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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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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雪岚这头正要出宅门,被听差拦个正着,不好推辞,只好来见宅子的女主人。

    宣怀风跟着他进了一个小院,两个等在门外的丫环忙忙地给他们打起门帘来。才进屋里,便有一股脂粉味扑面而来,被屋子里烧得正旺的炭火一烘,更是暖热而艳丽,香得叫人有些受不住。

    屋中一位中年艳妇。一双水汪汪的杏桃眼上,精细地用眼笔描出轮廓,足足地显得眼睛大了一圈。

    头上插着一根翡翠镂金大簪,大簪下面,又齐齐整整地插了两排小金簪,头一摇,便是一片金光荡漾。

    穿的一套紫红色锦缎旗袍,边摆上缀了两三重水钻,人略一动,那水钻在锦缎上摆动,便如鱼鳞一般,很吸引人的视线。

    两个老妈子一左一右地站在女主人身旁,脸上都是和女主人一样的殷勤笑容。

    宣怀风估计这位艳妇,应该就是五司令的夫人,但他见过白雪岚的母亲,这一位白太太,和另一位白太太真有天壤之别。

    他怕误会了,要惹出笑话来,因此进到屋里,先不做声,只拿眼睛瞥白雪岚,要瞧白雪岚的动静。

    见白雪岚对那妇人叫了一声,「五婶。」

    他才上前行个礼,称呼了一声「五太太」。

    正要不引人注意地站到屋角去,五太太却已笑容可掬地站起来,「这位一定是雪岚新请的副官,果然一表人才,一看就是要办大事的。别拘谨,快请坐。」

    宣怀风不料她如此热情,不好就坐,眼睛又瞥到白雪岚身上。

    白雪岚含笑,「五婶太偏心了。我大老远回来,你还没有让我坐一坐呢?怎么就先招呼上他了?一个副官,怕是禁不住这样抬举。」

    五太太对白雪岚笑道,「我从不喜欢那些束缚人的规矩。你是熟人,到了我这里,自然要坐就坐,要吃喝就自取,难不成你还要先得到我的批准吗?别和五婶掰字眼了,你也快坐。」

    白雪岚一笑,便坐了下来,抬头对宣怀风说,「你坐到我身边来。」

    五太太说,「都说你管制手下很严厉,我开头还不信,现在看了,果然极严厉的。怎么他坐什么地方?也要听上司的命令吗 ?」

    白雪岚说,「也就是这么随口一句。不叫他做到我身边,难道叫他坐到别人身边去?这不成道理。」

    五太太说,「你嘴皮子厉害,总能占着道理。大概你要说天上太阳是方的,也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五来。」

    宣怀风被那胭脂香粉味熏着,已经有些不好意思,再经他们议论两句,薄脸皮就忍不住微微地发热了,这时候说什么都不适合,倒不如不说,所以只是礼貌地微笑一下,在白雪岚身边坐了。

    五太太叫老妈子送喝的和果碟子来。

    两个老妈子到屋子后头去了片刻,就一气端了七八样小碟子来,有蜜饯、有饼干、有瓜子杏仁等等,大概这位太太平日就是爱吃零食的,在屋中就准备着。

    喝的送过来,不是热茶,却是玻璃瓶装的果子露。

    这东西倒是宣怀风从前留洋时爱喝的,回国后家庭变故,经济拮据过一段日子,就把这奢侈的喜好抛开了。等进了白公馆,虽不再缺钱,但白雪岚在饮食方面照顾得很周全,从不用他自己去烦恼吃喝,也就没再想起要喝果子露来。

    想不到在这里无意中看见,宣怀风倒有些惊喜,见别人都拿着喝,也就拿起来喝了。

    白雪岚是不大喜欢甜的,喝了半瓶,笑道,「五婶,还是叫他们给我换一杯茶的好。」

    五太太便赶紧叫老妈子沏热茶来,又道,「还不是你堂弟,天底下但凡有新鲜玩意,他是一定要尝的。喝过这果子露,说很好,叫人巴巴地给我送了几箱子来。我开始也说甜津津的,后来喝着喝着,倒有些喜欢了。外人来了,我自然还是用茶招待的。不过你是家里小辈,又留洋回来,大概喜欢这些洋人玩意。亏我特意叫他们拿了果子露来,原来你不喜欢,这岂不是叫拍马屁拍在马腿上?」

    她说了这么一大番话,最后一句实在不符合做太太的人的身份,白雪岚也不接话,只是露着让人很舒服的微笑。

    老妈子送茶过来,他便接了茶,啜了一口,才问,「五婶找我,有什么事吗?」

    五太太道,「唉呦,你倒是急性子,茶没喝两口,就问起这个,倒像我必有什么事求你,才请你过来喝茶似的。难道我在你眼里,就这样市侩?」

    白雪岚知道她接下来,一定还有言语,所以还是保持微笑等着。

    果然五太太客套两句,就露了口风,对他笑得很殷切地问说,「听人说,如今买卖国家公债,很能赚钱?我手上攒了一笔钱,也想试一试,只是我不懂行。可巧你回来了,又是政府里的人,自然比外头人知道底细。」

    白雪岚从容地说,「政府的部门,各人只管各人的。若说国家公债,那是财政部发行,和我管的海关干系不大,我是一点也插不进手去。五婶,不是我要拦着您发财,公债这东西风险很大,有人赚大钱,也有人倾家荡产。你有那些钱,倒不如找个不错的铺子,入两分干股,每年赚点股息,还叫人放心点。」

    五太太把嘴一撇,「别说入铺子两分干股,就算我自己开一个铺子,一年又能赚几个钱?我瞧别人家的太太小姐们,千八一万的拿出来买公债,不到几个月,就能拿回三四万来。自己赚来的钱,和从家里要的钱毕竟不同,自己爱怎么花就怎么花,那是怎样的快活?你不知道,我当你五叔这个家,着实不容易,几只乌眼鸡天天盯着我,唯恐我把家用银子多花一个子。我怎能不自己想想办法?你大堂兄当着总理,你如今也是政府大官,还能不知道一点内幕?不是不知道,只是你不愿意告诉我罢了。」

    一位女性的长辈,为了钱而对晚辈说出这样的言语,已经有些不堪了。

    连一旁坐着的宣怀风,都为白雪岚为难。

    这可怎么给答复才好?

