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5章 气数(1/2)恭喜书友木醒醒mu成为盟主
魏步平近日里相当繁忙。
自从那许多来自于岚洲的诸子百家来到了这元朔城,他这六司,尤其是人间司就招惹来了许多的破事情,无论这些诸子身份如何,只要是得了君王看重,总会暗中惹来各种各样的事情。
或者是拉拢或者打压,也有献媚,那明枪暗箭的谗言和陷害就更少不得。
魏步平眼下已经是六司人间司之主,所以这些破事都得要他来头痛。
自从那麻烦成了精的赵某人远去,这还是头一回让他这么疲惫。
生生要退下来的人了,还是给硬生生拽了起来,这人间司做的尽都是些得罪人的活计,旁人求之不得的位置,他恨不得甩得越远越好,可都躲得远远的当了闲人,还是没能躲开,鬼知道这口锅最后是怎么罩自己脑门上的。
往日早早就端着茶看院子里那一棵花树花开花落了。
而今还得要代替君王维持元朔城的势力平衡,还要维持这座大城的稳定,却是好生瘦了不少,尤其是前几日,陛下似乎有事要外出,将六司六部的真正心腹都唤到宫中托付一些事情。
魏家世代忠良,魏步平在这件事情上责无旁贷。
一宿未睡,今日早早地听到了有人清朗笑声,陛下便令他们离开,魏步平总算是松了口气,紧绷的精神稍微和缓些,一边不紧不慢在路上走着,一边想着回去了之后喝点酒,是冰雕玉壶酒,难得的上品,温酒一刻,火元冲散了寒气,入口绝妙。
想着这些事情,那种疲惫送算是散去了不少。
正想着,前面见到一青袍白发道人神态散漫,优哉游哉地往前走。
道人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微微一怔,旋即含笑点头。
也不知怎么得,魏步平突然觉得有点胃疼。
……
赵离看到了许久不见的魏步平。
这老熟人似乎还升官了,一身的人间司司正官服,一身修为也是实打实的人间清净真人,比不得法身,更不曾登仙,但是在这人间已经难得。
赵离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要不要对着老魏点点头。
然后在擦肩时候开口,就如同当日在巨塞城那样,道一句老魏,好久不见啊。
不过这大概会把老魏吓出个什么毛病,赵离还是遗憾放弃了这个有趣的念头,只是自然含笑微微点了点头,却见魏步平脸色有些不自然,也是点头打了个招呼之后,匆匆离去。
赵离心中感慨,久不曾见,老魏也是大忙人了啊。
却不知道有多久不曾悠闲喝茶。
正想着,感觉到气机牵引,微微抬头,看到了摘星楼上,高冠黑袍,右手扶剑的男子,白发道人洒然一笑,收起了心中杂念,迈步上前,登上摘星楼去。
姬轩神色沉静。
“寡人候仙长久矣。”
……
魏步平匆匆出了宫门。
远离了那道人,胃疼的感觉才稍微好了些。
正打算一路走回去,却见到宫门口有一老一少两人蹲着往宫墙里面瞄,一开始还以为是什么胆大包天的不法之徒,仔细看看,才见到这似乎是姬辛殿下府上那两名客卿,老者唤做常先,年轻人是玄寿。
魏步平曾经奉姬轩之命去查过这两人跟脚。
知道这两人原本似乎是来自于大周帝都的钦天监,不知为何,一路飘摇至此。也因为是跟脚清楚明白,这才能够默许这两人在姬辛殿下的府上。
否则的话,他奉王上之命,暗中处理掉想要接近姬辛殿下的不法之徒可从不曾少,从确有才华心怀不轨的修士,到柔媚入骨,擅以蛊惑之术的美人,大多被他抓了去,要不然这称之为每日皆有暗算事情才不显得无趣的王城,又怎么会有那般清闲干净的日子?
能让殿下追花逐鸟,闹市闲逛,已经是王室里最难求奢侈。
皇家就是这样,难得清静。
有人干净总得要有人不干净。
魏步平唏嘘。
又有些回忆起年轻时那种双手染血的日子。
兴许是见惯了那些腌臜事情,老了才只想要早点退休喝茶看花。
正感慨着,一想到喝茶,魏步平嘴角抽了抽,又有些头痛起来,反正是殿下府里的人,但凡是这些诸多殿下的事情,他老魏从不掺和,当即匆匆地转身离去,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琢磨着,这一次王上出去,或许是个机会?要不要做些不大的纰漏,好能顺理成章从这位置上退下来。
回了别府,换了宽松衣裳。
在庭院花树前摆了桌案。
又有美人在旁抚琴。
心腹给他温酒,魏步平心中舒坦许多,端起酒盏时候,脑子里却突然地想到了那白发道人,当时不怎么,如同雾里看花看不真切,现在想了想,那道人当时望向自己的眼神,却越来越觉得眼熟,显然是自己的熟人。
可自己根本没见过他。
不知道真容的熟人?
