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好好活着。”
孔妙禾说完这句话, 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她虚虚地拉着晏子展的手,看着他的眼神一点点变得躲闪。
她却没办法再重复一句,喉咙火烧火燎得疼, 胸口也像压着一块大石头。
晏子展没有回答她, 整个人被一种静默的氛围笼罩着。
他轻轻把手从孔妙禾手里抽出来,又固执地牵着她的手放进被子里。
做完这一切, 他眼底里似乎只剩下浓浓的疲惫, 也不再看她。
他站起身的时候,整个人高大的身形在孔妙禾身上投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孔妙禾没由来得心里空落落的。
她看着他极为缓慢地转身,背影颀长又寂寥。
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她的手伸出来,战栗着,连他的衣角也够不到。
……
那一日过后, 孔妙禾再也没见过晏子展, 他也不曾入梦。
如果不是那时的触感那么真实,孔妙禾真的会疑心是自己昏迷糊涂了生出的臆想。
第五日, 她终于感觉到身体有些不同了。
她开始渐渐恢复精神, 身体的不适感也减轻了很多。
第五日开始,她药浴结束之后还要被施针。
算算日子,今日就是冬月初一, 她却完全没有毒发的症状。
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她的毒确实在慢慢被解开了。
第七日, 她最后一次施针,浑身火辣辣地疼。
以至于施针结束, 她直接气血翻涌,吐出了一口血。
她平复着自己的呼吸,还未来得及喊人。
见到了那日那个拄着拐杖的老谷主走到她跟前,站定。
老谷主脸色铁青,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善人。
他眯着眼看了孔妙禾几眼, 随后不由分说抓住她的手腕,像是在给她把脉。
可力道之大,痛得孔妙禾皱了皱眉。
她沉声问:“王爷呢,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那老者手下的力道又重了几分,随后松开孔妙禾,将她的手甩下。
冷哼了一声,说:“行了,把他们扔出去。”
孔妙禾抿紧了唇,来人架住她的时候,她还是盯着老谷主。
“他跟你们交换什么条件?”她固执地问。
老谷主却置若罔闻,转过了身。
“我倒低估了那小子。”
却悠悠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孔妙禾怔在原地,心里一点点地发胀。
万虫谷老谷主说得没错,她当真是被扔出来的。
几个人架住她,给她套上了麻袋,合力抬着她走,不知走了多久,她被重重地扔在了地上。
即使视线还被麻袋挡住,孔妙禾却久违地嗅到了新鲜空气,感受到了阳光照耀在自己身上的暖意。
还有鸟儿的几声啼啭,她慢慢扯开自己头上罩着的布袋。
却立刻发觉,身后还躺着一个人。
那个人的身形她再熟悉不过,她连忙往前一步,轻轻将他扶起身来,令他的头靠在她的臂弯。
万虫谷位置隐蔽,兴许是不愿意被外人得知进出的路径,晏子展头上也滑稽地套着一个麻袋。
孔妙禾把麻袋扯下来,看见了晏子展一张苍白透净的脸。
他深邃的双眸紧紧阖着,薄薄的嘴唇也没有多少血色。
他太虚弱了。
虚弱到孔妙禾抬起手去探他的鼻息。
他鼻息很浅,一如他的身子一般虚弱。
孔妙禾沉默地抱着他,这种亏欠人的滋味很不好受。
更何况,她亏欠的是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的小王爷晏子展。
……
太阳渐渐爬高了,尽管已经是冬月,西和国白日里日照充足,此刻阳光烤在背上还有暖烘烘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晏子展的眼睫终于颤了颤。
他睁开眼,正对上孔妙禾垂下头看着他的眼神,他错愕了一瞬,开口却低哑:“你怎么……”
孔妙禾笑了,她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笑得如此平静。
“我们被赶出来了。”
“王爷,我们该去哪里?”
晏子展艰难地滚了滚喉结,目光深邃了片刻,似乎意识到现在的处境。
他发现自己枕在孔妙禾的腿上,右脸颊还贴着她柔软的腰肢。
他皱了皱眉,支起身子,修长的手撑着头,发丝穿过他的指尖。
“回军营……”
他说着,站起了身。
孔妙禾也跟在他身后起身。
他身上穿着粗布衣裳,与他的气质十分违和,可依旧挡不住他俊逸的五官和周身的贵气。
孔妙禾本来有很多话想要问他,却在这一刻,不想问了。
他活着就好,能好好活着就好。
他不愿意说,那她可以不知道。
万虫谷将他们扔出来的位置,不是原来孔妙禾和滕英摸索到山洞的位置。
这一块荒凉无比,奇山峻岭,行走起来非常吃力。
孔妙禾不认识路,只能紧紧跟在晏子展身后。
可走了没多久,她就见到晏子展的额间背后渗出了一层薄汗,他的呼吸也很不平稳。
孔妙禾看着揪心,轻轻问他:“战场上,你受了伤吗?”
