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灯早灭了, 小屋浸在完全的黑暗中。
坐在行军床上,张星野左手握着拳,右臂直直地撑着床沿, 腰背僵硬,目光盯在书桌上那只老旧的钟表, 看它笨重地地滴答着。凌晨两点半, 没有任何打扰, 脑子脱了弦一般疯狂地转着,刚才的一切,像做了一场梦……
那张无情的小脸, 他最熟悉不过, 冷淡的语气从未失常,只是这一次,不是推开他, 是问着遗嘱一点一点把他剥干净,一丝不剩全部握在她手里, 他的财产, 他的人,他的生死, 他的墓碑,而她给他的只是一点墨水画下的痕迹……
拳早握僵了, 黑暗中看不到墨迹,可笔触划过皮肤的感觉那么真切, 痒痒的, 又似乎一笔一划都刺进肉中。这半天还在,留存得这么久,又很难, 是真的……
忽然,手机响起,寂静中不但惊乍而且持久,屏幕不停闪烁着Tony的名字,晃得厉害,张星野拿起来,清了下干涩的喉咙,“嗯,”
“你要干什么?”那边的声音不大,听起来空旷,毫无睡意,应该是一切就绪。
“要我的户口本。”
“You sure?”
“No. ”他顿了一下,“你快点。”
电话挂掉,张星野深深吸了口气,眉头一皱,背驼下来,怎么刚才每一个字都是实话……
老钟指针的声音拨得人心慌,张星野站起身,打开门。
整个院子一片沉寂,只有地上几只夜灯亮着。是都睡了么?周遭几个黑漆漆的窗,那里面有季老爷子,有钱方若,还有萱。这些人,哪个是沉在黑暗中就能被默认睡去的?
步下台阶,站在院子里。
她在哪个房间?按常理,女儿的闺房应该是堂屋的里间吧?可看着角落里那个古老的雕花牖窗,老树垂正在窗头,想来正是冬听风雪夏听雨的所在,应该是那个才对。
一丝光亮都没有,窝在角落里,严严实实,还不如当初弄堂天台上晃来晃去的影子实在……
看堂屋,想起那古稀之年的老爷子,张星野不由得嗓子发干,轻轻咽了一口。这老爷子跟这座古老的宅院真是……格格不入!中西合璧,儒雅却不羁,今天第一次近距离见到,相比几年前,老人显得更加精神、腰板挺直,风度似乎比那远观的贵宾场合更有气势,摘下眼镜看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犀利”两个字倒谈不上,却足以让张星野每一个毛孔都被触到,每一个字说出口都如坐针毡。来之前下定的决心、做好的准备,在这双眼睛面前,简直虚浮到极点。
作用力都是相互的,他带给老人的这一天,怕是比一针肾上腺激素还要刺激,可这老爷子真是那冷丫头的亲爹,淡淡的微笑平静到若不是眼睛里的光亮都要怀疑是不是真的听到他的话,只知道这标志性的季式冷淡在他张星野身上具有同样的功力:差点就不能呼吸。
未知,等待,这一天,鬼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却又哪能想到临到午夜,风尘仆仆,千里之遥赶回了他的萱。开门那一刹那,惊喜就没了,剩下的是说不出的心沉和惶恐,因为,她懒,懒到从不会主动表达什么,对他做什么,一旦有,那必须有个让她肯用力的结果,就比如,第一次说出她的名字:季节的季,萱草的萱,紧跟在后面就是:我希望我们不要再见。
这千里的路,夜半归来,希望的又是什么……
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个墨水痕迹,毫无感觉。低头,黑暗中,什么也没有。
再抬头,目光顿住,那扇窗,堂屋的窗怎么会让他的心里一点愧疚都没有,难道说他真的为了这个小丫头已经毫无底线了么?看着那权威深重的黑暗,他为什么一点都……不怕?而那扇小窗,同样的寂静,却是一眼就心慌。这熟悉的感觉早已习惯,她在身边的时候觉得拥有一切,一旦离开,就都归零。
她从来没有出尔反尔,从没有说过不算,却不妨碍一次又一次在他心里放只猫爪子,挠得难受。
太突然,他此行幻想到劫持,都不敢幻想这样的结果。
这如果不是梦,一定比梦更绝望。
手用力握了一下,僵直的手指磕响了骨节,握着手机,犹豫一秒:萱,睡了么?
发出去就后悔,可他没动,抱了手臂,看着角落里的小窗。
很快,手机一亮:嗯。
一个字,心头就一热:不睡行么?
刚发过去,手机就响了,张星野赶紧接起来。
“怎么了?”她问。
“我……睡不着。”
“很快天就亮了。”顿了一下,轻轻地:“啊?”
