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三更合一。
这像是一个失明的人会做出来的事情吗?
然而沈容倾只揉了两下便将手放下了。雕花镂刻的云窗外晨光熹微, 寝殿里光线暗淡,从魏霁的角度看不清她此时的视线。
只见她微微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寝衣,停顿了片刻, 而后用手撑着地上薄绒面的地毯,缓缓爬了起来。
然而接下来的画面倒是魏霁没想到的。
也不知她怎么想的, 他就这样眼睁看着她动作迟缓地将头直接磕在了面前的凳子上。
“唔……”
沈容倾抬手捂住额角, 吃痛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她跌坐了回去, 好看的细眉紧蹙到了一起。
“……”这倒像是个失明的人会做出来的事了。
这一下听声音就磕得不轻,她放下手时, 魏霁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前额那里明显红了一块。从前没见过这样笨手笨脚的人, 整日不是磕了便是撞了的。
沈容倾实属太困了没睁开眼睛, 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起了身,根本没注意眼前的东西。
好在凳子上原先放着的那盆水,因为她为了弄湿帕子方便已经在夜里被她挪到地上了。如今空撞了个凳子,唯一能庆幸的是这次没又泼了自己一身水。
这凳子一定是和她有仇,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已经撞了她两回了。
沈容倾起身后, 魏霁便下意识地把眼睛重新闭上了。
沈容倾被那一下撞得晕晕乎乎的,脑子里还是想着魏霁的病,忙回身去看对方的状况。
其实她只是想稍稍眯一会儿, 没想到折腾了一整晚的身体实在是太累了, 竟然就这么靠着魏霁的床睡着了。
她重新半跪在床前时,额前还是很疼, 沈容倾一手揉着自己的额头,另一只手想去取回魏霁前额上的那块方帕。
谁知手刚伸到一半,没挽好的衣袖忽然垂下来挡在了眼前,沈容倾一个没看见就这么直直地摸到了魏霁的脸。
“……”躺在那里装睡的人顿时有些后悔自己做的这个决定了。放任一个小瞎子这么肆意妄为,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
沈容倾忙将手收了回来, 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那人的反应,见他并没有醒,心里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一次,她精准无误地找到了方帕的位置。由于她刚刚睡得有点久,这条帕子虽不至于干了,但也已经起不到冷敷的作用了。
沈容倾索性将它攥在手中,另一只手去探对方额前的温度。
魏霁就这么闭着眼睛感受到了她指尖的微凉,那双修长而略带薄茧的大手在沈容倾看不到的地方紧紧握了握。
沈容倾大致判断了一下,发觉魏霁已经退烧了。如此看来江先生的药还是管用的,一晚过去,症状便有所好转了。
沈容倾回眸望了望渐渐从云窗透进来的日光,想起魏霁昨晚说过今天不会醒,便起身替他将床边垂着的遮光帷幔全部拉上了。
“……”这下子魏霁彻底看不到她在做什么了。
其实沈容倾也没做什么,无非是把帕子恢复了原样重新搭在了木盆上,又将凳子什么的摆回了原来的位置。
昨晚洇湿的衣裳已经差不多在屏风后面晾干了。沈容倾默默走过去将自己的衣服换上,又将魏霁的寝衣收好,打算一会儿命人拿到浣衣房去。
蒙上缎带之前,她又朝架子床边望了一眼。剩下的就交给枫澈请来的江先生了,殿下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
直到沈容倾走出了寝殿,魏霁才将垂着深色的帷幔拉开。负责更衣洗漱的小厮一进来就看见自家王爷面色沉沉地坐在床边。
小厮心里咯噔一下,每次王爷心情不好的时候怎么都让他轮班赶上了呢。
“枫澈呢?”
小厮心脏颤了颤,结结巴巴地应道:“禀、禀王爷,枫、枫统领他……他昨晚连夜去了药谷。”
魏霁轻啧了一声,不用问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垂眸似是漫不经心地摩挲了一下手指,薄唇间勾了抹笑:“当真是越来越会办差事了。”
小厮打了个寒颤,心里替枫统领“默哀”了三秒。
远在药谷骑马回城路上的枫澈突然连打了两个喷嚏,另一侧身为大夫的江镜逸不由得蹙了蹙眉,声音很是不悦:“怎么,穿少了还是让他给传染了?”