    可宣怀风的难题,从来就不是白雪岚的难题。这人存心打马虎时,完全能把对方的话都当没听见一个字似的,不管五太太怎么央求,怎么抱怨,他就摆出一张闲适的笑脸来,喝一口茶,就夸茶叶好,吃一块饼干,又夸饼干的奶油味恰到好处。

    五太太试了几句,不得一点的实在答复,心里不高兴,但也不值得把白雪岚给当面开罪了,只好顺着白雪岚的话说,「这都是你堂弟弄了来的,不说好吃不好吃,也就是他对母亲的一点心意罢。」

    白雪岚趁机提道,「怎么不见天赐?」

    五太太说,「他呀,国务总理也没有他忙,天天跑得影子也不见。」

    白雪岚笑问,「忙些什么呢?」

    五太太说,「他对外交有些兴趣,大概是想做一个外交家。」

    白雪岚说,「做外交家,那非和洋人多多地打交道不可。难怪他不挨家,想必时间都花在外头应酬上了。」

    谈到独生儿子,五太太换了一副神情,又是叹气,又自豪地说,「偏偏那些洋人,很欣赏他的,一会邀他听音乐会,一会邀他参加宴会,简直一点空也不给他留。」

    白雪岚风趣地说,「音乐会和宴会都不要紧,那是洋人很正经的应酬。我在首都,就怕应酬日本人,他们大概以为谈公务,总要喝酒才能成事,十次倒有九次是要喝醉的。」

    五太太大生戚戚之心,附和道,「何曾不是?有个叫松田的日本人,只要约他见面,总要喝一个大醉。」

    白雪岚说,「我从前也结交过一个叫松田的日本人,他是不是在日本政府里做外交官?」

    五太太说,「那天赐认识的这个,大概和你那朋友不是一个人。这位松田先生没有做官,倒是个做生意开公司的。」

    白雪岚说,「堂弟交友的眼光,一向是很高的。我想他绝不会和普通的生意人来往,若是结交商场上的朋友,那对方一定是做的很大生意了。那松田先生,也许是哪一家公司的董事长?」

    五太太听人称赞她的儿子,那比她自己得了称赞要更高兴,于此,也就把公债内幕打探不成的不高兴,消去了七八分,笑道,「他开的公司果然是极大的,听说各地还开了不少分公司,连外国也开着分公司呢。这就是鼎鼎有名的文明公司。你只听这名字,就能听出几分外国大公司的气派来。要不然,谁敢用文明这样的大字眼,来做自己产业的名字呢?」

    宣怀风听见文明公司四字,心脏猛地急跳两下。

    偷偷往白雪岚看过去,白雪岚像没事人似的,淡笑道,「是的,文明公司这名字,听着就很文明。不过话说回来,总拉着天赐喝酒,就不大文明了。天赐年轻,不知道爱惜身体。五婶看顾着些,可被让日本人给带坏了。」

    五太太说,「我当然是要时时叮嘱他的。你五叔辛苦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儿子。所以我常说,满屋子姨太太,也就是活摆设罢了。不能生的也罢了,那些能生的,却也不争气,都生的女儿。但凡她们能给你五叔生一个儿子,天赐有个兄弟,将来也不至于孤单……」

    正说着,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高跟鞋敲在地砖上,那节奏仿佛打仗似的,是一种激昂的音调。

    五太太正说着话,听着那声音,不禁停了。

    外面的老妈子恍惚低声说了一句,「孙姨娘,太太在里头招待客人……」

    像是要拦什么人。

    然而老妈子是没有能力拦住来者的,下一刻,门帘就刷地一下掀开了,外头冷风呼的一下扑进来,将宣怀风吹得一哆嗦。

    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随着这阵冷风进了屋里。这女子颇有姿色,一双细长的眉毛微微吊起,在妩媚之中,还带着一种高傲的气质。

    她身上也穿着一件紫红色旗袍,旗袍的底摆边沿,也镶着一溜水钻,倒无意中和五太太的衣裳撞了个色。

    偏她身段高挑,兼且比五太太年轻,虽是穿着差不多的一身,却要比五太太好看上十分。

    五太太一见她,脸就往下一沉,「孙姨娘,你又要闹什么?」

    孙姨娘对这个太太,是并不惧怕的,答说,「你别冤枉人。我不是来闹事,我是来还东西的!」

    说着,把一个东西不屑地掷在桌上。

    那东西碰着桌面,在桌上打了几个旋转,发出清脆的声音,滴溜溜地滑到桌子角落,才停下来。

    恰好停在宣怀风眼皮子底下。

    宣怀风好奇地看看,原来是一个彩玻璃做的项链坠子。这种五彩玻璃项链坠子,因为物美价廉,是街面上时兴的小首饰,小康之家的女孩子常爱买来戴的。

    好看是好看,但白家这样的高门大宅,女眷们出门讲究个身份穿戴,应该是不屑戴玻璃制品的。

    五太太见孙姨娘当着自己的面摔东西,脸色更不好看,质问她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姨娘挺着胸脯说,「就算打发叫花子,也不是这样打发的。下人都瞧不上的东西,我不要!」

    五太太说,「我东西多得没地方搁了,硬把一个项链坠子塞给下人吗?自己是做姨娘的,就该守姨娘的本分,别总是挑肥拣瘦。别人分到一份,都老老实实的,怎么就你来吵?亏你还当过女学生呢,我倒不知道,女学生在学校里,尽学怎么和当家的太太吵嚷讨东西。」

    孙姨娘说,「幸亏我读过几年书,还知道公平两个字怎么写。就怕别个,大字不识几个,不知道做人要一碗水端平。」

    五太太气得脸都黄了,她本来端着做太太的身份,是坐在桌边和孙姨娘说话的,这时气得站了起来,和孙姨娘面对着面,冲着她问,「你一个当姨娘的人,是要当着面和太太顶嘴吗?司令平日再宠着你也好,这家好歹还有规矩的。你敢爬到我头上,我要请出家法来,教训教训你!」

    孙姨娘受了家法的威胁,斗志不但没有熄灭下去,反而更旺盛了,昂着脖子,冷笑着回嘴道,「原来你也知道,你是做太太的人。然而做太太的人,没你这样不公道的。既然做了太太,该有太太的度量。你瞧别的房里的太太,哪一位像你这样这样压迫姨太太,糟蹋姨太太?」

    五太太指着她的鼻子怒问,「我什么时候不公道?你说!说不出一个究竟来,我不和你干休!」

    孙姨娘说,「三房送过来几箱东西,你只挑出几件分给大家,其余的自己私藏下来,那也罢了。但你叫听差给秦姨娘她们几位送去的首饰,好好歹歹,也是三房今天送过来的。为什么独独给我的,你从自己用过的不值钱的玩意里拿一件来搪塞?我不能服这口气!」

    宣怀风也是在生在司令府里,但生母早逝,父亲没有续弦,姨太太只娶了一个,因此家里情况不复杂,似这等妻妾大战,是从来也不曾亲眼目睹。

    孙姨娘和五太太吵起来时,他先是惊讶,后又踌躇,是不是该劝架呢?