魏步平微怔,然后面色一僵,人间司百年经验发挥了作用,让他近乎于本能地判断出了对方的身份,也是他老人家素来求稳,人际关系清楚明白,不大明白的也就那一个,手一哆嗦,一盏美酒洒落半盏。
麻烦成精的又来了?
魏步平嘴角微抽,突然地有些胃疼,往日那些让他头皮发麻的经历一个个地浮现出来,连花费大力气得来的酒也没了意思味道。呆滞许久,叹息一声,想将酒泼了,又舍不得,只是放下。
“罢了,赏给你了。”
心腹呆滞了下:“大人?这酒可是您好不容易得来的……”
魏步平面无表情:“戒了。”
“这……酒也戒,茶也戒,大人往后喝些什么?”
魏步平嘴角抽了抽,吐出两个字。
“白水。”
……
摘星楼中,携带紫气而来的白发道人和姬轩谈了一个时辰。
所谈论的内容,并无外人得知。
赵离叹道:“虽然说现在才说这一件事情有些马后炮的意思,不过在下还是要再度提醒陛下一句,归泉一界,也并非是那么简单,你全身过去,一旦出事,就是真的死了,波涛汹涌,同样是危险重重。”
姬轩只是颔首,道:“寡人知道。”
赵离感慨,又道:“辛儿身上血脉,我已经有了不少的消息,只是一时还没有无后患而能处理的方法,恐怕只能以镇封远离为主。”姬轩点了点头,右手抚过剑柄,轻声道:
“我打算让辛儿暂且远离元朔。”
“就如割鹿时一样,远离他娘。”
姬轩的娘亲血脉已经苏醒,先前姬辛险些彻底苏醒血脉,也是因为无意间触碰了他娘的身体,这种情况下,对方确实是有一定可能通过他娘的血脉进行天机把握,寻找到姬辛,离得远些,也相对安全些。
赵离若有所思。
只是不知亲口说出要自己的儿子远离母亲,姬轩心中是如何感想。
姬轩看着赵离,深深一礼:“之后,有劳仙长。”
白发道人伸出手,没有让姬轩真的拜下,平和道:“陛下放心。”
“辛儿,亦是我的弟子,我自不会让他出事。”
赵离离开了这高处不胜寒的摘星楼,徐步离开这天乾王宫,他将踏入归泉的手段告诉了姬轩,其实也是要通过他的白色空间,顺便还将一张封了归泉界部分气脉的令牌交给姬轩,现在姬轩已经身负两方大世界的气运。
若是成了,那自然腾龙踏天,势不可挡。
若是败了,气数纠缠反噬之下,恐怕也会身死陨落,凄惨无比。
这事情自然已经和姬轩说了清楚,后者也没有半点的迟疑,赵离徐步走在宫墙之下,来往的侍从宫女众多,却没有一个看到了这个白发道人,路旁花树颇多,只是未曾开放,赵离想到那寒梅,心有所动,随意拂袖。
这一路十里御道上,便是花开了十里。
道人觉得舒坦,抚掌笑一声,也不管那些惊讶地驻足旁观的诸多宦官侍女,走出了宫门,常先和他弟子玄寿便猫着腰等在宫墙口,足足呆了一个时辰,年轻人都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伸出手指戳了戳老师的脊梁骨,道:
“老师,你真没有看错?”
常先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现在亮堂堂地,盯着那宫门口,砸了砸舌道:
“你开玩笑,老师我怎么可能看错?今个儿我起身时候拿柳条刷牙时候,眼睁睁看着东方紫气聚集,其长三万里,形如飞龙,由东向西滚滚而来,嘿,这要没有什么变数,我做你徒弟都成。”
玄寿咕哝一句我可不要这么老的学生。
然后也只能耐着性子在这儿等着,那紫气异象到了王宫就止住,显然是有什么变化的,守在这儿盯着,突然见到一名白发道人迈步走出,形容颇为潇洒,玄寿呆了下,常先则是双眼一亮,道一句来了。
然后袖口滑落了一枚古朴白玉,透过这玉可观天下气运流动,先前还有一枚可观人皇气的,不小心打碎了,所以这一枚常先可是宝贝地不行,当即趁着那道人还未离去,放在眼前瞪大眼睛去看。
玄寿看到老师的身子突然僵硬。
旋即面色变得煞白,剧烈颤抖起来。
“老头子?!老头儿?”
