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江全从白天等到了晚上, 吃完晚饭后又偷偷的从陈书记家里偷跑出来，又来到了山神庙里。

    他磨牙的想，要是今晚再不出来, 他就当消息是假的。然后画个圈圈诅咒那个给他假消息的人。

    江全等啊等，快要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山神庙的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

    是个男人。

    身材高大，不像他那样壮实，却浑身肌肉充满力量。腰身挺直，行动间有一种军人的利落和锐劲。

    江全就是战地记者出身的, 虽然不是军人，却也染上了军人的气息。

    所以这个人一出现，他的精神就来了。

    山神庙里很是阴暗，因为长年累月没人打理, 破旧不堪。月色从破了的屋顶照下, 落在了两人身上、脸上，随着靠近, 来人的容貌逐渐清晰。不过眨眼间，江全就认出了沈清归来。

    “原来是沈拖拉机手啊, 幸会。”江全就见过沈清归一次, 是赵红军介绍的。江全那时才知道原来沈清归才是这个村子里的拖拉机手，而那天拉他们回来的赵红军才是副手。

    沈清归给人的感觉很奇怪, 明明长相气质都不错, 却因为沉默寡言而常常被人忽视。

    现在看来, 沉默寡言是假的，隐藏自己才是真的吧。

    “想不到沈拖拉机手还藏着这么一手，看到村里的人都看走眼了啊。”

    江全伸出手跟沈清归握手，沈清归撇了一眼不甘示弱, 两手相握时，力量迅速爆发。

    两人谁也不让着谁，最后只听见一声咔哒的声音，两人才黑着脸同时放了手。

    江全咬牙切齿：“好、本、事。”

    沈清归：“彼此彼此。”

    江全：……他的手都要断了，还彼此彼此？

    靠，现在的小孩不懂得尊老啊！

    江全僵着一张脸，只能转移话题，“你就是给我纸条说，青林村有女知青怀孕溺死的人？”

    青林村是清河村隔壁的村子。

    沈清归：“是。”

    江全把沈清归打量了一遍，见他脸色正常，连说话的语调都变化半点，对沈清归装神弄鬼的最后一点的怨气都消散了。

    心里突然起了惜才之心，“你很不错。但是……”

    他话音一转，瞬间严肃起来，“这么严重的事件，你为什么现在才公开。还装神弄鬼，不敢堂堂正正的告知，非正经人所为。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害死多少人，后面又可能有多少人受害？”

    江全语气严肃，聚满了严厉，像一个大家长教导不听话的后辈一样。加上江全本身的气势非常足，不同于白天装颓废的样子，现在的他仿佛一把沾过鲜血的利刃，直接压到了眼前。那扑面而来的锋芒，令人汗毛直立。如果丁飞航在这里，一定会吓到腿软的。

    可沈清归却一点儿都不怕，他眸光依旧清冷平和，仿佛眼前站得不是一个杀神，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普通人而已。

    江全心里对沈清归的赞叹越来越猛烈，有一种想撬人墙角，要把他带回报社的冲动。

    沈清归这种人胆儿大，不怕事，适合当一个为国为民的记者。

    江全等着沈清归的回答，想着要是他回答满意，就把他带走。

    沈清归不知道江全还有这种爱好，要是知道，江全肯定会遗憾了。

    沈清归道：“要是我当初公开了，现在就没人站在你的面前了。”隐藏的意思是，他怕死。

    不过认真想想也是，当初那些人既然能将事情压下，沈清归一个才刚成年的孩子，又怎么能跟他们斗？

    江全遗憾，不过也没有打断沈清归的话。

    “至于你所说的装神弄鬼，抱歉，我还想在这个小村落里生活，暂时没有挪地方的打算。”

    江全：……气死了。

    “你知不知道，你只要把这件事往上揭露，你就是一个大英雄，你就能离开这里，到城里去了？”

    “江大记者揭露这些就是为了做大英雄？”

    “当然不是！”江全从来没想过这些。

    他之所以来到G省，呆在南粤市，不过是为了更好的了解基层农民，甚至是为那些背井离乡的知青做一点事而已。

    ……也为了消除他内心愧疚。

    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江全眼角闪过一道光，似水似雾。

    沈清归只当自己没看见，他说道：“那不就得了。我也不想要那些虚假的名号。我能做的，我会尽力去帮忙，但我能力有限做不到，我也不会勉强自己。我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守护，不像江大记者孤身一人，无所畏惧。”

    江全：……为什么他说的话，这么刺耳的呢？

    “行了行了，东西呢？”

    “你喊我来，不会没有当年的证据吧？”

