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柯塔林之哀（一） 被俘虏的少年(非主……

    342年11月, 柯塔林下着细雪。

    欧文·安霍尔德从狼车上被推了下来。他的手腕上挂着“禁制之锁”，俊朗的面容上满是狼狈的污迹。

    他作为俘虏被带到了这里。

    这时，他大脑正呈现一片混乱, 他只隐约记得自己跳入了一个漩涡, 一个人用龙部语对他说“重现荣耀”。

    但是，这个声音和旋涡的画面都愈来愈模糊, 他逐渐忘记了在哪里见过，甚至忘记自己曾经忆起这些。

    他用肩膀擦了擦脸上的血痕, 看着眼前的事物, 却倏然想起了一切。

    哦, 他想起来了。他是被这群该死的深渊人俘虏了。

    这两年, 明域突然战乱四起。他的家族刚刚起步，选择明哲保身, 去了看似安稳的深渊。

    ……父亲推测这里不会起战乱，让他去卖表现。

    但是，谁知道, 深渊与龙部勾结，营地被袭, 他与同行的南境人都成了阶下囚。

    而被俘后的经历, 让他感到屈辱。他虽然从小谈不上养尊处优, 但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

    一位深渊人拽着欧文的衣领从狼车上拖了下来, “南境的弱小子, 跟我们走。”

    ……

    他们被带到了一处石堡。

    深渊中, 到处都是这样的建筑。传闻中, 深渊人坚信土地下的黑暗给予他们力量，而冷而硬的黑石就是主宰给予他们的庇护象征之一。

    一间充满硫磺味的房中，欧文与一群战俘被赶进了那里。

    一位身穿黑皮甲胖鬼战士走过来, 他凶狠地操起手中的鞭子，朝他们挥去，并他们评头论足。

    “南境的弱虫——哦，这个长得不错，作为奴隶或玩物可以卖不少钱，或许比他家的赎金还高，呵呵——”

    看到欧文，他笑了起来。

    欧文咬紧了牙。

    他知道对方的意思。

    他的家族刚刚起步，是末流贵族，并入不了深渊人的眼。在他们眼中，他就是普通战俘。

    而据他所知，深渊许多时候会把他这种战俘交给上等的贵族，里面有许多男人，他们荤素不忌。

    而亵玩的手段……欧文对此再清晰不过。放到他自己身上，他当然承受不了。

    但他明白这不是冲动的时候。

    他用尽力气忍耐面前的一切，却突然听到前方的鬼战士停止了调笑。

    “露西娅女士——”他们的语调变得尊敬。

    一位战俘把头挨向欧文，悄声说： “听说这是露西娅·奥利维，柯塔林领主的女儿。”

    只见一位女士走入了房中，她黑发绿眼，身穿端庄的刺绣长裙，相貌比深渊人秀气，手上却是象征着强大血脉的腐蚀之纹。

    她看上去年龄不小，三十出头，举手投足，却都维持着肃然得过头的神情。

    “奥利维小姐，这批俘虏在这里，您尽管请挑您满意的走——”

    露西娅·奥利维，阿迈尔的幼女，她是来挑选普通俘虏当自己宅府的奴隶的。作为这个领地的顶层贵族，她拥有这样的权力。

    她点了点头。

    欧文抬起了头。眼前的女人神情肃然得古板，而室内的深渊人看着她的眼神，尊敬、守礼却不畏惧。

    这个女人大概率不是个喜好虐待的人……欧文紧抿嘴唇，察言观色。

    他不想被卖到奴隶场受折磨，他宁愿被这个柯塔林领主家的人带走。欧文一时作出了判断，于是在女人漫步用审视的眼神观察他们时，他昂起了头，企图用目光争取。

    果不其然，露西娅走过来的时候，在他面前顿住了脚步。

    银发少年昂着头，双手被“禁制之锁”反剪在身后。虽然形容狼狈，五官却已经有了成年后的完美轮廓。

    他像是神赐的礼物，令露西娅不由定住了目光。

    但两人对视不过几秒，她便面无表情地转身了。

    “……请带走我。”欧文忙咬牙道。

    他这算贸然出声，立刻由鬼战士大摇大摆上前，“别说话，臭俘虏！”