她声音很低,压在耳边,哄他。太不熟练了,生疏得张星野不由挑了下眉,紧紧握着手机,话筒里只剩气息声,很轻,很暖,舒服得定格好久……
“萱,”
“嗯,”
“我睡不着。”
大男人又一遍说睡不着,噗嗤,她轻轻地笑了。
电话毫无意外地挂掉,手机的亮光消失,依然热乎乎的,心莫名踏实了些,抬头,深深吸了口气,风凉,夜更难熬了……
张星野正要转身,忽然,不远处一声吱嘎声,门开了,一个娇小的身影,双臂抱在胸前朝他跑来。
他赶忙迎去,十几步的距离,刚张开手臂,她就到了,一把搂进怀里,用力,紧紧的。
好像这才是第一次见,习惯了的冷风里习惯着胸前这不用力就感受不到一团柔软。张星野埋下头,她的味道远比她的呼吸重要,不说话的时候,她的温度可以让一切都化掉……
两臂叠着硌在他心口,贴着那冰凉的脸颊,季萱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眼睫在颤,不得不轻轻闭上。深夜的宁静和她的承诺,哪一个都不能让这男人安生,这么久来始终没变过的只有抱她的力气,即便,已经消瘦如此……
风越来越大了,可她一点都不冷,发丝飘飘的在他肩头。倦意袭来,软软的舒服,好想睡……
“萱,”
“……嗯,”
“萱……”
不知所谓地一声一声叫她,像曾经缠//绵时把持不住的喘//息,季萱睁开眼睛,轻轻咬在他耳边,“我们去西屋。”
“……不早了。”
“我不走。”
“那……”他蹙了下眉,嗫嚅道,“明天一早,季老……”
冷风里,款款白衬衣的男人担心着天亮的清白。季萱笑了,如果是曾经,这一笑就了之,再看一眼都多余,可现在,手臂抬不起来,唇轻轻蹭他,“那就在这儿。”
正要再闭上眼睛,又听他说,“冷吧?”
一点都不。可没等她吭声,人突然被放开,看他大步转回房中,拿了一条毯子出来,匆匆一瞬就又在眼前,忽然离去的怀抱还没有冷下来就被裹进厚实的毯子里。
发生得这么快,季萱有点懵,直到男人的气息喘在她耳边,她才发现原来刚才她错过了离开,而他,迅雷不及掩耳地保护住了这个姿势。笑容在唇角边怎么都散不去,窝在他颈窝,季萱悄悄笑,这家伙就是这样,就算是个形式也要走得实实在在,这一夜,他是真的怕去睡……
深秋的夜,老城根儿的风,绕在他们周围,越绕就抱得越紧,也不知道这样能显得清白多少,只知道今晚她再不会有任何空隙独自一个人去想,去睡,去反悔……
“站着累么?”男人的声音压在喉中喃喃地,“要不要去那边椅子坐?”
暖暖和和地窝着,季萱摇摇头,毯子拿得急,他来来回回都只有衬衣,坐下,一定会冷。
就这么在院子中央,一动不动,两人像一株缠绕的盆栽,好在黑暗抹去了尴尬的形状,那窗后的眼睛便也在心里变得安静了,张星野低头轻轻揉着怀里的女孩,“你刚才怎么在季老的书房?”
“找这个。”
说着她从怀里托出个本子,看不出颜色,却认得出形状,是户口本。张星野怔了一下,抬手握住,已经捂热了,皮面的温度实实在在地在他手中,比手指上墨水的痕迹清晰又有分量。
“吴建在路上了么?”她问。
“……哦,是Tony。”
“嗯。”
本子被她重收回去,裹进怀里。
趴在胸口,安静像一只窝冬的猫。头发已经散下来,没了那只小卡子,温柔了许多,身上是那套轻薄的淡紫罗兰半袖睡衣裤,医院昏迷时他匆匆买了这套给她换上,那天手哆嗦,内裤都给她穿反了。高原已经要下雪了,怎么也不知道换?