    “有，但我有个条件。”

    江全皱眉，“说说看。”

    “你只能报道陈媛和干部的交易，但当年涉及到的那些女孩，不管生死，都不能报道出来。”

    “我拒绝。”也不知道是哪句话刺激到了江全，他眼里赤红一片，“这些禽兽，我一定要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那我们没什么好谈了。”说完，沈清归直接转身走人。完全不管江错愕的神情。

    直到沈清归真的要踏出这个山神庙，江全喊道：“慢着！”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现在的行为，跟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应该是我对你说才是。”

    “你呢？”

    “你跟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你报道出来，他们就能死而复生，甚至过得比以前更好了？”

    “你知不知道她们有的人死了，但他们亲人还在。他们怎么受得了？”

    “有的人虽然还活着，但你又怎么知道她们不会为当初的决定而后悔呢？”

    “更甚者，你又怎么知道当年的所谓交易，是她们愿意的？”

    “她们不愿意，就好像她们不会愿意在死后还要被你揭露伤口一样。”

    最后两句话，直接戳到了江全的心了。

    江全神情恍惚，脸色苍白又可怖。

    在黑夜里，比厉鬼更令人害怕。

    沈清归似乎也知道一些关于江全的故事，他点到为止。

    风，从四面八方而来。

    呼啸呼啸的，凄厉，像鬼的哭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江全终于回神了，他脸色依旧不好，语气生硬，“这就是你说服我的理由？”

    “不是，我只是想把那些罪，都叠加在罪魁祸首身上而已。”

    “在既不暴露受害人的身份下，揭露恶行，让逝者安息，让恶人得到双倍的惩罚。”

    江全目不转睛的盯着沈清归看，沈清归也不怂，直接回视。

    江全哼笑了一声，“你说服我了。”

    “你要不要跟我回市里？”

    “当记者？”

    “没兴趣。”

    江全：……

    算了，有一个气死人不偿命的徒弟就够了。再多一个沈清规，可能他会提前下地见亲爱的人。

    ……

    江全两人决定什么时候走，就真的什么时候走。

    第三天一早，两人就带着行李背包，还有收集的素材资料，走得干净利落。

    陈书记松了一口气之余，又有点担心他们如此干脆的走人，会不会不帮他写些好话。总之各种担心，每天送报的人过来，他都第一时间抢着看。

    他等啊等，等到心都要变态了。

    一天大清早，他还没等来歌颂他的报纸，却等来了省公安机关下来的缉捕令。

    不经过县和市，直接由省级下达。陈书记一看到这个缉捕令，立马就尿了。

    他半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大的官！

    陈媛也是，她都想好了，等收到报纸就直接给远在首都的男人寄过去。两人最近因为叶栀的落魄频繁联系，她相信，只要男人看到她登报，一定会对她刮目相看的。到时，她一定能入了男人的眼。

    她想得太过于美好，美好到她做梦都没想到最后等来的，却是缉捕令！

    那是缉捕令啊！

    那是犯了很严重错误的人才会被下达的逮捕命令，她从来都没想过会出现在自己的身上。

    陈媛腿都软了，直接跌到在地上。

    等到警察要抓她走时，她又想疯子一样拍打警察，抗拒逮捕。

    省公安局的人，可不是小地方的警察，一看陈媛不配合，直接上手铐，压人带走。

    他们来得迅速，走得更迅速，村里的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了，两人就被带走了。

    村里瞬间慌成了一团，谁都不知道怎么办，最近陈书记蹦跶得厉害，村里的村民们都以陈书记为首，都要忘记平时累死累活的赵大队长和老村长了。

    最后是上了年纪的人提醒，大伙才想起了两人。而后纷纷过去老村长家。

    可老村长吧，失望透顶，在事情没落幕前，早就搬到了县城小儿子家了。连家里的小孩都请了假，都带到了县城里。只有赵大队长在，但赵大队长早就不干了。

    在记者到达清河村的当天，他就提交的离职申请，而老村长也签名了，文件也已经提交上了县城。只要等文件盖章确认，返回后，他就摆脱了大队长的职位。

    本来找不到老村长，村民们就慌了。现在还听到赵大队长说不干了，村们民静了一瞬后，立马人就崩了。纷纷请求赵大队长留下，甚至谩骂陈书记

    “大队长啊，你不能抛下我们啊。”

    “对啊大队长，要是我们那里做得不好，你说。但不要说不干就不干啊。现在陈书记被抓，我们村除了你，真的没人可以做主了啊！”

