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暮阳下的村落（一） 莱拉骂了句脏话。……

    黑暗。四周悬浮着黑暗。

    但当一道血光撕裂黑暗时, 莱拉率先醒了过来。

    她的大脑传来了剧烈的疼痛，令她一时分不清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但当她的手朝下按去, 却蓦地愣住了。

    她正躺在炔鹰的身上。血光从那如巨大夜幕般的黑暗中渗透进来, 照亮了炔鹰的脸庞。

    他紧锁眉头，陷入了昏迷。也许是因为之前那股诡异力量的冲击。

    莱拉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却在目光触及炔鹰的脸庞一瞬，她想起来了之前发生的所有事。

    来路不明的“规则”、突然发出讯息的坟墓那试图吞噬他们的滚烫岩浆……

    还有那一切纷乱中, 炔鹰抱住了她, 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喊出了的……“肃寰。”

    ……“肃寰”。

    这个词不过在莱拉的脑海晃过, 她便蓦地睁大了眼睛, 撑起了身子。

    她直愣愣地盯着身下的男人，呆若木鸡。

    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莱拉才缓缓地把手指放上了身下人的双臂上。那里，是灵脉所在的地方，也是感应法师灵流最恰当的位置。

    “灵哨。”莱拉低声念出了咒语。

    而那本与主人一样安静的手臂, 此时却亮起了微弱、细长的法力光路。它们游走、涌动，最终与莱拉的指尖相连。

    这暗示着……两者间早已建立过的联系。

    而莱拉很确信, 她用“灵哨”建立过联系的人……只有一个。

    “…………”

    她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男人, 如同雕塑。

    不知过了多久, 她骂了句脏话。

    远处却倏然传来了脚步声。

    由远及近。

    莱拉猛然抬眸, 四周的黑暗正在消退, 取而代之的是摇晃的苇草和辽阔的血色草原。

    而一位棕皮肤的姑娘正停在她的身前, 她身姿纤弱, 皮肤却如同浸过阳光。纯白的牧者衣袍将她的目光衬得澄澈。

    “啊，又是两位异乡人……您的同伴怎么了？”

    高山、长草，在昏暗的阳光下荡着虚影。

    莱拉却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少女。

    因为……她没有影子。

    少女却像是没有注意到她审视的目光, 双手掩住了唇，低声道： “请跟我回村吧，这是个危险的地方……如果你们碰到巫女，那就麻烦了。”

    说到“巫女”时，她似乎很惶恐、很茫然。

    她吸了口气：“不用担心其他的……村里人都很友好，一定会收留你们的。”

    莱拉的目光却缓缓地从她的脚底转向了她的脸庞。

    她依旧一言不发。

    ……

    血色的天空如同涂抹了一层血，凄厉的风啸自天际传来。

    野兽游走、怪响此起彼伏。

    这是闇域，却不是现实的场景。

    这是雷恩斯正在做的梦。他梦到时空错乱、自己在闇域徘徊。

    初时，他梦见了小小的莱拉。

    她的脸颊稚气未脱、灰头土脸，竟像是刚刚来到闇域，无助地躲在西隅区边际的地缝。

    他想要帮她，身体却化作了无形的魂灵，无法进入真实的空间。

    不久后，梦境却又变了。

    这次，场景从闇域的西隅区变成了第二十七号裂缝秘境。

    三个月前，他和莱拉曾一起在那里探索过。

    而梦中，他们也正在同行。

    不过，莱拉的打扮却不再是中年女人，而是恢复了她本身的模样。

    她裹着斗篷，一个人快步走在血色的天空下。

    但她看上去，却比现在小了一两岁，让他联想到了他们在神院初识的时候。

    “滚开。”莱拉侧脸冰冷，正不耐烦地对他说。

    他跟在她的身后，内心却仿若陷入了无名的惶恐。

    雷恩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十分担心她离开，便紧紧地跟上了。

    雷恩斯亦步亦趋，莱拉却像是受够了，恶狠狠地回头：“滚开！你就是个骗子！你既然那么在意神院，在意你的诺拉·克拉雷，那你回你的神院啊！”

    她好凶。跟在柯塔林时一样凶。

    雷恩斯沉默地站住，不敢说话。

    莱拉又骂他：“如果你一开始就没想好，就不要接近我！这是浪费我的感情！ 你自己摇摆不定去吧！”

    莱拉转身走了。她走得如履平地，仿佛这里不是危险的裂缝秘境。

    雷恩斯哆嗦了下嘴唇，却又觉得无从辩解，只低声说：“……我不是。”

