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覆雪王城（三）

    这支蒙家军渐渐走远了,队伍消失在另一道城门里，街道两侧的小吃摊又恢复了热闹。

    这段时间汤饼摊上的客人少了些，再加上有豆子们的帮忙,吴老爷子也得了片刻清闲，他便继续给简悄讲起了咸阳城里发生过的事。

    刚刚那些异兽入城所带来的兴奋还没有散去,简悄坐在汤饼摊里，能听到别的摊子上源源不绝的讨论声。

    过了一会儿,王校尉回来了,他坐到已经被豆子们打扫干净的凳子上，随手捏起一粒正坐在桌边晃着腿晒太阳的豆子：“去给我做碗羊肉汤饼来。”

    他把那粒豆子放到了地上，豆子瞪了他一眼，撅着小细腿儿蹬蹬蹬地往摊子后面跑去了。

    他把一根竹简丢到简悄怀里：

    “这是每个来咸阳的孩子都要看的，你自己按上面的位置找过去，我就不送你了。”

    “哦,对了。”他手腕一翻手上就出现了十来枚圆形方孔的秦半两,“你要去的地方会经过城外的盐池,麻烦你在这条街最里面的那家摊子上买点儿饴糖带给盐池里的小朱雀。”

    简悄从他的手里接过了秦半两。

    饴糖在古代是奢侈品，这几枚秦半两似乎不够？

    不过这里与历史上的大秦不同,这应该是正常饴糖的价钱？

    “不能让它吃太多,坏牙。”许是看出了简悄的迟疑,王校尉解释道，“它要是牙疼哭起来,盐池那边的地都得被它掉下的眼泪烧到干裂,到时候还得重新修缮，麻烦得很。”

    “我不是抓了个罪妖，是抓了个小祖宗。”王校尉脸上显出一点郁闷，“早知道这只小朱雀这么娇气,我那天就该装不在。”

    两人说话间，十几颗豆子已经抬着汤饼碗上来了，它们把羊肉汤饼放到了王校尉的面前。

    王校尉从自己的芥子空间里取出一双筷子，筷子还没碰到羊肉汤饼，筷身上就多了好几双细细的胳膊，好几颗豆子抱着他的筷子对他怒目而视，有一颗跑到桌子的边缘，一只手拉着他的袖子，另一只手在他面前摊开，见王校尉没有理解，它急得在桌上蹦了蹦，指了指简悄手里的秦半两，又把手收回来在他面前晃了晃。

    羊肉汤饼，给钱。

    王校尉：“……”

    他算是服了，真是一群财迷豆子。

    他从芥子空间里取出两枚秦半两递给拉住他袖子的豆子：“我这碗羊肉汤饼，还有他刚刚吃的那碗———”

    这枚拉着他袖子的豆子吃力地接过两枚比它还大的秦半两，将它立起来滚到汤饼碗的旁边，其他豆子立刻接手，抬着那两枚秦半两从桌腿上下去了。

    接着，这颗豆子返回到王校尉面前，细胳膊先是指了指简悄，又指了指他，然后伸手拍了拍羊肉汤饼的碗壁，比划了一个大圆圈。

    “我和他一起吃的那碗汤饼我只吃了一半，羊肉醢刚端上来就糊了一层土渣，这也要算钱？”王校尉眼里带着笑意，“不是吧，你这么严格啊？”

    豆子两只细胳膊叉着腰，一对圆眼睛变成了椭圆形，看起来有点茫然。

    它这样愣了几秒后，猛地扑上来，一只手拉着王校尉的袖子，一只手在他面前伸开，态度非常明确。

    反正你吃了，要给钱，不许赖账。

    王校尉伸出手点了一下豆子的头顶，故意说：

    “可我没吃完，我不想给钱。”

    豆子使劲拽了下他的衣袖，细胳膊坚定不移地伸着。

    “哎呀，我没有钱啦！”王校尉手掌一翻，手心里空荡荡的，“你看，芥子空间里取不出来东西。”