    露西娅却突然回头，“你会深渊语？”

    欧文磕磕绊绊，努力让自己说得通顺，他想抓住机会，“学过一些。”

    露西娅沉默了一秒，抬起手，“把他给我。我带走了。”

    ……

    雷恩斯同样走在柯塔林的街道中。

    这与他曾经居住时发生了变化，但还看得出原有的风情。

    石路上，人们身上身戴不同色的纹章，那标志着不同阶级。而在纹章的限制下，深渊的人群各自走入自己应进的场合。

    这是个远比南境阶级森严的社会。但据雷恩斯所知，柯塔林的环境远比其他领地好，至少对平民来说。

    雷恩斯在路上寻寻觅觅，没找到欧文。

    “让开，让开——”他看到狼骑在驱赶平民，却直接略过了他。

    当前，雷恩斯和这个幻境处于一个奇怪的状态。或许是他是这段重现历史的外来者，他可以在这里的环境中行动，可以四处游走，但旁人都视他为无物。

    他就是个旁观的“非相关者”。

    狼骑朝前奔腾，雷恩斯考虑后，也骑上了狮鹫，紧随其后。不久后，他们到达了火山岩顶上的古堡。

    柯塔林，埋骨堡。这是领主家族居住的地方。

    传闻中，其地底埋葬了曾经在圣战中被屠杀的成千上万的俘虏。这是深渊的荣耀地，但在南境听来，却骇人听闻。

    然而，其经过了上百年的演变，其明面上却已看不出任何恐怖之处。

    雷恩斯轻车熟路地走入了埋骨堡。

    阳光照在黑石铸成的建筑上，侍者穿过墨绿色的针叶树，风声发出轻吟。

    这里就如同任何一个优美的贵族庭院。

    长廊、喷泉、圆厅……雷恩斯前世便对这里熟悉。找不到欧文，他企图找到莱拉。

    但当他来到一座园林间的高塔前，却听到里面传来了女孩不满的声音：“别叫南境人的名字，我不喜欢——”

    他走了进去。

    一位棕发妇人坐在窗边，气质温和，碧眸如翡翠一般清澈。她身穿绣着荆棘的绿袍，手端羊皮卷，表情有些不知所措。

    她的对面，十二岁的莱拉·奥利维可以说盛气凌人，一张小脸满是不满。

    “莱拉，祖母只是想给你取个下巫族的名字，从族谱中选名，你便除了‘深渊主宰’还可以受到‘自然意志’的祝福。”

    妇人小心翼翼地柔声说，“‘利亚娜’这个名字就不错，是‘藤’的意思，和奥利维的荆棘很像。我觉得很适合你。”

    莱拉嘴里却发出尖叫：“我才不要，这么土的名字，谁爱叫谁去叫好了——”

    而一道训斥突然在她身后响起，狠狠地打断了她，“莱拉，你怎么可以这么跟祖母说话？！！”

    一位身穿黑甲的男人走了过来，他看上去年龄五十上下，皱纹中布满沧桑，黑发中夹杂银白。

    他相貌冷俊，身上的腐蚀之纹极深，双目凛凛有光，不怒自威。

    阿迈尔·奥利维。雷恩斯认出了他。

    他是十年前柯塔林的领主，莱拉的祖父，曾有担任鬼督的资格，却因为与南境的佩妮洛普·高登结合，而放弃了权势。

    阿迈尔前脚进来时听进了孙女的任性言语，拉着孙女便是一通严厉的训斥。

    莱拉的脸颊逐渐染上羞耻的红，她跺了跺脚，眼泪盈上眼眶。

    “你们都强迫我！你们都强迫我！”她不再听祖父的训斥，转身跑开了。

    雷恩斯跟出去的时候，莱拉的身影消失在了树丛间。

    他却紧接着发现，如今柯塔林的领主和主母也跟着出来了。

    阿迈尔和佩妮洛普担忧地看向莱拉跑离的方向。

    阿迈尔叹息。

    佩妮洛普却低头说：“我听说，莱拉在鬼稽城因为血统受了欺负。你知道……泰南、露西娅小时候也都经历过这些，都怪我……”

