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苏敏官头一次坐上没有蒸汽烟囱和煤气锅炉的船, 兴奋得如同过年。
别人脸朝窗外看景,他立在“游客止步”的牌子外,眼巴巴往操作室里瞅。又循着舷内发动机的声音, 认真往门缝里看。
林玉婵忍无可忍, 她特意定的顶层无遮挡座位哎!
这难不住她。用学校账号登入专业船舶网上交流平台, 下载同型号客船的产品手册,让他回去再读。
苏敏官乖乖跟她回了顶层。桌上已经送来了茶点和咖啡。广播里响起开场白。
“珠江, 是中国境内第四长河流, 全长2400公里,流域横跨六省……”
天色彻底黑下来。珠江两岸灯光璀璨, 毫无阻塞的现代感扑面而来。
碧水潋滟, 华灯闪烁,到处都是明珠, 水面上异彩变幻。时而金碧辉煌, 时而玲珑剔透。清凉的夜风吹拂水面, 吹出万花筒一般的倒影。
苏敏官额头抵着窗框,默默地看。第一反应是这些亮光要烧多少煤, 但放眼望去没看到烟囱, 才想起来如今都用电。简略计算, 点亮一栋楼的能源, 约莫够以前百姓烧一年的灶。
要是慈禧敢这么搞她的寿宴,大清估计还能早亡几年。
而今天, 这些昂贵的流光溢彩, 是每个寻常百姓都有资格享受的快乐。廉价得近乎免费。
二十一世纪真是什么都好,就是房价实在太离谱……
他胡思乱想一会儿, 目光逐渐专注,搂着林玉婵, 故作镇定地辨认岸边景色。
“那是沙面岛,我从没从这个角度看过……粤海关,钟楼什么时候盖的?——啊,这是哪?”
广播里的女声适时告诉他,这栋高楼是白天鹅宾馆,新中国第一座五星级酒店,是改革开放招商引资的象征……
苏敏官轻声问:“比利顺德怎样?”
他走南闯北,也住过不少旅店,但总喜欢拿利顺德当标杆。林玉婵看出他居心,脸上一热,笑道:“以后去住住试试。”
船行到海珠岛西洲,掉头向东。右侧钟声飘扬,那是曾经的天地会据点海幢寺。寺内鹰爪兰犹在,只不过不再养猪。
江面上多座大桥横跨。从民国时代的海珠桥,到双塔式斜拉桥海印桥,到通车仅十年的猎德大桥,姿态各不相同,带着不同时代的印记。
游船经过中大码头和星海音乐厅,在夜幕繁花中探入光晕婉转的海心沙,周围骤然明亮起来,整个世界升高了一个维度。
不少游客站起来咔咔拍照。
“广州塔,小蛮腰。”林玉婵不等广播,自己先得意地介绍,”对面是花城广场,新的城市中轴线。”
此处已出了老城区,在大清时代不过水墟和村落。然而现在,却是广州新商圈的所在。
一轮圆月悬在广州塔身畔。苏敏官不好意思问这塔多高,待会自己查便是。
他从未被这么丰富的灯光包围过。在这地上天官一般的海市蜃楼里,个人显得无比渺小。
林玉婵本以为会收获土包子一串惊叹,转头看,他却始终安静,甚至目光怅然,隐约带水色。
他不是那种感情外露的人。她轻声问:“怎么啦?”
“阿妹,”苏敏官搂住她肩膀,相拥许久,才轻声问,“你是想在这里做一个普通学生,还是愿意回去,在腥风血雨里出人头地?”
她侧首,对上他探寻的眼神。
她意识到,这也是他反复诘问自己的问题。
她想了想,说:“没有过去先辈的牺牲拼搏,也没有今天享受安逸的普通人。”
不过,如今的世界危机犹在。也许哪一日,普通人也需要响应召唤,又一次用自己的血肉,铸就历史的拐点。
思及此处,林玉婵忽然有些慌张,轻声对身边人说:“你不要那么快回去。”
他笑了,低头吻她,在她眼中看到金粉一般的灯光倒影。
她和过去不同。柔顺的黑发清清爽爽地披散,不似大清姑娘将头发编著盘着。零星的刘海遮着额头,发梢在肩头活泼地弹跳,他忍不住伸手梳理,越梳越爱。
“不会的。”
他有预感,约莫会陪她过完这平凡而安稳的一生,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用全新的方式绽放异彩。然后,带着汲取的能量,回到那个他原本应该奋斗的地方。
忽然身边有人轻笑。怀中异样。林玉婵脸色激红,生硬地从缠绵中钻出来,回过头,僵硬地打招呼:“李……李教授好……”
苏敏官回头,只见一个穿西装裙的老太太,正和蔼地朝他笑。
他低声问:“教授?”
“我、我们院的,” 林玉婵四肢简直不知道往哪儿放,磕磕绊绊介绍,“放弃藤校教职回来的,大、大牛。外交部的顾、顾问……”
大牛教授为什么还会参加这么傻的旅游项目啊!