枫澈自然知道江镜逸口中的“他”是谁,揉了揉鼻子,赶紧摇头道:“不是不是,嗐,先生别多想,指不定是哪个混蛋又骂我了呢。”
他心里想的,是前几天喝酒输给他钱的那几个。此刻对王府中的境况毫无所觉的枫澈,夹了夹马肚子,继续往回赶。
可不知怎的,这右眼皮怎么还开始跳了呢?
……
沈容倾用完早膳也没回寝殿,直接唤了月桃来将她送回了耳房。
上次的账本刚看到了一半,毕竟这东西不能一直在她这里放着,沈容倾打算就最近两日把账目算清,找个包袱将它放起来,让月桃送回家去,由芷露继续记账。
于是,一直待在耳房紧闭门窗的沈容倾,便错过了枫澈一进门就被人拉进刑堂的盛况。
寝殿之内,江镜逸拎着药箱站在太师椅旁边,看着面前身着一袭玄黑色锦袍好端端的人,不满道:“我可是连夜快马加鞭地赶过来,你既然没事,唤我过来做什么?”
魏霁轻抿了一口杯中的热茶,淡淡道:“最近身边多了个爱絮絮叨叨的人,你给我换副药吧,最好五天喝一次才好。”
江镜逸一听这个险些被他气笑:“五天喝一次?你怎么不一个月喝一次呢?”
魏霁挑眉:“有这种?”
“当然没有!”江镜逸将药箱放到桌上,半点不信他的鬼话,这王府里能有人敢絮叨他魏霁?谁敢多说一句不直接被他丢出去了。
气归气,病还是要看的,江镜逸将手轻搭在魏霁的脉上,沉了片刻,眉心紧蹙:“你用内力了?箭上的余毒未清,你贸然使用,只会加重经脉的侵蚀。”
魏霁捻了捻手里的玉扳指,薄唇轻启:“临时有变。”
江镜逸顿时深吸了一口气,上次他就是用类似这种借口搪塞他的,最近也不打仗,皇帝那边也没动静,他整日待在王府里能有什么可变的。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了。
魏霁眼尾微挑:“没听说魏策往我府里塞了个王妃吗?”
江镜逸自然听过皇帝下旨选了个世家大族的姑娘给他冲喜的事,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还没休呢?”
魏霁抬眸望了他一眼,似是漫不经心地应道:“下个月的。”
江镜逸觉得颇为诧异,这可不是他的行事风格啊。
他不由得开口:“是哪家的姑娘?”
“安南侯,沈家。”
江镜逸得有半晌没说话,越想越觉得在哪儿听过似的,事情肯定没有那么简单。
他恍然大悟:“是不是那年你在雪山上捡下来的那个?后来你还派人给她送回家了,没让人知道你是谁。”
魏霁抬起的胳膊明显停顿了一下,他攥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将视线移向了窗外:“没那回事。”
江镜逸却坚定了肯定有这回事,他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那年魏霁回皇城就是为了去药谷,结果到的时候晚了,他自然得弄清楚原因。
见对方不肯承认,江镜逸又换了个问法:“那姑娘人如何?”
魏霁脑海中浮现起她今天早晨额头磕在凳子上的场景,简短地开口:“傻。”
江镜逸一听这个就觉得有趣,起身拎了药箱:“那我得去看看。”
魏霁蹙眉,似有不悦:“回你的药谷去,现在不出发,天黑可赶不上了。”
江镜逸很想质问他还有没有人性,他这刚刚进门椅子还没坐热呢,就要轰他走了。
“我不回药谷,来都来了,得在皇城卖点药材再走。再说了,谁知道你哪天又要把我喊过来了,天天在马背上度日,有意思么?”
