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苏敏官做事其实很有逻辑。如果林玉婵不是会众, 他冒然借她带绣标的衣服,让那掌柜的错认,等于自坏规矩。
只有她入会——哪怕是临时的, 才能享受这个“会员待遇”。
所以那一角钱, 她等于是临时租赁了天地会会籍, 交得并不冤。
而且还能限时退押金!这用户友善度也太高了。
林玉婵胡乱想,苏少爷如此天纵奇才, 要是晚生一百年, 至少也能混个纳斯达克敲钟吧?
林玉婵透过面前小笼包的白烟,用心打量对面的小少爷。
他面部线条柔和, 眉眼藏锋。当他低垂眼目, 用心做一件事的时候,显得很是青涩而温润, 让人不忍打断他的孤独自处。
偶尔——只有偶尔, 他眉梢一抬, 精明凛冽,观者为之心寒。
林玉婵很庆幸自己属于他的“友方阵营”——如果是敌人, 你完全想不到他会用什么招数对付你。
不过苏敏官显然也有自己的烦恼。他忽然放下筷子, 定定地看她一眼, 神色细腻。
“阿妹, 有件事,我不明白。”
苏敏官将自己的斗篷从椅背上收起, 慢慢卷起来。
他声音极低, 混在小吃摊的喧哗里几乎听不清。
“阿妹,我想请教——你不怕我, 也不觉我是逆匪败类,对各路反贼没一点忌讳。可我几次邀你入会, 你都推脱,仿佛唯恐和天地会沾上关系。”
林玉婵呼吸微微加速,不知该怎么答。
他观察得很敏锐。她确实是……不太敢跟天地会扯上关系。
她怕什么呢?
追根究底,大概是因为,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眼,眼里就是上任金兰鹤的人头,以及那颗头旁边的“天地会逆匪”几个字。身周是无数正在腐烂的尸体。天知道原先的可怜八妹是不是被这场景吓死的。
那血淋淋的场面给她的震撼太深。如果说容闳对义兴有心理阴影,她大概对“天地会”三个字也有阴影。
理智上,她知道这些人属于朴素的革命者,自己应该同情和支持。
可实际上呢,在大清的日子处处埋雷,她一心只想好好活着,更不敢有任何主动作死之想法。
苏敏官还在等她答案。她苦笑:“害怕‘天地会’这三字的,恐怕不止我一人吧?”
他也笑笑,坦然点头:“一百年前天地会可吃香了。现在么,散场的戏台,无人垂青啦。”
林玉婵忽发奇想,借着一个小笼包的掩护,凑近了,低声说:“其实你想没想过,如果‘天地会’改个名,改成个不那么招摇的名号,你这发展下线的速度绝对能突飞猛进。”
苏敏官差点噎着,咳嗽一声:“你这是让祖师爷降雷劈我。”
林玉婵心想,有这想法的她又不是第一个。
楚南云不就另立门户了么?初见清帮,看起来挺蒸蒸日上的呢。
不过再一想,楚老板的下场,比起被雷劈也好不到哪去。看来冥冥之中自有赏罚公道。
她转而道:“又不必完全改名呀。比如,公开场合一个名字,私下里还是天地会的芯,革命的火种不变,只不过大家不轻易提而已……”
苏敏官轻轻皱眉:“你是说哥老会、潘门、小刀会、香港三合会……”
听到这些地摊武侠杂志里熟悉的名号,林玉婵差点背过气:“都跟你们是一家啊……”
他见怪不怪:“不然呢?”
“这样还是太张扬了,一听就是水泊梁山那种。”林玉婵仗着个临时会员的身份,一本正经瞎出主意,“要那种特别无害的、官府连注意都不会注意的、甚至会鼓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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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义兴船行清晨开张。在门口商号下面的位置,钉了个小小的定制松木牌。
上书:“广东同乡会”。
没有落款。字迹朴实卓厚,看起来像个倔强小老头写的。
苏敏官丢下锤子,怀疑地上下看了看。
“有点奇怪。”
林玉婵作为唯一一个捧场的,笑着鼓励:“看起来特别守法。我申请入会,享受一下同乡温暖。那一角钱你留着吧。”
虽说是挂羊头卖狗肉吧,但她心里觉得安全多了。
以后再进出义兴,也用不着偷偷摸摸,让旁人奇怪:一个孤单小寡妇,干嘛老往壮汉扎堆的船运码头跑呀?
况且苏大舵主手下的天地会分支,目前已经悄悄转型,“业务”也确实都比较合法——缴纳会费的老百姓们互相帮衬,互相照顾生意,谁跟谁有矛盾,组织上派人去评理……
林玉婵把这些事情总结一下,不就是个同乡会嘛!