    “都管陈书记…啊呸，都怪陈奇，要不是他犯法，我们村哪里会这么丢脸。那可是省领导啊。这要咱们村以后怎么办啊？”

    ……

    “陈奇到底犯了什么事啊？为什么会被抓？”

    “不对，还有陈知青，他们该不会撬国家墙角吧？”

    ……

    这话一落，就引发更大的吵闹声。

    因为如果陈书记真的撬了国家墙角，那他们呢？

    他们不是损失更大？

    一时间，村民们都不知道该为国家担忧，还是为自己而愤恨了。

    村里没了领头人，谁都无法工作，包括知青院。

    知青相对于村民稍微理智一点，没有大吵大闹，却气氛十分的可怖，几乎每个人脸上都聚满了慌张和害怕。

    此刻已经中午，谁都没有心情吃饭，大伙都坐在自己的房间门口，如同蚂蚁上身一样，躁到不行。可即使这样，依旧没人说话，深怕惹祸上身。

    叶栀趴在窗口，看着这些人发呆。

    戚朗和卢卓章在这些人里面，神情算是最好的了，毕竟这两人都知道被带走的陈书记和陈媛是什么人，加上没有来往，他们都不担心会惹祸上身。至于魏方舟……就更不用说了，他就是一个奇葩，不是必须要来往的人，他都躲得远远的。

    但其他人不行。

    特别是跟陈媛来往密切的方月和郑志清，这两人从陈媛回来就不停的给她‘擦鞋’，捧着她。方月更是了得到小银小利，都要赶着上去当丫鬟了。

    此时陈媛出事，她都要吓死了。但她不能出声，更不能第一个说话，感觉她如果说话就承认自己跟陈媛一伙似的。

    然而不说话，根本就不能解决问题。

    最后是孙肖出来打破了寂静。

    他视线转了一圈，在某个方向停了半秒后，最后停在了戚朗和卢卓章两个老知青身上。

    他道：“现在有人知道陈知青和陈书记为什么会被带走吗？”

    “这不是废话吗？要是老娘知道，会呆在这里听你废话？”有人打头阵，方月也忍不住了。

    可她说出的话又急又冲，根本就不像是一个能解决问题的。

    孙肖眼里闪过锐利，一闪而过，要不是一开始这个人盯着她看了那么一瞬，叶栀都注意不到这个孙肖的异常。

    是的，异常。

    叶栀没真正跟孙肖接触过。

    在她没跟赵小赵远离前，她虽然关注过他，但也只是平常的认识而已。

    孙肖这个人长相平常，是那种丢在人群都不会注意的人。平常除了跟赵小赵说话，他并没有跟谁真正交往过。你要说他没有个人特点，也不算是，起码在一开始见面，叶栀觉得这个人是有点小专营的，看他当初让位给大闹的方月就知道了。

    可后来……

    是什么时候没了那种外露的专营特点的呢？

    叶栀想不起来了。

    后来孙肖跟赵小赵走到一起后，他就似乎整个人隐藏起来，让自己躲在背光处，好像沈清归不想让人知道一样。

    叶栀心尖跳了跳，她呆呆的神态立马裂了。

    她脑海里有一道光闪过，可太快了，她还没来得及抓住就被方月那个疯子给吓跑了。

    “滚一边儿去，别在这里碍事。”

    “要是真觉得自己有用，就给老娘出去看看，找个人来问问，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被捉的。”

    “不然就给老娘闭嘴，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像大炮一样，方月一说话，就直接用最猛烈的弹药去攻击。

    如此明显的欺压，除了赵小赵愤怒之外，这里没有一个人同情孙肖。

    戚朗他们跟孙肖就不是一个队的，至于郑志清……这个人自私自利，他也想推一个人出去查看一下，看看外面的到底是怎么样一个后续。

    郑志清道：“要不孙同志，你出去看一下？回来也好告诉我们，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毕竟，虽然跟我们没什么事，我们都是遵纪守法的好知青，但谁让我们前段时间跟陈知青走一起了。难免有影响，要不，你出去看看？”

    说是看看，其实差不错是推着人出去送死了。

    孙肖的情绪又那么一秒钟藏不住，恶心愤怒中露出了一丝杀意。

    只是这丝杀意，他收得快，谁也没注意到。

    孙肖正想着怎么拒绝，一旁的赵小赵就待不住了。她害怕又着急，急急忙忙的小声道：“要，要不我去吧？”

    这话一落，整个知青院的人都看着她。

    特别是叶栀，觉得她很傻。

    这个男人就没打算要庇护她，她怎么就自己跑出来的呢？

    果不其然，赵小赵的话才说完，孙肖就道，“那你小心一点。”