玄寿觉得不对,连忙伸手去推,可原本有仙人根底的常先如同常人入了梦魇,始终挣扎不出,往日常常和老师拌嘴争斗的年轻人急得厉害,想要抢下那白玉,那白玉却仿佛长在老人手中,始终抢不下来,正额头冒汗时候,却见前面阴影闪过。
然后一只白皙手掌轻描淡写将那被死死攥住的白玉拿起。
玄寿一呆,抬头却见正是那白发道人,随意以玉放在眼前,看了看天地。
摇了摇头,看着面色煞白,颤抖个不停的常先,只道一声醒来。
老人身子剧烈地一颤,双眼这才回过神来,看到那白发青袍的道人站在自己身前,面色一变,几乎是双手支撑地面,连连后退,让赵离忍不住失笑一声,随手将那白玉扔到了老者怀里,道:“害怕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常先面目恭敬畏惧交错,正坐道一句不敢。
赵离想了想,道:“你懂得看气数?”
常先点了点头。
白发道人道:“那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常先张了张嘴,苦笑拱手道:“先生的命格,小老儿算不出,看不见。”旁边玄寿知道这句话重量,瞳孔骤然收缩,心中骇然,赵离若有所思,视线落在了这师徒身上,气数一说,连接天机,有资格看到的,能够看清楚的,凤毛麟角,少之又少,难得能够遇上,想了想,笑道:
“那你可愿给我做一件事情?”
常先神色恭敬,道:“敢不从命……”赵离轻轻开口,说了数句,老人和玄寿骇然不已,却仍旧将这些话一一地记在心里,心中重复数遍,确认不曾记错,待得抬头时候,哪里还有那白发道人?
莫不真是仙神一流?
玄寿感慨,回头再看老师时候,微微一怔,却见老人双目多出白翳,仙人之躯,竟然有半瞎的趋势,而那最为宝贝的古玉,却已经当即崩裂溃散,在手心化作齑粉,玄寿心中悲凉,说不出话,那素来跳脱的老者此刻难得正色,伸出手摸了摸弟子的头发,笑道:
“痴儿,你哭什么?”
玄寿抬起袖口擦着眼角泪水,道:“我可不曾哭。”
常先笑一声,自语道:“气数之说,素来也有风险,一饮一啄,皆是定数,常人抬头看日,少不得被灼了双目,我今日得见那般光景,便是死了也无憾,何况,也不是毫无半点收获。”
玄寿从那种悲伤中回过神来,方才察觉到,老师原本失去的修为,居然又重新诞生了气机,如同枯木逢春。
双目半瞎,却又自封印中取回了自己一丝修为的老者起身。
看着旁边元朔王宫,那红墙碧瓦,亭台楼阁已经渐渐消失,看不真切,而那浩瀚气数却越发清晰,几乎化作了一根白玉巨柱,冲天而起,隐隐和其他世界联系起来,常先呆呆看了许久,突地大笑一声,突然便落下泪来,哽咽道:
“困顿百年,吾今闻道……”
……
在度过很长的岁月之后,追求以双目见天地气数追求了一生的老者走到了尽头。
没有留下功法,也没有什么记录,看尽天机,不得登仙,故而便从容死去,满脸皱纹的常先躺在床上,旁边围绕着他的子孙弟子,他看着远处,双眼失明,回忆起过往,最后想到那一次真正得以蜕变的经历,闭上了眼睛,遗憾却又满足地低声叹道:
“紫气东来三万里……”
“圣人西行,我曾闻道……”
“此生不虚。”
老者满足呢喃,盍然而逝。
不再年轻的常先跪倒在地,终是泣不成声。
而周围弟子将这话记录下来,刻录于玉简之上,终以流传后世,一则是铁律,天机气数一脉,万事万物不可看尽,不可说尽,而那典籍最初的一行字,无论流派岁月变迁,人事流转,却始终不曾变过。
若见紫气滚滚,自东而来,当有圣人出世。
第496章 来时仙人出枪,去时君王拔剑(2/2)我不小心走丢了的万赏