再一看,老太太身边一群老太太,个个花枝招展,敢情是个暑假闺蜜团。
老教授笑盈盈,不出意外地开始八卦,问小伙子叫什么,多大了,哪里人,跟林同学谈多久了……
苏敏官藏住审视的目光,一边答,一边诧异。
女子留学国外,做大学教授,做官府幕僚,看样子从业至少二十年。而且,撞到自己学生的儿女私情,不但没有暴跳如雷,反而很开心的样子……
后生可畏。这二十一世纪的花花世界,比他想得还有趣。
“刚来,”他放心地将林玉婵搂紧了些,礼貌地笑着答话,“小时候……住在很远的地方。普通话还不太好,见谅。”
林玉婵抿嘴笑。悄悄拉他袖子,让他收敛点,别穿帮。
脚下忽然微微一晃。游客们奔向一个方向,举起各种型号的手机,把“老年闺蜜团”冲到一边。
“哇——”
夜空中,一队萤火升空,伴随着音乐,在广州塔背后组成无数光点。
“无人机表演!硬核!”
只要一台电脑,一组代码,就能在夜空中绽放出独属于人类的智慧。
林玉婵松口气,忙招呼:“照相啦!”
………………………………………………
等无人机编队过去,林玉婵在人群中找到苏敏官,赫然发现,他依然在跟自己的教授相谈甚欢……
“啊,只读了六年书就出来闯社会,不容易不容易,这么灵光的孩子,真看不出来……”老教授抹眼泪,对身边的闺蜜感慨,“咱们国家扶贫工作还有漏洞啊!”
林玉婵:“……”
想来苏敏官也没法在学历上撒谎。他连个中学的名字都编不出来。
不过旧式精英教育的强度不是现在义务教育能比的。教授小看他啦。
“没关系!这个社会机会很多!”老教授用力拍他肩膀,“你看那个西藏的孩子,也没上过学,但是人上进,现在不也会讲英文了吗?……”
后头有闺蜜提醒:“……那是四川的。”
“没问题,借书证包在我身上!”教授拍胸脯,“这样,我最近在编一套金融史的书,需要查不少资料。你来做我助手,明天来我办公室领个通行证,图书馆随便进!”
苏敏官嘴角一扬,本能地想拱手,最后一刻悬崖勒马,跟教授握手,笑道:“多谢。”
林玉婵全程睁大眼。等教授走远,才轻声问:“这就让你进图书馆了?”
网页上明晃晃的“不对社会人士开放”。果然,规矩是用来打破的。
“要帮人做事啊。”苏敏官眼带笑意,懒懒地回,“不过,可以和你一起读书了。”
她高兴得小小跳起来,寻思回去给教授发个感谢邮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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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星光和灯光交织缠绵,酒吧里的音乐舒缓缠绵。两人谁也不愿回去,林玉婵拉着苏敏官跑进个清吧。
鉴于自己目前的经济能力,林玉婵先进去瞄一眼酒单,确认都是两位数价格,这才放心招呼苏敏官进门。
在她单独进入酒吧的半分钟里,已有两个小伙子把她当单身女客,跃跃欲试地来搭讪,邀请她参加那边的单身party。
苏敏官大步走入,礼貌说道:“她是学生。”
几位一怔,“学生也可以啊,我们都是学生!你们哪个学校的?”
“……是我女友。”
二十一世纪的年轻人不讲什么礼教,也不懂什么含蓄的言外之意,有些话非得说得很直白不可。
苏敏官头一次学着现代人的口吻,说出“女友”二字,语气霸道得很,脸色却不易察觉地红了一红。好在灯光昏暗,没人注意到。
几个搭讪的知难而退,心里大不服气。这不能赖他们唐突。情侣还一前一后进来?
林玉婵朝人家歉意一笑,拉着苏敏官找个双人卡座。
他问:“常来?”
她听出这话里的醋意,嘻嘻笑道:“你猜。”
确实在比赛庆功的时候来过一次。师兄师姐照顾她,只喝了半扎啤的。常来?来不起。
但她装作很熟练的样子,浏览酒单,选了一杯名字最不知所云的鸡尾酒。再递给苏敏官。
他很谦虚地摇摇头,请她代劳。
她于是闭眼指了一行:“这个给他。”
两杯酒上来,服务生有点困惑,把一个窈窕玲珑的杯子放在苏敏官面前。杯中酒艳红色,插着紫色的兰花,散发出荔枝和微妙的草药香气。
“您的‘雪兰莪邂逅’。”
林玉婵面前则是浅黄色威士忌,装在矮胖的方杯子里,略带焦糖牛油味,里面还插了一根神似雪茄的肉桂。
“凌晨三点的华尔街。”
苏敏官眼角带笑意,盯着她,手指拨弄杯垫,挺拔的鼻尖微沁汗珠。在酒吧迷幻的灯光作用下,就是个标准的“霸总的玩味笑容”。
“常来。”他拂她手指根,低声重复。
林玉婵嘴硬:“这叫打破性别刻板印象。”
她拿过两个杯子,每样都尝点。两人反正不懂鸡尾酒,就瞎喝,只能喝出甜的辣的。
苏敏官没饮过这种“洋酒”,尝了一口说是果汁。说笑间大半杯下去,耳廓已经发红。
林玉婵就着他手里吸管,把剩下的“果汁”喝光,觉得头脑微醺。
清吧里放着文艺怀旧的音乐。一个轻快的男声在翻唱古老的外国民谣。
…………………………
Daisy, Daisy,
Give me your answer, do.
