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林玉婵听到“查税”两个字, 心里轰的一声,好像燃了一排二踢脚,炸得她脑袋四面开花。
不对不对您查错了不是这家……
当初恶霸“义兴”盘踞苏州河畔, 又是敲诈又是勒索, 要拿苏敏官的脑袋换两千两银子。她无计可施之下, 才抱着一线希望跟赫德提出,建议他新官上任三把火, 先清查一下乱象丛生的运输业。
她觉得楚老板连砸店绑架的事都敢做, 违法走私什么的肯定小意思,犯罪证据一大把。
到那时, 希望能趁乱, 把里头关着的小少爷给捞出来。
她知道楚老板凶恶,生怕赫德吃亏, 还特意贴心地建议, 别都带文职, 带点兵去,免得流氓狗急跳墙。
这不, 赫大人虚心纳谏, 今日把巡捕和洋枪队都给借来了。
谁知苏敏官动手太快, 短短一月之内, “义兴”已然改姓。
但违法犯罪的黑历史一样不少。
赫德半小时前带人前来,正赶上伙计们放假松懈, 打个措手不及。
他目睹这些伙计们神色慌慌疲于应付, 个个都是心里有鬼的模样,已经有了七分把握。
他耐心等待, 等“大鱼”回来落网。
租界里其他外籍官员都按照中国习俗,放假赏灯去了。只有他无心娱乐, 只想办公。
勤勉果然有收获。在远远看到马车奔来的时候,赫德还兴奋地想,林小姐的分别礼物,果然不俗。
当然他也知道,林玉婵的这个“举报”肯定也掺着她自己的私心,多半她跟那个义兴老板有点私怨——这姑娘到上海才多久,就到处结仇,果然是锋芒太露。
私心也无妨。他顺便做个人情,双赢。
也算是补偿她,没有断约遣散金的遗憾。
直到看见林玉婵火急火燎地从马车上跳下,赫德才真真切切地困惑了一下。
她来干嘛?给自己摇旗助威来了?看那神态又不像啊。
那义兴船行的老板快步走来,面带微笑,客客气气地朝赫德作揖:“总税务司大人新官上任,就亲自屈尊微服民间,如此尽职尽责,小人深感敬佩——里面请。来人,给各位军爷也奉茶,大冷天的暖暖身子。”
场面话倒是挺漂亮。在赫德的印象里,这些行走在违法边缘的华商大抵都是油滑而谄媚的面相,年纪也都老大不小,脑后的辫子一股怪味儿,跟他们接触算不上愉快。
但眼前这人倒是出乎他意料的年轻,整个人清爽大方,温文尔雅,眼中有朝气。
哪像流氓,流氓受害者还差不多。
当然,赫德也觉得苏敏官略微眼熟。船难那日,他被林小姐救上一块床板,板上还有个来历不明的“水手”,似乎对他颇有敌意。但短短几十分钟的“同舟共济”,他自己被淹得半死不活,月明星稀,光线昏暗,他也没太看清那“水手”长相,更不会把他和今日的年轻华商联系到一起。
苏敏官处变不惊,熟练地招呼了赫德一行人,这才瞥见林玉婵缩在小角落,可怜巴巴地看他,一副做错事的模样。
他瞟一眼赫德,冷笑:“阿妹,解释一下?”
没的可解释。林玉婵坦然认栽:“明天开始,我免费给你打工,作为补偿。”
苏敏官淡淡道:“义兴明日要是还能开张,再说吧。”
赫德已经坐在柜台后面的太师椅上,让人搬来所有账册,几个副手通译围在一起,点上灯,开始挑刺。
“苏老板,”他反客为主地往后堂一指,“你回避吧,一小时后再来。有问题本官会派人找你。”
他在广州发明了“突击查税、杀鸡儆猴”之道,小试牛刀几次,尝到了甜头。这次更是有备而来,流程已十分熟练。
苏敏官依旧谦和地微笑:“茶叶在那里,大人们省着点喝,只剩四两了。”
林玉婵不知所措,跟着他就想去后堂,好歹跟他说说赫德的工作风格……
“林小姐,”冷不防赫德叫她,“请你留下,做我的临时助手。”
林玉婵:“……”
官老爷征召平民,按道理她无法拒绝。
当然啦,她可以推辞,民女胆小怕事,没见过世面,男女有别,奴家还是回避的好……
开玩笑。这种言辞糊弄个上海知县还可以,赫德要是吃这一套,他趁早把那三品顶戴还回去。
况且他这个要求,焉知不是放义兴一条生路,给她个解释的机会?