    犹豫之中,一看白雪岚,这人嘴角噙笑,很悠闲地坐在一边品茶呢。

    宣怀风想,这是他的家务,他都不急,自己何必干着急。

    他不好学白雪岚的样子,做一副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模样,所以就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

    只是禁不住好奇,总是偶尔抬起眼睑,扫两位大吵的妇人一眼,而且那双圆润可爱的白皙耳朵,其实一直竖得直直的。

    这上司副官二人,旁观妻妾相斗的戏码,正觉精彩万分,忽听提起三房送的东西,才猛然觉悟过来。

    今天下午送的两箱东西,进大门后就失了踪影,原来早被五太太派人劫持到这来了。

    而且又引发了这样一个事故。

    不禁又是感慨,又是好笑。

    五太太还在和孙姨娘对战,重重地说,「混账!一般是箱子里挑出来的东西,怎么是我用过的玩意?我戴过的项链坠子,你也配戴吗?我砸了也不会给你。好哇!我处处让着你,你却要来栽我的赃吗?」

    孙姨娘说,「你欺辱了我,还要倒打一耙,真是好手段。但你并不是武则天,不能把黑的硬说成白的。如今送礼的人就在这,我们就分辨分辨。」

    说着,指着桌上那玻璃坠子,看向白雪岚。

    白家的规矩,当姨娘的人地位是不高的,虽然有辈分,却不敢真在白家小辈面前端长辈的架子。所以她不叫白雪岚的名字,只称着他的排行说,「十三少,你说句公道话。这项链坠子,是在你送给五司令的礼物中吗?我呢,倒是在彩玻璃刚时兴那一年,曾见过她,戴了一个相同的在脖子上玩。她说这不是她玩剩不要的玩意,是您送来的,是真不是真?」

    宣怀风看着那玻璃坠子,心想,白雪岚回老家准备的礼物,自己虽没有每一箱都打开瞧过,可就曾瞧过的一部分来说,都挑的是上等货。

    白雪岚是一个花钱大方的人,千里迢迢回家,买这样廉价的玻璃坠子做什么?

    这想必不是白雪岚的手笔。

    再想想五太太身上的市侩气,倒觉得孙姨娘的猜测,十有八九是猜对了。

    可是,叔叔家里妻妾大战,白雪岚作为小辈,怎么好插手进去,做一个黑白分明的裁判?

    说不是自己送的,要得罪五太太。

    说是自己送的,又帮着五太太,冤屈了孙姨娘。

    这个事,倒真的为难。

    宣怀风在替白雪岚为难,白雪岚仍旧是敷衍了事,随意地一笑,「我带回来的东西,整整一个火车厢呢,件件我都能记清楚吗?不过今天的事,都是我送的礼物引起的,我很应该负一个责任。孙姨娘,你不喜欢这玻璃坠子,我奉送一个翡翠项链坠子给你,你接受不接受?」

    孙姨娘心想,他是三房的嫡公子,对自己一个做姨娘的,肯这样回旋,总不能说不是好意。

    因此对着白雪岚,态度也就缓和了一点,叹道,「十三少,我也不是为了一个项链坠子。你不知道,我在这家里,是被人欺负得太苦了。若是我自己一人,死了也就干净。但我还有一个女儿。欺负我也罢了,她还欺负我的女儿……」

    话没说完,五太太无法保持沉默了,扯着嗓子问,「我怎么欺负你女儿?难道我也送了她一个玻璃坠子?」

    孙姨娘对着白雪岚,说话是低着一个八度的,一朝向五太太,声音顿时就又回到了高八度,「你要是送了她玻璃坠子,我也就认了。可你分派家里东西,秦姨娘生的玉香,玉丽,你好歹都分了她们一人一个宝石镯子。怎么轮到我家玉美,你就把她完全排除在外?难道她不是司令的骨血吗?」

    五太太连连跺脚,又用手狠狠拍着大腿,「你这女人,存心生事!玉香玉丽十几岁,要出去见人的女孩子,不能不分她们一件首饰。你那小东西,今年才五岁,也要披金戴银,像话吗?原来你生个女儿,就是为了多分一份首饰!这样贪婪,我是怕了你了。」

    她越说,越为激动。

    最后用手朝着屋后头一指,「三房送来的东西都在,有本事,你通通拿了去!就怕你不敢!」

    孙姨娘说,「我为什么不敢?自从你当了家,我们姨娘们的吃穿用度,你哪一样不克扣?金山银山,填满了你的屋子。我早就想进去看个清楚了!」

    毫不犹豫地往屋后冲。

    五太太原本一句逼迫人的话,万万想不到她竟真的打蛇随棍上。她的屋子里,自然藏着许多家私,怎容这个敌手进去翻看,脸色一变,连忙上前,拦住孙姨娘去路,叫着,「反了!你要反了!」

    唯恐孙姨娘要硬闯进去,不但嘴上高声喝着,还伸手往孙姨娘身上推。

    也不知究竟推到孙姨娘身上哪里,孙姨娘脚下一个踉跄,身子一斜,腰眼就撞在四方桌的桌角上。

    桌子受着人身体的推撞,猛地一歪,摆在上面的果碟子、茶壶、茶杯,齐刷刷地溜过桌面,跌在地上,砸了个乒乒乓乓,大珠小珠落玉盘。

    宣怀风怔怔地没反应过来,还是白雪岚眼疾手快,一把抓了他站起来,往后退两步,才没叫碎玻璃溅到身上。

    孙姨娘挨了武力,哪里是能容忍的,揉着发疼的腰侧,对五太太咬着牙笑道,「好,好!当真撩袖子上了!听说楼子里出来的姑娘,争客人是会打架的,你应该也练了不少好功夫。我今天豁出去了,非要和你会一会!」