    他跑过去，像个木偶般跟在她身后：“……你不要闹了，让我跟你走吧。”

    “滚啊！”莱拉说。

    她竟突然消失了。

    雷恩斯心中陡然升起了无名的恐惧，仿佛自己就要永远失去她了。

    “莱拉！莱拉！”他冲荒野喊着莱拉的名字，但荒野却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莱拉！

    雷恩斯猛然醒了过来。

    入眼的却是一片冷寂的昏暗。

    ……

    雷恩斯苏醒前。

    莱拉也正在凝视着他。

    昏暗的帐篷，那被上过皮油的幕帘竟挡住了风声。

    雷恩斯睡在角落上的床褥，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皱起了眉头。

    莱拉盯着他尚未卸除伪装的脸，身体却半晌未动。

    她的思绪回到了前世，自己死亡的三天前。

    她还记得，在那个雨夜，她问他为什么杀她。

    而当时的他面色冰冷，却语调坚定地说：

    “我一生信奉光明。”

    “而你——莱拉·奥利维，你与光明为敌，与不道德和黑暗为伍。”

    “你应当被审判至死。”

    毫无感情的话语，代表了他的信念。

    她也相信了这一点。

    但现在，莱拉目不转睛地盯着雷恩斯。

    他经过伪装的脸、他双臂上被浸满了禁术符文的袖箭、他手侧的诅咒之骰……这一切都他在神院判若两人。

    长久蒙在黑暗中的东西，似乎这一刻悄然掀开，却沉甸甸得令人难以承受。

    她一直以为正是他身在光明，她却身在深渊，这造就了他们注定成为宿敌。

    但如果他自己本身就已对他所说的立场背叛，那为什么还去推波助澜她的死亡？

    ……他就那么恨她那个地步吗？

    还是说……

    莱拉紧抿嘴唇，半晌后，才低声道：“我该再问次吗？”

    ……

    雷恩斯渐渐转醒的时候，身旁一片寂静。

    他睁开了眼睛，却头疼欲裂。

    他的脑中混乱非常，竟想不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零碎的碎片游离在他的脑海……

    那可怕的化形的“规则”，那奔腾汹涌的岩浆……

    但当一抹血色的光线闯入他的视线时，雷恩斯猛地坐起了身子。

    他警觉地望向四周。这竟像是一个边境部族的帐篷，但风格却看不出具体来自哪个民族。

    远处却缓缓地传来了烟味。雷恩斯立时望过去，身体僵了一瞬。

    是莱拉坐在角落里。

    她靠在一个粗糙做工的木椅上，一手拿捏着“诅咒之骰”，另一手抬起了古木色的烟斗，正在抽烟。

    她面无表情地一吸一放，如同一个冰冷的机械，冷淡地望着窗外。

    雷恩斯皱了皱眉头，他一时想不清发生了什么，只能想起自己用炔鹰的身份和莱拉一同来到了闇域，随后似乎遇了险。

    但现在，莱拉这是……

    雷恩斯低声问： “……那伽？这是哪儿？”

    听见他的声音，莱拉的动作却停止了。

    过了几秒，她才缓缓地抬眸，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她淡声道：

    “你可以自己看。”

    随后，她回头了，继续望向窗外。

    雷恩斯：“……？”

    他试图再扫了眼身旁的环境，这是一个边境部落风格的帐篷。布局像是来自落后的村落，但雷恩斯再次确认，这是他没有见过的民族。

    太阳穴还发疼般地跳，雷恩斯大脑沉甸甸的，心中继而浮起迷茫和不祥。

    不只因为奇怪的环境，还因为莱拉对他的反应。

    她继续吸着烟，烟雾缭绕下，面容冰冷。

    而在雷恩斯的印象中，那伽从不会吸烟。

    雷恩斯尝试没话找话，用炔鹰的语调“哈”了声，道：“……那伽，你还抽烟？你之前不是从不抽么？”

    “……”

    莱拉再度回头了。

    这一次，她似乎看到了格格不入的组合。

    她皱了皱眉头：“我一直都抽。”

    顿了顿，又道，“倒是你，我一直以为你不抽。”

    “……”雷恩斯对现在的对话有些茫然。他试图按了按跳动的太阳穴，想要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却在这一刻，他却突然看到了一旁的物件。