魏霁毫不留情地指出道:“你可以坐马车。”
江镜逸将手一挥,“不看了不看了,您另请高明吧。咱们就算是割袍断义了。”
魏霁根本不信他会割袍,谁人不知传说药谷中流传着一件百毒不侵的至宝,就是江镜逸身上穿的这件锦袍。
不过说是百毒不侵,其实也没有那么强的功效,防一防暗算还是可以的,所以每每出门,他都会穿上。
江镜逸不知自己是看病来了还是受气来了,咽不下这口气,直接开了一张药方:“一日三次,每次三副。爱治不治,病情自负。”
他见魏霁挑眉,毛笔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最终忿忿地“屈服”于权势,把“三”都划掉,换成了个“一”。
“好了,我走了。”
魏霁薄唇轻勾:“我叫下人送你。”
江镜逸头也不回:“可别,你最好也别叫下人找我。”
走到门口,他忽然顿住了脚步,张了张口终是叹了口气,声音多了几分严肃:“你知道的,我的药最多只能是辅助,毒性究竟能抑制多久,只能靠你自己的身体。”
“魏霁,这些年没人逼你活成这样。你若是放下了,远离了这乌烟瘴气的皇城,兴许……兴许还能多活几年。你这样的身份再加上那块免罪金牌,完全可以过得肆意些。太子殿下若是还在,也定希望你……”
魏霁眸光微暗,长指轻叩了一下桌面,声音甚是云淡风轻:“我现在也挺肆意的。”
江镜逸动了动唇,终是没再说些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最近在配一个新的方子,还差两三味药没有试出来,如果能成,便叫人给你送过来。”
“谢了。”
江镜逸出了寝殿往外走,正赶上枫澈龇牙咧嘴地往里进。身为大夫他实在看不过眼去,从怀里掏了个药膏扔给了枫澈:“外敷,两天就好。”
枫澈连连道谢,托着自己的老腰就进去了。
在外面怎么样都行,一进去人立马就规规矩矩的。
魏霁轻抿了一口手边的茶盏,薄唇轻启道:“回来了?”
枫澈立刻跪下行礼:“属下给王爷请安。”
魏霁抬眸扫了他一眼,淡淡开口:“知道为什么罚你?”
枫澈将头垂得很低,从刑堂回来的路上已经清楚了原因。其实与他自作主张去找江先生无关,起因是王妃屋中失火的那批家具。
“属下失职,愿受一切责罚。”
他昨晚托王四继续调查失火原因,其实走之前,他就已经发现了些端倪。那些家具被人动过手脚,夹层里面放了东西,时间差不多到了便会自燃。
如今再寻那个购置家具的地方已经人去楼空,枫澈明白他这是疏忽了中了别人的计。
魏霁凤眸微深,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似是漫不经心地轻叩了两下书案。
有人想窥探他现在的实力,他倒是不介意成全一下他们。人还是需要有所忌惮,不然就会像现在一样,肆意到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他的底线。
“叫人盯好城北。”
枫澈一凛:“属下明白!”
……
沈容倾听说魏霁醒了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那人让枫澈传话给她说,最近四五日他不会醒,让她自己随意,老老实实地别惹是生非。
在魏霁寝殿的隔壁,又给她腾出了一间房间。这回倒是离魏霁更近了,两人仅有一墙之隔,家具和床都重新置办好了,枫澈再三保证绝不会再出问题,并反复给沈容倾请罪。
沈容倾随他进了屋,因着蒙了眼睛的缘故,看不见这屋中的场景。倒是月桃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像是有些惊讶的样子。
沈容倾偏过头低声问道:“怎么了?”
月桃咬了咬唇,小声开口:“主子,这屋子里的布置,跟您在家中的一样。”
床的朝向,柜子的摆设,除了所有家具都被换成了顶好的配置,一切都是一模一样的。
沈容倾微微怔了怔,抬眸望向枫澈:“这是王爷的意思?”
枫澈站得近,自然也听见她们两个的对话了,他俯了俯身:“是王爷的意思,王妃恕罪属下自作主张去了您家里。”
他看着沈容倾的神情忙补充道:“王妃放心,属下未被人发现,只画了张图纸。没您和王爷的允许,是不会贸然登门的。”
毕竟魏霁只提了要求,没说让他怎么做,他就自己想了辙,亲自翻|墙头了。
枫澈的重点好像在后半句,可沈容倾却不是因为这个。前一刻还不耐烦地让她别惹是生非,像是会安排这样事的人吗?
她直觉不对,轻声问道:“王爷可还说了什么别的?”
