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058
普尔图木的夏日又干又燥。
绕过喧闹的市坊, 往城西走去,皆是下三流的人居住的地方。
巷口狭窄曲折,来往行人或是衣衫褴褛,或是锦衣罗缎, 大家似乎并不看重身份, 拥拥簇簇的挤着一起往巷内深处的空地走去。
空地上支着个黑帐, 其内喧嚣冲天,正在进行一场特殊的死斗。
这是金元国长久流传下来的习俗。
不分年龄, 不分贵贱,只要是有血性的汉子愿意入局,便可以参加私斗。
只是愿以生死相抵的死斗, 非常少见,特别是今日参加的, 并非只有下三流的贫民或打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场内连胜三场的那个壮汉身上。
他方才脱下锦衣时, 大家都瞧见了。
只看那料子, 便知晓身份不凡。
一旦知晓有不怕死的权贵来参加死斗, 消息流传便很快。
故而今日围观的人很多。
火辣辣的日头下,众人满头是汗的吆喝鼓劲, 坐在人群最前面的孟棠嬴抬着扇子抵在鼻息间, 只能看清楚半张脸,他盯着栅栏里光膀子的两个汉子, 正赤手空拳的殊死相搏,气氛颇为紧张。
“嘭”的一声巨响, 那权贵一记猛拳下, 对方直接喷出一口鲜血,直直倒下,虽是死斗, 贺兰煜并未真下杀手,只折身去一旁喝水,场上倒下的人很快便被拖走了。
孟棠嬴留意到青石板上残存的血痕,他蹙眉扭头不看,低声对张内官嘱咐了两句,便起身走了。
少时,如潮的哄闹后,场内缓缓走进来个干瘦的少年。
他模样文静,模样不过二十,面容瞧着同方才参加的人都不太一样。
贺兰煜打量他片刻,浅笑道:“小兄弟,这场子是给金元男人准备的,你一个外乡人,还是算了吧。”
少年眼底闪过一丝狠辣,冷冰冰道:“大人,我想试试。”
“这可是生死局。”
“我知道,不过大人刚打了四场,不如再等等。”少年淡淡一笑,随即向后退了半步,似乎真打算等一会儿贺兰煜恢复体能。
贺兰煜瞧出对方是南璃人,不由得轻蔑一笑,摆摆手道:“那倒不用,来吧。”
此时围观的人也瞧出这少年是异乡人,纷纷发出嘲笑,就在这时,少年一个箭步奔上前,以极快的速度,给了贺兰煜颈下一掌。
这一下,快到很多人都没看到。
与此同时,贺兰煜踉跄向后退了几步,“噗”的一口鲜血喷出,随后倒了下去。
跟着贺兰煜的侍卫瞬间惊呆,在围观者的惊呼声下,侍卫一股脑地涌了过去,将少年团团围住。
少时,缓了过来的贺兰煜双眼发懵的看着被擒住的少年,眉头压低,厉声道:“都给我松开。”
少年微微一笑,随即挤出人群。
此刻周围的人也傻了眼,窃窃私语着。
贺兰煜自是心中不爽,但又心服口服,他捞起衣衫囫囵一套,随后跟了过去。
贺兰煜跟着那少年出了巷子,一路尾随至巷尾茶楼,见他对着端坐在内的锦衣公子深鞠一躬,随后扭身看向自己。
“原是个鱼饵。”贺兰煜迈步向前,跟在一旁的侍卫低声道:“主子您知道还要去么……”
“呵,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来意,我不去问问又怎么行?”说着,贺兰煜大步走进茶楼,向着孟棠嬴走去。
一夜暴雨过后,万里无云,毒辣的日头又重新冒了出来。
待沈青青一行人走回官道时,地面上的泥泞已经差不多干了。
他们走了没多久,便进入山区中的峡谷地带。
今晨拓跋穆活动半晌,落枕的脖子丝毫不见好转,却又不好在小殿下面前展现出虚弱的一面,只得干挺着脊背骑马,此时腿上又被蚊虫叮咬,瘙.痒无比。
走了不过两个时辰,车队缓缓停下,沈青青掀帘一瞧,见山谷之中,一大片淤泥阻挡住了去路,不由得眉色一沉。
拓跋穆停在原地,眉头紧蹙,忽而明白昨夜小殿下为何执意不进山了。
原是她早就想到,此处山上多泥石,遇到暴雨容易滑坡。
若是他执意赶路,按照昨夜急雨的情况,车队很可能就碰上天灾了。
拓跋穆挠了挠头,折身往马车那走,正欲禀报这则消息时,见马车上微微颤颤地立着个清瘦的倩影,他眸色一紧。
这上面站着的,不是正小殿下么?!