她从来如此,要做什么,就去做,只是,这么单薄跑出来,夜半不开灯去老父亲的书房找户口本,这悄悄私奔的架势,跟刚才讨遗嘱的理直气壮实在差了很多。
张星野微微侧头,没有月光,地面上几只夜灯零星着一点光亮映着她的脸,身体再软,小脸也寒,此刻睫毛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不动,心疼,不说,也心疼。张星野蹙了眉,轻轻闭了眼睛……
她其实……哪来的坚硬?幼儿懵懂便失去了妈妈,看护她的阿姨又迅速嫁给了她的爸爸,三个大人的离去和背叛,小孩子的整个世界都塌了,惊愕,痛苦,恨,这些情绪她哪里分得清楚。就这样,拗着自己慢慢长大,继承了父母卓卓的才华也继承了他们双倍的孤独和冷漠。
她长大了,有过男人。不只一个。
比起没能早早碰到她,那险些就擦肩而过的后怕才是夜里让张星野最不能安眠之处。他嫉妒过她的男人,可那个人从来就不是顾辰,更不是心伟,而是那位所谓的……大哥。
那个时候,她还小,寄读来的钱方若就这么走近了,走近她的恨、她的怕、她的可爱和软弱。这份不保留,永远停留在那个不会遮掩的年纪,别人再也不可能有。
可为什么,她又拒绝了大若?他爱她,保护她,一样细腻怪诞的灵感,一样沸腾的激情,他们的合作天衣无缝,彼此成全。她是他的女孩,是唯一能在心理和生理上永远刺激他的女孩,他却放手让她走。其实,钱方若何尝不知道,这拒绝不是为了不爱,只是不想再失去……
顾辰,开启了女孩的情窦,一路陪伴,耳鬓厮磨,她却没有把心里那执着的恨和思念分给他,甚至没有告诉他:她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是怕吧?怕他知道她阴沉积淀的心里根本就不相信爱情、不相信彼此忠诚、长相厮守。
又是一场不堪的背叛,她的平静远大过了痛。天知道,那天深潭边她差点了断自己,是为了顾辰,还是这个世界再一次坍塌让她坚定了绝望。
现在,一切过去,她终于还是选择了跟大若走。
这些年,钱方若有过很多女人,私生活是这位大师最与人诟病的地方。也正因此,她才这么安稳地待在他身边。这种陪伴,不存在拥有却能永不分离。
此刻,她在怀里,张星野忽然难过得不能呼吸。他太知道她了,同样失去最爱的妈妈,同样被父亲赋予了丰富的任性和孤独,也正是这样无理的任性才把人生撑到了今天。可他,在碰到她那天起,就不想再孤独了,却依然任性,想绑着她,和她厮守。他是那么惧怕西藏,惧怕那个纯净到没有欲//望的地方会让她终于意识到身边的大哥才是她的归宿,而他张星野,永远飞不了他们那么远,那么自由……
也许,Tony是对的,那些从来不入耳的话此刻每一个字都变得沉重。他是太自私了,想要她的心强烈得已经让他模糊了对她真正的了解和心疼。
“萱……”
“嗯,”
“真的要嫁给我么?”
“嗯。”
沉默又陷入黑暗,季萱扬起脸,看他。这一声问,坐实了一夜的纠结。一个从来都只要结果的男人,在这最后的一刻,竟然犹豫了。抬手,轻轻摸他的脸,不,他没有变,只是……死过一次了。
“萱……”
“你不想结了?”
男人的眉头又紧了一些,吁了口气,“嗯。”
很简单的一个字,冷风里十分清晰。娶她是一个执念,他根本就放不下,魔怔一样的一个坎,这个坎依然在心头,这辈子他都不一定过得去,只是此刻,他的心实在软得难受,幸好有夜,才能如此,他知道,过了今夜就再也不会这么软,软到对她放手……
“为什么?”她问。
他没答,握了她的小手贴在自己脸上,轻轻揉搓,好一会儿才问:“你是不是跟季老生气了?”
季萱抿了抿唇,“你想说什么?”
“季老他其实……”开了个头,张星野就不知道怎么说下去,那老爷子不是个凡人,他畏惧又敬重,可面对这恨了老人一辈子的小丫头,他应该完全无条件地跟她在一起,今后的事,慢慢来吧。“我们还跟以前一样,以后,也挺好。”
“你是拒绝我么?”
“我是不想强迫你。”
她闻言轻轻挑了下眉,嘴巴一抿,“我一定是做错了什么,让你觉得你真的能。”
张星野笑了,真的是无话。
风不知什么时候静了下来,四目相对,眼底深处的彼此是这么清晰,从一开始到现在,放肆,无耻,毫无遮拦的彼此。
移开目光,季萱微微低头,“你以为我是因为恨他,才要跟他不认可的人结婚?”
不是,张星野想否认,却找不到这一夜突然的理由,“萱……”
“手机给我。”
嗯?张星野不知所以,拿了出来。
季萱接过,打开灯光,抬头,轻轻地,张开了嘴巴。
手机的亮光在眼前聚拢,跟着那开启的唇瓣,张星野瞪大了眼睛。白色口疮连成了一片,气势汹汹,娇嫩的小嘴里几乎看不到粉色的口腔膜。那针扎火燎一样的痛,记忆犹新,这一眼,立刻疼得他倒吸凉气!
“萱!这是怎么了??”他太知道那烧心灼肺无法发泄的出处,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疼。”她关了手机,黑暗中讪讪道,“黑蜂蜜也不管用了。”
“多久了??”
