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林晏晏觉得, 褚云的一番话让她回到了离家时的小车上，好像刚不久老爹和她说，“你可以离开, 但是得知道你要去哪里？”的时候。

    开心么？有一点如释重负，毕竟全世界都不再与自己为敌。

    痛快么？并不，因为她也不知道她该去往哪里。

    她花了很多时间在思考，就好像一只小猫崽，脑子一抽，跳上了屋檐，之后该怎么办, 她却不知道了。

    是继续往屋檐上爬？还是怂怂地跳回去？不知道。

    在人生道路这个课题上，林晏晏这个自认为很聪明的聪明人，第一次觉得自己很笨。

    小时候被人欺负, 作为一个怂包的林晏晏, 尚且还知道，人生不是一时一刻，是一场马拉松, 只要高考考赢了这些人, 她就是某一站点上的胜利者。

    可如今她才发现, 她最大的困恼, 不是这门专业有没有前途和钱途, 会不会被人看不起。

    而是她自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褚云的梦想像是一道月光, 照亮了他前进中黑暗的路。

    他自己也以身为炬，成为了点亮考古天地的燎原星火。

    所以他注定会有辉煌又有价值的一生，换而言之，他不会白来这世上一遭, 他会留下点什么。

    而他留下的东西，注定比金钱更可贵。

    林晏晏太难受了，像只迷路的幼崽，夜里，终于彷徨无助的拿起了电话，打给了林昭。

    林昭那头，电话响了很久才接起。

    林晏晏瘪嘴，对自己的弟弟撒娇，“小兔崽子，我电话你都不接。”

    林昭捂着手机走出教室，“晚自习呢，开了静音没听到。”

    “大学上什么晚自习，你们学校变态哦！”月亮悬在天上，明亮无比，林晏晏躲在黑暗的角落里，漫无目的地踢地上的草。

    “你是没见过我们学校抢课的场景，妈呀，我们为了抢课，凌晨就搬椅子睡在外头了。”

    “你是代购么，在免税店门口睡觉。”林晏晏笑。

    林昭爱校心切，“真的不骗你，我们学校的学习氛围比你们首大浓厚多了。”

    “呵，要点脸。”林晏晏冷笑，恨不得在电话这头爬过去掐林昭。

    林昭适可而止，靠在走道的窗户边，看着外头的月亮，“怎么了嘛？林晏晏，谁惹你不高兴了？”

    “我自己。”林晏晏蹲下身，拔脚边的草。

    “还没想通啊？”林昭是个聪明孩子，对自己的姐姐，他也算是十分了解，“你有这个矛盾的劲都能赚很多钱了！你上次某宝卖窗帘不是卖的不错么？怎么不搞了？”

    林晏晏：……我现在天天挖土哪里有时间卖窗帘哦？

    她褥了褥自己的头发，发自内心地提出疑问：“你说咱们家其实也不是很穷，就是中等家庭，吃穿不愁，我怎么就这么爱钱？生怕自己穷死？”

    她有的时候都十分鄙视自己。

    “其实你也不是特别爱钱啦。像你这么好看，如果真的爱钱完全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主动送钱上门的凯子不少吧？可你不也是洁身自好的么？到现在你还是母胎solo林晏晏啊！”林昭的解题思路非常新奇。

    “爸妈养我又不是养猪，干嘛要去卖肉。”林晏晏嗤之以鼻，后知后觉，“嘿，你在夸我好看。”

    林昭低笑，“夸你等于夸自己。”说着又道：“其实你的问题我最近也仔细想了一下，我觉得吧，虽然你考上了首大，但你还是以前那个怂包。你总是想让欺负你的人对你刮目相看，结果当你发现，你都上了首大了，人家还会嘲笑你专业选的不好没前途。你就觉得不行了，你就开始怀疑人生，你就还想蹦跶两下，用最粗鲁的东西，钱来砸死他们。毕竟现在这个年代，一切都向钱看，有钱的是大爷嘛。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小时候总有人说我们家傻，这应该也让你不太舒服。”

    林家捐出去的收藏，放到现在，那是亿万家财，甚至可以说，是无价。

    早些年没有改革开放，大家都穷，也就没什么比较。到后头经济发展迅猛，贫富差距拉大，总有好事者会居高临下嘲笑一番，林家傻，要是守着收藏不吭声，到现在一定还是巨富，不至于平平凡凡，比上不足。