枫澈明显停顿了一下,他家王爷确实说了,只是这话好像有点不好直接跟王妃说。
沈容倾听着这谜一样的沉默,就知道自己刚刚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她轻叹了口气:“你但说无妨。王爷说了什么,你重复给我就是了。”
枫澈咽了口唾沫:“王爷说……她整日跌跌撞撞笨手笨脚,平地也要摔跤,快弄成跟她家里一样的,省得整日不够下人打扫。”
枫澈重复完魏霁所说的话,赶紧抬头看沈容倾。可王妃怎么……
王妃您松松手,西域进贡的织花锦缎面桌布都快被您攥给下来了。
沈容倾实属是被他气的,她就知道,魏霁怎么可能平白无故的那么好。总共跌倒了两次,怎么就算整日跌跌撞撞了?今早好像还有一次……可是他也没看到啊。
再说她什么时候平地摔过跤!
“枫澈,王爷睡了没有?”
枫澈感觉后背发凉:“……没、还没。”
“那王爷用膳了没有?”
“也还没。”
沈容倾扶了月桃的手:“月桃,带我去厨房,我想亲自给王爷做道汤。”
枫澈大惊:“可是王妃您……”眼睛看不见啊,切菜生火的可以下人代劳,可这调味料放多方少的是要怎么办呢??
沈容倾心道她就是看不见才做呢,看得见谁要管他。
于是王府中今日出现了一道奇景,王妃蒙着眼睛去了厨房给王爷煲汤。
魏霁看着桌上的一小盅汤,直觉今日的汤跟往日厨子做的不大一样。
枫澈在一旁抹了把汗,虽说王妃蒙着眼睛,却意外地做得像模像样的。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魏霁盛了一勺在碗中,端到唇边轻抿了一口。
枫澈明显看到自家主子的表情,在那一瞬间似有那么一丝细微的僵硬。
魏霁放下了汤碗,唇边的微笑让枫澈有些发慌:“这是她做的?”
枫澈赶紧点头:“是,是王妃亲自下的厨。”
“她人呢?”
“王妃说……她今日想回一趟娘家。”
魏霁紧攥了旁边的茶盏,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传我命令,经我允许之前,就让她在府里给我老实待着,哪儿也不许去。”
枫澈领命转身就走,还未跨过门槛就听身后又传来一道命令。
“等等。”
枫澈右眼皮又开始跳了,赶紧上前,俯身道:“王爷您吩咐。”
魏霁指了指桌上的汤:“这是你看着她做的?”
枫澈咽了口唾沫:“是。”可是他看了半天没看出哪里不对劲啊,还觉得王妃蒙着眼睛挺厉害的,那些瓶瓶罐罐的位置说一遍她就全都能找着。
魏霁微微点了点头:“赏给你了,现在喝光。”
枫澈双手发颤地将那一小盅汤端走,汤在桌子上放了有一会儿了,此刻温度正好。王爷有命他不得不从,好在汤也不多,枫澈干脆一咬牙直接举起来一饮而尽。
“?!!!”
枫澈直接被呛,对王爷方才的定力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发誓,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喝到,酸辣汤味的冰糖雪梨汤!居然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出来的。
这玩意儿好像已经超出汤的范畴了。
魏霁在这时幽幽开口:“喝完了吗?”
枫澈差点没说出话:“喝、喝完了。”
“做事去。”
“是、是!”
……
许是没有沈容倾在身边的缘故,魏霁这一次的休眠比往日的时间要长。原本计划着四五日之后醒,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很多天以后的事了。
沈容倾这几天待在府里,哪儿也去不了。倒是拾起了这些年没能练成的字,趁着没人自己偷偷在屋子里写了一张又一张。
她小时候学读书写字还是她父亲手把手教的,后来家里还为她请过先生,那些年学了不少。后来家里的境况变了,这练字读书的事情便搁置了,如今眼睛能重新看见光明,想拾回来也不难。
今日已经练了一上午了,沈容倾揉了揉僵硬的肩膀,默默将纸墨笔砚仔细收到柜子里。
月桃早晨的时候按照她的吩咐回家了一趟,这会子应该在帮芷露对账,还得过几个时辰才能回来。
房间里有一扇朝着后院的窗,这几天她还未打开过,屋外阳光正好,此刻忽然有些好奇窗外的景象。
沈容倾仔细听了听窗外的动静,确认无人后,便悄悄将窗子打开了一道缝隙。和煦的微风吹了进来,隐约还有些独特的气息。
那是一片很好看的葡萄藤,遥遥望去郁郁葱葱,挂在上面的葡萄到了可以采摘下来的季节,颗颗饱满,一串一串的,甚是好看。
葡萄架子立在庭院里并没有显得突兀,反而和其他的花草很好的融在了一起,深紫色的葡萄串随风摇曳,有点像紫藤萝一般。
从前她未去过后院,如今还是第一次见到这里的风景。
可不知怎的,这葡萄藤望着总有种熟悉的感觉,似是在哪里见过,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沈容倾对自己的记忆力一直很有信心,只是那年从雪山上下来高烧昏迷不醒,好些小时候的事都忘了。
正想着,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沈容倾来不及关窗,只得先把蒙眼睛的缎带系好。
“进来吧。”
枫澈推开了门,毕恭毕敬地朝她行了一礼。一抬头便看见了大开的窗口,吹进来的风将屋子里的温度降下来了不少。
他忙开口道:“王妃,下人们走的时候好像忘记关窗了,属下替您关上吧。”
沈容倾不想被人发现她自己开了窗,便任由他上前将窗户关上。可她到底对庭院里的葡萄藤有些在意,停顿了片刻,轻声开口道:“方才开着窗,我闻着好像有种瓜果的味道。”
枫澈深知王妃其他感知比常人灵敏,看了眼云窗正对的方向,恍然大悟道:“噢,王妃是闻到那片葡萄藤的香味了。”
“葡萄藤?”