看着他的眼睛,她轻声道,“你没消息么,就等得上火了。”
没消息??从哪天开始他没有消息?从那天他决定孤注一掷赴京城……
“我想,结婚了大概就好了。我这个人,不能等。等,就像件全职的事,没心思再做别的。”她稍稍顿了一下,“结了婚,至少,我可以,报警。”
心都被她揉碎了,这一句,他又笑了,这就是让他魂萦梦绕的女孩,她一旦回应,就是惊天动地……
“忍不了怎么不告诉我?怎么就不肯说一句你想我?”
“没有忍不了,就是……烦。”
女孩的声音糯糯的,也疼,也怯,大手轻轻抚摸她的小脸,“你真是神经反应迟钝,那个时候,我每说一个字都疼得揪心。”
“嗯,疼呢。”
张星野不由得眉头一紧,将她贴在怀中。夜那么静,那么深,黑暗无边,心却沸腾成海。满嘴的口疮,心急如火,这火是他点起来的,就得他灭掉,所以她的解决方案就是嫁给他。只是,她可能不知道,灭掉的只有表面的伤,留下的是烤焦的心神,她离不开他了,所以,他决不能再放手,不管那个障碍是人,是天,还是季萱……
“嫁给我,萱。”
“嗯。”
“嫁给我,我可要求得多。”
“我知道。”
小声儿很认命的无奈。
“萱,”
“嗯,”
“之前说的那个可不能算了。”
“哪个?”
“结了……咳,我可不会离。”
又一次出尔反尔,张星野也有点心虚,毕竟,他曾信誓旦旦地承诺只要她愿意结,两年后就跟她离婚。
“之前说,也是你说的。”
“那天你是对的,那就是个权宜之计。”
“那天,我只是这个是对的么?”
小声儿轻轻一挑,问他。张星野笑了,那天她是认定他会赖着不离婚,他因此而气急败坏。“好,我承认,你都是对的。”
闻言她抬起头,冷清的小脸似乎并没有被甜蜜到,抿了抿唇,轻声问,“如果有一天,我烦了,病了呢?”
“烦了,我们去周游世界,走得累,吃得多,顾不上;病了,把咱们在山上、海边的房子锁了,然后一起,去周游世界,疯。”
季萱笑了,他真的知道她了,知道她在说什么。
“那我还有个条件。”
“就怕你不提,提了就不怕。”这是张星野一贯奉行的诚意姿势。
“以后,不请阿姨。”
“不请住家阿姨,只订周末清洁,可以么?”
她没吭声,于是,男人低头附在耳边,“其余保姆的事,我来。”
“好。”
不知道她是怎么忍的痛,小嘴儿一抿,甜甜的。
“萱,明天我就通知律师改遗嘱。”想全部都给她,这喜及癫狂的时刻,他就这样脱口而出这不吉利的话。
“嗯,”她点点头,“拿到结婚证就能办了。”
张星野笑了,他就知道,对遗嘱这件事她是认真的。捧起小脸,从眉心慢慢啄下来,“疼么?”
“嗯。”
“其实,你知道,那次,”轻轻蹭着她的鼻尖,他哑声道,“我也不是黑蜂蜜治好的……”
季萱抿了嘴巴,忍不下唇边的笑,想起他那不知死活的一夜,那么疼,依然要弄得两个人汗津津。靠在他颈窝,闭了眼睛,第一次,曾经一起纠缠的床让她觉得很亲近……
这依然未婚的一夜,好长……
……
清晨五点半,张星野洗漱好,挑出一套正装换上。可惜来时并不知道会有这样的场合,他没有准备花,现去弄大概也会被嫌矫情,只好仔细折了酒红色方巾插在口袋中,想想,又换了一块水蓝色的。
西屋中没有衣镜,对着玻璃窗上映的影子端详着,轻轻吁了口气,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模糊的影子显得仓促而草率,只有他自己知道,为这一天,他熬过了什么,他的心有多隆重……
整理好,打开门,不觉一怔。
深秋的京城,日出还早,黑漆漆的树影和房檐,零星的夜灯点缀,院子正中站了个女孩:一身无袖半身旗袍,白底水墨荷花;雪白修长的脖颈扣着古老的花型盘扣,青丝束起,一只经年的流苏玉簪;小荷纤细,轻柔妙曼,一双裸色的高跟鞋,上世纪那久远而又充满故事的经典正正托起了这只高贵的小天鹅。她总是成画,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此刻双手握在胸前,看着正对面的堂屋。小脸依然映着清冷的夜色,入定了一般,仿佛那不远处的黑暗中有和她对视的另一双眼睛。
张星野走过去,脱下西服披在她肩上。
“我们就这样先斩后奏,好么?”他轻声问。
她没吭声,下巴微微挑起,目光一动不动。
“就这一个老爹了。”张星野像是在跟她说,也像是喃喃自语。
她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他不会同意的。”
“我们可以慢慢来。”
“不,”季萱转身,“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他也没有。”
她化了妆,化了曾经让他第一次见就吃醋又发飙的淡妆,“我们”,这也是第一次她把他们两个和在一起。张星野笑了,
轻轻刮了下小鼻子,“那么多时间?我有那么讨厌么?”