虽然会众未必都是广东人,不过舵主都是粤籍,就稍微让他占个便宜好了。
当然骨子里还是反清的。有外省会众逃到租界,留宿、贿官、复仇,毫不含糊。
不过这已经不是主营业务,只是偶尔为之。大部分“同乡会”的普通成员,只要态度上不跟官府密切即可,也不必对此详细知情。
反清的骨干力量都死光了,幸存的接班人只能小打小闹,随便做点小本生意糊口这样子。
大清一时完蛋不了,只能先默默回血,恢复实力。
这是林玉婵的想法。
但苏敏官还是有点心里头过意不去,苦笑道:“要是在广东,前辈们恨不得每天睡前念一遍反清复明,哪容我这般不求上进。”
他左看右看这“同乡会”牌子,又似乎是自语:“若是能有一千五百两银子进账,我就请个醒狮队,风风光光在全城宣传一下。“
还念念不忘呢。林玉婵提醒他:“义兴招牌没法改。全国的天地会老乡都认这两枚铜钱呢。哦对了,容先生正在打听别的武装船运,名字一个比一个好听,你且死心吧。“
苏敏官被她挤兑一句,不以为忤,微微一笑,转而问她:“徐汇茶号表现如何?没给你把茶炒糊吧?”
他这一提醒,她才想起来看时间,撒腿就跑:“走了,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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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汇茶号作为专业加工商,服务齐全一条龙。清晨伊始,就有专门的力夫上门取货。不用林玉婵自己另找。
“层层外包”的确增加成本,但它毕竟方便啊。
林玉婵赶到博雅洋行。容闳还没起床。她没跟常经理寒暄两句,力夫就拉着车来了。
毛掌柜早就千叮万嘱,说这次的客户是个小姑娘,大家休要少见多怪——就算是小姑娘,也不能怠慢,人家懂行着呢。
力夫们心里虽然有根弦,但初见林玉婵的时候,看到她那单薄的身板、秀气的五官、朴素干净的小袄裙,还是有点不适应。
听她发号施令?她还不如自己家婆娘嗓门大呢。
但力夫们已经习惯了服从。况且有工钱挣,没人跟钱有仇。
还是按要求将一箱箱茶叶装车。只是做得马马虎虎,眼里闪着不信任的光。
林玉婵也并不太介意他们的态度。观念扭转不是一夜之间能完成的。能指挥得动这些大哥她就谢天谢地。
不过,还是要严格提出自己的要求。
“这些茶叶箱子远道船运而来,算不上结实。装车的时候捆三道,绕过县城走马路,不要颠簸。”
一连几日,她不厌其烦地叮嘱。
力夫们懒懒散散,斜眼看她,得过且过。跟当初德丰行用的那些廉价苦力一个样。
林玉婵忽然恍惚忆起去年自己空降伊始,也是这般混在苦力队伍里搬茶叶,冒着腰杆折断的风险,闭着眼,咬着牙,一点点试探自己的极限,自愿被剥削得一干二净,只为避免被立刻发卖的命运。
现在呢,她两手空空,跟在车队旁边“押送”,反倒像那剥削的人。
林玉婵心念一动,来到茶叶堆积的空场。
“难道还要我示范么?这样搬,不毁箱子,也不多费力气。“
她微微屈膝,深吸口气,大腿和脚跟用劲,稳稳地将一个箱子扛了起来,举重若轻地送到车上。
许久不做苦力,有点气喘,小脸胀红,肩胛骨被衣裳擦得火辣。
但力夫们已经无暇注意她的脸色,一个个张大了嘴,好像看见神仙,顿时肃然起敬。
“不、不得了……”
从没见过力气这么大的女人!
莫不是有什么武功在身?