“殿下,您怎么爬到马车上面了?”拓跋穆见她绾起裙子,露出半截藕段似的小腿,晃的他不敢睁眼,只得红着脸侧目回避。
沈青青并未理会拓跋穆,她抬手遮阳,冷静的指着西边一角道:“拓拔将军,我瞧着那边有一条路,应该正好能过马车,先找探子去看看路能通过么,若是可以,咱们再过去。”
拓跋穆连忙应下,见小殿下这般冷静淡定的指挥,心里突然冒出些难言的滋味。
来前母亲说,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好好在小殿下面前表现。
可如今,这一件两件的,倒是他显得愚钝矫情了。
拓跋穆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打气,随后遣人去探。
果不其然,一条不宽不窄的路,直通峡谷另一头,足足有七八里地这么长。
一队人顺利通行后,拓跋穆心存疑虑。
方才通过时,周围的淤泥明显还未干涸,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又是谁能这么快挖开一条通过峡谷的路呢?
这分明就是不可能的事嘛!
倏地,一个念头从拓跋穆心头闪过。
这怕不是沾了小殿下的福缘的光,原是天神显灵,为小殿下开辟了这样一条路啊。
他思索再三,认为这的确是目前最有力的解释了。
这一刻后,拓跋穆的心头,对小殿下生出些许不一样的感情。
为了加快车队行进速度,沈青青将车队中的仪仗暂时收了,在沿途采买了更多的马匹与粮草,尽量减少停歇的时间。
如此一来,车队常常错过城镇,赶路至深夜,除了三两夜没了办法宿在山林荒野之中,其他的大多跟那夜一样,总能遇到个小客栈,给车队提供个歇脚的地方。
沈青青倒是没什么,沿路的小客栈虽说普通,跟三溪村她家的条件差不多,沈青青没觉得有什么,反倒是吃的好睡得香。
但拓拔穆可就不一样了,完全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拓拔穆这小将军的头衔是父亲带着他挣得的,他自小便在王都养尊处优,哪儿跑来过这种荒郊野岭吃苦。
见小殿下从未抱怨,自己也不好言语,只能一路忍着。
直到进入图尔苏部境,离图尔苏部主城阿兰若只有两日车程时,连续扛了多日的拓拔穆终于撑不住病倒了。
他病在半途中,上吐下泻不止,不过一日,脸就绿了。
车队中跟着的大夫为他看过,说病得不轻,必须停下静养几日。
对此,沈青青是内疚的,她觉得拓拔穆生病,跟自己坚持赶路有脱不了的干系。
想着离阿兰若城的路程没有几天,沈青青决定让拓拔穆的副将带着粮食先行去图尔苏部,而她则陪同暂时无法远行的拓拔穆先在途中找个村落修整两日。
粮食一队浩浩荡荡颇为显眼,沈青青担心半路有人劫持,便调走了三分之二的亲卫护送粮食先去阿兰若城。
却不想找村落修整的事,她遇到了麻烦。
图尔苏部位置偏北,这一处多山多林,途中人烟稀少,探子几次按照地图上的标识寻村子,都扑了个空。
沈青青猜测许是这几年灾情严重,很多村子都南迁。这也从侧面证实了图尔苏部的天灾的确严重。
非但如此,周围几部的情况似乎也不容客观。
车队最终绕了一整日的路,才终于寻到一处村落。
日暮时分,林间尽头,远处的村落炊烟袅袅,星火点点。
沈青青瞧了眼身旁昏迷不醒的拓拔穆,不由得长舒了口气。
百里之外,阿兰若城中。
孟西洲这几日接连看了几处院落,终是在看到这家花园种了数棵金桂后,选定了这家。
“家具摆设之类的,你按照当初蝶园那时的样式采办吧。”
“是。”
“秦恒可有回信,金元的车队行进到哪儿了?”