元朔城地方广大,三教九流各色人物都有,街头坊内时时都流传着许多的小道消息,不知真假,只是供平日里喝酒时解闷,其中前一段时间最让人在意的,是来自于海外岚洲诸子百家,才踏入元朔城,就被武王接入宫中询问,极受信赖。
而城中那些世家贵胄们,竟然很诡异地保持了沉默,既不曾拉拢,更不曾打压,惹得百姓心头好奇,时间一天天过去,消息此起彼伏,这个持续了许久热度的消息,终于还是被另外一个消息给压下了风头——
那自小在割鹿城长大的殿下辛,才入元朔数年,便要离开。
而这一次前往的地方,远比割鹿城更远。
元朔城别府。
姬辛前一段时间觉醒血脉的伤势已经恢复许多,虽然姬轩没有与他多说,但是他至少知道自己当日接触了娘亲,才惹出了祸事,也总算是知道为何父王一直不允他接触母亲,心中也有愧疚,那一日之后,他便已经隐隐有会被送出元朔的预感。
所有当王令下来的时候,他并不觉得意外。
沉默许久之后,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只是自消息流传出去的那一日,龙族秘市似乎就被封锁,敖雪儿被禁足,不允许来见他,姬辛猜得到是她父亲的意思,心情莫名有些闷,却也无能为力,这几日和几位长辈请辞,礼数倒是规整。
桐姨本是安排留在元朔城中享清福。
但是她似乎并不喜欢这府邸,说空空荡荡的没有什么意思,不如跟着他。
姬辛伸出手,风吹过树,落下来枯黄的树叶。
已经来了数年啊……
少年背后以金环束好的马尾微微晃动,看着那树叶失神。
……
龙族秘市当中却也引来了不速之客。
穿着朴素便衣,黑发随意束起的姬轩扶着剑,看上去没有了身为君王的霸道,反倒有种年少游侠江湖老的落拓洒脱,敖元盯着姬轩,好歹是没有当场爆粗,绷着脸落座,吕惜月去取了龙族窖藏千年的美酒。
就在院子里凋谢的花树下,姬轩和敖元吕惜月坐而对饮,前面随意摆了棋局。
黑白纵横十九道。
据传天乾武王年少时剑术出奇,棋力也霸道开阖。可姬轩却并不下棋,嗅了嗅瓷杯里的酒液,叹一声好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再又连饮三杯,已自带了一丝醉意,墨黑的双瞳看向敖元,道:“雪儿被你禁足了?”
敖元皱眉,道:“与你何干?”
姬轩答道:“与我无关,与我儿相关。”他手中饮酒不停,似乎脱下王服,磊落洒脱的江湖气质反倒越发地强,随意道:“小儿女辈事情,何必乱加干涉,雪儿若愿意陪着辛儿游历,有何不可?”
敖元竖瞳看着兀自饮酒的姬轩,忍住发怒的冲动,道:“凭什么?”
“那是我的女儿,你的儿子有什么?!我女儿在这里自有好生活好修行。”
“凭什么要离开?”
“有什么?”
姬轩呢喃自语,他手握着酒壶,随意倒了一碗,握着那碗美酒,淡淡道:“江山。”扬脖一饮而尽,随意拈起一枚棋子,正正放在了和敖元当中,落子当的一声,再倒一碗,“天下。”复又一饮而尽一棋子,敖元意识到眼前落拓男子的意思,瞳孔骤然收缩。
姬轩自顾自饮酒,天下之后,旋即便是九洲,千秋,万古,岁月,一饮酒,一落子。
桌上横放六子,三黑三白。
江山天下九洲,千秋万古岁月。
以为聘。
一壶千年酿很快喝完,酒酣半醉之后,像是个江湖游侠儿更甚于君王的姬轩皱了皱眉,将腰间剑连鞘横重重放在桌上,仰脖将剩下美酒尽数引尽,墨色的眸子狭长如刀,斜睨着敖元,道:
“还有此剑。”
森冷剑气一激,霸气豪气酒气醉意冲天而起,更有三分江湖莽夫气。
你若不放,今日此剑打得你不得不放。
一国君主何能如此霸道不讲道理?
一国君主合该如此霸道!