她于是规规矩矩地立到一旁。赫德身边的随从有一半都认识她,虽然对她出现在此处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友好地朝她点点头,给她让出个位置。
赫德专心读账,半晌不语,不时伸手覆上油灯,烘一烘冻得僵硬的手指。
林玉婵轻声开口。
“苏老板是我的一个旧识,今日碰上,聊天才知,原先的义兴船行经营不善,早就张罗转让,正巧让他接了手。”
赫德点头,朝后堂使个眼色:“这位苏老板,过去是做什么生意的?”
林玉婵立刻抬出金字招牌:“怡和洋行。”
“林小姐曾暗示本官,义兴有违法运输之前科——现在你还这么认为吗?”
林玉婵想了想,滴水不漏地说:“当初我也是道听途说,今日赫大人正好查证清楚。”
“那你要知道,如果这个商号的前任主人有什么欠税欠债,作为继任,他有义务还清。”
林玉婵:“我明白。赫大人秉公查证便是。”
求情是没用的。赫德处事严格,请他高抬贵手只能适得其反。
只能看苏敏官造化了。
还好赫德作为海关利益代表,只关心走私偷税的事,不管什么绑架揍人收保护费。林玉婵只能祈祷楚南云专心他的黑老大事业,走私生意做得不太多。
哗啦一声,赫德丢给她几本册子。
“译一下关键数词。按我的格式总结一个量表。”
跟以前使唤她一个风格。林玉婵暗自叹气。唯一不同的是今日没工钱。
“哦,对了,”赫德忽然想起什么,冷峻的颜面融化了一刻,微笑着,对周围几个的副手通译说,“今日中国元宵节,把各位召来熬夜,很是辛苦。本官不是吝啬的人,加班费按三倍算。”
众人赶紧轻声谢恩,人人埋头苦干。
赫德微笑着看了林玉婵一眼。
林玉婵:“……”
行,够狠。怕了您了。
她很快将一本分账总结完毕,递过去一张字纸。
“大人请过目,我没看出任何问题。”
赫德接过,先扫一眼,不经意问她:“林小姐如今在何处高就?”
林玉婵:“高不成低不就,现在托人贩点茶。”
一边说,一边做出烦恼的神色,耷拉着眉毛,唉声叹气。
赫德不就是想看她“悔不当初”么?这么小心眼的愿景当然要狠狠满足他。他心情舒畅了,也许能少找几个茬。
赫德笑问:“自己开店做生意?那我们以后或许还有见面的机会。”
林玉婵也笑:“那是自然。我又雇不起伙计,每年估计得亲自去海关交钱。”
赫德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江海关旧规,每年年底会宴请华商洋行中的纳税大户。我上任以来废除了许多旧制度,但我认为这一条可以保留。我衷心希望林小姐有朝一日也会接到我的请柬——我还真是好奇,那些肥头大耳的行商老爷们看到一位年轻淑女应邀列席,会是什么表情呢。”
赫德嘴上说笑,眼睛没停。他有意让林玉婵参与查账,就是想看看她会不会耍小聪明糊弄人。如果她私做猫腻,那正好给他一个开刀的理由。
一眼扫去,她总结的账面干干净净,一点作奸犯科的痕迹都没有。
他马上把她算过的结果丢给另一个副手:“验算。”
说话间,林玉婵的第二张表格也格算完毕。她自己都有些惊讶,掩饰住异常的神色,说:“咸丰十年第三季度,合格。除了贿赂您的前任李泰国的三百五十二两银子,没有可疑收支。”
几位随从连声咳嗽,警告这牙尖嘴利的“小寡妇”,不许揭海关的老底。
赫德却忍不住唇角微勾,心里有些意外的满足。李泰国本来就是被他踢下去的。李越是贪腐,越显出海关现在的清正廉洁。
林玉婵开始查第三本账,脸上笑容扩大,简直收不住。
“赫大人,第四季度也干净。按照当时的海关税法,误差在百分之五以内。”
义兴船行的黑账一大摞,若说有那么几天几个月是偶尔干净的,也许还情有可原;但林玉婵接连翻了三个季度,三观接连刷新。
爱国敬业诚信友善,这原来是一家遵纪守法的良心企业!
规规矩矩兢兢业业,什么保护费,什么偷税漏税,全都不存在!
林玉婵当然不相信这等灵异之事。但她又何必出言叫破。
她一心二用地回忆,突然记起来,今天早些时候,她来到义兴拜访苏老板的时候,他在干什么来着?
——坐在赫德现在坐的椅子上,翘个二郎腿,咬着个笔杆,正对着一摞账册勾勾画画,特别有霸道总裁气场。
等等,哪个老板没事改账册??