    那是一把剑。

    一把冰晶结成的剑，躺在他身后的橱柜上，散发着粼粼幽光。

    “肃寰”。

    德威尔家族的“肃寰”。

    也是在这一刻，雷恩斯彻底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一切。

    黄昏之路下，他和莱拉毫无征兆地遇到了那诡异的、从“规则”脱胎而出的袭击者。

    在那被碾压的战斗中，他在即将掉入岩浆时，被逼无奈地使用出了“肃寰”。

    随即他们被拖入了一个裂缝。

    “肃寰”……也是代表着他另一个身份的“肃寰”。

    雷恩斯的呼吸突然停止了。

    他猛地抬眸望向莱拉，却在一瞬间手脚冰凉，动也不敢动。

    “……”

    然而，他却随即发现了不对。

    莱拉神态平静，仿若一切都没发生一般。

    她又吸了口烟。

    在吞云吐雾中，她又低声开口了：

    “我之前戒过烟。”

    “…………啊？”

    雷恩斯喉结动了动。

    他吃惊于莱拉的反应，大脑却如同被灌注了水泥，只敢下意识地附和。

    “是吗？”

    莱拉却接着说下去了，语调平静得像是在“塔”里和他闲话家常：“嗯。是为一个人戒的。”

    “一个让我当时愿意这么做的人。后来，我却发现这件事做得很愚蠢。因为那个人背叛了我。”

    “再后来……我却发现这整件事似乎都没有必要。”

    莱拉说完了。她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目光便又挪向窗外，似乎在观察什么。

    雷恩斯：“……”

    他大脑钝痛，却也不是完全失去了运作。

    ……他在这一刻才想起来了关于前世的细节。

    他几乎没有见过莱拉吸过烟。

    少有的见过的几次，是她还在神院追求他时，他碰巧遇到了她和峭壁会的人在一起进行休闲活动。

    而当时见到他，她几乎立刻灭了烟，后来小心地告诉他，自己其实不怎么吸。

    上院学会当时的确不提倡这种与瘾相关的东西。

    雷恩斯当时面对莱拉的话，有点摸不着头脑，却在思考后把她的这番作为联系到了下院的一些风气。

    ——在神院的一些地方，环境总会让人为了融入集体去做不本身不想做的事。

    当时和她不熟，他也只能说：

    “高登小姐，和我没什么关系。但这种事，我只能说没必要做。”

    而之后，她果然再也没有在他面前碰过烟。

    ……除了上次在篝火会。

    ……难道莱拉是曾经以为他不喜欢，为他戒的？

    雷恩斯的心漏跳了一拍，全身却都变得僵硬，目前的发展完全超乎他的想象。

    但他却明白这件事不是重点，遂抬眸小心翼翼地瞥向莱拉。

    而她依旧是之前的神色，看上去没有任何质问和寻求解释的意思，平静得让人看不透。

    明明是我暴露了身份，为什么我感觉自己比她还要震撼……雷恩斯咬紧了牙关，如芒在背。

    帐篷内沉入了一片压抑的沉静中，他试图张了张口，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

    下一秒，莱拉却压灭了烟丝，看也不看他一眼，拔腿朝外走了。

    这竟与先前梦中的场景相似，雷恩斯心中陡然浮起恐慌。

    他忙站起来，试图追上去：“我可以解释……”

    ……他真的怕莱拉再度离开了。

    这次回来，他本来就不打算再瞒她关于自己的任何事。

    只不过打算按计划揭露。

    这突如其来的一个又一个意外，完全打乱了他的阵脚。

    雷恩斯慌慌忙忙地起来，跟上了莱拉，却在莱拉打开幕帘、他的目光撞上外面的世界时，一切解释的词语都被他忘在了脑中。

    他果然在一个村落中。

    这是一个非常像南境的村落，却横亘在闇域血红的土壤和天空下。

    阡陌交错，质朴的男女老少却平稳地行走其上，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司空见惯。

    但问题是，他们没有影子。

    “呀，你的同伴醒了。”一个棕皮肤姑娘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秀发乌黑如鸦羽，黑珍珠般的眼睛透着友好的目光，她冲莱拉扯出了一个笑：

    “既然醒了，就去找阿婆领活吧。外来者来这里都得做活。不然一会儿巫女来了，我们的活还没有完成，村庄就惨啦。”

    雷恩斯震惊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这是他前所未见的古怪场景。

    那“黄昏之路”结界上、巨大的裂缝再次重现在他的脑海上。

    自刚才醒来，太多问题同时浮现，他只来得及去处理和莱拉有关的事。

    现在才来得及再次去思考和审视眼前的场景。

    雷恩斯再次皱眉问道：“这到底是哪里？”

    莱拉低沉的声音传来。

    “我猜，是裂缝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