“还是昨日的回信,九殿下的车队已经进了图尔苏部的境内,想必这两日就能进城了。”
“嗯,派人盯着点城内各部的动向。如今图尔苏部暴动四起,各个势力伺机而动,她这一途……堪比羊入虎穴。”
“是,属下明白。”
李炎虽这么应着,可他不能理解为何主子就一定认为那位金元小公主就是沈娘子。
虽然两人容貌相似,可那日在凤阳宫外,九殿下言辞冰冷决绝,行事也不曾给主子留半分面子,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啊。
他记忆中的沈娘子,一直都是心灵手巧,温婉善良,连狠话都不曾说过一句。
但他不敢对着主子言明此事。
当初沈娘子凭空消失,离奇至极。
不止是爷受了很大刺激,他们当时目睹此事的下人,也被吓到了。
自这事后,沈娘子便成了显国公府新的禁忌。
除了她的牌位被供奉在显国公府的祠堂外,沈娘子就像是没存在过一般。
再后来,主子一遇到跟沈娘子有关的人或事,就会不正常。
经过这大半年的观察,顺着主子,是缓和主子思念沈娘子的最好办法。
两日的时间一眨而过,孟西洲昨日收到秦恒来信,说沈青青的车队今日便会到达图尔苏部。
他沐浴更衣,一早便去城中大道两侧的茶楼等着。
按理说,公主出访慰问灾区,理应会亲自现身。
以彼此当前的情况,他不会再贸然出现在她面前了。
只求着能远远地看她一次也好。
可他却没等到沈青青。
两日前。
拓拔穆的确病得很重,待沈青青一行人去到村落时,他已经开始浑身抽搐。
这处村落不算小,背靠密林,前有河溪穿过,再往前,便是一望无际的草原,直直通向耀云。
因拓拔穆生病,沈青青为行方便,拿出碟文给村长表明身份,村长见状自然不敢怠慢,领着她们一行人,住进了自己家。
念着拓拔穆病情严重,大夫进了村便赶忙去各家问询缺失的药材,沈青青则同赤月寸步不离的守在拓拔穆身旁。
拓拔穆随行的仆从哪儿见过主子病成这般,脑子里只觉得主子快不行了,立在一旁低声抽泣。
“你去取些烧开的热水,为你家主子擦擦身子,我瞧他腕子上生了疹子,这药你先喂他涂抹。”
沈青青取出霍羡之前送给她祛疹子的药膏,放在一旁。
“是,殿下。”侍从听殿下话语清冷,立刻止住了哭声,小心应下。
沈青青起身扭头对赤月道:“走,你随我找村长借厨房一用。”
拓拔穆的病,比想象中的严重。听大夫说,拓拔穆许应是抓破了蚊虫叮咬的地方,导致感染,再加上这段时日路途奔波,吃的不合胃口,才有了肠胃这番反应。
诸多病症凑到一起,大夫真有些难以对付。
好在她及时决定就近落脚,又为拓拔穆亲自下厨做饭,待到第三日,拓拔穆脸上终是带了些血色,能起身了。
“多谢殿下。”拓拔穆唇瓣发白,虚弱的说。
“是我一路上忽略将军的病情了,这是刚炖的鸡汤,让赤月服侍你用下吧。”
拓拔穆面上挂着抹霞红,垂首点头,“有劳殿下……”
这头拓拔穆刚用过饭菜睡下,沈青青准备去用膳时,听院外一阵鼓点般的脚步声,沉沉逼向这处。
抬首瞧去,见屋檐上的瓦砾颤抖着,她急忙扯住赤月,赶紧进了屋。
“殿下,这外面是什么声啊?”赤月见殿下眉色凝重,疑惑道。
沈青青默不作声,摇了摇头。
只希望不是她想的那般。
此时,屋外一声高呵,“金元九公主听着!我等耀云金骑营的前锋军,只要九公主老老实实跟我们走,其余人等一律可以活命!”