    “但其实我觉得，别人都不重要。就像小苹果，她的一生那么短，垃圾场炸了就是炸了，你觉得现在还有几个人会记得她？其实人本身就是很虚无的，我们站在人群里，真的就是沧海一粟，我们唯一有的就是自己和自己手里的时间。如果把有限的时间花费在满足别人的目光上，我觉得很傻。”

    “你骂你姐傻？”林晏晏尖叫。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介怀那些不重要的事情了，别再被那些不重要的人和事影响了。虽然这么说好像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我真的觉得你也不是很讨厌你现在所学的这些东西，因为以你的性格，你要是真的很讨厌，你在学校是一天都待不下去的。”

    血溶于水大概就是这样吧，哪怕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也还是能丈量到对方某时某刻的心情。

    林晏晏点头，“确实，我后来仔细想，发现我不是讨厌，只是排斥。当我每天看到我的老师和同学们的时候，我就会觉得既开心又痛苦，开心于所学所经历的，痛苦于前路未必坦荡。”

    “啊，这种感觉其实很多人都会有，我也会有。”林昭感同身受，“我和你说啊，我们那天第一次进实验室，就被垃圾臭晕过去了。回寝室之后就有同学想转系，很你一样一样的。”

    “你呢，昭崽？”林晏晏不由的笑了。

    “我还好，当时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真的好臭，比你放的屁臭多了。”

    林晏晏简直莫名其妙，“你放屁才臭！还不发声，闷声放臭屁，你就是我们家屁王！”

    林昭笑到打嗝，“那是绝对比我的屁臭多了，我当时也要晕过去了。”

    “啧啧，想想你下半辈子都要和垃圾打交道，你不觉得瘆得慌么？”林晏晏摇头，日常嫌弃，再次觉得他们姐弟俩都是奇葩。

    “臭归臭，我当时就想着怎么样可以让垃圾变得不臭。”林昭很坦然，这是他从小就立下的志向，垃圾很臭他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不过，当教授带我们去城郊垃圾填埋场的时候，我真的有一瞬觉得瘆得慌了。姐你知道么？就咱们一个市，每天能产生1.2吨垃圾，每年最少能产400万吨垃圾。现在填埋场的垃圾大概有三十多层厚，一百多米高。当年填埋场规划的时，预计可以使用二十四年。但是不到四年，已经堆得高高的了，现在只够再填埋七年了。当时，我就站在人为填满的垃圾山上，周围除了环卫工人，只剩下成吨成吨的垃圾。那些垃圾像是庞大的凶猛的猛兽，好像随时都能将我吞噬。那一瞬间，我也有一种茫然的感觉，害怕不论我多努力，都无法解决人类源源不断产生的垃圾问题。”

    “我懂。”林晏晏声音低低，不堪一击。

    这种茫然无措的感觉，就像蜉蝣撼大树。产生的问题是大树，解决问题的自己却只是一只小小的蜉蝣，朝生而暮死，或许一生都只是在做无用功。

    如果我奋不顾身为梦想而执着，却途尽一生，一无所有，空手而回。我会不会后悔？旁人能否不笑我？

    这一刻，林晏晏终于看清了自己在逃避的到底是什么。

    其实无关金钱，金钱只是借口，毕竟金钱上的成功是最容易的成功。

    她那么聪明，随便搞点副业都能赚点小钱。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到头来空手而回，倍受嘲笑。

    最重要的是，她其实没有接受失败的勇气，她一直都想赢。

    林昭的话还在继续，这些话他藏在心里很久了，如果不是对着林晏晏，他可能永远也不会说出口，“人类的生存空间是有限的，垃圾的降解却需要漫长的过程。一个苹果核自然降解需要两周，羊毛衣物需要五年，易拉罐需要两百年，塑料制品需要一千年，玻璃瓶需要两百万年。不看无所谓，看见了才觉得恐怖。当时，我忽然就觉得，人类最终会被自己所毁灭，不是地动山摇，不是海枯石烂，是被自己制造的垃圾所吞噬。”

    “可是人为了生存必然就会产生垃圾啊，我们在考古时候，也是有垃圾坑的，挖到垃圾坑的同学会很绝望。”

    “所以我们国家要是能早日实施垃圾分类就好了。”