季萱没吭声,抬手整理他的方巾,他这一身就是完美,没有任何需要再修饰打理的地方,就连方巾的颜色也陪衬着她的寡淡,手指轻轻抚摸,心里的那股燥慢慢地抚去……
张星野看了一下表,六点,“早高峰会堵车,我们这就过去吧。”
季萱点点头,“好。”
……
六点半,飞机准时降落。岳绍辉匆匆出了机场,叫车一路开向老城区的民政局。
早高峰的车流已经涌起,岳绍辉有些心急,不停地看表。差一刻八点,车终于拐入了那条老街,古色古香的民政局大楼是这里最显眼的地标。一眼过去就看到等候在台阶上的两个人,女孩肩头披着西服靠在长廊的柱子边,仰着小脸看着身边的男人,而那个男人像他身上那件单薄又隆重的衬衣,被冷风吹透了依然潇洒有型,脸上的笑意比春天的阳光还要明媚。
这一夜,这一路,从接到那个突如其来的短信,岳绍辉就再也无法安心。星野要结婚了,娶的是他最心爱的女孩,这是个惊喜,一个该被无限祝福的惊喜,可岳绍辉很担心会见到那个女孩,那个在人前连头发上的雨水都懒得理的女孩会呈现出什么样的状态,她拥有的很多,想要的却很少、很远,想爱她就必须博大,而婚姻,又恰恰琐碎而窄小……
就这样,岳绍辉理解了兄弟对这段感情那种稍纵即逝、抓不住的无力。可此刻眼前的景象已是一幅完笔的画,没有再留下一点余地给他自己,就像一个月前他从昏迷中醒来,神志清澈,义无反顾。
……
难得的晴朗,天高云淡,眼前这个大块头,连夜赶来,风尘仆仆,却难得地着了正装,一身帅气逼人比以往出席任何一个重要的会议场合都要精心,带着一脸温暖的笑捧着一个花球,淡色玫瑰配蝴蝶兰,他太高大,花球太娇小,阳光下很有趣地耀眼。
张星野笑了,大步迎过去,“Tony!”
岳绍辉没搭理他,径直走过去微微弯腰将花球捧给女孩。
季萱看着他,以为总要说些什么,客套祝福也好,私心托付也罢,可是,四目相对,除了眸底那深蓝的颜色和他真诚的微笑,一个字都没有。季萱有点怔,早早孤身一人的星野,在这个世界上,眼前这个男人就是他唯一的兄弟、就是他的全家,此刻岳绍辉的心情大概不比四合院玻璃窗后那双眼睛更开朗,他没有托付,也没有阻止,只是为他们盛装而来,细心地送上这一步需要的所有,这并不肯放手的祝福意味深长,季萱微笑着双手接过,“谢谢你。”
岳绍辉点点头,“也谢谢你。”
转身,兄弟两个拍肩拥抱,耳边低沉的一句:“You go,bro.”张星野的心不由一热,那一年,他突发奇想非要回国创业,兄弟就是这么一句送他走,又追随他来,保驾护航。简单一句,一辈子的兄弟。
岳绍辉小心地拿下他的口袋方巾,换上一朵浅粉色玫瑰。
八点了。
张星野牵起身边的小手,握住,“现在不能再后退了。”
“快点吧,”季萱轻声说,“疼。”
这本该是冒着粉色泡泡的时刻,可这女孩的反应让岳绍辉再次摸不着,只见星野那张脸露出甜蜜到谄媚的笑容。
……
注册仪式简单而庄重,除了最开始工作人员对两个如此正装的男人同时出现显得略有些惊讶外,整个过程,非常愉悦、温馨,也终于让岳绍辉看到了他期待的一幕。
季萱第一次表现得像个小女孩,填表的时候认真地反复看,回答问题白皙的脸庞上两朵很明显的粉晕,声音不大,紧张又甜美,那清冷淡然的气质在这一生最重要的时刻变得如此软糯可爱。星野么,签了多少合同的手在签证书的时候肉眼可见地抖,念诵誓词不知是不是兴奋到胃痉挛,额头浸汗,眼圈都红了,好在毕竟是张总,口齿清晰没有念错一个字,夫妻两个发誓的声音这么整齐。
仪式结束,男人们去买照片和录影,回过来才发现季萱还在礼台幕布的角落里,摩挲着证书一直在看,似乎小红本里那仅有的一页纸写了很多难懂的内容。张星野走过去,“怎么了?”