    五太太未从良前,做的是皮肉营生,做了姨太太后,最恨的就是别人提她是楼子里出来的。

    自从被扶正,做了五太太,楼子两个字,简直就是五司令宅子里最大的禁忌。

    现在孙姨娘当面挑她的伤疤,五太太气得脸皮红了又青,青了又紫,跳着脚叫嚷,「我和你拼了!」

    龙卷风一般冲上去,两只手上,留得两三寸长的尖指甲,成了十把利器,疯了似地往孙姨娘那张漂亮的脸蛋上抓。

    孙姨娘两只手,用力抓住五太太两只手腕,无论如何不让她抓自己的脸。

    五太太手不能用,就伸脚去踹,一脚没踹到孙姨娘,却把一张椅子给踹翻了,哐当地发出一声巨响。

    两个老妈子想上来拦,哪里能拦住两只发狠的母老虎,急得在一旁「太太息怒!姨太太快住手!」地叫个不停。

    连宣怀风也看不下去了,回头望了白雪岚一眼。

    看他还是一脸无所谓的模样,不知为何,却是气得有些牙痒,暗中用脚尖戳戳白雪岚的裤管。

    白雪岚转过头来低声问,「做什么?」

    宣怀风说,「你管一管罢。」

    白雪岚问,「你不看戏了?我本想管的,只是以为你看得很有趣,眉飞色舞的,不想扫你兴致,才忍着不动。」

    宣怀风忍不住又用脚尖轻踢他裤管一下,「你太促狭。我什么时候眉飞色舞?净给我栽赃。别啰嗦了,快去做事。真打出个好歹来,你不好对五司令交代。」

    白雪岚如奉纶音,走到前面,一手抓一个,轻轻松松就把纠斗的两个妇人分了开来,转头对呆立的老妈子吩咐,「去请司令来。」

    老妈子回过神来,赶紧跑着去了。

    五太太怒气攻心,一只手被握住了,另一只手上五个指甲还要往皮肉上抓,耳里猛地有人低喝了一句,「五婶,醒醒神。」

    那声音虽不尖锐,可满溢的阳刚之气,仿佛狮子吼似的。

    顿时将她震得一个醍醐灌顶。

    再一看,原来自己的指甲,差点要抓到白雪岚脸上去。

    白雪岚将她们分开,一手一个,往两张没被踢翻的椅子上一按,两个妇人情不自禁就坐下了。

    白雪岚说,「倒茶。」

    一个老妈子跑了去请司令,剩下那一个六神无主中,听见白雪岚的吩咐,仿佛找到主心骨一般,倒了两杯茶来。只是太匆忙,来不及新煮水,端来的茶半温不热。

    白雪岚并不理会,端一杯给五太太。

    五太太坐下来,刚定了定神,想起自己吃姨娘的亏,越想越不甘,正要说什么,却被白雪岚态度坚决地塞了一杯茶到手里。

    白雪岚说,「有话,待会尽可以说。先喝一口润嗓子。」

    这样一来,五太太就只好先低头喝茶了。

    孙姨娘那边,比五太太还要镇静些,见白雪岚出面,这面子是不能不给的,因此坐下后,不哭不闹。刚才厮打时,头上的大小簪子往地上掉了三四根,半边头发都散乱下来,她并不捡地上的簪子,用五指慢慢的拢着垂下的长发。

    白雪岚把一杯茶递给五太太,走过来,又递给了一杯茶给她。

    孙姨娘接了茶,全没有了方才的泼辣劲,低低说一声,「多谢。」

    宣怀风眼看着白雪岚一拉、一按、一递茶,完全没有一点多余功夫,简直可以当做一个女子外交的典范了,暗中啧啧称奇。

    又想,白家各房妻妾众多,他应该是从小见多了,训练出这样纯属的手段来。

    不禁再想得远一点,忆起白雪岚对自己保证过,他是绝不取妾的。

    当初这话,宣怀风听着倒不如何在意,现在应证过来,便知道白雪岚是有感而发了。

    宣怀风想着自己的心事,房中的其他人,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一分钟前还闹得天翻地覆,现在安静下来,简直落针可闻。

    在这寂静中,忽然听见一声牛吼似的声音,「他妈的!还让不让人消停了?」

    那声音仿佛是隔着几个院落传来的,再响起时,又近了一点,像在院外了,大概正很快地朝着这边来。

    宣怀风认得这个五司令的声音,正想着,太太和姨娘打得狼狈不堪,等五司令过来,准要大发一顿脾气,不知道又要生出怎样的后续。

    白雪岚走到他面前,把他袖子一扯,低声说,「走罢。」

    宣怀风惊讶地问,「不等五司令吗?」

    白雪岚笑道,「等着当被殃及的池鱼吗?快走。」

    拉了宣怀风一只手,机灵地避开前门,从后门快而沉默地出去。

    出了五太太的院子,没走几步,五司令大概已经冲到那边屋子里了,骂人的声音传出老远,「老子少你们吃,少你们穿了?为了一点破戒指破耳环,成日吵吵闹闹,可别惹火了老子!真让老子不耐烦了,都扔外面大街上,跟着乞丐讨饭去!看你们还吃饱了撑着?我呸!」

    在他的骂声中,夹着女人们呜呜咽咽的哭声。

    五司令声音更大了,「还哭?还哭?再哭,鞭子抽死你们!」

    女子应该是畏惧他的,被他吼着,那哭声顿时低下去了。

    宣怀风在墙外停住,静听了两三分钟,低叹道,「唉,你们白家,对女子只当玩物罢了。这有点作孽。」

    白雪岚目光往四周一扫,没有闲人,把宣怀风的腰搂着,往自己这边挨近了一步,「你们白家?才来一天,就要把我们一个姓氏,用一个竹竿子都扫尽吗?五叔是五叔,我是我。何况我发过誓,绝不娶妾。你还担心什么?」

    宣怀风本是一时感叹,并没有怀疑白雪岚的意思,不小心扫了白雪岚一道,有些难为情,「是我不好,一句话就得罪人。其实我没别的意思,乍见你这么一个大家庭,太复杂了,叫人有些畏惧。」

    白雪岚笑道,「和尚取个经,也要度九九八十一难。我们要摘天堂的果实,很应该遇点劫难,以后,才好让后人给我们编个精彩故事。嗯,要是拿取经当比喻,你一定是那个相貌俊美,让女儿国国王想抢去当夫婿的唐三藏了,可我应该做哪个呢?猪八戒绝不行,沙和尚太蠢,孙猴子呢?法力大是大,但浑身毛茸茸的,晚上怎好意思抱着师傅睡觉?」

    宣怀风开始听他说得有趣,不禁也微笑,听到最后一句,才知道他是绕了一个圈来占嘴上便宜,站在别人地盘上,又不好和白雪岚动干戈,只能伸手轻轻在他肩膀一推,「走罢,走罢,等一下五司令出来,撞见我们。你就要当那条被殃及的池鱼了。」

    两人便一起离开五司令的大宅,沿着高墙夹壁,一路回到白家三房的大宅。

    到了白雪岚自己家的大门,一个人影从门口跑出来迎着两人,却不是门房,而是野儿。

    白雪岚对野儿问,「你等我们,在屋子里等就是了,怎么跑到大门来等?不嫌冷吗?」

    野儿说,「不冷,我躲在门房屋子里烤火,瞧见你们远远走过来,我才跑出来的。」

    白雪岚问,「有什么事?」

    野儿看看左右,低声说,「你父亲回来了。我听他骂听差呢,大概今天出门去,遇到了不如意的事。等一下你见他,千万要顺着……」

    还没说完,大门里出来一个穿军装的男人,像是准备外出。

    他一看见白雪岚,就走了过来,向白雪岚说,「司令打发我去五司令宅子,瞧瞧少爷怎么去了那么久?原来少爷已经回来了,倒省得我跑一趟。」

    白雪岚笑道,「何副官,一阵子不见,你越发干练了。」

    转过头,对宣怀风介绍,「这是我父亲的副官,姓何。」

    又向何副官介绍了宣怀风。

    何副官看来是个很把公务放在心上的人,只朝宣怀风略点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又对白雪岚催促说,「司令在等,请随我来罢。」

    白雪岚看他容色严肃,知道父亲那头,未必有好果子等着自己。不过缩头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既然避也避不开,那也不用避了。

    便爽快地跟着何副官进门。

    眼看着进了两重门,正厅遥遥在望,白雪岚忽然停下来,对身后的宣怀风低声吩咐,「你找个听差,叫他领你到孙副官那边去。」

    宣怀风问,「找孙副官,是你有话要我转告他,还是有什么事要我去办?」

    白雪岚说,「什么事也没有,我就是想你松散一下。你或休息,或吃点东西,都随便。」

    宣怀风心里隐隐地不安起来,「你为什么要支开我?」

    前面领路的何副官,发现白雪岚没往前走,已经停了下来,转身在看着白雪岚。

    白雪岚瞧宣怀风这么一片单纯,望着自己的眼神,又满是担心,既觉好笑,又觉感动,要不是碍着何副官在,真想伸手往他白嫩的脸蛋上狠捏一把,笑道,「傻瓜,当然要支开你。不支开你,难道你还要和我一同去见我父亲吗?我们这又不是演反抗老封建的时髦剧,总要一步一步来。乖,听我的。」