    豆子的眼睛从椭圆形变成了圆形，然后变成了两条粗线，接着有泪花从粗线底部涌了出来。

    它被气哭了。

    气哭的豆子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往桌子边上坐着看戏的吴老爷子的方向跑去，跑到一半就被吴老爷子放到了手掌心。

    “你不是知道它们都实心眼儿吗，逗它们也要有个限度。”吴老爷子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细麻布折出一个小角给这颗豆子擦眼泪，“乖，不哭了不哭了，他不敢赖账的。”

    他给了王校尉一个眼刀：

    “还不快点给钱！”

    王校尉赶紧从芥子空间里拿出三个秦半两：

    “好了好了我付钱了，你别哭了。”

    吴老爷子接过这三个秦半两，把它放到豆子旁边：“这三个秦半两是你要到的，给你好不好？”

    豆子上的粗线变成了小圆圈。

    它用细胳膊穿过方孔，十分勉强地将秦半两拢在怀里，接着往吴老爷子的方向推了推。

    在吴老爷子拿过这三个钱币之后，它指了指简悄手的秦半两，又指了指外面，两只细胳膊上下扑腾着，看起来像是在模仿鸟类飞行的动作。

    “你让我去买他给小朱雀买的那种饴糖？”

    豆子拍了拍他的掌心，这是赞同的意思。

    吴老爷子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要买来给我吃呀？”

    豆子拍拍手，手心里出现一朵小花花，它把小花花插到秦半两的方孔里，又把秦半两使劲儿往吴老爷子方向推了推。

    它喜欢秦半两，所以它要把喜欢的秦半两送给吴老爷子买糖吃。

    王校尉凑过来：

    “那用这三个秦半两买的饴糖我可以吃吗？”

    豆子看了他一眼，接着转过身一屁股坐下来，用背影对着他。

    拒绝的意味明明白白。

    “行了，你赶紧去忙你的事吧，我摊子上的豆子都被你得罪的差不多了。”吴老爷子笑着说，“你别弄得下次来时没有豆子愿意给你抬汤饼碗。”

    王校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行吧，那我走了！”

    在走出汤饼摊的那一刻，他转过头对简悄叮嘱道：“记着啊，按时报到。”