“像个梦。”她抬起头,轻声说,“醒了。”
张星野笑了,将她拢进怀里。灯光暗下的大厅里,宁静的片刻像那夜风里的小院,像大雨中溪边的竹楼,他的心终于落在怀里暖暖地贴着她……
……
从民政局出来,阳光正浓,站在台阶上季萱一眼看到对面的停车场,一个瘦高的男人抱着手臂靠在车门边,明晃晃地看着她。
是大若……
这个样子她太熟悉了,这也不是个能等的人,这一夜,这一早,他倒有了耐性。
“干什么了打扮这么漂亮啊?”
钱方若迎了过来,和岳绍辉握手,“岳总也来了。”
“钱兄好久不见。”
没等他再和张星野开口,季萱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们,老爷子等着呢。”
这一句明明是回答她,却看着张星野,张星野赶忙点头:“多谢钱,大哥。”
“嗯。”这张白得吓人的脸难得地对他有了个真实的笑容,“走吧。”
男人们寒暄着一起往车边去,季萱却站在原地没动,张星野回头牵了她的手,小声说,“走吧,总要面对的。先斩后奏怎么都说不过去,至少,大哥来没拦着。”
“昨天,我爸怎么训的你?”
“训我?没有啊。”张星野诧异,“老爷子是挺有气势,不过也很和善的,只是我表现不好,想说的都没说出什么。”
“没有?”想起昨夜老父亲在书房里亲口对他的不屑和羞辱,季萱蹙眉,“你们到底说什么了?”
“说我们的相识和相处,阿姨,哦,妈在身边一直问,我就答。”
“我爸呢?他说什么??”
“你爸,咳,爸全程认真听,偶尔笑笑,招待了我一壶好茶,最后说:‘行了,累了,歇着去吧’。”
“‘歇着去吧’?!”季萱追问,“他没有让你滚蛋?”
“没有啊。后来说要吃炸酱面,问我会不会做饭,还仔细给讲了京城地道的炸酱面是什么样子,说他不会做,但是会吃。我说试试看,就按着他说的做了。”想起那搬了椅子、端着茶壶坐在厨房现场观摩带监工的老岳父,张星野笑了,“做好后老爷子配着红酒吃了两碗,然后抹嘴评价说他其实不是很喜欢吃炸酱面,不过也还能凑合。”
手里的花瓣都要被捏碎了,不远处大若在车边跟岳绍辉聊得正起劲,称兄道弟的,阳光忽然就变得强烈,季萱的心一股热燥……
……
车窗外,秋叶尚未落尽,偶尔飘起,阳光里亮闪闪的,老城一如既往的安详,盛着车水马龙。城市规划保留了这一片街区,也把从小到大的记忆都完好无损地封存着。
有人说这是最难得的,季萱曾经也这么以为,不用回忆,一个转角一棵树都那么鲜活地记录着,像录影反复播放。后来,她离开了,才发现不看到也是一种解脱。此刻,看着周围的景物滑过,她的心思却回不去曾经,只是迷茫地想:难道,她是被老爸给……骗了?他到底想干什么?
自那场嘈杂的婚礼后,这么多年,父女之间始终隔着一层,从不去碰,也从未放下。他知道她恨,所以用放纵来做为父之道,她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惊动他。所以,他更知道,那一通夜里的电话、一番轻描淡写的嫌弃,即便辗转大若也足够把她从千里之外拖回来。
可是,这是为什么?为了星野?不可能,他不可能喜欢星野,这个与画、与浪漫、与所谓艺术的世界相距千里的男人,他只是个男人,一个想把自己、把爱人都圈在家里的男人……
“萱?”握着她的大手轻轻捏了捏,张星野轻声问,“怎么,不开心了?”
季萱回头,窗外滑过的阳光里,他关切的眼神依然隐含着警惕,她究竟惊吓过他多少次?抬手摸摸他的脸颊,她笑笑,重看向窗外。也许,她不比二十年前更有力,但是现在,至少,她得保护她的男人,再也不让他害怕。
眼看着开过了家门,又过了两个街区都没有停下来,季萱正是诧异,车拐上了使馆街,终于在一座两层楼前停下。抬眼看,法式双开门上只有门牌,没有匾额,不知所在。
停车,熄火。大若却没有动,回头看着她,“到了,你自己进去吧。”
“我一个人?”