晏子展轻轻咳了一声,头也不回的,声音听不出起伏。
“皮外伤。”
所以他此刻的虚弱,一定与万虫谷的交易脱不了干系。
万虫谷的谷主并不欢迎他们,孔妙禾也不相信老谷主好心要为她解毒。
只能是交易,只能是晏子展答应了他们什么条件。
一块石头掩盖在枯草从下,晏子展没留神被绊了一跤,失去平衡就要摔倒在地,孔妙禾眼疾手快扶住他。
“王爷,我们歇息一会吧,阿禾走不动了。”
孔妙禾看得出来,晏子展在竭力伪装自己和平素里没有分别。
她不愿意戳穿,她知道他有多爱逞强,心气又有多高。
晏子展看了她一眼,淡淡“嗯”了一声。
孔妙禾趁机问他,问滕英在哪里,问路途还有多远。
“他没有进谷里,此刻大概在军营。如果我们连夜赶路,最早明日辰时就能赶回军营。”
孔妙禾又问,问他在战场上到底怎么了,问他是怎么找到万虫谷的。
这回晏子展没有回避,微风将他束起的发丝吹动,他垂着眸,平静地把前几日的事一一讲给孔妙禾听。
战场上,粮草断绝,士卒中居然有人当场高喊要投降,顿时军心不稳,不论晏子展怎么挽回都没有效果。
他渐渐察觉出异常,更是在与十几个西和士兵缠斗的时候,听见了自己的项上人头被悬赏的事。
领帅一旦被斩,这场战役只有失败的结局。
毫无转圜的余地。
晏子展记得,那时候西和的士卒发了疯一样往他身边扑,他不敢有半点分神,身侧的一个百夫长见了,帮他分担一些外围的敌军。
他一直战到最后一刻,眼睁睁看着士卒们一个接一个得倒下。
他带着韩尧姚集一伙人撤退,几人出主意让他换下身上的战袍。
他们不做逃兵,拿着仅剩的军需装备伏在西和军营暗处,等待时机,小范围突击。
却在动手之前,遥遥听见了大俞军营传来的号声。
晏子展联想到之前孔妙禾的话,眸中染上了点点怒意。
这场战役不会败,只是万千大俞军因他而丧命。
只因原在都城的天子,不想他活。
晏子展带人撤退,为了减少风险,兵分几路。
一群人鏖战已久,本就体力不支,偏偏引来了西和的追兵。
晏子展被赶到绝处,坠下了山崖。
“然后就碰巧掉进了万虫谷境内?”孔妙禾问。
晏子展迟疑着,那漆黑如墨的眼眸底下偏偏好像还压抑着什么。
他点了点头:“嗯,西和追兵还在,我躲在谷里,休养生息。”
……
他们休息了一阵,路过一个乡野小村,孔妙禾问一户人家买了一匹马。
她用从战场上捡回的晏子展的玉佩换。
她将玉佩交还给晏子展的时候,分明注意到那个做工有些粗糙的香囊完整安好地在他身上,她抿了抿唇。
晏子展没接玉佩,只是说:“不要也罢。”
孔妙禾知道,那是他十岁生辰时,皇上亲赐的玉佩,他一直挂在腰间。
此刻,却不想再要了。
两人牵着一匹马,不紧不慢向西和边境赶。
……
“站住!什么人?”
在听见这声呼喊的时候,孔妙禾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紧绷着。
完了。
他们两人都没有回头,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懂了对方的意思。
两人听着身后一串脚步声渐进。
电光火石间,晏子展翻身上马,伸手把孔妙禾捞上马来。
下一瞬,马匹飞驰而去。
后面响起气急败坏的谩骂声,孔妙禾窝在晏子展怀里,回头看了一眼。
声音也扬散在风里:“还好,他们是小兵,没有马,我们快跑。”
也不知跑了多久,晏子展在孔妙禾身后咳了几声,明显有些气息不稳了。
天却也忽地暗了下来,孔妙禾向天望,却发现刚刚还一碧如洗的天空此刻却乌云密布。
她还来不及担忧,豆大的雨点就砸在脸上。
晏子展的呼吸越来越沉重,可身后还能隐隐听见追兵的动静。
他们此刻不能停下,只能任由着雨水浸湿了衣衫,沿着面颊往下淌。
这冬月的雨着实冰凉,可孔妙禾分明能感觉到身后的怀抱如此滚烫。
……
他们确认安全以后,躲进了一个山洞里。
孔妙禾翻身下马,一眼就瞧见晏子展胸前触目惊心的血色。
雨水濡湿了他的衣衫,将血也晕染开,孔妙禾心猛地一沉。
她顾不得什么,第一反应就是扑上前去,掀开了晏子展的领口。
随后就看见,在他胸前,心口的位置,一条还未愈合的深褐色刀口呈现在她眼前。
她眼里又酸又胀,晏子展却在她愣神的时候,轻轻扯回自己的衣领,深深看了她一眼,低声说:“我去捡些柴火。”
孔妙禾愣在原地,直到余光里那个人影不见,她下意识拽住了他的手。
“我去。”
她紧抿着唇,沉默地将从外拾回来的树枝搭起来,又用火折子耐心地点燃受了潮的树枝。
山洞里逐渐亮了起来,两人脱下湿透的外衣挂起来烘烤,围坐在火堆旁。
孔妙禾伸出手来靠近火源,听着“噼啪”的声音,看着火星子亮起又灭。
她的声音也很轻:“心口的伤,不是战场上受的,是么?”