“是,”枫澈拱了拱手,“王妃有所不知,这片葡萄藤是从先前东宫里头移植过来的,初到时好像还有些不服水土,枯死了好些,这两年又重新长起来了。”
东宫倒是沈容倾从前没怎么留意过的,不过她听说旧太子和魏霁好像都是太后所养育,想必他们之间的关系,应比其他皇子间要好些。
既然葡萄藤是东宫的,那刚才多半是她感觉错了。
沈容倾也未多想,看着面前的枫澈,想起他今天突然过来应是找她有别的事来着。
沈容倾道:“我就是随口一问,你今日过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枫澈忙摇了摇头:“没有没有,王妃放心。是王爷今日醒了,属下过来告知王妃一声。”
这么多天过去了,沈容倾的气早就消了,不过听到魏霁醒来的消息还是微微怔了怔。
她随即恢复了常色,虽是知道了消息,但是好像也没有必要非得特意过去一趟。如果那人要见她,自然会传了。
她点了点头,温声开口:“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枫澈行礼后退了两步,走到门口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又补充道:“王妃,那葡萄藤结的葡萄酿酒也极为好喝,王妃若是喜欢,属下取酒窖里取些过来。”
沈容倾蓦地想起那晚魏霁堵在她口中的葡萄。
“不、不必了。我不太擅长饮酒。”
枫澈俯了俯身:“属下告退。”
……
魏霁醒来发觉屋子里安安静静的,莫名有些不习惯。好像少了个人在他旁边絮絮叨叨,也没有人整日不是摔倒就是跌跌撞撞了。
不过这样的不适应很快便转瞬即逝,她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屋子里不惹事不出声,也挺好的。或者说,他们之前本该如此。
然而魏霁清静的日子只持续了半日就被打破了。
翌日一早,沈容倾便站到了寝殿门口,等着要见他。
魏霁玄黑色的外衣刚穿到一半便听到下人回禀,他调整了一下领口,淡淡道:“让她进来。”
沈容倾摸着门框的边缘,慢慢走了进去。
事情的起因,是昨日月桃回了家里,帮着芷露算账目。
这个月到了月底,沈容倾先前卖出去的那两间铺子的最后一笔钱就要结清了。银子拿回了府里,手头也格外的宽裕,药钱也不用发愁了,还可以多置办几身过冬的衣裳。
那两个丫头还惦记着她先前去当铺当琴的事。当时沈容倾也说了,月底了一有钱就可以将琴赎回来,昨日那两个丫鬟便趁着天还没黑,拿了当票去了趟街市。
可谁知,那店铺的掌柜竟有点像不愿意认账了。一来二去地推拒,最后竟扬言她们当众闹市,要去找官府的人将她们抓起来盘问。
月桃回来跟沈容倾讲述的时候,气得脸都红了,她忿忿道:“我和芷露姐姐早就在当铺里面等了,谁知把那当票给了伙计看了一眼,那伙计转身就去找掌柜了。”
“可我们等了半个时辰,掌柜也没现身,倒是伙计先回来了,跟没事人似的,说让我们等着,我们就这样等到了快要关店。”
沈容倾道:“后来呢?”