“嗯。”
闻言,张星野和岳绍辉也都是惊讶,可是这位大哥的脸上虽然带着笑容,却是不容置疑,他们便都没动,季萱看了看,独自打开车门,步上台阶。
上世纪苏联援建留下的一座红砖小楼,墙外爬满了藤蔓,深秋已枯,却不妨碍人们了解那夏日的繁茂。这几个街区都是她小时候常来玩耍的,这个小楼,印象很浅,只知道很多年都闭门不开,可墙上的藤、周围的灌木总是修剪得很整齐,还有石阶两旁的花坛种满了郁金香,各种颜色;红砖白棱,岁月沉淀,呵护如新。
来在门前,正要推开,听到里面有音乐。是胡琴,悠扬、高远的胡琴……
季萱的心微微一颤,像被什么握了起来,轻轻推开门。
拱形的大厅,布满展品的画廊,季怀天站在正中一幅大型油画前,端详着。
油画上是个女孩,赤脚站在沙滩上,慵懒的长裙,天色,大海,远远的日出将晨曦洒满她全身,她正回头,看着身后的人,她笑了,发丝被海风抚在脸颊边,光影之下,她的脸庞,她的脖颈,天堂般温柔的颜色……
目光再也不能动,季萱怔怔地走过去,走到那双美丽的眼睛前,四目相对,似乎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泪突然涌起,“妈妈……”
二十年,她的思念锥心刻骨,想念妈妈的亲吻,想念妈妈的怀抱、妈妈的味道,却是忘了她曾经是这么美……
抬手,轻轻抚摸,这是爸爸的笔,只有他才能把她的笑染在整个画面,只有深爱她的人才能把她的眼睛描出深底的颜色、描出他自己,这么亲,这么恨,痛彻心扉……
心痉挛般难受,季萱深深低下头,良久,慢慢转身。偌大的展厅,一幅,又一幅,都是她的作品,油画、素描、雕刻,成品、半成品、草稿,还有,那空旷、悠远、她的胡琴……
泪倏地落了下来,一个逝去二十年、青春光华的女子,这是她的祭龛,是她的殿堂……
“我一直想打开这个展厅,开放的时间约了一次,又一次……”
空旷的大厅,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没有了一贯的势气,只有岁月反反复复磨历的沧桑,“这一生,我最庆幸的是遇到你的妈妈,最遗憾的是娶了她。”
“爸……”
“她才华横溢,心胸远大,我知道我不能把她圈在身边,可是人在冲昏头脑的时候,自私是唯一的清醒。她做了我的妻子,你的妈妈,守着我们,消磨着她的自由和才华。她太爱我们,太爱这个家,舍不得放手,精神却在崩溃的边缘,她开始伤害自己来释放她的能量和灵感,我不得不给她任务,派她远走……”
记得胡同口看妈妈离去,记得趴在爸爸的肩膀一动不动,一个个夜晚,她蜷缩在椅子里看爸爸工作,然后睡去,醒来总是暖暖和和地在他怀里,他还醒着,一直醒着……
“意外来得太快,失去了妈妈,我实在弥补不了你。孩子,除了抚养你长大,其他的,我无能为力。”
老父亲的声音强压在喉中,眼圈泛红遮不住二十年的脆弱,季萱只觉得心在崩塌,“为什么不告诉我,爸……”
“没有什么可告诉的,你看到的都是事实。”季怀天轻轻把她揽进怀中,抹着小脸上的泪水,“我耐不住没有她的日子,所以一切都不是借口。”
他还在,他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从来就不是。泪水中,季萱似乎真的懂了,星野是对的,苦难是一样的,只是承受痛苦的人不一样。星野的父亲能把思念一天天地咀嚼,甘之如饴,而她的爸爸不行,他不能提,不能想,甚至不能独处,他恨不得锁住她,忘掉她,不能跟他们的孩子一起分担,他自私到极点,他痛不欲生……
“小萱儿啊,你的笔、你的眼睛像妈妈,可是啊,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也是我的孩子,内心里,你更像我。你想画,也想家。”
听着他的话,像小时候窝在他怀里,却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不哭……
“你说要跟大若走,爸爸本来觉得也好,可是你又犹豫,不想走。既然已经有了牵挂,干嘛勉强自己?”
“所以,您是故意激我回来……嫁给他?”
“没有啊。”季怀天挑眉,“爸爸本来只是想看看你对他的反应,谁知道,这么多年我的小萱儿都冷静理智,这次却大发脾气,还半夜去偷户口本!”
季萱吸了下鼻子,嘟囔道,“您也没拦着不是,就好像确定他是个好人。”
季怀天闻言叹了口气,“人是最复杂的,爸爸这么大岁数依然看不透什么,自然也就没资格替你决定什么。”大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但是爸爸看得出,你喜欢他,听你说恨不得他是爸爸,这还不够么?”
“爸……对不起,我……昨晚失言。”
“是爸爸不好,失去妈妈,人生就变了个样子,也忽略了你。能有个家,有家的感觉,对我们来说真的奢侈。这是你一直想要的,既然来了,那就先抓住它,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嗯。”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偎在爸爸怀中,空旷的安静,看着妈妈,让妈妈也看着他们……
“这么说,我的宝贝女儿真的嫁了?”