林玉婵心跳微微加速,不动声色地检查这些账本——纸和墨迹都不像是崭新,但现在的造纸技术比不上后来,随便一摞廉价宣纸,若保养不当,放上几个月就泛黄,仓库里的旧纸俯拾即是;账册的格式也是老款的“四柱记账法”,看起来有些年头。但苏敏官是十三行遗少,对这种记账格式应该比四书五经还熟……
此时赫德团队的其他人也纷纷汇总结论,认为义兴船行的账册虽然偶有脱漏和含糊,也有不光彩的行贿挪用之举,但在华商里已经算规矩,更是远远达不到“走私偷税”的处罚标准。
赫德凝视着那摊开的一本本账册,皱紧了眉头,看了林玉婵一眼。
林玉婵很抱歉地欠身:“道听途说……浪费您的加班费了。”
赫德:“请苏老板过来。”
苏敏官就侯在门外,进来时依旧是无辜纯良的笑容:“不知大人……”
赫德打断:“你们商号过去十年,用的都是同一个账房先生?”
苏敏官点头:“是。”
“他在何处?”
“小人接手船行之时,账房便辞职回乡了。小人并不记得他的名字籍贯。目前敝号账房空缺,小人正在招聘。”
得,完全没法查。
赫德再令:“把你们所有会写字的伙计叫来。”
大清文盲多,肚里有墨水的伙计总共不过五六个。赫德命令给他们一人一杆笔,令他们写壹贰叁肆。
写毕,大部分人字如狗爬,今日被公开处刑,一个个膀大腰圆的糙汉子,此时排成一排,娇羞扭捏低着头,不忍直视自己的大作。
赫德抬眼,看向苏敏官的目光更加严厉:“那么请苏老板写几笔看看。”
苏敏官惶然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叫你写你就写。”
苏敏官没法子,讨个凳子坐下,就着伙计们写剩下的墨,敛袖提笔,随便写了几句乘法口诀。
赫德对中国书法造诣有限,拿给下属判断。
苏敏官的字,温婉灵动,疏落有致,一看便知是有多年幼功。
而那账本上的字迹,朴拙厚实,笔画潦草,常有败笔,那写字的看起来像是个性格急躁倔强、文化程度一般的小老头。
中国下属们一眼就看出差别,纷纷说:“不一样。”
赫德似是漫不经心,忽然把方才林玉婵写过的一张纸也丢了过去。
大家都是一怔,随后集体笑着摇头:“太不一样了。苏林氏的字明显是女子风骨嘛。”
有的还开玩笑:“大人该请个书法先生,练练眼力。”
苏敏官本来谦恭守候,神态极为老实;猛然听到“苏林氏”这个怀旧称呼,一下子有点绷不住,眉梢轻抖,拼命向下抿嘴角。
赫德一时间无话可说,轻声自语:“见鬼。”
他直觉觉得这些账本有问题。但找不出任何证据。
他有冲动把这该死的船行里里外外都搜一遍。但海关没有执法权。就这点洋枪兵还是他以私人的名义借的。况且海关名义上还是大清衙门,要是他敢代替租界工部局越界执法,列强伙伴们南腔北调的投诉够他喝一壶。
身为英人,却仕大清,这就是脚踏两条船的代价。
更何况,他又想,自己突击造访之时,所有伙计都慌慌张张,完全不像有所准备的样子。就连林玉婵林小姐本人,也没料到他会在今日大驾光临。她看到自己的那一刻,那惊愕的表情绝不是装出来的。如果他们提前伪造了账本,何至于如此不知所措?
也许……他们真是清白的?
只能吹毛求疵,从陈年旧账里找出些漏洞,象征性地罚款三百五十两银子,责令月底前去海关交齐,否则吊销航运资格。
苏敏官很爽快地在罚单上签名,笑道:“前任的账后人还,公平合理,十分应该。赫大人办公之细致,更是令人佩服。为了三百五十两银子的缺额,不惜放弃休假,冒着严寒,亲自来查个水落石出。这等敬业态度,小人更该昭告店铺,让大家都好好学学。”
赫德“嗯”一声,头一次有点怀疑自己的汉语水平。这苏老板虽然是在夸自己,怎么听着不太受用呢?
好像是说,他兴师动众大闹一场,就罚了三百五十两小钱,加班费都不够他发的。
赫德从随从手中接过格纹粗花呢风衣,待要出门,忽然回头,紧紧盯着苏敏官,一字一字说:“苏老板年轻才俊,想必假以时日,定会成为上海华商之领首。本官拭目以待,会一直关注你的。”
苏敏官连假笑都懒得装了,嘴角一勾,目光灼灼:“能得洋大人青眼相看,小人受宠若惊。大人慢走,小心路滑。”
赫德冷笑一声,披衣出门。
他忽然回转。林玉婵正在默默收拾案牍,见灯光被挡了,才抬头,怔了一刻。
“赫大人?”