敖元怔怔不能言。
姬轩一笑,握起剑来:“只是玩笑话罢了。”
“酒也喝了,在下告辞。”
那君王独自来独自去,分明满袖醉意却又萧瑟地厉害。
姬辛出发的前一天,姬轩一步步登上了摘星楼的最高层,独自坐在仿佛抬手可以摘星的地方,看着远处怔怔地发呆,桌子上放了一壶酒,但是日出月落,姬轩始终没有碰过那一壶酒。
最后日出星隐,君王独自蹲在那里,双手重重搓了搓面容。
日出的时候,马车缓缓驶出了繁盛的元朔城,余高亲自将他接回来的殿下姬辛送了出去,往外送了三十里,姬辛下马,认认真真朝着这数年来很关照自己的宫中大监微微一礼,余高苦笑着只得生受,最后还了一礼,道:
“殿下,山高水长,一定保重……”
姬辛微微点头,沉默了下,低声道:“父王他……”余高脸上神色恭敬,垂首道:“殿下放心,王上的实力天下少有。”姬辛点了点头,轻声道:“我一直想要见一见父亲,但是他大抵是因为我不听他的话,所以有些生气了,这段时间一直不曾见我。”
姬辛想到昏迷之前疯了似地朝着奔来的姬轩,抿了抿唇,道:
“只能劳烦大监告诉父亲了……抱歉我没听他的话……”
姬辛朝着余高深深拱手一礼。
余高脸上恭敬的神色变得柔和许多,他拱手还礼,道:“殿下,臣定然将话带到。”
姬辛点了点头,站在这里回头望去,这个位置上距离元朔城有足足三十里,有点像是他第一次来的时候,那座城,还有城中的摘星楼仍旧是和当初所见一样,只是他搜寻了许久,也没能见到熟悉的身影,没有父亲,也没有敖雪儿,他们都不曾来送他,只能翻身上马。
余高恭敬垂首立着。
马队再度往前二十里的时候,到了元朔城最后送别的柳亭,姬辛看到了那石头边,一个穿着浅色长裙的少女坐在青石上面,背对着元朔城,双腿一前一后晃动着,旁边还站着一名气息雄浑的女子。
那女子笑了一声,轻声说了一句话,无聊晃动着双腿的少女一下跳了下来。
满脸欣喜看着呆滞住的姬辛,正是敖雪儿。
元朔城前的余高微微直起身子,站在这个位置上,远远地已经看不到姬辛的车队在哪里,地位虽然高,平素却很少被人以礼相待的内监宦官笑容暖意,双手插在袖口里,看着少年离去的方向。
很少有人知道,在姬辛决定再度被送出元朔城的时候,姬轩亲自动手主持朝政,余高魏步平这样的心腹出手,将曾经打算暗中针对姬辛的那些贵胄世家尽数清理了一遍,有的是合法合理的把柄手段,而他余高,哪怕是暗中折辱了少年的都不曾放过,尽下了狠手。
少说在床上躺几个月。
天底下人来人往,愿意真正叫他一句余卿,会邀他同坐饮食的就只这一个少年了,所以旁的贵胄加起来比不得这少年一根汗毛,宦官内监本就是帝王鹰犬,专做些见不得人的肮脏勾当,做便做了也无坊,他日您若用得到,拿着头颅换世家偌大人情也心甘情愿。
余高旁边是来时那一枪破海,落在地上熔出的巨大凹陷,好几年的风吹雨打,早已经成了一顷湖泊,殿下年少时吃了许多苦,可苦再多也总有尽头,他在心里轻声念道,殿下您来之时,有仙人一枪破海摧山,您去之时,君王亲自为你拔剑斩遍荆棘,大可以放心地往前走。
总有一日,您也会走到最高处。
余高深深看了一眼那少年离去的方向,转过身来,脸上的温和暖意冻结成了原本的冷硬阴诡,策马往回奔了十里,重回了城外驿站,看了一眼来此的队伍,嗓音尖利冷漠,拂袖道:
“走,随咱家回宫。”
城墙上,一身青袍的赵离盘腿坐着,撑着下巴,看着姬辛远去。
而在这个时候,摘星楼中的姬轩终于捏碎了玉符,通过白色空间,去了归泉界,元朔和天乾有姬轩安排下的心腹和百家协助,短时间内不会出问题,反正姬轩可以随时回来,大不了多加点班也就是了。
赵离觉得这场面是应该喝一碗酒才比较搭,可没有办法,闻了闻城墙下酒肆美酒,和炖煮地入味的萝卜羊肉,他也只得重重咽了口口水,摘下葫芦,喝了口里面的清露,聊以**,心里不着边际地想着。
姬辛离开了元朔,苍天后手应该会暂时被压制。
而姬轩踏入归泉界,那边的布置也终于开始走入关键的变局,能否开辟出属于天庭的底蕴,这一步至关重要,若是能称,才算是真正具备了和幕后黑手,和苍天进行博弈的底子,而不是先前的空中楼阁。
赵离沉思许久,突然察觉到了一件事情,屈指一算,眉头微微皱起。
仍旧完好。
两个月时间已经过去。
昊天一直不曾动用那一张敕令。
第497章 我拉天帝下红尘(巨章二合一求订阅)感谢我不小心走丢了万赏
从元朔城走出的车队既是王室所属,所用便都是灵兽拉车,速度极快。
姬辛乘马在前,旁边是以六匹神俊灵马拉动的马车,一个小脑袋从帘布中间钻出来,瞪大眼睛看着两侧的风景,许久后才满意地咕哝了一声,道:“原来坐马车赶路是这样的,我以往都是飞来的,看到的风景完全不一样。”
敖雪儿看向旁边的姬辛,随口道:
“小姬,咱们要去的地方,有什么好玩的啊?”