其实力气大的女人不少。街上常见前后背着两个娃、还忙碌干活的贫家女。但货物毕竟不是孩子,也不会长出双手双脚缠在母亲身上,运送难度比儿童要高多了。
林玉婵:“别愣着,我跟你们一起搬。”
当然,顾及自己的脊椎,她后来都是挑轻一点的箱子搬,只费力气,不损骨头。
但和她小小的身躯一对比,已然不成比例。
力夫们齐齐闭嘴,乖乖按照她的要求开始干活。
此时容闳起床,小洋楼三层窗户打开,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低头一看,吓得坐回床上。
“……大力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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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徐汇茶号的炒茶作坊,林玉婵匆匆喝口水,开始监工。
毛掌柜虽然会偶尔来作坊巡视,但大部分时间都是炒茶师傅自己干活。
只规定了期限和工钱,师傅们自然而然地凭经验,按照自己习惯的方式做工。
纵然林玉婵给大家讲过自己的要求,人性`爱偷懒,她若不督促,师傅也不会百分百照做。
“张师傅,生锅够热么?”她问。
那张师傅埋头烧火,含含糊糊答道:“够热够热,姑娘放心。”
他想,小姑娘家懂什么,就算是家传渊源,也不过是纸上谈兵。他张师傅炒茶三十年,炒过的茶比她吃过的炒饭还多呢。
林玉婵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温度计,悄悄探下去——
“才280度。我不是说了,要300度才够。”
温度计是从容闳店里借的,属于他那永远卖不出去的货品之一——中国人讲究“中庸”和“适量”,对这种精确的东西不感兴趣。当年洋人传教士把这玩意献给乾隆皇帝,得到的评价便是“奇技淫巧,中看不中用”。
容闳不信邪,进了一批水银温度计,成本奇高,而且还是美国人常用的华氏刻度——欧洲洋人习惯摄氏度,也不买他账。几年了没卖出去几个,落了三寸灰。
但林玉婵知道,“控制温度”是炒制优质茶叶的关键。过去没有精确测量仪器,只能靠师傅们经验感觉。现在技术进步了,当然要拥抱高科技。
德丰行的“独门秘籍”之一,便是善用温度计。广州开放较早,商家对“奇技淫巧”不抵触。
当然具体到多少度,德丰行打死也不会公开,林玉婵也不知道。
但她这次借视察作坊的由头,用温度计测量了十余个茶号的锅温,再结合自己以前的点滴经验,得出结论:杀青后的熟锅,锅温在150摄氏度左右最合适——也就是大约300华氏度。
几个炒茶师傅当然不买她账,都客客气气地笑道:“姑娘多虑了,这洋玩意儿我们也看不懂,炒茶靠经验,手熟就行。”
林玉婵简直要笑出声。老大一把年纪的人了,腆着脸说几个阿拉伯数字看不懂?学不会?
她叫道:“小囡,你教教这些爷叔。”
毛掌柜的大闺女毛姑娘,闺名顺娘,当然是不公开的,全店上下都管她叫小囡,林玉婵也跟着叫。
毛顺娘才是真正的家学渊源,从小就在香喷喷的茶叶里打滚。只不过她老爹收了几个徒,却不肯正儿八经的教她,觉得女孩子反正没法继承自己衣钵,学这些没用。
毛顺娘自己也不求上进。原先每日在家织布绣帕子,近日家庭变故,不得不每天跟爹来上班,就在后堂里藏着,还是绣绣手帕混混日子,偶尔偷偷出门解个手。
直到店里来了个广东姐姐。
林玉婵注意到,自己监督炒茶、发号施令的时候,门缝里时有一双好奇的眼睛,盯着自己看。
她立刻就把小顺娘请了出来,很客气地问她:“帮忙么?”
反正定金已付了,茶号里的师傅随她动用,合同里也没说不许使唤掌柜的闺女。
顺娘扭捏了一会儿,就被林玉婵的博学吸引住了。原来茶叶里有那么多学问!
林玉婵不藏私。什么“几代单传秘籍不外泄”、“手艺传男不传女”这些老规矩,早晚会被抛弃在历史洪流里。信息共享才是时代进步。
她把自己在广州茶行里的经历,挑有趣的跟毛顺娘讲了。她记性好,一天三五个段子,存货富富有余,把个小姑娘听得心驰神往。
毛顺娘终于找到了比绣帕子还能消磨时间的乐趣。阿拉伯数字什么的,她一个下午就学熟了。
于是现在,满屋子老师傅盯着一个十四岁小姑娘,洗耳恭听,认认真真地听她讲:“这是1,2,3……这是100,200,300……别看弯弯绕绕,其实很容易的……”
师傅们强颜欢笑,连连点头:“小囡真是蛮灵光。我们这些老骨头果然不中用,哈哈哈。”
掌柜的闺女,面子不能不给。
林玉婵狐假虎威,教完顺娘,请她监督。
炒茶师傅们这才老实,只怕小囡回头向掌柜的告状,只好按照林玉婵的要求,一板一眼地调整自己的习惯。
林玉婵总算歇口气。
午休的时候茶号厨房开饭。照样是粗米饭管够,小菜一碟。
林玉婵始终不习惯大清百姓的这种堆积淀粉的饮食习惯,况且自己还在发育,于是跑到对面买了一屉鲜肉小笼,给自己补补油水和蛋白质。
顺便给毛顺娘带一份。
她不无感慨地想,来大清快一年,终于实现吃肉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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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下来,林玉婵累出一身汗。时常弯腰检查,腰腿又是酸酸的。
又得跟师傅们斗智斗勇,又得磨嘴皮子,还得常常亲力亲为的示范,一整天连轴转,不比搬茶做苦力轻松。
好在初有成效。眼看那熟茶一点点堆高,她心里好像做完一沓高难度卷子,无比的充实。
她洗把脸,收了工,包起炒制好的第一罐样茶,送到博雅洋行给容闳过目。
顺便看看他的那些伙计,做没做好销售茶叶的准备。
博雅洋行里照例是冷清而闲散。容闳刚刚完成翻译一本英文诗集,样书摆了一货架,虽然无人问津,倒是赏心悦目,比一架子高露洁牙粉要好看多了。
伙计们倒是意外地都没闲着,不知是不是被上次容闳的“不跟钱有仇”鞭策到了。
林玉婵到的时候,看到大家围着小桌子,热火朝天地讨论着:
“大成船行给的报价不错,可是我看他们的船都快漏了……”
“南洋摆渡成不成?他们船老大我今日见过,太阳穴鼓鼓的,一看就是得少林派真传……”
“还是永昌比较划算,他们食宿自理……”
“太便宜的怎么敢用?不怕是另一个楚老板?”
