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久别重逢
冬日, 整个萧府笼罩在一片雪色中,银装素裹,恍若一片剔透的琉璃世界。
府宅后院是一片梅园, 天寒地冻里开得正热烈, 一簇簇烈焰般的红梅盛放开在枝头。
花枝下,三四岁的小姑娘裹在锦袄里, 颈边围着一圈毛领,粉扑扑的小脸儿仰着, 踮着脚尖儿, 颇有些费力地从树上攀下一束花枝, 紧紧握在手里。
她脚边是歪歪扭扭的雪人, 巴掌大小,是刚刚好不容易堆起来的。
她从梅枝上揪下来两朵梅花, 按在雪人的双眼处,随后手里的梅枝充当雪人的手臂,斜斜地插在雪球的一侧。
小姑娘打量了一眼亲手完成的作品, 心满意足地弯了弯唇角,然后像捧着个宝贝似的, 往梅林的另一边走去。
梅花林深处有一个石桌, 清疏缭绕, 桌边坐着个女人, 一头青丝绾着妇人发式, 仅露半张侧脸, 便可窥得那清丽绝俗的容色。
“娘亲。”她一溜小跑到女人面前, 抬高手里捧着的雪人,“看——”
她唇边弯着天真无邪的笑,眼睛却悄悄打量着女人, 只盼着能从女人眼角眉梢间,挖掘出一丝笑意——因为,她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女人总是愁眉不展,一开口便是深深的叹息。
她最后笑了么?
不记得了。
那已经是离着柳凝很远很远的事情了,时隔多年,能想起来的,只剩这么点模模糊糊的影子。
……
柳凝睁开眼时,她正躺在锦榻间,被子安安稳稳地盖在她身上,散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气。
她觉得浑身有些乏力,甚至身体牵动时,会泛起一丝隐隐的痛楚……她很快想起,先前偷偷潜入摘星楼,百密一疏,叫楼里的嬷嬷捉了现行,被狠狠地抽上了一鞭子。
她失败了。
那么,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
柳凝不知道她现在所处何处,但肯定不像是败露后应有的下场。
一阵轻响传来,似是慢慢翻动书页的声音,柳凝循声侧头,透过半透明的窗帘,看到香炉缭绕,不远处正坐着个浅浅的轮廓。
是女子的轮廓,剪影上能看到她发间的步摇垂下,还有身上那套宫装,她螓首微垂,似乎正专心于手里的书册。
柳凝勉强撑起身,想要掀开帘子瞧一瞧,然而起身时锦被窸窣,惊动了坐在那儿的身影。
她好像合上了书册,稍着床榻这边走过来。
纤细的指尖掀开纱帘,女人的面容,一点一点,完全展现在柳凝面前。
柳凝靠在床头,呼吸屏住,呆呆仰着脸,瞧着宸贵妃那张脸。
这张脸再熟悉不过,刚刚见过,在梦里。
时间并没有给她的面容添上多少褶皱,仿佛还停留在过去,就连脸上的神情也不差多少,哀愁的、复杂的、悉数敛在眉眼间,好像想要说什么,又好像什么也说不出口。
宸贵妃在榻边坐下,沉默地望着柳凝,柳凝亦回望着,定定瞧着她的脸。
如此结果她不是没料到,甚至正是抱着这样的猜想,才凭着一腔孤勇闯进这摘星楼,险些丧命。
可是当真相真的摆到她眼前时,一切却又不为她所控。
柳凝藏在锦被下的指尖轻轻颤抖着,眸中浮起一层雾,双唇微张,却像是有什么卡在了喉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也不知从何问起。
“……你是谁?”
她最终问出,却是和眼前的女人异口同声,宸贵妃盯着柳凝的脸,眼眸亦是微微颤动着。
两人问了一样的问题,又是死一般的沉寂,末了,柳凝率先开口。
“我是前些日子入宫的柳昭仪。”她语气缓缓,“不过,我不姓柳。”
“那你姓什么?”