I'm half crazy,
All for the love of you.
…………………………
两个人同时神色微动。林玉婵一把将苏敏官拉出座位。
“来跳舞呀!”
苏敏官有点迟疑,轻声问她:“这是以前那时候的歌吧?”
只是听出旋律很复古。
林玉婵笑着拉他踩节奏。
托马斯·爱迪生不仅是发明家,更是个成功的商人。当年她那一千美元的投资,并没有让自己成为给大佬雪中送炭的恩人。随着爱迪生的大获成功,她也只不过成为他公司的众多股东一员。分红倒是优厚,而且每次新款留声机上市,都会给她寄一台。
她记得,随留声机附送的黑胶碟片里,就录着这一首《Daisy Bell》。
她会和苏敏官随着音乐跳舞,然后被林幼华笑话步法不准,用的是马克·吐温的招牌三重否定句。
崽崽跟她爹一脉相承,对长辈没一点敬畏之心。
上辈子的画面已是很模糊。但这首旋律林玉婵记忆犹新。
苏敏官在她耳边无奈地笑:“我不会西洋舞啦。”
“我也跳得很烂。”林玉婵觉得酒精涌入脸颊,慵慵地笑,“就摇摇晃晃好了,不用那么专业。”
空地里其他几个跳舞的,果然都半醉着摇摇晃晃。
他有些稀奇地左右看,拉不下面子。猝不及防,被她灌了最后一口“凌晨三点的华尔街”,一下子辣上喉咙,愤怒地扳过她后脑,低头,把那残余的辣味全都回赠给她。
有人吹口哨。苏敏官拭掉鬓角的汗,又故意轻轻研磨,看着她本就酡红的脸蛋继续升温。
这一屋子酒客,论伤风败俗,谁比得过他!
林玉婵咬着嘴唇笑,全身仿佛被点燃。
反正进门时已经瞄过了。里头没有老师也没同学,没有认识的人,最适合深夜放纵。
反正她已经有点眩晕了。
苏敏官酒量尚可,但从没喝过鸡尾酒,也并不知道,混酒比纯酒更容易醉。
他生涩地追随音乐节奏,低低的声音在她耳边缠绵。
“阿妹,教我。”
“It won't be a stylish marriage,
I can't afford a carriage…”
林玉婵既然“常来”,可不能露怯。回忆视频里的舞步,摇着摇着就跟他撞到一起,被他眼疾手快捞进怀中,她呵呵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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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纵的结果是又喝了两杯不知什么酒,不知聊了什么,笑得喘不过气。苏敏官尚有一丝清明,叫了车回去。林玉婵半路就开始瞌睡,还在哼《Daisy Bell》。
在现代的广州,她不怕半夜在街上闲逛。有男朋友陪在身边,她更觉得安全。
两人像老夫老妻似的,互相搀扶着进房门。苏敏官轻声问要不要冲凉。林玉婵含糊答一句,自己也不知说的什么。但听到潺潺水声,大概他也觉得她出汗有点多。
直到热水冲在身上,后背抵上凉凉的瓷砖,她才稍微回神,“哎呀”一声,撞进一个火热的胸膛。他将她箍在怀里,一点点捋她打湿的头发。从她模糊的视角,只看到有力的手臂肌肉微微挪动。
“小白,我好累……”
她本能觉得腿软,没等他动作,第一反应先求饶。
“你以为我要干什么,”他呼吸带着奶油味的酒意,故意贴得紧紧的,慢条斯理地揉搓她,“我懂法律的。女孩子喝醉了不能碰,否则会坐牢。”
她脸颊绯红,偷眼向下,看到红色的卡通小老虎,英姿勃发地朝她打招呼。
顿时笑到岔气,吞了几滴水。
然后伸手搂住他脖子。
“也没有太醉,”她睁着水雾弥漫的眼,故意蹭他,轻声在他脖颈边吹气,“还有点自由意志。”
他深呼吸,问:“真的?”
“真的。我还会唱歌。”
然而唱出来是走调的“Daisy daisy give me your answer do……生仔未必就系福……”
还不满地问:“你怎么不接……””
苏敏官轻声叹口气,探身在篮子里翻找沐浴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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