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如今上海的西菜馆分两种。一是容闳带林玉婵吃过的正宗法式意式西餐, 聘请欧洲大厨,装潢十分高雅,当然价格也跟世界接轨, 租界洋人常光顾, 华人一般被挡在门外, 进都不让进。
林玉婵不稀罕去那里。
另一种就是所谓“海派西餐”,是上海开埠以来, 有人将西餐和本地口味土洋结合, 演变出来的一种独特菜式。而且由于广州开埠更早,这些时髦的西菜馆一般都有个广东人老板, 口味也相对清淡, 不会出现带血牛排之类的恐怖菜品。
价格也相对亲民,能让中产家庭偶尔来“开洋荤”。
“扬记西菜馆”的装潢布置皆是中式风格, 雅间里有个茶水小灶, 还供着灶王爷。墙上挂着几幅外销油画, 画的是“金陵十二钗”古典仕女。
滋滋作响的炸猪排盛在粉彩仙鹤瓷盘里,旁边配着辣酱油蘸料。洋山芋色拉五彩缤纷, 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加热到烫嘴, 盛在蓝地白花瓷碗里。由于菜牌上的洋酒常年售罄, 此时桌上放的是温热的绍兴黄酒, 旁边还附送一碟油炸花生米。
林玉婵空降大清以来,头一次下如此混搭的馆子。
不过炸猪排蘸辣酱油居然别有一番风味。她尝了一筷子就赞不绝口, 把盘子往对面一推。
“来来苏老板别客气。这是海派西餐, 平民食品,你小时候肯定没吃过。”
苏敏官抿嘴微笑, 放下筷子换刀叉,慢慢切掉猪排边缘的一小块肥膘。
“这么热情, 怕是别有所图。说吧。”
他看一眼那辣酱油,觉得颇为可疑,于是没蘸。
林玉婵笑道:“给你接风洗尘,没什么企图。”
“真是好心。”火盆燃得旺,室内温度上来,苏敏官扯开领口一个盘扣,温柔看着她,“既然这样,上次那最后一个鬼故事的结局,给我讲完吧?”
林玉婵:“……”
打死她也不乱给这家伙讲鬼故事了!
苏敏官就等她脸红,俯身拉过她的小挎包,略略一捏,里头厚厚一叠纸。
他笑而不语。
林玉婵无话可说,只能讪笑。
“嗯,是有点事……吃完再说。别影响胃口。”
“现在说吧。下饭。”
看这么厚一叠稿子,没三五天准备不出来。
苏敏官不禁好奇,她回到上海之后休息过吗?
林玉婵不好意思,夹一筷子洋山芋色拉,慢慢吹凉,一边看着苏敏官眼睛。
“苏老板……义兴有没有再买轮船的计划?”
义兴在稳扎稳打地扩张。苏敏官这一趟入内陆,沿途盘下不少货栈仓库泊位。这么多配套设施,只服务于一艘蒸汽轮船,岂不是大材小用。
苏敏官微微欠身,好一阵才说:
“有。”
林玉婵喜出望外:“洋人不封锁你了?”
苏敏官靠着椅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这姑娘面对他的时候,一如十五岁时的清澈透亮,喜怒哀乐都不藏着。
他那颗被一路航程冻硬了的心,又一点点软了下去,有冲动摸摸她的头发。
然而他脸上还摆着一副故作高深的神色,摇摇头,轻声道:“我自有办法。”
自从他做了那第一个吃螃蟹的华人船运,并且把一艘洋轮船经营得风生水起,其他船主也跃跃欲试,有余钱的开始向洋行询价,做起了鸟枪换炮的美梦。
洋人也要赚钱。抵制一个人容易。抵制一群人、一整个行业,那凝聚力就有点跟不上。
于是,尽管大牌洋行还都端着架子,但慢慢的,有些小本洋商开始将小吨位的、淘汰的、老旧的货轮卖给华人。从船上卸下来的机器部件、一些洋人不屑于修复的坏船破船,也有华人抢着收购,然后学苏敏官的手艺,拆了卖废品回本,从中再抠出几个完好的零件,一点点的自己“攒”。
于是如今的黄浦江上,也能偶尔看到属于华人的蒸汽小破船,玩命喷着黑烟,鸣着哀嚎的笛,追赶那中式帆船的优雅白帆。
在这种情势下,再搞什么全民杯葛,就显得有些儿戏。洋人只好听之任之。
苏敏官料定,如果此时义兴再流露出购买轮船的意图,洋商大概不会再把他拒之门外。
不过,准备一屋子竹杠,狠狠敲他一笔,大概免不了。
苏敏官思考入神,手中下意识地学林玉婵动作,最后一块炸猪排终于晚节不保,投入了辣酱油的怀抱。他毫无察觉,一口咬上——
他绷着脸,蹙了蹙眉。
真的还挺好吃。不知这搭配是谁想出来的。
“等我买第二艘轮船,”苏敏官问,“你打算做什么?”