    宣怀风心想,头一天回来,就和白雪岚同去见他父亲,这事果然不妥。

    还是听白雪岚的,便点了点头。

    白雪岚朝他充满自信的一笑,跟着何副官走了。

    宣怀风在原处站着,看着他的背影,在天井的冬日干枯枝杈间若隐若现,那正厅巍峨气派的檐角,似在眼前,又似远在天边。心中知道彼此仍是在一个宅子里,却无端生出一种天各一方的感触来。

    可是,无论心中感触如何,白雪岚的人,毕竟是离他越去越远,而最后,终于是转入一道厅门后,再也瞧不见了。

    -完-

    第七部 特典 《斜阳正暖莫匆匆》

    秋高气爽,这是一个喜气的时节。

    且不说城中的人,是如何享受凉爽怡人的风,又如何在微风中嗅着淡淡的桂花香味。只说首都城郊外的黄土大道两旁,田中稻穗都变成了害羞的新娘子,怯怯地低垂着饱满的头,那黄金般的色泽,就已透着秋收的快乐。

    然而,就在这稻香飘送的地方,却发生了一个小小的事故。

    一辆时髦的小汽车,在田埂旁的路上断断续续地走着,最终还是无力地停下了。

    白雪岚从汽车下来,围着不愿工作的汽车观察一圈,微皱起眉。

    宣怀风从副驾驶的座位上,把头探出窗户问,「是没汽油了吗?」

    「不是。出门前叫他们加满油的,现在还剩大半箱子。」

    「那怎么忽然开不动了?」

    「大概哪出了故障。别急,我来料理。」

    白雪岚挽起袖子,掀开汽车前面的引擎盖。

    宣怀风看他把身子探到引擎盖下,自己视线被引擎盖挡着,无法看得真切,不禁打开车门,走到白雪岚身边,正要问是怎么个情况。

    白雪岚忽然说一句,「给我一个扳手。」

    宣怀风左右看看,「哪有扳手?」

    「你在车后面找一找,我见司机常把工具放那里的。」

    宣怀风到车厢后面翻了一下,果然见一块油兮兮的布里,包了几件大小扳手,螺丝刀一类的工具。他一气都拿了过去给白雪岚,问,「要哪个?」

    白雪岚也不细看,随便拿了一个扳手,又伏身到引擎盖下面去了。不一会,听见叮叮当当一阵响。宣怀风忍不住也把头探过去,见白雪岚拿着扳手,往引擎的管子上当当敲几下,又往一块大金属块似的东西上面敲两下,忙碌了一阵,那扳手再次举起来,要往另一个地方去敲。

    宣怀风忙叫住,「别乱来!那是汽车的大电池,带着电呢。也是敲得的?」

    白雪岚听他这样说,便停下了动作。

    宣怀风实在有些不放心,将他的扳手拿了过来问,「你真的会修车吗?」

    白雪岚潇洒地耸了耸肩道,「没学过。不过我看汽车出了故障,司机都是这样拿着扳手随便敲两下的。估计是哪里松了,敲两下,说不定凑巧敲对了地方。」

    宣怀风道,「我刚才还惊讶了一下,想着你本领也太齐全了,连车也会修,原来你只是个随机率的专家。算了罢,别再折腾这车了。不要车没有修好,又把人给电到了。」

    白雪岚本来今天早做好了布置,带着宣怀风出城来享受二人世界,郊外二十里处那着名的红叶番菜馆里,也早打电话过去,定好了一张窗边观赏红叶的小桌子。

    吃完饭后,自然是看落日。

    等夜幕降临,就是赏烟火。

    至于赏过漫天烟火后,一定是轮到最令人期待的两人之间的秘密节目了。

    好好的一番计划,现在,全让这该死的车给搅和了。

    白雪岚往车顶上用力一拍,对那车悻悻地说,「平日有司机在,你很会装乖。今天司机不在,就和我过不去。以为我治不了你,等着,回去之后,你就要成一对废铁了。」

    宣怀风见他对着一辆车发起脾气,笑道,「又犯小孩子病了。也是你活该,一时兴起,就死活要到城外去玩。司机要跟着来,你还赶了人家走,说人家阻碍了你的罗曼蒂克。现在如何?荒郊野外,前面是看不见头的黄泥路,后面也是看不到头的黄泥路,若要走回城,至少也要走个十二三里。这种罗曼蒂克,也就叫自己受罪罢了。」

    白雪岚见秋日的艳阳下,宣怀风的脸颊被晒得红扑扑的,双眸倒映着阳光,仿佛里面闪烁着两颗钻石般莹莹,牙痒痒道,「你见我被一辆汽车欺负,笑得很开心呀。不用急,古来善恶有报,一物能降一物,汽车欺负了我,我就来欺负你。你站着别动。」

    把抓过扳手的脏兮兮的手,去抓宣怀风的脸。

    宣怀风连忙退到车门后面。

    要逃到车上,身子刚转过来,白雪岚已经赶上来,从后面抱住他了。

    宣怀风叫到,「别抓,别抓!也不看手上都是黑油。」

    低头去看,果然簇新的一件白衬衣,腰腹那一块多了两个黑乎乎的手印。

    宣怀风拿了一块干净手帕去擦衬衣,但机油哪是手帕能擦干净的,抹了两下,污迹变得更大。白雪岚不但不帮忙,趁着他料理衣服,手指还往他脸上抹了两下,像要帮他画两撇胡子。

    宣怀风又气又笑,「你太不爱惜东西了。这件衬衣还是新的,就这么乱糟蹋。再说……别动,哎,不许动。这么脏的手,还往我脸上抹……」

    白雪岚说,「好一只花脸猫,我帮你弄干净罢。」

    抢了宣怀风的手帕,捏着干净的一角,仔细地帮宣怀风擦脸上的黑痕。

    这人粗鲁起来,是相当的粗鲁。

    可一旦体贴起来,那又是要命的体贴。

    刚才还在胡搅蛮缠,转眼的工夫,就变得细心安静了。

    宣怀风半仰着脸,由着他拿手帕来擦,白雪岚为了擦得仔细,挨得特别近,每一次呼气,就有一股温热的气息,轻轻吐到宣怀风眼睑上。

    宣怀风不知不觉闭上眼睛。

    忽然,唇上被什么覆住了。

    温润湿软的触感,是早就熟悉的。宣怀风早就猜到,这家伙做点体贴的举动,十次有九次是要把事情转变到这个方面来,然而,这种转变又并不如何令人反感,大概还有些叫人期待。

    所幸这是在无人的郊外,也不怕有人打扰。

    白雪岚偷着一个吻,察觉两唇相触后,宣怀风不但没有躲,还把脸仰得更高一点,心里更为快活。舌头肆无忌惮地伸到宣怀风唇里,找着他羞涩的丁香来,一道湿漉漉地玩耍。

    直到两人都觉得喘不过气来了,四片唇才分开。

    彼此对望一眼,脸上都带着微甜的笑意。

    宣怀风低头往身上一看,刚才接吻时被白雪岚抱着,衬衣上又多了几个手印,只是心里正愉悦着,也不想为这种事数落谁了,反而抓着白雪岚的手,在他手上沾了一点黑油,反手点在白雪岚鼻尖上。