    林晏晏抿抿嘴，有点怂，十分自觉，只差隔着千里万里举手投降，“我以后争取不剩饭了。”

    林昭笑，“还要多用环保袋。”

    “所以你当时想退缩么？垃圾山那么高，你那么渺小，现在跑还来得及。”

    “一线的环卫工人都没有跑，我跑什么？”林昭的声音意气风发，“我们的生活如此美好，是因为在看不见的地方，有太多人在拼尽全力，默默付出。我已经长大了，我也要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哪怕毕生的努力只能成为教科书上的半句话，我也会为此奋勇向前。”

    林昭的话像是激起浪花的石子，投进了林晏晏的心海。

    林晏晏想，如果可以，她真地会狠狠地拥抱自己的弟弟。

    电话这头忽然就没了声音。

    林昭眨眨眼，小声问：“怎么了？姐。”

    林晏晏轻轻地笑，声音温柔，“有点羡慕，羡慕你单纯地想做一件了不起的事。”说着，她想到了褚云，“你记得小时候爸爸带我去过一次南京么？我遇见了那时候在南京大屠杀博物馆带我参观的小哥哥，他现在是我的学长，已经是考古系的博士了，在带我们实习。我每天看见他，都觉得他光芒万丈的。你说的话和他特别像，他那天和我说，他的考古梦想并不伟大，只是想捞起历史长河中的某一滴水。他还说，越是宏大的声音，就越是像听不见一样。确实，很多人都听不见，但他想听见。”

    讲到这，林晏晏顿了一下，笑开了，“他还说了，我内心没有信念，只是聪明罢了。”

    “太狠了吧！”林昭大笑出声，有些幸灾乐祸，“那你没有打他？”

    “其实也没错啊，我确实没有信念，在今天之前，我都不知道我在干嘛？”林晏晏挠头，手里的枯草黏在头发上都不知道。

    “在今天之前？唉，姐，你就想明白了？”林昭愣了一下，捉到蛛丝马迹。可他还没怎么劝呢！他这么厉害？！他对于他姐来说果然十分有分量！

    林晏晏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要是知道了她估计要嘲笑一番。

    在这一刻，林晏晏终于坦然地面对了自己的内心，她动容地说道：“昭崽，其实，我很喜欢像曾祖母，像你，像褚云这样的人。可同时，我又惧怕成为你们这样的人，要付出太多，太苦了。”

    没有一蹴而就的成功，只有坚持不懈的努力。

    燃烧所有的生命，未必能够成功。

    苦不堪言。

    “可是甘之如饴啊。”林昭在那头笑着回应，少年的热忱，在这一刻像火。

    校园里响起了铃声，一阵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林昭放眼看去，经过他身侧的同学们，有的疲惫，有的精神抖擞。他朝对着他招手的室友摆了摆手，留在窗边，握着手机没动。

    他想起小时候，姐姐哭着回到家，衣服是破的，头发被剪秃了一块，眉毛也被剃掉了。

    他是弟弟，一直都被姐姐照顾，后知后觉才知道，姐姐一直都被同学欺负。

    被欺负的理由也很可笑，十分伤人。

    他气得要死，拿了爸爸修电器用的扳手就往初中部冲，正好看见几个男孩女孩揪着姐姐的书包欺负她。

    他和牛犊子一样，撞进去就和人干架。

    可能打架的时候，谁不要命，谁就会显得更可怕一点。总之他打赢了，脸也肿了。

    所有人都跑了，一直憋着口气的林晏晏抱住他放声大哭，她哭得声嘶力竭，他从没听她这么哭过。

    别的小朋友，被凌霸可能都会说：“我不要去学校了！”

    小小的林晏晏却是哭着说：“我们一定要好好读书，活得比他们都好！”

    他一直以为，姐姐早就迈过了那个坎了。

    却没想到，年少时的阴影终于还是在她的心中留下了雾霾，挡住了她眼前的路。

    然而，他始终相信，世界上永远不会缺少的，就是璀璨夺目的少年心。

    他的姐姐，一直都是清醒又聪明的存在。迷路一会没有关系，她总会拨开迷雾，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

    想着，他继续说话，这时候，他更像是个哥哥，他说：“清则易柔，唯志趣高坚，则可变柔为刚；清则易刻，唯襟怀闲远，则可化刻为厚。姐，这是爷爷最爱的话，咱们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