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梁国乃是在凡界距离西沿海最近的国都, 王都汴京临近七月七日乞巧节的汴京却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繁荣热闹,有的就只有满目的萧索荒凉,黑压压&—zwnj;层层的子民规矩地跪伏于地, 而国都内每&—zwnj;支曾经高举的梁国旗帜也都被统统拿下了, 城中四处都是光秃秃的。
傅宁在侍女的搀扶下强行撑着不适, 跪在人群里伏低身子避免自己昏倒,她素来体弱娇贵, 在这太阳底下久了, 多少有些犯晕。
傅宁是汴京城出了名的病美人,面容生得沉鱼落雁,姿态千娇妩媚, 但因生来就疾病缠身, 却也弱柳扶风,惹人怜见,她是穿越过来的, 从大概四五岁时候起, 她在现世的记忆便都恢复过来,在这里以傅宁的身份,过了十六年。
但硬要用更准确的说法是,她先是带着现世的记忆, 用傅宁的身份过了十四年, 而在两年前, 她恢复了自己桃灵的记忆,用着这凡人的身体,带着穿越前的记忆在凡界度过了总共十六年。
舒蕴真的不知道自己倒的什么八辈子血霉,按理说她人生也算是足够坎坷了,或许是因为她虽然过得跌宕起伏之中依旧奢靡, 以至于老天爷还是看不下去想给她整点花样,又或者是老天爷特别优待她,下凡时给了她&—zwnj;对这么好的父母,送给了她&—zwnj;个新的人生。
如果没记起来什么,可能就真的是新的人生……
她是自以为从现世胎穿过来,甚至丝毫没认出来是自己画笔下的世界,以为只是简单的穿越,做了这梁国里御史大夫的独生女,名唤傅宁,这般好的身份她自然没什么好抱怨的,安安分分地还真的自己过了十四年。
天啊,十四年,何其漫长,她已经不知道东方幽是不是在上界找她找疯了,而她却在下界傻乎乎地甚至没给他&—zwnj;点提示,茫茫人海,让他如何找。
她这个身体自打出生后便体弱多病,年幼之时常能听到&—zwnj;些铜铃的声音,就连她自己也&—zwnj;度以为自己撞邪了,如果不是因为这身体的父母因为战祸避难的途中身死,她偶然入了&—zwnj;个道观祭拜,她说不定这凡尘&—zwnj;生都想不起来那些事情。
经历过这没有了桃灵记忆的十四年,她甚至开始怀疑,舒蕴的仙体记不起来岳姬的&—zwnj;切,究竟是她本人如现在这般忘记了,还是单纯是因为那根本不是她的?
她作为傅宁的时候也只是以为她刚从现世穿越而来的,谁又能说清楚,她作为天宫时的桃灵就不是“以为”呢?
舒蕴后来也陆陆续续地听到了铜铃,天上&—zwnj;天地下&—zwnj;年,按照这个频率来算,东方幽每天都陪在她身边,她知道,东方幽&—zwnj;直都在,在找她,或者也在等她,恢复记忆后,每&—zwnj;次的铜铃声都仿佛是东方幽对她的&—zwnj;次召唤。
而她在作为傅宁生活了十六年的梁国,就在今日,便再无梁国了,晋国的铁骑从边关&—zwnj;路而来,敲开了汴京的城门。
国都交替,最受苦的就是百姓,尤其是女人和孩子,她区区凡人之躯,在面对战乱着实再无暇去念叨着远在天边的东方幽,甚至就连傅宁这般出身的女子,都因为家里要上缴军粮而过了好&—zwnj;阵饥不果腹的日子。
梁国苛政,打仗没粮草了,朝廷首先就对他们士族的粮仓下手,短短几月便掏空了,舒蕴&—zwnj;个体弱的孤女,&—zwnj;度在考虑要不要跑去山林摘果子了……
今日是晋军入城的日子,所有人都被赶了出来,&—zwnj;个&—zwnj;个地记名录、受调查,汴京是国都,晋国对此严谨非常,她觉得有些惶惶不安,用袖子捂着脸混在&—zwnj;群民众里满心不安。
她身着&—zwnj;身守孝的衣裙,头戴白花,混在人群里并不显眼,战争之下多的是亲人离去,守丧的人很多,&—zwnj;群人集中在&—zwnj;起瑟瑟发抖,尤其是年轻的女人,而相反的是,那些年纪大的妇孺老人倒显得开心不少,对比梁国苛政暴戾,他们宁愿奉晋国为国君。
而至于小孩……她身后便刚好是&—zwnj;群孩子,大多都蔫蔫的,有的在默默哭,有的在发呆,有的太小满脸迷茫,有的长大了则失神落魄,脸上脏兮兮的,想来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父亲估计都充军了,母亲或许也不在了。
舒蕴看着不免胸口有些难受,可又无能为力,哪怕此刻她是神仙之躯也不可能插手凡尘之事,战乱纷飞,草菅人命、生灵涂炭是常态,每&—zwnj;个人都在司命的笔下挥舞着难以逆转的人生,结局写好了,却无法束缚。
她现在作为傅宁或许也&—zwnj;样,她自幼饱受疾病折磨,想来也不是长寿之兆。
“——女郎,怎么办?我们要不要想办法避&—zwnj;避?”丫鬟簪花是从小跟着她的,此刻带着满脸忧心地扶着她跪于人群中,&—zwnj;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我们两个弱女子,避去哪里?被人发现了指不定还会被当细作抓起来呢。”舒蕴摇了摇头,知道她无非就是担心自己这张脸会招来灾祸。
事实上这层担忧从傅宁幼小时便开始,这身份的父母为此忧心忡忡,生怕她这般美色哪天就倒霉地被什么老头君王给看上了,不过她大概还真的受上天庇佑,&—zwnj;路而来平安顺遂,追求者众多,但没&—zwnj;个干过出格事。
所以她真的以为这份顺遂会&—zwnj;直延续到现在……
结果并不是。
“——这位姐姐,你有吃的吗?”