    望着白雪岚黑了一块的鼻尖,笑道,「很好,你现在也可以登台唱一出去了。」

    白雪岚说,「刚才还说我呢,现在轮到你调皮。」

    用手帕把自己鼻子上擦了擦,又将手上的脏给尽量擦了,把手帕一丢,拍了拍手说,「回到正题。汽车坏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怎么办?」

    宣怀风说,「谁叫你逞能,非要自己开车到郊外来玩?你先想出几个方案来。」

    白雪岚也不犹豫,马上说,「这是一条城里到郊外玩的必经之路,我们几个晚上不回去,宋壬他们一定来找。我们就在这里等……」

    不等他说完,宣怀风就大摇其头,「不成,不成。几个晚上不回去,戒毒院的事我都丢一边了?何况,在这车上待久了也难受。」

    白雪岚说,「未必是几个晚上。也许不等宋壬来,就有其他人到郊外玩,刚好经过。我们可以叫他们的车子载我们回去,大不了给几个钱。」

    宣怀风说,「这也不成。」

    白雪岚问,「为什么不成?」

    宣怀风不肯回答,脸上微微地笑了笑。

    白雪岚笑道,「我们坐一辆车出来玩,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宣怀风说,「玩就玩罢,还要玩出个痕迹。汽车坏了,向路过的人求救,本来不算什么大事。可首都那些小报,是很厉害的,没有事,他们都要捕风捉影,制造出一些舆论空气。如果听到这件事,给你来一个《海关总长和下属亲密私游,途遇意外惊险求救,不知内情究竟如何》的题目,你对着白总理也不好交代。」

    白雪岚把两只手举起来,做出一个投降的模样,笑道,「别说大道理了,我认输还不行吗?」

    宣怀风说,「你再说一个方案来。」

    白雪岚说,「你在车里坐着,我走到前面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户人家。如果他们有电话,那就最好,我打个电话回公馆叫人来接。要是没有电话,就看他们有没有牲口,买一匹马或者骡子,我们骑回城里也行。假如连牲口都没有,我们就花钱雇一个人,叫他跑一趟给我们送口信。你看,好不好呢?」

    宣怀风说,「好是好。可是,为什么我要在车里坐着?」

    白雪岚说,「也不知走多远才能找到人家,怕你要走累了。」

    宣怀风笑道,「秋游就是为了出来走走,我正想呼吸一下这清爽的空气。恕我不接受你的好意,非和你一块走不可。」

    说着,就跳下车来。

    白雪岚看他兴致很好,何况两人在郊外一起走,也是很甜蜜的事,所以并不多言,两人笑着一起上路。汽车虽然坏了,可对他们而言,并不是多紧急的事,所以也不如何焦急,与其说求援,不如说是享受一段悠闲的时光,沿着田埂一路走去,脚边的稻穗垂着黄金色的沉甸甸的头,伸手就能摘下一簇。

    宣怀风一边走,一边伸着手,让一簇簇麦穗从掌心里轻轻拂过,弄得掌心痒痒的。

    宣怀风说,「将来我们老了,也买两亩地,种点粮食,过一种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你觉得怎么样?」

    白雪岚摇头,「不好。」

    宣怀风问,「为什么不好?」

    白雪岚瞥着他笑,「种田能种出肉吗?没有肉,我绝吃不消。」

    宣怀风说,「连汽车都不会修,你以为自己还有吃肉资格?」

    白雪岚瞪他一眼道,「好,有一回没给你显本事,你就横挑鼻子竖挑眼了。你这是嫌弃我吗?」

    宣怀风笑道,「也不是嫌弃。就是想起你明明不会修,还要装着自己很在行,叫人给你拿扳手,觉得很有趣。其实,我从没想过你是十全十美的人,在我面前,你也没有必要,总要作出无所不能的样子来。就算你是个无能的人,我大概也会觉得你很不错。」

    白雪岚气笑道,「这话是夸我还是贬我?要是别人说我无能,我非揍他一个半死不可。」

    宣怀风问,「要是我说了呢?」

    白雪岚磨牙说,「你这就能知道了。」

    说着,就要抓宣怀风。

    宣怀风已猜到他要动手的,腾地一下就跑到前头去了,一边跑,一边还笑着回头看。

    白雪岚叫道,「看路,看路,小心前面遇到坎,摔你一下!」

    宣怀风只顾回头望着他,不提防前面路上一样事物咯地一声惊叫,窜起半天高。宣怀风生怕被白雪岚追上,跑得很快,忽然被吓了一跳,脚刚好踏在田埂斜斜的土坡上,身子一歪,摔到了田里。

    白雪岚大叫一声,「怀风!」

    跑到田里,把宣怀风扶起来,焦急地问,「摔着没有?有没有受伤?」

    宣怀风说,「没事,没事。就是弄得太脏了。」

    两手把身上的泥土,忙忙的乱拍一阵。那件新白衬衣,先经白雪岚的荼毒,再经这样往泥里一摔,已是不成样子了。宣怀风向来自诩是个爱干净的人,现在看看自己,成了一个叫花子似的,再看白雪岚,虽然前面拿扳手时把手弄脏了,可衣服倒是一点没沾,一样漂亮干净。

    两人两下里这样一望,莫名其妙地,又觉得好笑起来。

    大概只要对着称心的人,什么事都可以归为如意一类的。

    白雪岚说,「还坐在泥里呢,就知道傻笑。看着四周的稻花,你打算做个稻花娘娘吗?」

    一边说着,一边把宣怀风拉起来。

    宣怀风忽然啊!地一声。

    他刚才摔到田里,怕白雪岚焦急,满口地说没事,其实并没有仔细查看身体。现在一站起来,只觉得右脚踝一阵痛,不禁就叫了。

    白雪岚立即紧张起来,把他抱到田埂边坐了,脱了鞋袜一看,脚踝已经肿了一片。

    白雪岚轻轻一按,宣怀风又叫了一声,说,「别动,一动就疼。」

    白雪岚说,「你忍着点。」

    宣怀风只好忍着,让白雪岚又按按摸摸地弄了两下。

    白雪岚松了一口气,说,「骨头没事。只是脚崴了。」

    这时,一个五花色的东西从田埂另一头踱上来,咕咕叫着,原来是一只红冠子大公鸡。不必问,刚才在路上忽然窜到半天高,害得宣怀风摔一跤的罪魁祸首,就是它了。

    宣怀风见白雪岚悄悄弓起腰,撩起袖子,诧异地问,「你要做什么?」

    白雪岚哼哼道,「看我给你报仇。把它抓来,做个叫花鸡,慰劳慰劳你。」

    蹑手蹑脚地过去。

    那公鸡大概是附近农家养的,全当这里是自己的地盘,只低着头咕咕地觅食,一点也不知道危险已经很近了。

    白雪岚瞅着那鸡,微微猫着身子,往前一扑。坐在田埂边的宣怀风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一丢,正打在公鸡身上。公鸡受了惊,咯地叫起来,扇着翅膀跑开了。