“嗯。”季萱低头,掏出那个红色的小本。
季怀天拿在手中点点头,“好,婚礼那天我们开馆。”
“真的?!”季萱惊喜,“妈妈的艺术馆吗?”
“嗯,给你们做礼堂,好吗?”
“太好了,谢谢爸爸!”
丫头开心地搂了他的脖子,像极了四岁的小不点,抱着要转圈圈。季怀天搂着,握下她的手,忽然一蹙眉,“这怎么娶我的女儿连个戒指都没有?”
“哦,他不知道会这样,没准备。”
看老爸更皱了眉,季萱赶紧说,“您可千万别跟他提啊,那个家伙浮夸得很,这走形式的东西他是绝对不会忘的,不但会补,而且动静不会小,您要是再一提,他一用力,我怕我的手指和心脏都受不了。”
“哈哈……”季怀天笑,“去吧,叫那个浮夸的家伙进来。”
“好。”
季萱开心地抹抹泪,正往门外去,又想起了什么,“爸,说真的,您喜欢他吗?”
季怀天挑了下眉,“不喜欢。”
她噗嗤笑了,“那您将就着吧。”
女儿欢快地出门去,季怀天走到妻身边,轻轻抚她的发,“那小子,面条儿做的是真不错。”
……
季宅。
夜深了,风比昨晚大很多,张星野轻手轻脚地锁好院门。
刚把Tony送去机场,晚上在家里吃了铜火锅,是他调的料,老岳父对他这南方口儿算是给足了面子,酒喝了不少,还搂着女儿来了一段SWING。张星野私以为比那晚心伟跳得强多了,足见这老爷子年轻时的风采(流)。
洗漱一番,冷风里快步走去西屋,心里琢磨着这院子该怎么重新装修,他得亲自设计。
推开门,扑面的温暖。屋里开着台灯,简陋的行军床上女孩围着被,膝头上写着什么。张星野迅速脱了钻被子里,搂着靠在她肩头,“萱,这是做什么?”
“爸不是说右边的小厅给我么,我得快点准备。”
“哦。”她一直不肯展出作品,今天总算打开,张星野不懂画,不懂画界,可从钱方若和Tony惊喜的表情里看得出,有老父亲亲自托着,这将是一个里程碑式的出道。
想起今天进入艺术馆那一幕,张星野心有余悸。没想到这么多年,老爷子一点都不比他的父亲强,近在咫尺,重金购地,二十年,始终不能开门的艺术馆。一眼看到,那种心惊的感觉,实在难受。Tony和钱方若是感叹、感动,而他,是害怕。这种近乎变态的守候,守候一个再也不会出现的人,想想如果是他,深夜的恐惧和痛苦,真不如死了痛快。
不由得裹紧怀里的小细腰,灯光里小脸这么严肃认真,贴近,吸她。这是他的妻,他要百依百顺,他要严加守护,绝不能、绝不能让她有一点事,否则,他比老爷子疯。
父女心结解开,也着实为他张星野省了一桩心事。他是一定要婚礼的,就担心怎么说服小丫头,低调到无人知晓可如何是好?现在老爷子提出婚礼作为艺术馆开馆仪式,这真是别致,他当然举双手赞成,筹备一场迟到了二十年的画展,还能不盛大不隆重么?甚合他意。
“萱,”
“嗯,”
“不早了,洞房花烛的,”轻轻啄着,腻在她肩头,“不用现在忙吧?”
“你闲着么?喏,把这个给我出版了吧。”
说着她甩过一本画册,张星野赶紧接过,“太荣幸了!”
一页一页翻看着,张星野真是目瞪口呆外加心潮澎湃,全是他的(半)裸像!想着一日一夜细腻描绘的小手,他像服了那蓝色的小药丸,头脑发热,身体发胀,唯剩的一点点理智清晰地叫:这东西……打死也不能出版!
可是,他哪敢驳新婚小娇妻,努力屏着仔细翻找,突然看到一页,“哎,出这个吧,这个还行。”
季萱瞥了一眼,“那身上衣服不是我画的。”
“嗯?”
“是爸。他把衣服给加上去的。”
啊?!张星野顿觉一盆凉水浇了下来,说那三天的初相识他已经是斟词酌句、各种避讳,努力在老岳父面前树立自己并不算太禽兽的衣冠形象,这,这让他明早可怎么有脸见老岳父!
这真是不教不行了!把画册丢一边,把她手里的东西全拿走。
“你干嘛?”
“嘴巴还疼么?”
“不疼了。”
“不疼也得治!”
一把拉下来裹进怀里,她嗤嗤笑。他翻身俯下,压紧,世界那么大,而他张星野,有她,有一张单人床就足够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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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小天使们,老张这篇今天就完结了。拖了很久,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结局章我会认真回大家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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