“后来,芷露姐姐觉得不对劲,当时铺子里没有多少人,应该不至于忙不过来,没有时间见我们。所以我们就待在那里不走,伙计赶了我们好几次,最后见实在没辙了,那掌柜的才出来。可他却不认这张票了。”
沈容倾顿时微微蹙眉:“白纸黑字还盖着印,他凭什么不认?”
月桃咬了咬唇:“芷露姐姐也是这样说的,可那人推三阻四,净扯些别的事情。最后称当日来当琴的,根本不是我们,说这票子是我们偷来的,要把官府的人喊过来,说我们偷东西还闹事。”
沈容倾揉了揉额角,那日确实是她亲自去当铺当的琴,可也没听说过这类没当那么高价钱的东西还非得本人去赎才给的道理。
更何况有些大户商家为了做生意,一时缺银子周转,也会当点什么应急,等到钱回来了赎东西再派下人们过去,由此看来,她这绝不是没有先例。
这掌柜一定有问题。
她那日还特意选了间生意做得较大的当铺,没想到还是出了意料之外的事。
月桃说后来是有过路的好心人提醒,说这家铺子的掌柜好像和官府有点关系,有理也说不清,劝她们两个快走,她们这才赶在官府的人来之前先回了家里。
沈容倾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得亲自去一趟,既然对方说必须是本人拿着当票和银子才能赎回,那她便走这一趟,看看她已经站在那掌柜面前了,对方还能说出些什么。
今日天刚蒙蒙亮,沈容倾便醒了,只不过她现在想出门有些麻烦,得经了魏霁的允许才行。这一等,便等到用过早膳之后了。
沈容倾迈过寝殿的门槛,沿着记忆中的路往里间走。空气中弥漫着那股子浓重的草药味儿,虽然已经很多天没有闻过了,一进来还是觉得熟悉。
上午的阳光透过云窗柔和地洒在地面铺着的薄绒地毯上。沈容倾脚步很轻,仔细辨别着魏霁的方向。
“来找我做什么?”一道低缓的男声蓦地从她身前几步远的地方响起。
魏霁身着一袭玄黑底海水螭纹锦缎袍,袖口上绣有金丝银线勾连云雷纹,腰间系着的锦带色深,一枚精雕细琢竹节佩垂在锦带之下,尽显其身份的尊贵。
沈容倾寻了他声音的方向,微微福下|身行了一礼:“臣妾给殿下请安。”
魏霁修长的指节拉了拉领口的位置,凤眸微抬望着身前的人:“有话想说?”
沈容倾看不到他此时的神色,没来由地有些紧张。虽然已经是他沉睡前的事了,但若是他还在生气……
她抿了抿唇,直言道:“臣妾想回家中一趟。”当票昨日被芷露拿回家了,她得先去和芷露汇合才行。
魏霁的眸光在她身上停顿了片刻,他眉心轻轻蹙了蹙:“直接叫人备马车不就行了。”
沈容倾掩在缎带后的杏眸茫然地轻眨了两下,本能地开口道:“可殿下之前说,未经殿下允许,臣妾不能出去。”有他这句话在先,谁能给她备马车。
魏霁这才想起他好像是说过这话来着,只不过睡了一觉给忘了,怪不得她一早就这么规规矩矩地在门口候着,原来是有求于他。
魏霁倒也不至于跟她置气到现在,反正这几天听说她也听老实乖乖待在屋里,便薄唇轻轻动了动,开口道:“天黑前回来?”
这是句问话,沈容倾大致估算了一下时间:“嗯,天黑前肯定赶回来了。”
魏霁淡淡收了视线,“那叫枫澈跟着你,有什么事你叫他去做就好。”
沈容倾不大想被他知道自己当东西的事,如果带了枫澈走,对方肯定回来后会一五一十地跟魏霁回禀。
沈容倾道:“我自己去就好,有月桃跟着的。”
魏霁见她不愿便没再提,本就是随口一说,再者她就是回安南侯府也不是到别处去。
沈容倾却听见了他整理衣服的声音,她微微有些惊讶:“殿下要出门吗?”
