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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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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个小时前。

    钟烬问:“……如果他永远都这个样子,你也管他一辈子?”

    顾珩北:“我管。”

    钟烬:“无论他做过什么,隐瞒你,或者背叛你,全都一笔勾销,你都这么原谅了?”

    顾珩北摇摇头:“不,我爱他,但还没原谅他。”

    钟烬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原谅是原谅爱是爱,爱和原谅不可混淆,我可以爱他而不原谅他,这是两码事。”

    钟烬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火星话?”

    顾珩北在床沿上坐得久了,他换了个坐姿,抻直腿,双掌掌心向上平放在膝盖上,说出来的话像个深沉的哲学家:

    “爱是感性,原谅是理性,如果爱要建立在原谅的前提上,爱就打了折扣,但爱一个人还是要分清是非黑白,该算的账还是要算,不过可以等到秋后再算,所以不原谅和依然爱,没有冲突。”

    钟烬无语半晌,难得吐出一个脏字,把一句“我看脑子不清楚是会传染的”给狠狠憋下去。

    顾珩北垂眼看着自己的双手,他的掌纹非常清晰,生命和事业线笔直而上,唯有爱情线像是一株枝丫累累的树,算命先生说他年少薄幸自负深重,情之一路有大关大坎,那时他还嗤之以鼻。

    在命运老爷面前谁都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否则分分钟被打肿脸。

    “你们不了解他,他从来不是个认命的人,如果他认了命,那一定是无法抗拒。他当年让我以为他移情伊万卡,那么背后那个真正的情由,一定比伊万卡更让我难以接受……”

    顾珩北目光挣扎,即使只是一个微弱的毫无头绪的猜测,都像一只生了锈的铁爪狠狠拧住了他的心脏。

    “我们两个都太了解对方,他知道怎么才能让我走……”

    人的思路往往就是这样,想不通的时候可以把牛角尖钻到底,一旦醍醐灌顶,所有的线索都会刹那清晰分明。

    正是因为顾珩北知道纪寒川不是个轻易会对外部压力低头的人,所以当年他才认定纪寒川是在感情上岔了路,而纪寒川也知道这是顾珩北的底线。

    顾珩北很难用言语来表述:“伊万卡就是那一片用来障我目的叶子,我只看得到她,所以忽略了去追查其他所有的线索,他是故意的,他用伊万卡掩盖了他身边出现的真正的那个变故……”

    钟烬似乎有点明白了:“你们两个都太聪明,彼此都把对方看得太透,一个家庭剧生生被你们搞成一出大明1566。”

    “我不得不承认,”顾珩北苦笑,“我输了。”

    顾珩北聪明反被聪明误。

    而爷爷的过世是压垮顾珩北疑神疑鬼患得患失的最后一根稻草,纪寒川那时候偏偏在做肾移植。

    纪寒川连日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精神恍惚,疲惫不堪,甚至不能让顾珩北知道他做肾移植……这背后必然包裹着一个更巨大的秘密。

    “哥,”顾珩北说,“你能帮我个忙么?”

    钟烬偏头,不想搭腔。

    顾珩北腆着脸竖起一根手指:“今天是我生日,当是你送我一个礼物。”

    钟烬怒目:“我没给你礼物?”

    “礼物要送人喜欢的才有诚意。”

    钟烬:“……”

    顾珩北厚着脸皮直接讨:“你能不能帮我查下,二十三年前A国发生的一个车祸,当时有一对华裔夫妇现场身亡,男的那个华裔姓……Han。”

    钟烬狐疑:“你要查这个做什么?”

    “我有一个猜测。”

    “跟纪寒川有关?”

    顾珩北目光深处闪烁着晦涩难辨的情绪:“我不确定,但我得往这儿查。”

    钟烬撇了下嘴,算是同意了,不过他还是表情阴沉地盯了顾珩北半晌:“感情谈到这个地步,累不累?”