姬辛想了想,认真回答道:“有的,那里有景州洞天福地里排名前五的一处天雷渊,还有用老母鸡,牛腩,山参炖煮出的老汤也很有名气,山中有黑枣,无核而小,入口如吃蜜糖,也很好,冬日里来落了雪,便是琉璃仙境一样的景致……”
敖雪儿听得颇为出神,最后拍手笑一声,道:
“最好放风筝。”
姬辛微怔,觉得少女的提议果然很妙,只是微笑。
其实有心想要问一下敖雪儿她为何能够出来,想了想,还是没能开口。
马车中,敖雪儿的侍女,也是护卫听着他们不着边际的交谈,嘴角有一丝笑意,她是知道龙族秘市中发生的事情的,敖元论及辈分算是她的远亲兄长,是万万不肯敖雪儿与姬辛接触的,倒是族长吕惜月对于姬辛的观感颇好。
当日姬氏武王亲自前来密谈之后,族长应允敖雪儿可以和姬辛略作接触。
又遣了她跟着,一来护卫,二来也盯着这两个少年少女。
至于长兄敖元,此刻恐怕已经被灌醉不省人事。
行了片刻,姬辛又记起了自己在藏经阁当中发现的卷宗,想了想,笑道:“说起来,老师说过的大泽雷池,距离我们要去的地方不远,那一处地方风景也很奇异,若有机会,当可以看一看……”
敖雪儿眼眸微亮,轻声自语:“大泽雷池……”
……
天风国。
此地政变,而但凡是多有变故之处,常常有官军做匪之事。
一支三千人修士结队,追着一座城池的百姓追杀,欲要得到这些逃亡百姓身上所带着的金银细软,灵材秘籍,分明已经快要追上,谁知却有一道灰影从远处而来,直直撞入了三千人战阵当中,一己之力,将这三千人撞地人仰马翻。
是个身穿灰袍,背负长剑的僧人。
稍微远些,那些逃亡百姓的地方,一名同样光头的僧人安抚他们。
谁曾想到,三千军马齐齐冲锋,竟然被那剑僧生生迫退。
背后那剑甚至于都不曾出窍,只是双手合十,低沉爆喝,就震动千里。
三千军马望风而逃。
在那之后,剑僧和弟子将这些百姓护送到了安全之地。
然后婉拒了这城中百姓巨富大修提出的丰厚报酬,仅仅取了一些干粮便飘然离去,焱天华询问老师接下来要去哪里,去往天风国国都,还是要去大周帝都,剑僧沉默了下,答道:
“东澜景洲,天风国有天神风女所留下的遗迹,天乾国也有传闻,有宗派得到过雷神传承,正在大泽雷池,你我前往一观。”
焱天华想到当日从石碑上感受到的浓郁悲怆,还有根据那石碑上文字隐隐猜测出的东西,沉默了下,双手合十,道:“是。”
于是两名僧人踏水渡波,如两道惊鸿。
往天乾国大泽雷池而来。
……
赵离在天乾城墙上面,一边闻着那诸多食物香气,一边优哉游哉地目送着姬辛远去,喝了口朝露,本来是打算就此离去的,可谁能想到那昊天始终不曾动用那一道敕令。
赵离忍不住摇了摇头,昊天这家伙,不去想办法让自己和本体出现差别,借机分离,难道还真的打算有朝一日去融入苍天之主身体里不成?或者说始终守着那一个不知道多少万年前的壶中界不肯改变,直到天荒地老?