魏霁今日确实要出门一趟,淡淡地应了一声:“嗯,晚些时候回来,枫澈留在府里,有事你就吩咐他。”他说完便抬步从沈容倾身侧走过。
沈容倾转过身,朝门口屈了膝福身行礼:“臣妾恭送殿下。”
得了魏霁的允许,沈容倾很快便回屋拿东西准备出门。身上穿的衣裳和梳妆都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的,此刻带上月桃就能走,一切安排妥当,就为了一得到准许就可以马上离开。
枫澈办事一向利落,半盏茶的工夫就将沈容倾需要的马车备好了。月桃扶着她的手,将她送进车里,沈容倾没再耽搁,等月桃也上来后便叫车夫立刻出发了。
马车在安南侯府门口停了片刻,待到月桃进去将当铺的票证取出来,便继续往城北的街市方向走。
街市上人多,马车没办法驶到当铺门口,便找了个不远处的巷子停了,由月桃扶着沈容倾下车。
沈容倾听着耳畔络绎不绝地吆喝声,轻阖上眸子微微吸了一口气。身边的月桃微微一顿,小声道:“主子,我们到了。”
沈容倾抬眸,隔着有些刺眼的阳光,隐约看到了当铺牌匾的轮廓。月桃先上了一个台阶,经历了昨天的事,有些抵触这个地方,也怕自家主子吃亏。
沈容倾站在她后面,缓缓开口:“进去吧。”
店里的伙计一看见月桃的脸便将她认了出来,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在门口就拦了她一下,语气颇为不耐烦:“我说姑娘,昨天还没闹够吗?快走快走,别等着我们掌柜来了报官。”
沈容倾迈过了门槛,声音淡淡:“你们店大欺客,白纸黑字却不肯认账,是该报官。”
这伙计方才没留意月桃身后的沈容倾,这会子一见她进来了,顿时认出了她是那天来店里的那一个。说实话,每日当铺往来的生意不少,蒙着眼睛的客人倒是不多见的。
这伙计其实当时也在场,就是没说上话,只是想起了掌柜前几日的嘱咐,继续蛮横道:“什么店大欺客,这位姑娘可不要乱说。”
沈容倾拿出了手中的当票,缓缓开口:“那便将琴取来,我将银子付给你,咱们算是两清。”
她们站在门口,往来进出的人很多,小伙计怕影响店里头的生意,想把人往另一处领:“姑娘,不是咱们不给您兑,咱们也得走流程不是?您看您这东西贵重,让我们掌柜的亲自来接待您。”
沈容倾掩在缎带后头的杏眸微微动了动,“昨日我的丫鬟前来,你们偏说必须得本人,今日我亲自来了,还以为你们又要胡搅蛮缠说忘了,如今肯承认就好,不过我们不走,就在这里等你们的掌柜过来。”
这伙计悔得想打自己两巴掌,怎么就不小心给承认了呢!
他往左右看了看想寻求其他店员的帮助,可一时也没有个能上前的,只得自己硬着头皮道:“姑娘,我们掌柜挺忙的,您看您这就是一把琴,掌柜他恐怕一时半会儿抽不出时间,要不您改日再来?”
“方才你不是说我的琴贵重,所以得掌柜亲自接待,怎么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又变成就这么一把琴了?”
伙计不知自己今天是怎么了,说一句错一句,句句的漏洞都让这姑娘给逮着了。
一直在后头盯着的掌柜实在看不过眼儿去了,心道自己怎么雇了这么个傻伙计。
他几步走过来,装作和善的样子,假意训斥伙计:“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接待客人的?”
伙计赶紧点头哈腰地认错,朝那掌柜道:“王掌柜,这姑娘堵在门口不愿意走,我这儿正劝呢。”
王掌柜顺势道:“这位姑娘,您看本店也有本店的规矩,您若不当东西,在这儿站着,影响我们做生意不是?”