    在他走后，简悄才仔细端详那竹简上的文字：

    月落参横，氤氲叆叇。

    人用瞳蒙，晓惠易生。

    土圭测景，经纬星辰。

    木石鹿豕，不见璇玑。

    简悄一时之间愣住了，这要去报到的要求写得也太详细直白了些，完全没有为难人的意思。

    月亮已落，参星横斜，天色将明时云气弥漫遮蔽了天空。

    愚昧无知的人，容易生出巧诈之心。

    用土圭来测定日影的长短，星辰总按着经纬线运行。

    无知无识的人，不能看见北斗七星中的天璇和天玑。

    咋一看好似没头没脑的四句话，但拆开分析一下，已经把所有的要点都列得清楚明白了：第一句是时间，第二句是警示，第三句是范围，最后一句是地点。

    第一句“月落参横，氤氲叆叇”，即可知时间是太阳将出天色微明，云气遮蔽天空之时。

    第二句“人用瞳蒙，晓惠易生”则是在提醒人不要生出机巧诈伪的心思。

    第三句提到的土圭测景记载于《周礼》，以土圭测日影定国都，王城须得定在不东、不西、不南、不北之地，即“地中”，也就是天地交汇之所，所以大范围就是咸阳城内。

    星辰在天上按着轨迹运行，不会轻易更改，第四句里的璇玑既指北斗前四星，即“魁”，又代指权柄与帝位。那么地中之所，璇玑所在，就是秦王宫。

    综合竹简上所有的文字，就是让他在天色将明之时去秦王宫报道。

    但第二句里说不要生出机巧诈伪的心思……

    是在指王校尉让他给小朱雀买饴糖的事？

    已经确定了报到地点就在城内，给小朱雀买糖并送过去并不“顺路”，这件事又没人监督，也不知城外有多远，人就容易生出偷懒的想法，也就有了所谓的巧诈之心。

    简悄若有所思地收起竹简，和吴老爷子告了别，往这条街的街尾走去。街尾最里面有条小巷，巷子里有一间饴糖铺子，王校尉给的秦半两刚好够买一斤糖。

    简悄拎着包好的饴糖才刚踏出巷口，眼前就一花，等他能再看清事物时，他就不在咸阳城内了。

    他出现在了一片盐湖边，这里的温度奇高无比，湖水蒸发得特别快，大湖泊里的湖水已经少了一小半，小湖泊里的湖水已经见了底，露出了灰白的盐。

    湖泊群最边缘有一座低矮的山丘，山丘上有一棵光秃秃的树，树上栖息着一只火红的鸟。

    这只鸟好像看到他了，它从树上站起身，拍拍翅膀朝简悄的方向飞过来，它离简悄越近体型就越小，当它飞到简悄面前时，体形已经缩到和简悄差不多高了。

    这是一只朱雀，浑身的羽毛赤红，像是绚烂的火焰，头顶的翎羽末端是金色的，看起来就像一顶小王冠。

    这只漂亮的小朱雀歪歪头，盯着简乔手里的饴糖，声音清脆好听，带着一种不自知的撒娇意味：“这是给我带的糖糖吗？”

    它没有因为简悄看起来像个普通人就直接用喙去抢，而是略有腼腆地询问。

    简悄把饴糖拿在手里展开了包装，黄澄澄的糖块因为高温微微有点融化，看起来很是诱人。

    他听到了对面小朱雀咽口水的声音。

    看艰苦的生活把孩子馋成什么样了。

    简悄把糖往前递了递，小朱雀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后用一种很轻柔的、完全不会伤到人的力道从简悄手里叼走了糖块。

    吃到了糖的小朱雀开心地抖了抖羽毛，发出一声很清脆的啼鸣，接着它往前凑了凑，把翅膀塞到了简悄的另一只手的手底下。

    也许是第一次见到简悄，又被他投喂了糖的缘故，小朱雀倒没有一开始见面的腼腆了，它用清脆的嗓音活泼地给他解释：“那个姓王的坏蛋每次给我带糖后都要摸摸我的翅膀———”小朱雀从他手里又叼走了一块糖，糖在喙里说话也是含含糊糊的，“我知道他很羡慕我的羽毛啦，这么漂亮，这么迷人，但是我又不能拔下来送给他，只能让他摸/摸解解遗憾了。”

    小朱雀把糖咽下去后，语气带了点苦恼：

    “为什么人不长翅膀和羽毛呢？好烦呀。”

    手底下赤红的羽毛手感确实很好，像最柔软最昂贵的丝绸，在阳光下反射出粼粼的光泽———城外是没有云雾的，云雾只笼罩在咸阳城的上方。

    “盐池的生活好苦哦———”小朱雀用另一只翅膀拍了拍简悄的肩膀，又拨了拨自己的头顶，小小声委屈道，“你看，我头顶都快秃啦！我好怕我会成为天下第一只秃头头的朱雀！”

    小朱雀撒娇时喜欢用叠音。

    简悄把手从它的翅膀上拿下来，轻轻地顺了顺它的头顶的羽毛：“唔……羽毛很厚，不会成为你说的秃头的。”

    “真的吗？”

    小朱雀给了他一记萌萌的歪头杀。

    “真的。”

    “啾唔～”

    小朱雀本来就是一个天真单纯到有点傻白甜的性子，听简悄这样一说，瞬间就把烦恼放下了，开始腻腻歪歪地对他撒起娇来。

    “我都好久没有见到人了，也好久没有吃过糖了，你陪我说会话好不好？”

    或许是简悄平时给黑白团子顺毛顺习惯了，小朱雀也很享受他的顺毛，它眯着眼睛把头搁在简悄的肩膀上，翅膀平平地展开，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还时不时用灵力托起一块糖送到喙边一口吞下。

    等到只剩下一块糖之后，小朱雀用灵力将糖送到了简悄嘴边。

    “还给你留了一块～”它明明浑身上下每一根羽毛都写着想吃，但还是坚决不动这块糖，“朋友都是要分享的～”

