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全想起来了
    金钗儿其实是很渴望亲情的, 或者说并不局限于亲情,只要是能让她感觉温暖的那些情感她都喜欢,都求而不得。
    这是因为她的本性使然, 就算是被迫成了天底下所有人最嫌恶的东厂番子, 就算做着她不愿意去干的脏活,就算不敢把这些渴望流露出来, 她心里仍是向往着。
    就像是一只飞蛾向往着灯火之光,像是缩在冻土里的草木还向往着和煦的春日。
    本来有一个手足同胞对她而言, 是一件至大的喜事, 但是偏偏她身上所遭逢的所有的痛苦, 绝大多数, 都来自于眼前的这个人。
    正如金凤儿想的一样,如果是以前那个不谙世事的钗儿, 必然会被她精湛的演技骗的团团转。
    但是她忘了,现在的这个钗儿,是曾经给她亲手推到了那个令人望而生畏不见天日的地方, 如今的钗儿,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一吓唬就呆住了乖乖听话的小女孩儿。
    但让金钗儿做出这样反应的, 却并不仅仅是她察言观色的能耐, 而是在侯府的这段日子里, 耳闻目染所知道的关于金凤儿的那些丰功伟绩。
    想到先前不知就里, 以为是自己干下的那些人神共愤的事儿的那种难过, 想到本来该是自己在侯府, 却偏让这个搅家精似的人在内兴风作浪, 胡作非为,还害了许多无辜之人,心中便气不打一处来。
    又听她口口声声地叫自己“姐姐”, 惺惺作态地声泪俱下,真真的一阵阵作呕。
    “你再敢叫一声,我先划花了你的脸。”她冷冷地盯着梨花带雨的金凤儿说。
    不愧是东厂教出来的,金钗儿显然很明白什么对金凤儿最有效,要知道她去迷惑人仗的就是这张脸跟那些妖娆魅惑的下落手段,所以这句威胁成功地让金凤儿心生忌惮。
    她先是收声,继而咬了咬唇,可怜巴巴地望着金钗儿。
    头发给揪的生疼,这可是金凤儿引以为傲的保养的极佳的缎子一样的长发,她不敢挣扎,甚至想破口大骂,可又拿不准后果如何。
    刹那间金凤儿仍是决定继续装下去,她柔弱而哭哭啼啼地询问:“好好好,我不叫就是了,只是你、你到底在说什么?你为什么变得这样……”
    这会儿金钗儿发现她不会武功,便微微用力,将金凤儿往地上一甩。
    金凤儿顺势倒下,却不敢立刻爬起来,只跪坐在地,捂着脸继续抽泣。
    钗儿丝毫不被她这幅情态迷惑,看了眼空空如也的门口,喝道:“我问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并不想要跟金凤儿纠缠,虽然看出凤儿不会武功,却仍然不忘警惕。
    毕竟这院子虽是亲戚家里,但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怎么会轻易放金凤儿进来?
    金凤儿没料到她先问的是这个,可虽然意外,却不愧是狡狯如狐之人,当下道:“我、我从后门进来的,那些人见了我自以为是你,我便……混过来了。”
    想来也是如此。金钗儿皱皱眉:“你一个人?”
    金凤儿眼珠一晃:“是……啊。我是偷跑出来的,不敢多带人在身边。”
    “你是从哪儿跑出来的?”
    “难道姐……你不知道吗?白大哥没告诉过你?”金凤儿仰头望着她,恳切说道:“我现在在齐王府呢。”
    这件事情,白梼确实没告诉过钗儿,她的心突突跳了两下,对上金凤儿的眼神,不答反问道:“齐王府?你……在那做什么?”
    金凤儿脸色有些不自在,皱着柳眉细声说道:“还能做什么,只是个侍妾罢了。”
    钗儿总觉着哪里好像不对:“那你又是怎么去到王府的?”
    金凤道:“你若是不记得从前的事了,我同你说你也不知道。”
    “快说。”
    金凤儿瑟瑟发抖,哀求道:“我实在不敢说,我若说了,有人会绕不了我。”
    钗儿想起前去找自己的十二:“谁绕不了你?是……‘义父’?”