柳凝却不答,只是瞧了眼窗外还在下的细雪:“我出生在冬日,降生时恰逢一场新雪……我父母恩爱异常,对我的诞生颇是欣喜,又觉得瑞雪新降是好兆头,便以‘新雪初降、琴瑟和鸣’这两句话,作为我名字的由来。”
“降生那日,父亲还特意选了一块羊脂玉,亲手雕成寒梅雪月的图景,作为我的诞生礼。”
她声音很轻,娓娓道来,仿佛在讲述着一个温柔美满的故事,可宸贵妃的脸色却越来越白,唇瓣轻轻颤着,眼角不可抑制地红了起来。
“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柳凝。”柳凝说,“还有一个名字,你凑近些,我告诉你。”
宸贵妃身子前倾,柳凝凑在她耳边,低声道了三个字,她身子猛地一抖,脸埋在柳凝颈边,一双手也慢慢环在了柳凝肩膀上。
她的脸很凉,寒玉一般,却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流出,顺着柳凝的脖颈往下,打湿了衣襟。
宸贵妃浑身颤抖,双手也不禁拥紧了她,柳凝被紧紧抱着,头微微仰起,眼圈微红,拼命咽下卡在喉头的哽咽。
这是重逢的好日子,该高兴才是。
事到如今也不必再问“她是谁”,她的表现已经说明一切。
她的怀抱还是透着淡淡的冷香,是柳凝怀念的味道,小时候,母亲总会这样抱着她,有的时候是看天上的星星,有的时候,是轻言软语地哄她入眠。
她的母亲林氏,与眼前的宸贵妃,渐渐重叠在一起。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林氏哭了许久,才终于将头从柳凝颈边抬起,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你……是如何逃出来的?又是如何……”
这世道女子生存本就艰难,更何况是一个家破人亡的小姑娘。
她几乎不敢想,她爱如珠玉的女儿,是如何从那场劫难中逃出……长成现在,又究竟吃了多少苦头。
“当年父亲身边的侍女秋夕带着我出逃。”柳凝低声道,“我们离了汴京,几经辗转,去了江州。”
短短几句话,却是付出了极惨烈的回忆。
她们无人可以依靠,萧家昔日故交冷眼相拒,又有仇寇追杀,几乎每天都在逃亡……短短几个月里,她们讨过饭、和落荒的流民挤在一处、吃过沾过泥水的馊馒头,她小小的身子承不住这样的生活,发了高热,病得奄奄一息,是秋夕一路不离不弃地护着她,以命换命,拼死将她护送到了江州。
柳凝心头颤了颤,鼻腔间涌上一丝酸楚。
不过她还是深深吸了口气,抑制住情绪,尽量将这些年发生的事,轻描淡写地讲给母亲听。
好不容易重逢,她不希望母亲再为她过去的经历落泪,毕竟,都已经过去了。
柳凝从被江州柳家收容开始,拣了些重要的事讲,包括后来遇到卫临修、嫁入卫家复仇、以及再后来与顾曦到北梁、见到了外祖父母种种事情。
唯独没提到景溯。
柳凝实在不知道她与他的事,该如何同母亲说,只好先暂且略过。
她想待时机成熟了,再一道告诉她。
柳凝说得轻松,林氏却又怎会听不出其中辛酸,她紧紧握住了柳凝的手,眼圈儿又红了起来:“你……受了不少苦。”
柳凝拿起一边的丝绢,轻轻替林氏拭去眼泪,自己眼中也悄悄盈了泪光,唇边却弯着微笑。
“都过去了。”她说。
当年那场祸乱并未毁去全部,她曾找到兄长与外祖,如今还找到了母亲……她最亲最亲的人还活着,上天总算是优待了她一回,不叫她只剩孤零零一人,满腔遗憾。
曾经受过的哪些痛楚,又算得了什么?
何况,痛得又何止她一人,这些年,林氏想必也受了不少痛苦。
柳凝没有去问林氏为何成了贵妃,当年的事想想也知,她母亲被皇帝看中,强抢入宫,囚禁在摘星楼中,甚至还为此,毁去了整个萧家。
她不愿向林氏再提及此事,生怕勾起她的伤心事。
不过当年的血海深仇,还是要向那昏君讨回来。
柳凝握着母亲的手,慢慢安抚着她。
林氏终于平静下来,却忽然又想起一事,神色复杂地看着柳凝:“你之前说,你现在是皇帝的昭仪,他……”
她自然知道柳凝是为了寻她,这才委屈入宫,可心中还是泛起一丝疼痛。
然而却见柳凝弯了弯眉眼:“不过是担个虚名头而已,他没碰过我。”
她将肩头一侧的衣衫扯下些,雪藕般的臂上一点宫砂红,林氏见此,才舒了口气,红着眼替她将衣衫整好,慢慢搂住了她。
柳凝静静靠在母亲怀里,心中满是失而复得的温馨感。
然而这份安宁很快被打破,有宫人匆匆上了摘星楼三层,见到眼前的情景一呆,却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慌张张唤了一声“贵妃娘娘”。
林氏皱了皱眉,松开柳凝:“什么事?”
“夜宴上,太子拥兵谋反,宫里……宫里已经乱作一团了。”宫人带着哭腔,颤颤巍巍道,“娘娘……我们……该如何是好?”
林氏惊得站起身,柳凝亦是惊讶地抬起眼:“你说谁谋反了?”