她不去看晏子展,生怕从他眼里读出什么令她承受不起的情绪。
晏子展声音依旧听不出起伏:“小伤,外伤。”
孔妙禾没有再追问,她这几日脑子昏昏沉沉。
她想起晏子展做的这一切,心口又酸又涩。
他为什么,要对一个替身,这么好?
值得么?
她很想问,可她不敢。
因为她明白,无论晏子展的回答是什么,她身上的毒清了,她是要离开的。
两人打算在山洞里过夜,洞外的雨声不断,十分助眠,孔妙禾不知何时陷入了沉睡。
再醒来时,却听见晏子展一声声苦苦压抑的咳嗽声。
他靠坐在石壁上,双眼阖上,眉头却紧锁,手拢在唇边,胸腔因为咳嗽剧烈地起伏着。
孔妙禾睡眼朦胧,揉了揉眼,贴过去,问他:“是哪里不舒服么?”
“老大!前面有火光!去看看!”
洞外隐隐约约传来这么一声呼喊,晏子展赶忙将火熄灭,又带着孔妙禾走到山洞另一个出口。
马儿就靠在树下,看见有人走过来,打了几个响鼻。
这另一处出口,也不比那个入口远多少,依稀还能听见那些西和士卒的动静。
这次来的人,不会少。
晏子展极为平静,却忽地将孔妙禾一把抱住。
他指尖微凉,扶着孔妙禾的后颈,滚烫的唇就贴在她耳边。
他的声音低哑又温柔,一点点传达到孔妙禾耳中。
“阿禾,我本想胜了这场仗,解了你的毒,就去向皇上请赐婚。”
“你的毒还未全清,还需要服用两味药一个月,就算彻底好了。我现在把药方告诉你……”
孔妙禾眼眶红了,不住地摇头,她知道他在交代什么,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交代这些。
“王爷,我们快走……”她带着哭腔请求。
晏子展却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还笑了笑:“我只说一遍,你这笨脑袋,能不能记住?”
“要记住啊……”
等到晏子展将药方说完,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
孔妙禾顾不得其他,拽着晏子展的手就想要将他扶在马上。
晏子展岿然不动,依旧含着零星笑意,说:“从前是本王对不住你…我也奇怪,像你这么怀性子的丫头,到底哪里好。”
他轻柔地吻了吻她的额角,然后是眼睛。
“可我现在明白,世间女子,千般万般好,都不如阿禾。”
只有她,能令他真正展开笑颜。
只有她,能抚平他心中苦涩伤口。
孔妙禾的眼泪无声地留下来,近乎哀求一般,她拼了命地拽晏子展:“走,王爷,我们走……”
快走啊。
晏子展站得笔挺,纵使孔妙禾用尽全力,也只是脚尖微微挪动了几寸。
他俯下身来,又吻了吻孔妙禾的鼻尖,脸颊。
最后,猛地封住她的唇,辗转厮磨。
孔妙禾没来得及闭上双眼,看见他长睫轻颤,看见他眉尖若蹙,感受着他铺天盖地又温柔掠夺的亲吻。
孔妙禾陡然间大脑放空,手上的力也卸了,她感受着他的气息,回拥着他。
好似这一刻,兵荒马乱都与他们无关。
却在下一刻,她眼神失去了所有光彩,心也坠进地狱。
她被晏子展点了穴,又被晏子展扶坐上马。
大雨过后的月夜那么明亮,有星辰落在他眼里。
今夜的他那么温柔,有露珠嵌在他发间。
可他却笑着,说:“阿禾,本王知道亏欠你太多,只能一点点偿还。”
“本来还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本王,做本王的王妃……”
他垂下眼睫,笑里终于带了点苦涩。
“晏子展,晏子展,晏子展你放我下去呜呜,晏子展!”
孔妙禾早已泪水滚了满面,丧失理智一般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
她浑身无法动弹,只能倔强地抬起头来,含着泪花的眼死死地盯着晏子展。
可他却俯下身来,轻轻在她耳边说:“好好活着。”
随后,马儿受惊,疯也似的狂奔起来。
孔妙禾眼睁睁看着,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晏子展孤零零站在月色下,依旧挺拔俊逸。
她看见他身后举着火把的一群群西和士卒。
晏子展。
你不是想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你吗?
我愿意啊,我可以慢慢原谅你,慢慢喜欢你。
我可以陪在你的身边,甚至可以不离开你。
但是你,为什么要推开我啊?
晏子展。
厮打缠斗声响起的那瞬间,孔妙禾彻底红了眼,她想尽办法。
终于,从飞驰的马背上滚落,在草地里打了好几个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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