    “累,”顾珩北不讳言,“特别累。”

    “但是……”顾珩北不等钟烬发作,先微微笑了,“如果一个人,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为他累一点……好像也没什么。”

    “骄傲,尊严,受过的欺骗和伤害……我曾经觉得这都很重要,不,这些现在依然都很重要,但如果是为了这样一个人,好像也可以往下放一放。当年是我招惹的他,你们都觉得没有他我会过得更好,但没有人想过,没有我,他也能过得更好……”

    顾珩北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你们都觉得我盲目眼瞎被冲昏了头,但其实我不是从一开始就这样的,我不傻,我是一天天看着他,一天比一天确认他值得,我明明那么了解他……但原来,我自以为的情深,也不过了了,如果那个时候易地而处,我就是找十万个伊万卡出来,他都不会相信的……”

    “我有一种感觉,如果我偏狭下去,终有一天我会后悔,就像我当年明明察觉到一切不寻常,却只把目光盯在了伊万卡的身上……我不能让我自己再走回老路……我不能那样对他。”

    十二个小时后,顾珩北靠在纪寒川身后,语息沉沉,温柔而坚定:

    “如果你许的心愿是和我有关,那我也能给你一颗定心丸,无论你是想做纪寒川,还是做奥特曼……我都在这里。”

    ……

    纪寒川捂住脸,眼泪如泉涌,奔流在指尖。

    这句话出口的同时,顾珩北也听到自己长长的叹息,像是山洞里盘旋的风,无休无止回荡在胸腔里。

    没有办法,哪怕有再多时光阻隔,哪怕有再多压力和迷雾横亘,只要看到这个人,他就无法抗拒。

    再顺遂的人生里都会有死穴,顾珩北的死穴就是纪寒川,他认了。

    同样的,再颠沛的命运里也都会有生门,纪寒川的生门就是顾珩北,托天之幸。

    “小叔叔,奥特曼为什么哭了?”顾聿泽抱着顾珩北的脖子,小小声地问。

    顾珩北递给纪寒川一包纸巾,然后抱着孩子背过身去看外面的天廖云阔,他指着那灿烂的咫手可摘的太阳对孩子解释:“因为那是光之国,是奥特曼来到地球之前生活的地方。”

    “那奥特曼是想家了吗?他要回去吗?”孩子瘪着嘴,担心了。

    顾珩北笑道:“不,奥特曼是高兴他来到了地球,认识了很多好朋友,比如说顾聿泽。”

    孩子一下子又高兴起来:“那奥特曼会留在地球不走了吗?”

    “对啊,所以小泽以后要和奥特曼好好相处。”

    “那当然,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

    顾珩北推开房门,黑暗如同无声的河流奔涌过来。

    阳台的拉门横亘在中间,顾珩北隔着透明的玻璃静静看着纪寒川。

    冷涔涔的月光下,纪寒川靠在躺椅上,他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了许久,目光沉静如一潭湖水,倒映着远处星星点点的光亮。

    他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梦境,梦里种种惊心动魄波云诡谲,如今醒转过来,竟一时分不清经年遽痛和身畔得而复失的温暖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

    仿佛察觉到被注视,纪寒川抬起头,他想要起身,顾珩北却对他做了个静止的手势,让他不用动。

    顾珩北背抵着门,坐在地毯上。

    纪寒川走过去,背靠着门板的另一边,也席地而坐。

    他们背靠着背,心脏的位置也巧妙得贴合在一起,隔着剔透如冰晶的长窗玻璃震动着相同的频率。

    外面马路上车辆呼啸,炽亮的灯柱投射在天花板上,像是粼粼水波里一闪而过的游鱼,须臾间就消失不见。

    玻璃门上被轻轻敲了一下,顾珩北“嗯?”了一声。

    纪寒川张了张口,沙哑肿痛的喉咙却无法发出声音。

    顾珩北偏头:“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

    纪寒川屈指在玻璃上又轻叩一下,是。

    为什么,一句追问没有,一个解释不要,甚至连一点为难都没有。

    我早已做好了准备面对一切疏远和责难,哪怕终其一生都不能得到谅解。

    顾珩北轻笑出声:“当然是为了先发制人,站在道德和感情的高地上把你干趴先!”