    倒让白雪岚扑了个空。

    白雪岚转过身,摊开手道,「好好的一只叫花鸡,让你给打跑了。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宣怀风含笑道,「这道理嘛,起码有两个。」

    白雪岚奇道,「竟然还有两个吗?请讲。」

    宣怀风说,「第一,我摔跤,是因为自己不小心,不该往前跑着,眼睛却往后看。不该说它害了我,而应该是我吓着了它。它一个受害者,还要失去性命,我有些不忍。」

    白雪岚走到田埂上,一点也不管裤子会不会弄脏,和宣怀风一道在地上坐了,听他侃侃地解释,忍不住在他脸颊上狠拧了一把,说,「对一只鸡,你也要滥好人。那第二呢?」

    宣怀风说,「第二,那鸡看着像是别人养的,是有主之物。一只鸡,在你看来不值什么,焉知在穷人家里,就指着它换两个钱过年呢?我们又不是饿极了,何必为了一时口舌上的舒服,去造一个孽?」

    白雪岚叹了一口气。

    宣怀风转过头,往他脸上仔细看了一眼,问,「你生气吗?」

    白雪岚说,「倒不是生气。我就是奇怪,你这样一个大菩萨,怎么会喜欢上我这样的人?」

    宣怀风微笑道,「这一点嘛,我也想不通。难道是为着普度众生?」

    白雪岚虎起脸说,「你度我一个就罢了,还想度众生吗?不行,你三生三世,就只能度我一个。」

    嘴里说着,身子挨过来,索性把宣怀风给抱住了,嘴唇在他脸颊上乱蹭乱亲。

    宣怀风两手推着他胸口说,「别闹,有人来了。」

    白雪岚说,「不行,你非要发个誓,你就是我的,只能度我一个。」

    宣怀风说,「真的有人来了。不骗人,你回头看。」

    白雪岚回头看,竟然真的见一个人,肩上扛着一把锄头,从远处的稻田里出来,大概是个农夫。

    白雪岚说,「你果然是个活菩萨,正发愁找不到人呢,你就施法变了一个人出来。你坐着别动,我去和他探问一下。」

    便走上去,和那农夫交谈一番。

    不一会,转回来对宣怀风笑道,「是个庄户。我和他说,汽车坏了,朋友的脚崴了。他说他家就在前面不远,我们可以先过去歇脚。他还肯帮我们往城里跑一趟腿,给公馆报个信。」

    那农夫也过了来,帮着要搀宣怀风。

    白雪岚说,「这个不劳动你,瞧我的力气罢。」

    说完,两臂伸着,把宣怀风打横抱了起来。

    宣怀风被他当着陌生人的面,这样抱了,十分地难为情,但如果言语上反对起来,更要露出形迹,反要越发尴尬,因此只好装作脚伤很严重的样子,在白雪岚怀里蹙起眉。

    农夫是个老实庄稼人,哪知道城里人那些小心思,一边在前头领头,看着白雪岚抱着一个大男人,很轻松的样子,羡慕地说,「您先生力气真不小,抱着一个人走老远,气也不喘。」

    白雪岚笑道,「什么都是练出来的,抱习惯了,就不当一回事了。」

    农夫惊讶地问,「您这位朋友,常常崴着脚吗?」

    宣怀风生怕白雪岚说出叫人脸红的话来,暗中在白雪岚手臂上掐了一把。

    白雪岚说,「我朋友倒没常常崴脚。不过我在家里,养了一只很漂亮的大花猫,我常常抱着它在院子里散步,也就习惯了抱重物。」

    农夫笑道,「您先生和我开玩笑呢。抱一只猫,能和抱一个人比吗?」

    白雪岚信口道,「你不知道,我那猫贪吃好睡,养出一身的肉,重得很。」

    农夫问,「它不抓老鼠吗?」

    白雪岚说,「不抓。」

    农夫问,「不抓老鼠,那您先生何必养它?」

    白雪岚说,「它摸起来特别舒服,每天晚上,我总要抱着它睡觉才踏实。」

    农夫听得一脸茫然,后来,长长地哦了一声,点头说,「原来那些老爷太太们,养着好猫好狗,不叫它们拿耗子,给它们喂鱼干肉干,晚上还和它们一个被窝睡觉,都是真的呀?我还以为是小报上乱编的。」

    白雪岚一本正经地点头,「可不是,都是极真切的事。和喜欢的猫儿一个被窝睡觉,是最舒服了。」

    农夫觉得这是一件城里人才会做的时髦事,啧啧了两声,忽然又想起一个事情来,不由问,「猫儿在被窝里,不会挠人吗?」

    白雪岚哈哈笑道,「挠的,挠的。有时候被它挠两下,觉得恰是挠到了痒处……唉呦!」

    忽然低叫一声。

    原来宣怀风见他拿自己比好吃贪睡的大懒猫,早不知暗地里拧了他多少下,白雪岚扛疼,全都忍住了。最后这一句,真把宣怀风说羞了,下手自然重点,倒把白雪岚拧得出了声音。

    农夫关心地问,「您先生怎么了?」

    白雪岚苦笑道,「没事。我刚才忽然想起今天出门,没给我家猫儿喂食,一时着急。后来一想,那猫儿很聪明,大概会自己去找吃的,所以就放心了。」

    农夫笑道,「像你这样养猫,那猫真是上辈子烧高香了,比人过得很自在些。前面就是我家了,请进去坐坐。我叫媳妇泡个野茶给您二位尝尝。」

    进了农舍,四下一看,虽是清贫之家,但也收拾得颇为干净。

    那农夫的妻子看丈夫从田里回来,早迎了出来,知道有客人到,更显出几分殷勤,招待着宣白二人到厅门旁的小桌坐,知道宣怀风的脚崴了,又寻出一些草药来,碾成烂糊,抹在宣怀风脚踝上。