沈容倾见该来的人来了,便缓缓敛了敛衣袖:“怎么?几日不见王掌柜就忘记我这个人了?那日我的琴便是经了你的手,方才你们的伙计也承认了琴的主人是我,王掌柜的记性不会还不如一个伙计吧。”
王掌柜额上的青筋抽了抽,他怎么也不能承认自己不如一个伙计啊。他按捺了下来:“瞧姑娘这话说的,我怎么会忘,您看您要不先将这当票交给我,待会儿就给您从库里拿琴。”
他说着便想将沈容倾手里的票证抽走,沈容倾却好似能看见一般,先他一步将当票收回来了。
“昨日和今日,你们店里的伙计都已经验过了,今日见到琴,我便将银子和当票一起给你,不然,我可以继续在这里,等你谈完你手上的大生意。”
这所谓的大生意,是先前那伙计搪塞人的时候说的,这会子从沈容倾口中道出,便莫名有些讽刺。
这掌柜手里哪有什么大生意,一上午都在里里外外的闲逛,除了检查检查伙计们干活儿的情况,也没什么可干的。
门口来往的人已经有一些留意到这边发生的状况了,大致听了几句便交头接耳地议论了起来,王掌柜面上挂不住,只得朝旁边的伙计使了个眼色:“去将琴取来。”
没过多一会儿,伙计就从库房抱了把琵琶出来。
月桃一瞧就看出了不对:“主子,这不是咱们的那把琴,他们调换了。”
王掌柜却笑了笑:“这位姑娘可不要乱说,怎么就不是同一把了,你看看你那当票上写的,跟这有什么不同?”
月桃算是发现跟这帮人无理可讲了,她怒道:“我家主子的琴是上好的紫檀底,你们分明是以次充好。”
饶是月桃没学过琴,早些年跟在沈容倾身边也懂得鉴别一二了,那伙计手中抱着的分明就是市面上最次的那一种,跟她家主子的琴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一旁的伙计见状帮腔道:“我看姑娘是来砸店的吧,您要琴我们也给您拿来了,接待也是我们掌柜亲自接待,从昨日你们便来吵闹不休,众位评评理,这怕不是隔壁新开业的当铺派来毁我们生意的吧。”
王掌柜掸了掸衣袖:“这人来人往的有不少我们的老主顾,不信的都可以问问,我们什么时候以次充好过了?都是原物返回,姑娘就是刻意来闹的吧。”
周围人的舆论已经开始有些转变的了。毕竟谁都没见过原先的那把琴是什么样的,而且他们也都是最近在这儿当过东西的,没见有被调换过什么。
对面那条街上确实新开了一家当铺,开业的时候弄得热热闹闹的,着实大肆宣传了一阵,砸进去了不少银子,不过后来听说那家生意不如这一家,如此想来,刚才伙计的话也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王掌柜见状心里已经有了几分把握。另一个老成的伙计看到了王掌柜的眼色,立刻心领神会地凑了上去。
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几个人能听到的音量开口道:“我劝姑娘还是放弃吧,不然一会儿官府的人来了,将您带走,有理没理的,在大牢里待几日,您的名声也全毁了。”
他继续威逼利诱:“我们倒没什么,一把琴罢了,钱您不也都拿在手里了吗?要不我们再多给您五十文银子?”
沈容倾冷笑,原来是这样的伎俩。从一开始她便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这王掌柜一定隐瞒了什么。
王掌柜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姑娘,心里已经得意地扬起了笑。能出来当东西的,肯定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这样的人他见多了,多给点钱就认了。
再说那林家二姑娘给的可是高价,指名道姓地要拿那把琴。
一个穷酸的客人和一个世家大族家的千金,王掌柜还是知道该讨好谁的。而且那林家姑娘一会儿就要来拿琴了,他得赶紧把眼前的这个赶走才行。
他不耐烦地催促道:“姑娘,别耗着了,耽误我们做生意你也赔不起。”
月桃见这么多陌生人围观,有些不安地拉了拉沈容倾的衣袖。事情到了现在,不止有好多他们的老顾客,还有后面没活干的伙计也都出来了。
沈容倾淡淡开口:“说说吧,将我的琴卖给谁了?”
……
当铺的对面是家装潢精致典雅的酒楼,分上下两层,一楼接散客,二楼是包房。门口有竹林和酒坛作为装饰,二楼还有栏杆可供有雅兴的贵客举酒凭栏远眺。
往来的客人身份尊贵,以谈事品酒为多,看重的是这里低调雅致,安静有分寸。
魏霁斜倚在二楼的窗旁,抬手慵懒地半撑着侧脸,偏过头听着身前手下喋喋不休地禀报。
房间里不止他一人,但是却乏味得很。狭长的丹凤眼不经意间朝外面瞥了一眼,原本毫无波澜的眸光忽然产生了些意味不明地变幻。
他眼尾微挑望向同在屋中正专心品酒的人,似是漫不经心地指了指窗外:“这是你们家的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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