    金凤儿狠狠一颤,诧异地问:“你、你已经知道了?既然你都知道了,又何必问呢,三爷因为你不见了,就把我捉了去,让我代替你进王府伺候王爷的。”
    最后这句话,可圈可点。
    她故意说“代替”金钗儿,自然暗指本来该金钗儿去王府伺候齐王的。
    钗儿的头微微地晕眩,耳畔仿佛有飘渺的声音,如同潮水嘶鸣,却又听不真切。
    金凤儿偷偷打量她的表情,还想趁机添油加醋些,可又不敢轻易开口。
    正在心中焦急,只听钗儿轻声道:“当年的事情,又是怎么样?”
    “当年?”
    “当年、父亲明明是带我去的侯府,为什么会换了你?”
    金凤儿听她连这个都知道了,心中当然清楚这必然是白梼告诉她的,一时心里更是恨的痒痒。
    怪不得钗儿对她这么无情,一定是白梼没说什么好的。
    其实这倒是金凤儿多虑了,白梼倒是没那个闲心思说她的坏话,奈何人的名树的影,不用白梼多言,她的恶人恶行早就如雷贯耳了。
    不过金凤儿做贼心虚,生恐白梼已经把个中详细告诉了金钗儿,不过她又是个心机很深的人,料想当初两人年纪都很小,白梼又不曾全程盯着,就算他有能耐推算出当初的事情,其中的一些细节他也难知道的。
    偏偏金钗儿又没有那时候的记忆,而知道真相的金参将也早不在了,这就足够她从中转圜的了。
    金凤儿咬了咬唇,便做痛心疾首状道:“其实这件事情也一直都埋在我心里,当初父亲带了你去见我,正母亲病重了,舍不得我走开,母亲便拉着你的手,求你替我进宫应差,叫我多陪她两天,你就答应了。”
    金钗儿皱眉:“是吗。”
    “是呢,”金凤儿泪汪汪的:“可是我没想到,此后母亲病重了,父亲不由分说把我领着去了侯府,我本来想告诉父亲真相,可又怕他生气,就没有敢说……本来想等父亲离开,我再悄悄地求人把咱们换回来,谁知……侯府的人对我实在太好了,而且我又找不到人帮我……所以就……将错就错了,呜呜,我承认我是个自私之人,我对不住姐姐……”
    金凤儿想的很对。白梼的确不知他们两个调换身份的细节,钗儿又不记得,所以黑白都全凭她说。
    按理说这一番说辞可谓天衣无缝的。
    但她没意识到,就在她讲述这个无懈可击的故事的时候,钗儿的眼神朦胧间起了变化。
    钗儿又听见了那女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跌跌撞撞地在宫墙之间逃命似的跑,却给人从后面赶上,轻而易举地擒了回去。
    她大哭:“放开我,我要回去……”
    她的眼前突然又出现一张病的苍白的女子的脸,在女人对面站着的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背对着钗儿站着。
    钗儿看着那再熟悉不过的男人的背影,那背影高大如山又透出令人渴望的温暖,她心头怦怦窜跳,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但她明明知道那是谁!
    那是她的父亲!
    突然,是另一个声音在她耳畔说道:“钗儿姐姐,你答应我好不好?就一天,咱们就换一□□吗?”
    眼前场景转换,金钗儿看见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娃儿站在一处。
    其中一个低着头,另一个却步步紧逼:“你是我的钗儿姐姐呀,好姐姐,你忍心看我受苦吗……我答应你,就换一天好不好?”
    那低着头的女娃儿终于开了口,闷闷地:“我不想骗父亲。”
    奈何对方巧舌如簧:“这不是骗,这不过是玩儿罢了,何况我一直都没跟过父亲,我一直都以为那个男人是父亲呢,他对我一点儿也不好,好姐姐,你就成全我好不好?”
    “那父亲要是怪罪怎么办?”
    “只要咱们都不承认,回头悄悄地换回来,自然谁都发现不了。”
    “可是……”
    “钗儿姐姐,我知道你最好了,你一定不忍心的,”她吃定了憨憨的金钗儿,最后又特意叮嘱:“对了,你要是进了宫可千万别露出马脚来,一定要装作是我哦,不然若给一些坏人知道了,会对爹爹不利的!你不想爹爹出事吧?”