    农夫擦着汗,对他妻子说,「这位先生托我进城一趟,给他家里报个信,我这就去了。你在这里招待客人,泡一壶野茶,让他们慢慢地喝。」

    说着就去了。

    农妇将宣怀风脚踝上的药糊抹好,找出一张小木凳,让宣怀风把脚搁在上面。然后到后面忙了一阵,端出一个黑漆漆的茶壶和两只土陶茶杯来,给两人倒热茶来喝。

    两人尝了那茶,涩味很重,不过透着一股清香。他们都是喝惯昂贵好茶的人,第一回喝苦涩的野茶,都觉得有几分新鲜,也就一口接一口的饮下来,一边和农妇闲谈些乡间趣闻。

    聊了一会,外面咕咕的一阵鸡叫。

    农妇站起来,两手拍着围裙说,「鸡回来了,我去照看一下。」

    便走了出去。

    不一会,便见她把七八只鸡,都赶到厅门旁的空地上,往地上撒一些碎米,鸡争先恐后地抢吃起来。

    白雪岚坐在小桌旁看那农妇动作,早瞧见鸡群中,有一只红冠五花公鸡最是威风。

    他指着那只公鸡问,「大嫂,这是你家的鸡?」

    农妇说,「当然是我家的。我们乡下人也有自己的规矩,不是家里养的,一定不会收到屋子里来。」

    白雪岚问,「你的鸡卖不卖?」

    农妇说,「这只大公鸡,我养好一阵。」

    白雪岚说,「养上一百年,左不过是要卖了宰了。我出一百块钱,你卖给我,今晚杀了它,做个叫花鸡。我忽然就很馋这个。」

    农妇瞪大眼睛问,「你说多少?」

    白雪岚说,「一百块。」

    农妇说,「客人,你不要拿人开心,一百块钱,那可以买几十只鸡了。你真要买吗?我要是卖给你,你可不要说我讹你。我是不敢吃官司的。」

    白雪岚笑道,「真的买。」

    掏出钱夹子来,找出一张一百块,递给农妇,「这是买鸡的钱。」

    想了想,又抽出一张一百块,「买了鸡,还要劳驾你下厨料理,这是给大嫂下厨的费用。」

    那农妇接着两张一百块的钞票,简直烫手,连连说,「不用,不用,我又不是饭店的厨师傅,就算做一辈子的饭,也挣不到这许多啊。」

    客气了一回,拿着那钱,一把抓了那还在啄米的公鸡,兴冲冲地往厨房去了。

    厅门旁就剩了白雪岚和宣怀风。

    白雪岚当了一回财神爷,把农妇打发去后面做叫花鸡,回过头,见宣怀风对着他摇头,便问,「你又要对我发表什么批评?」

    宣怀风叹道,「在田埂上,我就有一种预感,那鸡得罪了你,总要栽在你手上,这事才能算完。你这人,也真太不肯放过了。」

    白雪岚哼道,「凭什么放过?它害你摔了一跤,脚踝也崴伤了,我就是不放过。」

    宣怀风才说了一个「我」字,白雪岚就截住了他的话,霸道地说,「你以为你帮它求情,就能免它一死?我不管它有心无心,是吓唬了你,还是被你吓唬了,反正你受了伤,我总要发泄出一口恶气,不然我要受不了。我白雪岚说过,动宣怀风者死,谁敢伤了你,人不能活,鸡也不能活。」

    顿了一顿,正了容色,沉声道,「这是我对你的一片心。你若为了别的,要批评我,我无论如何也接受。可你若是为了这个,要和我过不去,我就真要伤心了。」

    伸出一根指头,指指宣怀风的心,又转过来,指指自己的心。

    宣怀风看着他,竟是无可答言。

    端起面前的野茶,小口地啜着,心里有许多话,只是不好直说出来,又一转念,这样把话藏在里面,心窝里涨涨暖暖的,似乎也是一件温柔的事。

    彼此之间,已经是极默契的,也没有宣之于口的必要。

    因此他默默地喝茶,白雪岚也默默地喝茶,不知不觉,将一壶茶都喝光了。

    白雪岚拿着茶壶晃了晃,看着宣怀风一笑。宣怀风不禁也笑了。两人又轻松地说起话来。

    白雪岚问,「喝了许多茶,胃里的油都刷干净了,你现在饿不饿?」

    宣怀风说,「有点饿了。」

    白雪岚问,「叫花鸡,吃不吃呢?」

    宣怀风说,「吃的。」

    他这样一说,自己由不得又是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恰好这时,农妇已经把鸡做好了。乡下人饭桌上没有那么大的规矩,一个滚烫的泥包呈上来,拿刀剖开,露出里面的鸡肉,香味扑鼻。男人不在家,妇人不肯和陌生男客一桌吃饭,把吃食碗筷布置好,就到后面去了。白雪岚拿着筷子,把鸡肉从里头挑出来,放到宣怀风碗里。

    把宣怀风喂得实在吃不下了,自己才把剩下的大半只鸡,一点不剩地祭了五脏庙。

    晚饭吃完,那到城里报信的农夫,就领着宋壬他们的汽车到了家门口。

    宋壬一见两人,又是抹额头上的汗,又是跺脚,说道,「总长下次出门,真不能不带上我们。平时公务繁忙,难得出来玩一趟,却遇上这种糟心事。不但没有玩,还要吃了许多苦。」

    白雪岚问,「谁告诉你,我们吃了许多苦?」

    宋壬一脸心疼地说,「这还要谁告诉吗?瞧瞧宣副官这一身的泥,他这样爱干净的人,何曾这样狼狈过?还有他这脚,真是吃大苦头了。」

    话刚说完,忽听见呃的一声。

    原来宣怀风忍不住,打了一个饱嗝。

    他见宋壬看着自己,有些难为情,微笑着说,「脚是崴了,不过除此之外,别的都很有趣。你别以为汽车坏了,我们就不能玩,其实我们玩得很高兴呢。」

    白雪岚接着他的话道,「既然玩得高兴,今晚我们还要继续。」

    宣怀风吃了一惊,「还要怎样的继续?宋壬都来了,不是回公馆去吗?」

    白雪岚说,「宋壬来了,汽车也来了。我今晚在红叶大饭店定的番菜,烟火,都是白浪费了,但定的一个豪华房间,不能也浪费啊。现在过去,还能住一个晚上。走罢,走罢,别耽搁了。」

    宣怀风现在是个伤患,要跑了跑不掉的,白雪岚根本不用经过他的同意,直接将他抱到了车上。

    白雪岚乐滋滋的心忖。

    坐在窗边赏秋景的大餐,变成了斜阳正暖时,田埂上的卿卿我我,很不错。

    日落后的烟火,变成了快意恩仇的大啖叫花鸡,也很不错。

    至于,最令人期待的两人之间的秘密节目,绝不能错过。

    这秋日的郊游,虽没有一个美好的开始,但是,总该有一个美好的结束啊!

    《金玉王朝 第八部 潜热》

    文案:

    认定与白雪岚的关系後,

    宣怀风对这人的感情亦愈深重。

    尽管两厢情深,

    但对於此行能否得到白家人的认可,

    宣怀风亦不无担忧。

    难得的火车之行,

    让宣怀风见识了极致奢华的顶级车厢。

    只是还未能好好享受,

    一阵惊天动地,人车翻覆,

    竟是遇上了土匪劫车!?

    劫匪凶悍,枪弹漫天,

    听着敌方不断地吼着要撕了白雪岚!

    一股疯狂的恼怒如火中烧,

    他不是没有脾气的,

    要想撕了他爱的人,

    得先过了他宣怀风这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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