咧了咧嘴,赵某人无可奈何,晃了晃怎么喝都不见少的清露。
拂袖一扫,直接消失不见。
那边城墙脚下几个孩童还在说城墙上坐着个人,可谁知道才和旁边大人说了,一抬头那人影就消失不见,该不是从城墙上翻下去了吧?孩子吓得小脸惨白,跑出去却见土地平缓,根本没有自己想到的那惨剧,反倒是呆住。
几个守城护卫问他何事,听完之后哈哈大笑,说道天乾城墙高而险峻,又有法术阵法,就是修士都上不去,小家伙没事赶紧回去,不要老想着往外跑,孩子挠了挠头,看着那果然很高的城墙,满脸疑惑。
难不成真是看错了?
壶中界。
赵离借助先前留下的痕迹,出现在了那原本应当是石碑,此刻却纯粹化作一片荒原的区域,看到在那废墟当中,一身灰衣的昊天神色平淡,和当日见到的一般无二,那一道纠缠气数和功德的敕令就这样放在旁边,丝毫不曾动用。
赵离叹息一声,揉了揉眉心,往昊天那边走去。
昊天神色平淡,一点也没有为赵离出现而感觉到意外,赵离俯下身,拈起那一道敕令,顺着苍天的视线往外面去看,此处正能看到人间繁华,一日轮回,四季转变,而人间和这里,却隔绝着相当一段荒凉的区域。
赵离随意问道:“你就一直在这里看着他们?”
昊天淡淡道:
“我等自当和众生保持距离。”
“哦?为何这么觉得?”
昊天性格一如赵离所预料地平淡,依旧答道:“众生美好而孱弱,而神灵对于他们来说,过于强大,故而应当远离。”
祂看向赵离。
“你今日来,可是问我为何不动用你的敕令吗?”
赵离满不在意地点了点头,也随意盘坐在昊天旁边,道:“我倒是比较好奇。你不动用敕令,不让时间重新流转,是还存了那个念头不成?如果出现什么变故,要用这被你抽出留在壶中界的九洲去替代因为大战而荒凉的天下。”
昊天摇了摇头,淡淡道:“不。”
“我等原本的打算,是保留众生,而外界已经度过了数十万年,和当年的九洲已经完全不同。无论是生灵,还是他们创造出的东西,都再无太多联系,独一无二,一旦消亡,就无法再弥补。”
“众生的发展和繁衍,有无数的偶然性,再来一次,未必还会出现现今的九洲,而那已是另外一条道路了,所以,九洲亡了便是亡了,再没有第二个九洲,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赵离好奇地看着昊天,道:“那又是为何?”
昊天双眼倒影眼前人间,淡淡道:“正如现在的九洲独一无二,这曾经存在于过往的九洲,同样具备有独一无二的价值,时间流逝,山会崩毁,海会消失,曾经的城池会腐朽,创造也会消亡,此地众生已有数十万年长久岁月……”
赵离了然,晃了下腰间葫芦,笑道: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看着这天下太久,所以不愿意看着他们生老病死?”
“这是你之所以不愿意接触众生的缘故罢,不曾想到,高高在上的苍天,性格里面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人皆畏死,众生求道长生,所以,你便给予他们数十万年长久岁月,哪怕他日你会毫无反抗之力被苍天吞噬?”
昊天不置可否。
赵离颇觉得无趣,看着一日之景齐备的壶中界人间,随口道:“你在这里数十万年,哪怕是看,这天下苍茫众生,也该看得眼熟了吧,我两月前来这里,还没能好好见识见识这太古风气就离去了,如何,给贫道做一日向导怎么样?”