    简悄笑着揉了一把它的头顶：

    “我最不喜欢吃糖了，你吃吧。”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吃糖呢？”小朱雀将它的小肚皮翻过来，它的腹部也覆盖着一层柔软的赤红绒毛，它用翅膀尖尖拍了拍肚子，“你不要骗我啦！我刚才已经吃饱啦！我们神兽是不会饿肚子的！”

    确实不会饿肚子，但是会馋。

    简悄把那颗浮在半空中的糖拿到手里：

    “张嘴。”

    小朱雀乖乖的张开了喙，最后一颗糖就溜进了它的肚子里。

    小朱雀想说点什么，但又怕糖掉出来，只好用翅膀捂着嘴巴安静地吃糖，然后用眼神谴责他，最后拜倒在简悄娴熟的顺毛动作之下。

    简悄一直和小朱雀呆在一起，直到金乌西坠，繁星满天。

    夜晚的小朱雀蹲在山丘那棵光秃秃的树上，忧郁地叹了一口气，简悄坐在这棵秃树的另一个树杈上，安慰地拍了拍它的翅膀。

    小朱雀假哭：“我以后风寒时再也不要出去玩了，要在盐池呆十年，呜呜呜呜———”

    “王校尉不是隔三差五就来看你吗？还有你在妖族的长辈。”

    “他上次来还是前天呢！”小朱雀激动得身上冒火星子，“而且我的长辈也已经一旬没有来了！”

    “最过分的是———那个姓王的坏蛋，他居然限制我吃糖的数量！”小朱雀气鼓鼓的，“我是朱雀！难道还会牙痛吗？”

    简悄陷入了沉思，会感冒发烧的朱雀，如果贪吃，说不准有很大可能性会蛀牙。

    但是为了小朱雀的形象，他选择了沉默。

    “过一会儿就要天亮了，你得走了。”小朱雀和他抱怨一番后，突然展开自己漂亮的、在黑夜中也很显眼的翅膀，忍痛在翅膀上拔了一根小小的羽毛，黑夜掩盖住了它心疼的龇牙咧嘴的表情，“你把我的羽毛收好，天亮的时候，就能把你传送到秦王宫的门口。”

    这就是“人用瞳蒙，晓惠易生”吗？

    即使猜到了正确的地点，但如果不来这里，依然没有办法去叩响那扇宫门。

    小朱雀把羽毛放到了他的掌心，朱雀的羽毛是温热的，像个小小的暖手宝。

    一人一朱雀就这样坐在树上晃着腿，看着天边繁星慢慢黯淡，地平线上出现一抹光亮。

    赤红的羽毛陡然间光芒大盛。

    “我得走了。”简悄弯了弯唇角，“再见呀！”

    “再见呀！”小朱雀有明显有些不舍，它拍了拍翅膀和简悄告别，在简悄彻底被光芒淹没之前，它突然急急地补了一句，“记住啊！我叫陵光，等下次见面时———”

    那团赤红的光亮已经从原地消失了。

    也没来得及让它说出后半句：

    “————我肯定就是超级威风的大朱雀了！”

    天际破晓之时，简悄被传送到了秦王宫的门口，这座宫殿通体黑色，高大、古朴而庄严，在他到达的那一刻，门无声无息地向两边打开，门里立着一条头戴冠帻的大蛇。

    是升卿。

    它的头上还顶着一只小小的獬豸，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

    也许是被他突然出现吓到了，那只小小的獬豸从升卿的头顶上掉下来，咕噜咕噜地打了几个滚儿，一直滚到简悄的脚边。

    简悄从地上捡起这只小獬豸，晕头转向的小獬豸抬起头，本能地想要亲近面前的人，它凑到简悄的脸颊边

    吧唧。

    作者有话要说： 简.人生赢家.悄：达成小可爱都爱我成就√升卿出自：

    《抱朴子·内篇登涉》：山中见大蛇着冠帻者，名曰升卿，呼之即吉。

    《粤雅堂丛书》：蛇之善者惟升卿。

    獬豸：传说中的异兽。一角，能辨曲直，见人相斗，则以角触邪恶无理者。古人视为祥物。感谢在2021-02-1914:44:36~2021-02-2022:59: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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