    当时的钗儿懵懵懂懂的,有点害怕,又身不由己地答应了。
    她看不出来对面站着的女孩子眼中闪烁着的狡黠跟恶意。
    然后,她虽然害怕却还是勇敢地走向那改变她命运的宫门。
    那孤零零的小小的身影,令人心悸而窒息。
    金钗儿只觉着一阵的晕眩。
    她几乎想把回忆中的那个可怜的孩子拉回来。
    但是木已成舟。
    她定了定神,看向面前的凤儿。
    凤儿看她眼睛泛红,还当她已经记起了“姐妹之情”,正要口灿莲花,金钗儿伸手,轻轻地掐住了她的下颌。
    凤儿一怔,继而觉着她的手劲很大,弱弱唤道:“姐姐……”
    “我说过,别叫我听见这个,”金钗儿直直地看着面前的少女:“你怎么能……怎么忍心,你故意的诓我!你何曾念过手足之情……”
    金凤儿似懂非懂,慌了手脚,下颌上的疼痛更加让她无法忍受,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脸都要给钗儿捏碎了:“放开我!好疼!”
    就在金钗儿心潮激荡无法平复之时,门外一道人影闪了进来,人没到,一掌先袭向金钗儿。
    钗儿急松手后退,但那人却并不是冲她来的,而是立刻挽起了地上的金凤儿,即刻便要逃走。
    金钗儿情急之下,摘下头上的发钗轻轻一挥,那人抬剑挡住,当啷一声钗子落地!
    与此同时,金凤儿摸了摸自己的下颌,确信还是完好无损的,这才松了口气。
    百忙中见这情形,她便叫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她杀了!”
    直到此刻她终于明白过来,今日的钗儿已经不是昨日那个任由她拿捏的小姑娘了。既然软的不行,那只有来硬的。
    那人狠狠一抖:“住口!”
    金钗儿本来正要上前,听见这一声,脚步蓦地刹住。
    她盯着来人的背影,来人是蒙着脸的,身法又快,她当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是这一声,突然间唤醒了她沉埋许久的记忆。
    “是你?”她的声音有些涩的,凝视着那人。
    金凤儿看看她,又看看身边人:“你干什么?你没见到她要对我不利吗?”
    那人不理她,钗儿也没有理她,而是只看着那人。
    良久,她才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背对着她的人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慢慢转过身来,将蒙面的帕子拉下。
    这是一张很清秀的脸,只是略带些愁悒之色。
    他望着金钗儿幽幽地说道:“好久不见了,十七。”
    金钗儿想笑,但她的唇角都没有动一下:“我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十四哥。”
    原来这少年,正是她记忆中惊鸿一现的、十二口中也提及的十四。
    十四凝视着她,欲言又止。
    金钗儿再度往前一步,她抬手捂住了自己右侧的肩头,那里是已经愈合了的伤,当初在白梼救她回府之时,那一道伤差点夺走了她的命。
    现在这愈合的伤却突然又隐隐作痛。
    此时她望着十四:“你为什么不回答,是你想要我的命,还是义父?还是别人?”
    十四淡淡道:“有区别吗。反正都是我动手的。”
    钗儿见他坦然承认,这才笑了笑,但眼中却已经泪光闪烁:“好啊,连你也……这样的无情无义。”
    十四转开头,漠然道:“你既然不在东厂了,那就好好地留在镇远侯府吧,我告辞了。”
    看着十四转身要走,金钗儿恍然失神。从刚才听见他说话的时候她已经想起来了。
    当初从留歌坊出来后伤她的,就是十四。
    不,不能说“伤”而已,应该是说要置她于死地的,正是十四。
    但是这个人,明明是她在东厂之中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
    她曾经真的以为是唯一的温暖,唯一的伙伴。
    连他也能背叛。
    金钗儿眸中满是泪:“你站住!”她闪身上前,握住十四的袖子。
    十四身形一顿,沉声道:“放开!”
    他反手一掌,本是想逼退钗儿的,但偏却听见金凤儿一声惨呼。
    原来两人说话之时,旁边的凤儿已经恨妒交加,早就无法按捺心中凶残的杀机了。
    她本就是个天生冷血残忍的性子,刚才又给金钗儿羞辱,此刻趁着她不备,便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猛然刺了过去。
    金钗儿虽在拦十四,但却也瞥见了她的动作:“滚开!”
    单手挡住十四一掌,左手反握住金凤儿的手,稍微用力,耳畔响起咔嚓的声响。
    金凤儿那惨叫声,却是因为手腕竟给捏断了!痛不可挡。
    那把匕首也随之向下坠落,金钗儿反手抄住,刀尖带着凛冽的寒气掠向凤儿。
    十四回头见状忙道:“住手!”
    他单臂抱住金凤儿,一手向前握住了匕首的刃。
    刹那间,锋利的刀刃割破了手掌,鲜血从他的掌心滴滴答答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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