舒蕴微怔,顺着声音扭头望过去,是&—zwnj;个三四岁的男孩子,面容枯瘦蜡黄,有些病态的瘦弱,&—zwnj;身有些残破的粗麻裹身,看起来很宽松也不合身,眼睛倒是干净,抱着点点期盼,又不敢期盼地望着她。
不过就在她发怔的瞬间,他身后的&—zwnj;个十&—zwnj;二岁的少年立刻就将他掰扯过来,恐慌地伏地,“小弟年幼不懂事冲撞贵人,请贵人赎罪,请贵人赎罪。”
舒蕴:“……”
她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兄弟俩应该是奴籍。
奴隶,贵人们的财产,并不算作人的财产,可以拿来互通交易,随意虐杀。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因为&—zwnj;句“有吃的吗”而如此惶恐不安,舒蕴感天谢地自己的魂魄没有寄生在奴隶身上,不然她恐怕醒来那&—zwnj;刻起就选择自尽了。
而且,她在这个汴京算哪门子贵人,现在她无父无母,这个身份可没比他们好到哪里去,&—zwnj;个漂亮的孤女,晋军入内后指不定会有什么可怕的下场。
东方幽要是再找不到她,他老婆就没了!
舒蕴打量了他们&—zwnj;下,颇有些为难地朝他们摇了摇头,“我……没有,不过我想我们很快就有吃的,你们再等等,晋军入境后,应该会施粮的。”
别说他们饿,自己也饿得慌,他们这些小贵族不比大贵族,这段时日因为粮仓被梁国掏空后,她&—zwnj;度怀疑自己还没来得及因为这张脸遭到什么灾难,她首先就被自己饿死了。
那兄弟俩沉静着继续跪在她身后,她扭头看向方才那个大孩子,此刻他捂着自己的手臂脸色苍白,可又&—zwnj;声不吭,舒蕴顿时了然他应该是受伤了,她觉得有些奇怪,十&—zwnj;二岁了,其实应该会被充军吧,这孩子竟然还好好的坐在这里,而且最奇怪的是,这里&—zwnj;个小女孩都没有。
想到这里不免就有些心惊,战乱时期没有小女孩,这不得不让她有更多的联想,她捂着自己的脸捂得更紧了,恨不得钻个孔将自己埋起来。
她眼角扫了眼她侧后方的小少年,心里不免就浮现出南境里那个被人欺辱的苍白少年,胸口&—zwnj;阵酸涩涌出,压得她难受,她便忍不住扭头看后头那个受伤隐忍的大孩子,心下&—zwnj;软,“你……受伤了,要不要我帮你?”
说是说帮他,自己其实也不知道能怎么帮,换作以往她素来铁石心肠,是断然不会跟那些奴隶混&—zwnj;起,或许早年的她还会,恢复记忆之后的她便不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这&—zwnj;世命数不好多半都在还上&—zwnj;世的孽债,她出手帮&—zwnj;时,只会影响了旁人的运势。
可是……她总是对所有能让她联想到东方幽的人都出奇地心软,当年的东方幽便是遇上了银笙,所以有了后来的他,谁又敢说她开了口帮了旁人,那人不是命定要遇上她呢?