“林小姐,”赫德微笑,语调如冰,问她,“本官以后还能再相信你吗?”
林玉婵心里苦笑。其实她对赫德真是一片好意,若非苏敏官下手太狠,倘若今日义兴还是楚南云掌舵,赫德此行必定满载而归,杀一只最肥的鸡。
但事已至此,解释也没用。她果断选择背锅保义兴。
“赫大人志向高远。”她现熬鸡汤,礼貌微笑,“做大事时,只需相信自己即可。”
赫德轻轻咬牙:“多谢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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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灯火渐歇,义兴船行重新关门落锁。收拾完一片狼藉的铺面,苏敏官令伙计们歇了。
左邻右舍的“友商”见官兵来了又走,并没有闹得鸡飞狗跳,失望地缩回了看热闹的头。
林玉婵紧绷的神经这才放松,又惊又喜地蹦了两蹦,指着那一堆摊开的账本,轻声断定:“你都准备好了!”
苏敏官微笑,眼中闪过一丝嚣张的得意之色,又迅速敛去。
“你告诉我的当日,我就开始准备了。”他给自己倒杯冷茶,一饮而尽,“未雨绸缪,宜早不宜晚。”
林玉婵语塞,“我?……”
一晚上兵荒马乱,她又刚刚做了几个小时的高强度审计,脑筋一时有点运转不灵。
“我什么时候告诉……”
他蓦地欺近身来,双臂把她圈在柜台前,衣袖蹭着她的肩膀,低下头,深情脉脉地凝视她。
“你……”林玉婵呼吸一滞,慢慢往下出溜,“小白同志你态度端正点……”
“……还有十颗子弹,一把螺丝刀。”苏敏官低声在她耳边说,“你想办法拼装起来。过年后,海关可能会来这里突击检查,你带着枪,可以趁乱逃。”
林玉婵如梦方醒。他模仿她的语气惟妙惟肖,姿势……跟当时也差不多。
她记得当时唯恐演不像,抱得可紧了,让他喘气都费力。他现在只是松松一箍,也没碰着她,并不敢百分百复原到位。
她还是轻轻推他一把,讪笑道:“你……记性不错。”
她那晚上见血太多,被吓得不清,睡了一觉之后,许多细节被大脑自动屏蔽,之后也从未回想过。
他倒都没忘。
苏敏官没动,依旧意味深长地看她,好像在等她想起来别的什么。
林玉婵蓦地耳根通红:“等等……”
所以,单凭这句话,他并不知道这次突击检查,实际上是她撺掇的。她很可能只是旁听到了赫德的工作计划,顺势制定了救人方案。
直到她刚才一看见赫德就万分悔恨,可怜兮兮缩在角落里,一副“小少爷我对不起你这债只有下辈子再还了”的抱歉模样……
娘的,她这是不打自招!
林玉婵气得冒烟,自己动手,抬起他胳膊就往外钻。
苏敏官抽回手,正色道:“其实今日海关来检查一遭,也未必是坏事。义兴从此有个清白案底,强过日后再遭他临时起意的清算,打我个措手不及。所以……阿妹,还是要谢谢你。”
他想得长远,想得透彻,确实没有怪罪她的意思。
林玉婵抿嘴一笑,转身打开抽屉,拿出一本方才审计过的账册,再次细细检查。
“怎么做到的?”她还是好奇,“这些肯定都不是原本。”
苏敏官双眼弯起来。就等她问呢。
变完戏法不解密,如衣锦夜行,有什么意思。
他朝她伸出左手,委屈抱怨道:“都肿了。”
林玉婵低头看。他的左手姿态有些不正常,手掌外侧磨得通红,手腕关节有些浮肿。
方才他写字,用的是右手,左手始终笼在袖子里。
“你……”
苏敏官得意非凡,低声说:“以前你告诉过我,人的左右手写出来的字迹不一样。我回去练了几个月,果然不假。”
林玉婵惊奇万分:“又是我告诉你?”
好像确实有此事。当时她还在德丰行里当牛做马,苏敏官还在怡和洋行混日子,某次谈生意签合同时,苏敏官注意到:“你是左撇子?”
……
这人太可怕了,什么都记得住。
从年初到现在,短短十几天,所有账册检查清理,复盘了过去十年的每一笔收支,一切破绽修补完善,重新誊抄一遍……
苏·时间管理大师·敏官三世,接手义兴船行不到二十日,茶没喝几两,钱没花几个,连抽大烟的流氓都没处理完,唯独纸墨用掉了十几斤,这手能不肿吗。
苏敏官借题发挥,蛮横皱眉:“给我揉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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