    “要，要是村民把火撒到你身上，你……就回来。”

    赵小赵原本害怕的心，因为孙肖的关心立马好了不少。她重重的点头，“嗯，你放心，我来了之后就跟村民打交道。我跟她们关系挺好的。不会有事的。你…你们不要再欺负孙同志了。”

    说完，她就真的跑出去打探。

    知青院里的人神情各异，看着孙肖的眼神都古怪异常。而叶栀则看着赵小赵的背影，皱起了眉头。

    ……

    赵小赵回来的很快。

    或者她根本没来得及出去，就又被打回来了。

    村里没了领头羊，村民们现在工作也不做了，个个都在恐慌着。加上赵大队长的离职，现在清河村群龙无首，又不知道逮捕后会不会影响到清河村以后的发展，无路可走的一些村民们就找来了知青院。

    他们潜意识里不认为陈书记会犯多大的错，毕竟陈书记在清河村口碑一向都挺好的。他们把所有的错误都压在了陈媛这个知青身上，可现在陈媛也被抓了，找不到罪魁祸首，只能来知青院发泄。

    他们还没到呢，就又碰见赵小赵毫无技术可言的打探技能，火上加油，旺上加旺。

    现在好了，本来有些犹豫过来找茬的村民们，一见赵小赵这么着急打探，就觉得这事也跟知青院里的其他知青都有关系了，然后就更加的愤怒。最后话都没说两句，就把赵小赵从知青院外，打到了知青院内。

    原本静悄悄的知青院霎时被吵闹声、争执声淹没。

    叶栀吓了一跳，抬头视线刚好跟魏方舟对了个正着，两人什么都没说，像约定好一样，叶栀落窗，魏方舟拉着戚朗和卢卓章回房立马关门。

    方月虽然没有叶栀他们机灵，但也不差，加上她人本身自私自利，看到灾难来临，谁都不顾，连忙把门关上躲了起来。

    但郑志清和孙肖就没有这么好运了，慢了一步。加上被打的赵小赵回来就直奔孙肖，而孙肖就跟郑志清一个房间，一个慢了，两个也慢，三个加起来，根本抵不过疯起来的清河村村民，这三人很快就被围攻。

    左一拳，右一脚的，打了人还不忘诅咒人。

    总之，在这一刻，知青们终于见识到了乡下人的恐怖战斗力。

    原来他们不仅力气大，出口也能成‘脏’，骂起人来，比文人还要恐怖。

    叶栀其实想过出去的，但她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可以说，某种程度比郑志清那边要恶心。

    在叶栀门口其实没几个人，但都是这个村子里年纪大的男人，家里又穷，男人自身又不努力的那种人。他们仿佛商量好一般，就待在叶栀的房门口嚷嚷。一边顺势的问是不是叶栀她也跟陈媛合作，搞坏清河村啊。一边又暗示叶栀只要跟他们结婚，他们就能帮她摆平。

    气得叶栀啊，直接想抄起家伙，就要跟这些人干架了。

    但她势单力薄，直接出去，肯定得不到好处。可是，不出去吧……

    ‘嘭嘭嘭！

    “叶知青，我劝你还是开门吧。只要你好好交代，我相信其他村民会放过你的。”

    “对，只要你开门都好说话！”

    “叶知青，你不要怕啊。要你是真的怕，我可以安慰你啊。我家里比姓沈的有钱，家里不会漏水的。”

    “呸，叶知青你别听他说。我家比他有钱，我娘都说了，她不介意你跟姓沈的好过。只要你肯嫁给我，还给你十块钱。”

    “叶知青你别听他们的。十块钱就想要叶知青嫁给你，你怎么不回家做梦呢？”

    “就是，叶知青这么有钱，还少了你十块钱了？叶知青，你别怕，只要我在，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的。不过你要先开门啊。你躲在里面干什么？”

    “叶知青，叶小仙女，你开门。我们只是想知道你有没有犯错而已。”

    “你开开门啊！”

    一开始还好，但到了最后因为叶栀一直不出声，拍门的声音就越来越大了。

    这扇门是之前大地主遗留下来的。虽然过了很多年，但好在质量不错，够厚实，不然都经不起外面几个疯子的敲打。

    然而，门再怎么厚实，终究也只是木头，加上时间久了，总是不会太牢固。叶栀察觉到门的四个角开始有崩裂的痕迹了。

    叶栀心里恐慌，怕极了，心脏砰砰的跳得飞快。

    她捉着椅子紧紧的护在身前，想着：要是谁敢进来，她就重重的敲下去，不死不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