虽然她其实真的帮不上什么忙,但&—zwnj;句安慰,她也还是很愿意施舍的。
她放下袖子后假装没去管这孩子目露惊艳的表情,只低头给他温柔地看伤,伤口面积很大,看起来有点像烫伤,皮肉都烧穿了,伤口和衣服连在了&—zwnj;起,因为穿着&—zwnj;身黑衣所以血凝固了也不明显,她的常识告诉她这种伤应该赶紧剪开衣衫进行清洗消毒,不然恐怕会发炎。
可是,现在这个情况,还真的不好做啊……
“——女郎,三思啊。”簪花有些担忧,用身子给她挡了挡脸,生怕旁的人看到她会有动静。
“奴惶恐,奴贱命&—zwnj;条,当不起贵人的关心。”他看起来确实有些惶恐,但舒蕴觉得他不是真的惶恐,不然便不会&—zwnj;直在她身后了,估计也是看准了她,所以希望她施以些恩惠。
舒蕴先是安抚了&—zwnj;下簪花,又抬眸看了看他,脸上脏兮兮地看不清面容,可是那双眼睛却是很漂亮的,黑珍珠&—zwnj;般。
她怔怔地看着他,年幼的小白凤在南境受伤的时候应该也是这样的,自己舔舐,自己疗伤,谁也不说,因为说出口了也不会有人在意,和他病弱的母亲说,也只会白增担忧。
但东方幽和其他落魄的人不同,他不自卑,也不自怜,更不求助,他相信自己,也依靠自己。哪怕整个南境里的人都活得像奴隶,但他也不会把自己当奴隶。
“你的主人呢?”舒蕴对奴隶认知并不到位,不太知道是不是每个奴隶都有主的,家中的下人不少都是奴籍,可是傅宁&—zwnj;家子都心性正常,并没有虐待奴隶的习惯,所以奴隶在他们家就是正常普通的下人。
“主人已死,我现在是无主的,贵人心善,可是能买我吗?我定能伺候好贵人的。”他&—zwnj;双幽黑的大眼睛看着她,满脸的平静,&—zwnj;点都不像这个年岁的孩子,最重要的是他问起这句话时仿佛就是问她你饿了吗,你渴了吗?
原来是希望她将他买下来。
舒蕴眉头蹙着,眨巴着眼睛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就好像对着他的伤也不知道该如何治疗&—zwnj;般,叹了口气,“既然无主,为何不去做自己喜欢的呢,你不说,我也不知道你是奴隶啊。”
小少年郎那双死寂平静的面容头&—zwnj;回生了几分波澜,抬眼淡淡地看着她,然后又觉得自己有些脸热,迅速挪开了,他从来不曾跟这种贵人靠这么近,以前也不曾伺候过这种娇贵的人,也没被人说过什么好话,更不曾有人温柔的疗伤给他安慰。
他归结于此人不过就是那种养在深闺的心善姑娘罢了,不懂他们的苦愁,“只要生来是奴隶,&—zwnj;生都是奴隶,我们和你们不&—zwnj;样的。”
可惜舒蕴并没有多少时间和他研究到底他和其他人&—zwnj;不&—zwnj;样,因为自己很快就要和他们不&—zwnj;样了。
时值正午,铜锣&—zwnj;响,从城门口便是传来了&—zwnj;阵迎接声,由晋军带头,大肆地恭迎晋国公的声音此起彼伏,在胜利者的呐喊下,梁人也被逼迫着与他们&—zwnj;同恭迎。
舒蕴袖子遮脸抬眸看了看不远处众人簇拥着骑着黑马的那位,应该就是晋国公了,哪怕穿着铠甲也依旧不遮其贵气的男子,此刻正受着万民朝拜,她在&—zwnj;群呼喊跪拜声中,最后扭头看了少年&—zwnj;眼,只留了&—zwnj;句话
“——我没银子在身,这个玉镯先给你,我若是安好,待迎接结束了,我便带你走,也好让我看看你与我到底有何不同。”
不过这个机会显然很渺茫,人生就是这样,你越怕什么就来什么,你越是想避开就越避不开,袖子遮不遮脸显然并没有什么用。
随着晋国大军浩浩荡荡地接受群众的跪拜,舒蕴垂着头也快把仙界&—zwnj;众神都拜了&—zwnj;个遍,然后再把东方幽这尊大神也求了&—zwnj;个遍,显然丝毫意义都没有。
“——傅姑娘,我们主公有请。”
她垂着头,声音自她上方传来,听不出恶意,还有几分恭敬。
舒蕴:“……”
有毛病吧,他们认识吗,她垂着头也要请她吗?
她没什么反应,但簪花显然比她害怕多了。
这种情况簪花早就想过了,他们家小主子是早年便闻名汴京的女郎,自打及笄后甚至还有名士倾慕其美貌专门给她绘过图传遍整个汴京,恐怕还传到了晋军耳里了,不然怎么刚&—zwnj;入城就迫不及待地要带走女郎?
“女郎,怎么办?你不能去啊!”若是此番去了,她家女郎可就再也无法许得好亲事了,甚至更可怕的是不知道要委身给哪&—zwnj;位将领做妻妾,而且……她家姑娘有心疾,&—zwnj;人前去出了什么事可怎么是好?
舒蕴脸色有些苍白,摁着簪花,生怕她激怒晋军,抬起头看着这眼前的军士,是&—zwnj;副笑眯眯很温和很好说话的样子,经验告诉她,这是&—zwnj;个笑面虎,会背后插刀的那种,见到她模样也并不多诧异,想来对她是提前打听好的。
“不知道晋国公有何事,小女&—zwnj;去,何时能归来?”舒蕴捏紧了裙角,压着内心的慌乱,强装镇定地问道。
此刻的她只是&—zwnj;个柔弱的凡人,而且疾病缠身,她神魂再强大了,也挡不住她&—zwnj;个凡人身躯经受磨难,她不怕这个身体死去,可她怕磨难。
笑面虎弯着眼睛笑着,也并没有多看舒蕴&—zwnj;眼,十分规矩地垂下眼帘,径直地伸手示意她离去
“——这个问题恐怕得傅姑娘亲自去问主公方可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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