    “不，不，佩妮洛普。”阿迈尔摇头，捧起了妻子的手安慰，“这不是你的错。莱拉拥有奥利维的铁血血脉，也该学会抗住这些。她也绝不该对亲人如此。”

    他们相顾叹息。

    天空中，一排乌鸦朝北方飞去。

    佩妮洛普看了眼那远离的鸦群，把话题从孙女转移开了。

    她抬眸担忧地看向丈夫：“你真的得北上吗？”

    阿迈尔:“………没办法，鬼督、宓勒和沙夫纳那边让我一起去讨论‘御魑庆典’。你也知道，之前因为改革的事，柯塔林和他们闹得很僵。他们在商业上夹击柯塔林……也许，这是与他们重修旧好的时机。”

    他的声音中突然流露疲惫，“佩妮洛普，我知道你很失望他们阻止了‘奥术改革’……但柯塔林不可能在深渊独行。我必须得去这一趟。”

    “你真的得走吗……”佩妮洛普似乎感到不安，她皱起了眉头，碧眸上蒙上了一层雾，“你走了，谁来主持柯塔林？”

    “泰南回来了。他长大了，他能抗住这个。”

    雷恩斯在一旁，把两位老夫妻的话都听了进去。泰南·奥利维，他知道这个名字，属于莱拉的父亲，是阿迈尔的继承人。

    但他听着阿迈尔口中的“北上”，却手脚冰凉。

    因为他知道他们说的事件。

    351年，柯塔林在来自南境的主母佩妮洛普的影响下，实施了整个深渊内部的首次针对阶级的大改革。

    南境移民和普通平民增添了数项权利。其中最突出的，便是他们将可以通过公正的考核获得修习奥术或巫术的权力。

    这改善了过去在深渊由贵族全面垄断术法修行资格的状况。

    但毫无疑问，其撼动了深渊过往阶级严明的制度。

    因此，这引起了深渊其他领地传统贵族的强烈反对，他们集体朝相对落后的柯塔林施压。这次改革实行不过三月，便胎死腹中。

    至于后来的结果……

    雷恩斯还记得他前世来到北境后，曾在埋骨堡的林间坟墓中里看到的排排墓碑。

    那些墓碑，是莱拉回到明域后重铸的。

    阿迈尔、佩妮洛普、泰南、露西娅……这些名字都在上面。

    而墓碑上标注的死亡时间，都是——“342年，冬。”

    别去。雷恩斯企图对阿迈尔说。但他听不见。

    在树荫下，阿迈尔悉心安慰着佩妮洛普。她终究接受了丈夫要离开的现实，“你是现在就要走吗？那我让侍女把莱拉喊来，她该送送祖父。”

    佩妮洛普果然喊来了侍女。然而，侍女离开不久后，雷恩斯只听到传来了莱拉任性的喊叫，“我不去！别想逼我去——”

    她似乎是因为刚刚所受的训斥在乱发脾气。

    侍女半晌后回来，吞吞吐吐地说莱拉小姐不打算来。

    “莱拉的脾气越来越坏了。”阿迈尔又叹了口气。

    佩妮洛普却说，“她还是个孩子，算了吧……我会好好照顾她的，等你回来。”

    她拥抱丈夫。

    ……

    “露西娅女士让你过去！”