…………
“和钱没仇”的容闳容老板,被林玉婵反复鼓动,终于还是放不下去战区收茶的诱惑,开始寻找押运船队。
伙计们跟着起哄。毕竟过去大家懒散也是因为挣不到钱。如今暴富机会就在眼前,老板吃肉他们喝汤,人人积极性空前高涨。
目前已有三四家船行参与竞标,各有各的优劣。
不论谁被选中,那都将是一桩肥单,够这船行吃上几个月。
林玉婵心里为苏少爷点了个蜡,咳嗽一声。
“容先生……”
容闳从报纸里抬起头,笑呵呵招呼她:“茶炒好了?”
林玉婵点点头,略略说了一下自己的炒制风格路数,一边从怀里摸出小茶罐,洗手、烧水、烫杯、沏茶,一气呵成。
“您试试。”
她有九分自信,她花了数日心血炒出来的第一罐茶,就算是放到广州德丰行,也能标个A级,让王全无可挑剔。
容闳微微惊讶,放下报纸站起身,双手端起茶杯,煞有介事地吹了吹,然后虔诚地抿了一口——
“Jesus, 好烫。”
林玉婵:“……”
这人不懂茶。她白对牛弹琴了。
她忍住笑,解释:“我用的是广东炒法,成茶清心爽目,且无燥热之感,还有温度……”
容闳却挥手,“林姑娘,我相信你,你说了我也记不住。对了……”
他忽然放下茶杯,凑近两步,轻声问她:“对了,你上次跟我提到的那个广州义兴船行……”
林玉婵一怔。义兴ptsd患者主动提它,是个什么意思?
“……报价是多少来着?”
她愣了半天,才狐疑地答:“一千五百两。怎么先生……”
容闳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想把它也放入备选当中。姑娘和苏老板是同乡,不知可否帮我问问,他接不接受讲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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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接受。”
苏敏官背着手,一边研究墙上挂的黄历,一边不假思索地甩出答复。
“下月十五,春暖花开,适宜出行。”他用炭笔在某个日子上划个圈,唇角一翘,“烦你通知。容先生可以准备起来了。多带点厚衣服。”
林玉婵提起裙角,撑着柜台台面一跳,坐到他那大柜台上,晃着双脚,认真欣赏他装逼。
他修长的手指捻着炭笔,黑白分明,指尖沾染一点黑。
他平日接待友商客户,多是神态谦和,不到必要时不显出犀利锋芒;今日他却少有地摘了那层谦谦君子的皮,眸子里透出桀骜不驯,仿佛对此事志在必得。
“容先生还不是‘广东同乡会’成员,我没在他门口看到记号。”林玉婵严肃地问,“你是何时、怎么让他改口的?”
就知道他肯定有小动作,绝不会轻易放弃这么大笔的单子。
林玉婵想,要是苏敏官敢用楚南云那种旁门左道,她非得把这人模狗样的反贼狠狠教训一番不可。
……算了,没那个实力。
痛斥一番就行了。然后友尽。
不会打架真吃亏。
苏敏官见她小脸紧绷绷,笑出声来,高深莫测地摸自己鼻子。
“我不知道呀。他为何松口,我也莫名其妙呢。”
“撒谎。”
“想知道?”
林玉婵立刻点头,却马上犹豫,把自己固定成一个木偶。
天下没有白得的午餐。别又让她拿什么来换。
苏敏官看她神色戒备,不由得失笑,眼角一挑,微露狡黠。
“难道你想学?阿妹,我以为你是个好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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