瑾瑜垂头,说:“你想做什么呢?听爸爸说你很喜欢工作。”
庄理没忍住笑了下,“他不也喜欢工作吗?”
“爸爸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骑摩托全世界流浪。”
“诶……?”
因为瑾瑜的神情异常认真,庄理更加惊讶了。
“其实,我怎么会讨厌爸爸呢。”瑾瑜抱着兔子玩偶,双膝蜷缩起来,依靠在一只巨大的棕色泰迪熊身上,“你们大人不讲,可是我都知道。爸爸想带我去见爷爷奶奶,可是,他们不愿意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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