“……太子殿下。”
柳凝的心脏几乎要从胸口蹦出。
她虽知景溯有逼宫的想法,但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他到底准备好了没有?若是……若是……
柳凝捂着剧烈跳动的心口,不敢去想那“若是”的后果。林氏见她惨白着一张脸,容颜失色,不知道她与景溯那层关系,只当她是听闻宫变遭受了惊吓,拍了拍她的肩头。
“别怕,变乱一时应涉及不到此处……我这就安排人,送你先出宫去。”
林氏说完,对着眼前的宫人吩咐几句,待宫人下楼后,又转头看着柳凝。
谁能想到,才刚重逢不久,便要再次分离。
“我们一起走。”柳凝说。
按眼下的情况看,她确实该出宫去,以免留下来成为威胁景溯的把柄。
可她才与母亲相认,又怎能丢下她不管,柳凝握住了林氏的手腕,固执地重复了一遍:“娘,我们一起逃出去。”
林氏摇头:“我不能离开摘星楼,何况两个人一起逃,行迹太过,万一被发现,谁也逃不了。”
“现在宫中大乱,人人自顾不暇,又有谁会留意到我们。”柳凝没有松开她的手,“我入宫就是为了找到你,如今找到了,我不可能再放手……我们一起出去。”
她入宫有一段时间,对这宫中的布局大致有数,知道有几条隐蔽的小路,顺着往外跑,十有八九能成。
宫人按照吩咐送了宫女服上来,柳凝又拜托她再取一套上来,递到林氏面前。
林氏目光闪动,似是在犹豫着什么,最终咬了咬牙:“好。”
她们不再耽搁,迅速换上低调的宫人服饰,鬓发散开,绾成宫女式样……准备完毕后,柳凝拉着林氏的手,匆匆沿楼梯走下。
她们到了摘星楼二楼,正要往楼下走时,柳凝却听到了朝上来的脚步声。
木楼梯发出吱吱呀呀的惨叫声,步子听上去沉滞,零零散散似乎好几人,与之前慌张上楼来的宫人不同。
柳凝心中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紧了紧林氏的手。
楼梯口冒了头,歪到一边的冠冕,随后是皱巴巴沾了血的明黄龙袍,皇帝带着近卫和内侍,慢慢走到了楼上。
他发间沾了落雪,一身装束也狼狈至极,可唇边却弯着一缕极狰狞的笑,让柳凝不禁寒毛倒竖。
眼前的男人,不像人,像兽。
像那种在黑暗中窥伺着,瞅准时机,上前紧咬住猎物喉管的野兽……越到濒死的时候,越是嗜血而疯狂。
皇帝靠在楼梯口不远处的墙边,微微喘着气,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逃亡。
不过他很快平息下来,目光落在两人身上,颇有兴致地瞧了一会儿。
“母女重逢的话,说完了么?”
柳凝眉头一跳。
原来他早知道了,既然如此,她也没必要再做遮掩。
“听说宫中大乱,太子率兵谋逆,已将这宫城团团围住。”柳凝漫声道,“我知道一条隐蔽的路线,要与母亲从这儿逃出去,陛下可要同我们一起?”
她似是友善地向皇帝发出邀约,实则为了解眼前之围。
皇帝带着近卫至摘星楼,定是来者不善,不如先假意逢迎,诱着皇帝答应了跟她们一起出逃,等脱离危险后,再杀他也不迟。
若是他不同意……柳凝隐在袍袖下的手,攥紧了手里的银簪。
若是他执意不肯放人,她便赌上命带着林氏下去,至少,至少一定要带她的母亲,离开这里。
她的母亲被困在摘星楼这许多年,像只关在笼子里的鸟雀……她要带林氏出去,无论多难。
柳凝屏息等着皇帝的回答。
然而出乎她意料,皇帝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他提到了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柳凝。”皇帝微笑着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与你的母亲久别重逢,高兴么?”
柳凝顿了顿:“……陛下何意?”
“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心情而已。”皇帝笑道,“因为接下来,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会让你更高兴的事情。”
更高兴的事?
柳凝忽然看不透皇帝的心思。
她不知道这人在想什么,却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愈发刻毒起来,其中还藏着一丝隐隐的愉悦。
她没说话,直到皇帝开口。
“你知道么,宸贵妃,你的母亲,她其实……是个贱人。”
“你是不是以为,朕灭了萧家,是为了强行得到她?”
“你错了,当年,是你母亲先勾的朕。”皇帝的笑容渐渐残酷,“说起来,萧家之祸,固然有朕一份,却也少不了她的功劳。”
他说着,低低地笑了起来。
柳凝脸上血色渐渐褪去,张了张嘴,半晌才找回声音。
“你在说什么?”
她语气冷静,就好像在请教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脑子里嗡嗡一片空白,像是倏地浸入一片寒潭,僵掉了。
“你胡说。”柳凝忍着心头的战栗,轻嗤一声,“陛下想离间我们,用这样幼稚的办法,未免——”
“朕骗没骗你,你问一问她,不就知道了?”
皇帝抬起手,指了指林氏的方向,柳凝转过头,看着自己的母亲。
她脸色惨白,对上柳凝的目光,慌乱地避开,低下头,慢慢将手从她的掌心中抽回。
柳凝脑中的弦“铮”的一声,崩断。
原本紧攥着的簪子,随着她手无意识一松,掉到地上,骨碌碌转了两圈,滚落到林氏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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