    纪寒川怔住,继而眼眶迅速刺痛灼热湿润了起来。

    熟悉的顾氏开场白,戏谑而不正经,只为让你放下一切顾虑和屏障。

    “你做的这些蠢事,要是放在别人身上,让我想想啊,狗血电视剧里都是怎么演的?”顾珩北特别认真地回想着那些烂俗的情节,“我应该把你从我家里赶出去,然后不论下雨下雪下冰雹,你都得在楼下站着,发烧到四十度,无论我去哪里,你都跟着,我去医院你跟着,我回大院你也跟着……我该准备一箩筐恶毒诛心的话,我还会动手,你当然不滚,你会给我送一日三餐,准备礼物,用小狗一样可怜兮兮的眼神看我,屁正事不做,随时等着被董事会弹劾和濒临破产,而我呢,就会说滚蛋,别让我看见你,死远点傻逼……”

    顾珩北把自己说得直乐,也把纪寒川说得直愣。

    “这像是你跟我都能做出来的事,这也才是正常的套路剧本,人民群众喜闻乐见大快人心,话题度饱满收视率刚硬……然后你被逼到没办法,这时候医院里顶好来个医闹,让你能替我挨个一刀子,那刀子上再带点HIV病毒就更热闹,或者我在路上停车都要跟人打个你死我活然后你出场英雄救英雄,也许再用个狠点的苦肉计,你找几个人来绑架我什么的……”

    “不会,”纪寒川终于嘶哑地开口,“我不会……”

    “不玩儿这么狠的?”顾珩北唏嘘,“那你真是弱爆了!所以你打算只玩持久战,就黏着我缠着我?”

    纪寒川被戳中,惊疑不定,哑口难言。

    “我多了解你啊,”顾珩北长长一叹,又自嘲地笑了,“我也太了解我自己了……我狠得下心,我也会心软,我这个人半辈子桀骜,但对你,总有那么点无可奈何,折腾到最后,两个人都再去掉半条命……时间哗啦啦的,水一样得淌过去,我们彼此折磨,都不好过……”

    顾珩北嗤笑一声,也不知是在嘲讽谁:“你当我是傻逼么?”

    千头万绪,问题都有根本,顾珩北只需要在“和”与“散”间先做出选择,其他细枝末节的东西,都可以暂时忽略。

    既然选好了结局,那就别瞎折腾,弄到最后血流了一地,疼的都是自己。

    顾珩北牛逼哄哄地敲了下玻璃:

    “就问你服不服?四爷这智商和情商。”

    纪寒川曲起双腿,滚烫的脸埋进膝盖里,区区一个字低微嘶哑得犹如在粗粝的砂纸上狠狠滚过:“……服。”

    “其实那些全都是虚的,全是屁话,逗你玩儿呢……”

    顾珩北的声音忽然变得特别沉缓,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海,越下沉越缓慢。

    “所有的一切就是那么简单,我发现你心里有我,就这么简单,我心里还有你,我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当初追你,九十九步我都走完了,一百步我都走完了,现在走第一百零一步,又有什么大不了,我顾珩北从来不怕走得比你多一点……你知道的。”

    高大的身躯佝偻在门板的一角,纪寒川胸腔内的心脏擂鼓奔雷一般横冲直撞几欲要裂胸而出。

    “但仔细想一想,”顾珩北又笑了,笑得酸苦难言,“我似乎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情深,更多的,不过是自我感动。很多误会原本是轻而易举就可以解开的——我可以问你密码为什么改掉了,新密码是什么,但我没有;我也可以像其他情侣一样翻查你的手机甚至跟踪你,但我不屑;我昨天才查到你在疗养院住院期间订过三次回京都的机票,你刚摘掉一颗肾就想回京都,是赶死么?这些事我如果四年前查,结果又会不一样……”

    “但我没查啊……”顾珩北喉头发紧,“我那时候为什么不查呢?因为我的自尊和骄傲。我觉得一个男人如果需要我用这种方式来验证,那是对我自己的轻贱……我放不下那个身段,我那时候也想,你爱留不留,留不住的终归留不住……”

    顾珩北捂住脸。

    感情是需要双向经营的,他一味苛责纪寒川,但其实两个人走到一个如此不堪的地步,那不会是一个人的责任。

    顾珩北习惯了强势和主动,习惯了纪寒川在他面前的千依百顺,习惯了一个不乐意就等着纪寒川绕着他团团转,当这个习惯的态势被打破,顾珩北最先想的不是这个男人发生什么变故了,而是这个男人对他感情淡薄了。

    他自诩情深,却抵不过人心幽微。

    顾珩北的发音终于变得困难,他的嗓子像是在沙漠千里跋涉后那般干涩炽热:

    “我想,如果那个时候咱们两个换过来,我爷爷换成你爷爷——我不是说你爷爷对你不重要,但如果我答应了和你回去却一再推脱,你应该直接就飞回A国找我来了……对不对?”