林玉婵早有准备,吞下自己面前最后一块炸猪排,然后推开盘子,包里拿出厚厚一沓笔记。
“我想把这艘轮船包下来。”
她脸上笑盈盈,双手大大一张,绘出了自己的野心。
苏敏官一时间有些迷惑。
他不喜欢“我听错了吧?你再说一遍”这种套路。林姑娘从来说话很准,不在正事上开玩笑。而他的耳朵离年老耳背大约还有半个世纪的距离。
他也不会问“你要干什么”这种纯为满足好奇心的问题。生意人的基本素养,赚钱第一,隐私第二。送上门的生意何必问太多。
所以他直接道:“包一艘轮船,你知道需要多少银子?”
林玉婵对于他这么快就接受自己的狮子大开口,也不免有点惊诧。她低头看看,土豆色拉基本上凉了,她挑里面的火腿吃。
她笑笑,坦言:“我不知。你给个价位。”
“譬如一艘三百吨的小型汽轮快艇,洋商会开价至少三万两,”苏敏官立刻如数家珍地说,“往来长江航线,基本船工水手十人,你要付薪水;日常的柴薪煤炭,还有每个月的检查保养。如果是客运,还需要专门的……”
“不做客运。就按货运算。”
苏敏官看着她步步为营的谨慎神色,笑一笑,换了个说法。
“这么说吧。如果我购入一艘小型快艇,专做货运速递,每往返长江一趟,运费可收两千五百两。按毛利两成算,就是五百两银子利润。一年走二十趟,就是一万两。再加上轮船造价折旧……”
“付不起。”林玉婵坦然道。
一边暗地里咋舌,苏老板真是不显山不露水,义兴重启才两年工夫,谈价钱就开始以“万两”为单位了……
相比之下,她那“每担二两、三两”的棉花生意,显得多么寒酸可怜。
当然,他这利润听着高,但是以高负债为代价来运转的。买一艘轮船得靠借贷,算上洋人收的高额利息,得好几年才能回本。
所谓那几千几万两的运费,也大多是“待收”状态,客户拖上一年半载的尾款是常事。她提醒自己,不能被他的大话吓住。
他有弱点,她也有对策。
她耐心听苏敏官说完,把关键数字记在笔记本上,才笑道:“付不起现银,但是咱们可以想办法,用别的东西补偿。比如……你方才说,洋商依然对你实行歧视价格,义兴要买轮船,他们会集体开高价。”
苏敏官点点头,不置可否。
没办法,中国匠人虽然正在研究造轮船,但还没能制出媲美洋火轮的、可以安全下水的品种。
科研烧钱。面对如此缓慢的进展,不少洋务派官员也开始退缩,认为:西人的造船技术咱们短期内赶不上,要不还是买吧?咱别白费力了?
于是经费被一砍再砍。国产轮船更加难产。恶性循环。
至于寻常商行要购轮船,不言而喻,还得向洋人低头。
洋商占着垄断优势,自然会狮子大开口,不足为奇。
真到要买船时,苏敏官自会想些旁门左道。
“……那我给你指个旁门左道,”林玉婵好似看穿了他的想法一般,微微一笑道,“你的第二艘轮船,以博雅的名义购买,托管在义兴名下,你们负责行驶、维修、保养。博雅是西式有限公司,老板十分怕羞,轻易不露面,跟洋商暂时没有利益冲突。这样的公司要买轮船,我想,洋商的竹杠不会敲太狠吧?”
苏敏官眉梢一动,随后,还是微笑摇头。
“即便船价能减半,林姑娘,据我所知,博雅如今的资产也养不起这样一艘船吧?”
“别急别急,还有商量的余地。”
林玉婵不慌不忙,笑眯眯给他斟一杯酒,然后摊开另一个笔记本。
那上面圈圈点点,五颜六色,都是她此次长江之行,沿途记下的见闻。
苏敏官从中看到了熟悉的细节:镇江洋商如何为了垄断竞争而签订齐价合同;九江洋商如何恶意抬价开盘、抑价收购;洋商之间如何议定收购份额,对破坏规则的友商集体抵制,而华商却一盘散沙,各自为战;各港口棉价如何高低不均,显然有人故意传播错误情报……
苏敏官略略扫一眼,抬眼洗耳恭听。
“我这几日跟大伙讨论好几次,自己又仔细想了一下,”林玉婵慢慢说,“洋商这些竞争手段,你我无法阻止,但也不至于任其宰割。如果能开展一些反制的措施,不说别的,起码上海港的棉花收购价,不至于被他们操纵得这么离谱。”
苏敏官用心听着,想到她方才所言“想包一艘快船”,大致推测出了这个姑娘的野心。
他垂眼,虚看着眼前的雪白餐布,收敛起温和轻松的神态。再掀起眼皮时,眼中只剩犀利的搏击之色。
“说服我。”他解下怀表,倒转放在她面前,“你有半个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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