一声过后,赤月惊声尖叫,随即挡在沈青青身前,“殿下,怎么会有耀云的人?咱们这次可怎么办?”
沈青青听屋外重复着刚刚的话,四周瞬间冒出许多哭喊声,她捏紧袖口,往前走了几步,却被赤月一把拦下,“殿下,奴婢斗胆,求您把衣裳与碟文交给赤月,然后……”
“不可,他们知道你不是。”沈青青异常冷静,几乎是一瞬,便把所有的事都想通了。
随即脑海中闪过霞月的面容。
她摇了摇头。
而后很快理清当下最好的选择。
她得跟他们走。
“你速去找拓拔穆,然后把他的锦衣速速烧掉,只说是个生病的随从,切记不可叫错了。”
赤月不走,正要再说什么,屋外突然传来刀枪碰撞的清脆声响。
而后未等人反应过来,房顶轰的一声巨响,塌陷出个井宽的大洞。
随即一个人影落了下来。
赤月刚瞧清楚对方是谁时,小殿下已经被那人生生带走了!
“殿下!”
赤月对着那抹大洞喊了一声,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整个人彻底呆愣住了。
刚刚把小殿下抓走的,怎么会是南璃太子?!
那这院外的耀云人,又是来干嘛的?
沈青青被箍着腰身跃出房顶时,整个人也是懵的。
她急忙居高临下的扫了眼院外的情况。
的确是耀云精兵。
此刻里三层外三层将小院包围起来。
她看到不远处,站在耀云人中的村长,无奈一笑。
孟西洲正要带她赶紧离开时,听怀里的人毫无征兆的高声喊道:“金元九公主与南璃太子皆在此地!”
他眉头一压,沉声道:“你在做什么?”
沈青青没理他,想着屋子里还在生病的拓拔穆与赤月,她是无论如何也要将人引走的,遂而再次重复了一句。
孟西洲了然,即刻头也不回的抱着她跃下房顶,沈青青这才留意到,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许多尸体。
原是看守的侍卫早已遇害!
沈青青眉头紧蹙,不等她再反应,孟西洲已经拖着她上马飞驰起来。
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一时间,被突如其来的入侵惊吓到的沈青青都没意识到此刻有什么不妥。
“金元的小公主跑了!全都给我追!务必抓活的!”
耀云精兵统领直接忽略掉南璃太子这四个字,高声喊道,后折身上马,策马追去。
孟西洲策马飞驰,跑的很急,沈青青被他紧紧护在怀里,耳边呜呜咽咽灌了一耳朵风。
她听着身后追来的马蹄声越来越密,心也跟着突突跳起。
倏地,身后的人突然压着她的身子箱向下倾斜,她前襟几乎贴在了马背上。
嗖的一声飞箭从头顶擦肩而过。
身后爆发出一声怒吼:“君上说要抓活的!谁再放箭格杀勿论!”
一声怒吼,林间再次安静下来,唯有马蹄的塔塔声。
“咔啪”的一声,沈青青所在的这匹马突然停下,前蹄高抬,一个猝不及防,孟西洲抱着沈青青重重摔下。
意外中了猎人的圈套。
随即一阵天翻地覆,她只觉得翻转间,自己快要被孟西洲勒死了。
不知翻滚了多久,鼻息间全都是泥土与发霉的味道,她强忍着吐意,顺着斜坡一路滚了下去。
在醒来时,眼前一片黑暗。
浑身酸痛。
腰间却有一双温暖宽大的手,紧紧抱着她,后颈处传来沉沉的呼吸。
她脑子嗡嗡作响,随后麻利的从他的禁锢中离开。
她抹黑起身,找了个空地,安全坐下。
孟西洲是醒着的,他此时完全动弹不得,只能感受到怀里的人毫不留恋的挣脱开他的怀抱,随后坐在一旁。
她连碰都没有主动碰他一下。
孟西洲嘴角一扯,所有的情绪隐藏在黑暗之中,露出一抹无奈的笑。
她难道真的不记得他了么?
掩藏在心底深处的恐惧与莫名的欢喜,交织在一起,翻涌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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