    欧文被粗暴地推入了走廊，被人押送朝前走。

    而当下，他心中依旧忐忑。

    刚在一路上，他细心地听身旁人的话，已经逐渐摸到了更多这个露西娅的状况。

    如今柯塔林领主和夫人只有一儿一女，泰南·奥利维和露西娅·奥利维。把他带走的女人就是领主唯一的女儿。

    但她由于混血，似乎一直找不到理想的婚配，便一直独居在领地中自己的府邸。

    听说深渊许多年长的贵族女性都会寻找情人，这个露西娅还未婚，会不会是想对他……欧文紧抿嘴唇。

    他被推攘着朝前走，终究被推入了一间圆厅。

    门在他背后被关上。他看到露西娅·奥利维正坐在一个软椅上，目光安静地看书。

    而她又似乎不仅在看书。她的目光投向远方的窗，看着窗外飞翔的鸟，碧眸透露落寞。

    听到了欧文的动静，她才缓缓抬起了头，“你来了。”

    欧文抿唇，但他知道他如果想活下去，不能得罪这位姓奥利维的女士。

    他点了点头，并下定决心无论对方对他做什么，他都要忍耐，以后……再寻时机报复。

    却听露西娅问他：“你刚刚说出了深渊语，不错……那南境的语言，你懂多少？”

    欧文一愣：“南境语……边境语、古语、奥语多少都懂点。”

    露西娅说：“会边境语，可以。那你过来，把这上面的诗读给我听。”

    她竟然甩给他了一本书。

    欧文低头，发现是一本来自南境边境的诗集。

    “我愿自由远行。”

    这是扉页印着的诗。欧文读过，也知道这本诗集的背景。

    当初南部还没有南境之盟，边境与光明神教廷对立，他们因为血统和信仰被镇压和暴力统治。

    那段时间中，边境革命不断，巫师们写出的民谣，便都被记录在了这个诗集中。

    “我愿自由远行，去往没有污迹般规则的远方。”

    “我愿自由远行，去往那没有束缚的至高真理之地……”

    欧文念出了诗。少年的声音明朗如乐。

    而露西娅靠坐在软椅上，安静地看向窗外，碧眸却逐渐蒙上了一层雾。

    如同阴霾。

    ……

    雷恩斯正跟随着莱拉。自刚才阿迈尔和佩妮洛普走后，他便又在一处石地上碰到了她。

    他看到她在朝圣堂的方向走。

    圣堂，是深渊中祭拜信仰“深渊主宰”的地方。

    而埋骨堡中，拥有奥利维家族的秘密圣堂。

    莱拉的气似乎还没消，她走得气呼呼。而她走入圣堂后，麻利地走到了那中央的巨狼雕塑前——那是“深渊主宰”的象征。

    雷恩斯与她一同进入了圣堂。

    虽然这里并不是他的信仰之地，自从重生后，无论是什么样的她，他都想多看看。

    雷恩斯看到莱拉在雕塑前跪下了，双手合上，作出了祭拜的手势。

    她仰头，虔诚地望着主宰的雕像，脸上却显露了超于许多同龄人的天真。而这种天真，通常是养尊处优已久、受尽溺爱和保护的人才会露出。

    雷恩斯微微愣住了。

    莱拉却首先许愿：“主宰啊，我许愿睡一觉，让自己的腐蚀之纹变深。”

    雷恩斯：“……”

    这简直让他想起了作为“利亚娜·高登”时期的她，总是有很多天真到可爱的想法。

    他在她身后的台阶坐下，没忍住搭了一句：“这是不可能的。”

    但这里的莱拉听不到。

    她继续闭眼，许愿的神情像是一定要把愿望强加到主宰身上，“我许愿变强，很强很强很强。强过鬼稽城那些人。”

    雷恩斯没忍住轻轻笑了声，对石像影子下的女孩说：“你会的。”

    莱拉又说：“我许愿未来有很多很多的钱。”

    “我给你。”雷恩斯回答。

    他就像是个无形陪伴的人，坐在莱拉身后，温柔地看着她。

    却见莱拉昂起头，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我还有最后一个愿望，这也是最想实现的愿望。”

    她竟神情流露紧张。雷恩斯受她感染，也抬起了头。

    莱拉：“我许愿嫁给我的杜纳哥哥。他继承厄尔岭的领主，我做那里的主母，当深渊最受尊敬的贵妇。”

    “……”

    雷恩斯猛地垮了脸，面如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