    如果顾珩北那个时候抽出十个小时返回A国,他就会看到纪寒川躺在手术台上,躺在ICU监护室里,他就会看到纪寒川三次试图离开疗养院但是被强行阻止,满身鲜血淋漓,直到人事不知。

    顾珩北直到现在才知道,纪寒川一次次在电话里说“你等我,我会回去的,很快的”,“顾珩北,我一定会回去的”……这些话是真的,纪寒川没有骗他,纪寒川尽过全力了。

    但你真的没有办法让一个刚摘过肾又并发炎症的人爬回京都去。

    而那时候的顾珩北听着纪寒川嘶哑疲惫的声音,只以为他在敷衍自己,只以为他是倦怠了……

    纪寒川眼前模糊一片,他张开嘴咬住自己的手背,心口撕拧得几乎无法呼吸,他甚至觉得这才是顾珩北对他最大的惩罚。

    顾珩北的温柔宽容才是最锋利的一把刀,纪寒川的愧疚和遗憾是缠绕着刀刃的毒,它们深深切割进他的肺腑里,绞杀得他生死不能。

    “最重要的是啊,”顾珩北缓缓地闭上眼,灼热湿意在眼眶里慢慢渗透,他复又睁开,眨去那满眶的水意,轻声笑起来,“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好,你真的很好,好到……后来分开,我是千般万般的不甘心啊。”

    岂止是不甘心,那是咬牙切齿,恨入骨髓。

    分开之后顾珩北没有办法喜欢上别人,那是因为他经历过最好的。

    在和钟烬长谈的最后,钟烬还是不解:“为什么你非得他不可?”

    顾珩北想了很久,然后给出一个很长的回答。

    “如果有一个人,为你生生扭转性取向。”

    “如果有一个人,为你连创伤性性障碍都能不药自愈。”

    “如果有一个人,每天都会为你准备一支蓝黑水笔十二年没间断。”

    “如果有一个人,把你的手看得比他的命更重要。”

    “如果有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打了四个小时冰,把他自己冻成了一座冰雕,只为了让你洗个热水澡。”

    “如果有一个人,整整七年如一日关心你吃喝拉撒睡……”

    顾珩北反问,“以上这些但凡有人能做到一样,你会感动吗?”

    钟烬一直淡然冷肃的脸终于因震惊而愀然开裂。

    顾珩北望向窗外终于破空而出的朝阳,对钟烬笑道:

    “纪寒川,他全做到了。钟哥,这么一个男人,他只是做错了一件事,你告诉我,我凭什么让他死?”

    我又怎么能,不非他不可?

    ……

    “纪寒川?”

    “嗯……”这一声“嗯”里全是哭腔。

    “我明年就三十岁了,年轻的日子剩不了多少了,方婷有一句话说得对,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比不在一起更好,那就够了,我现在只问你一句,”顾珩北仰起头,后脑贴住门板,发出轻微的一声“咚”,他问,“四年前的事,还会再发生么?”

    纪寒川松开手背,腥咸的血液在口齿间疯狂蔓延,血沫咽进喉管里像高浓度的硫酸滑落:“……不会……”

    “你把我推开的那个理由……已经不存在了么?”

    纪寒川重重点了下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顾珩北看不到,才拼命又挤出一个“嗯”字来。

    “这四年,你过得好么?”

    “……不好。”哑透了的两个字,支离破碎。

    “有多不好,你说出来,”顾珩北语音带笑,笑里含泪,再一次用他的顾氏风格调侃道,“说出来让我好受一点。”

    “顾珩北……”纪寒川泣不成声。

    有多不好?太不好了。

    没有你,怎么会好。

    “顾珩北……”纪寒川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热水冲刷,每一个字吐出来都带着沁血的热息和疼痛,“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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