白发道人咧嘴一笑:“我给你钱。”
昊天似乎是被这不着边际的一句话给稍微说的怔了一下,方才淡淡回答道:
“不必。”
然后方才起身,道:“走罢。”
身穿灰衣的天神迈步往前,白发道人坐在后面,伸了个懒腰,方才起身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壶中界囊括了九洲天地,当然赵离怀疑,这里其实运用了相当强大的神通手段,将大部分的空间都隐藏起来,表露在外,肉眼所见到的,毕竟只有一部分。
壶中界中春夏秋冬俱有,一日早晚不缺。
昊天平静往前走,赵离跟在后面,随意去看这些真正生活在太古年间的人族,身上衣物多为朴素,看上去厚重,除此之外,若说和当今之世有多大的区别倒也未必,毕竟有诸神存在的世界,最起码的生活标准差不得哪里。
原本以他们两个的神通手段,一日巡遍这壶中界也不是什么难事,客昊天带着赵离前行,初时一步踏出动辄百里,越往后面速度反倒越慢,最后踏入有人烟地方的时候,更是一步步慢慢往前,如同寻常的文士。
白发道人跟在后面。
这是一座远古年间小城。
似乎尚武成风,城门口的地方,摆下了一座土石垒起来的平台,上面插了两排旗子,被太阳晒得蔫蔫的,连缝隙里的草都垂下去,一个肌肉贲起,颇为壮实的青年在上面给四方抱拳,说自己远道而来云云,然后施展一套粗朴刚健的拳法。
只是可惜,捧场的人不多,周围也就只是几个孩子,不回家里吃饭,呆呆看着那青年拳脚舞动出狂风一样呼啸的声音,双眼亮莹莹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许便是那江湖上四处行侠仗义的痛快经历。
但没过去多久,便有几个年纪才略略二十八九岁的女子咬牙切齿,从家里奔出,一只手还抓着锅铲,身上萦绕着的不是脂粉气,而是炊烟和调料混杂在一起的气息,气急败坏,将那几个时候到了也不愿意归家的孩子抓了回去。
一堆人里面也就一个嘴馋家里熬完猪油剩的油渣子,早早回去,这才免去了一阵屁股上的鸡毛掸,洗净了双手,坐在那自己双脚不曾垂地的高凳子上,乖巧等着今日的饭菜。
赵离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往前走,昊天平淡道:
“那武人心里想着要在天下闯荡出名声来,但是可惜,他的天赋和实力都不够,来此地已经演武许久,只有些孩子捧场,若无意外,再过数日,他本该放弃他心中的想法,回到家乡,最多做个平平淡淡的武馆教头。”
赵离若有所思,笑道:“梦想最终屈从现实,确实可惜。”
昊天微微颔首。
两人往前,行过一处小院落,院子门口大开,里面一株老树,树下是石桌,石桌旁躺椅上,躺着一位已经很是年迈的老者,双目已经浑浊,挪动身躯,希望晒着太阳,昊天微微止步,淡淡道:“人生短暂。”
“他此生已经走到了尽头,只是希望能够多活过一日。”
“希望得以见到第二日的太阳。”
赵离微微点头,亦是感慨道:“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于人?”
他大概已经知道了昊天的意思,当即也不打破,青衣广袖,慢悠悠地跟着眼前身穿灰衣的昊天,在这壶中界转悠着,看到了希望能够多和家人团聚一刻的游商,看到希望不必去师父那里的学徒,看到了期冀孩子能多陪伴自己的父母……
昊天微微止步,侧眸看着赵离,淡淡道:
“众生生命短暂,我并不愿美好之物伴随时间消磨而去。”
“故而予其长生……”
赵离无奈叹一声,自言自语道:
“我算是多少有些知道,你的本体为何会走到最后偏离你现在的道路,果然,天神和众生终究是有些不一样的,不只是力量,也是思维,你们距离众生太过于遥远了,你们跳脱于时间,经久不变,而凡尘众生皆有生老病死。”
昊天抬眸道:“何解?”
赵离道:“你确实是将众生看作是某些宝物,你认可众生的价值和美好,但是于我看来的话,你也只是想要珍藏他们,像是珍藏某种宝石一样,小心翼翼放在柜子里,隔绝一切的干扰,哪怕是内部的破坏也不会允许……”
“可惜,你根本不了解他们。”
赵离耸了耸肩膀,道:“走了许久,有些乏了,随便坐一会儿吧。”
昊天淡淡道:“你是元神。”
元神自然不可能会疲乏。
赵离一扬眉,理所当然道:“我根基受损,身子虚。”
最终昊天还是不得不满足了赵离的要求,或者说,赵某人根本没有在意昊天是否拒绝还是同意,鼻子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溜达了一圈儿,寻了一个街边小摊坐下,完全不管昊天,屈指敲了敲木桌子,笑道:
“店家,店家?!”
一个颇为粗实的汉子走出来,招呼道:“客人要吃些什么?”
赵离颇有兴趣地问道:“倒是都有些什么?”
汉子擦了把手,咧嘴笑道:“常吃的家常菜都有些,客人若要熟牛肉,羊肉羊杂也有,还有些刚刚摘来的新鲜蔬菜之类切了炒作一盘,滋味也不错,若要饭菜,有刚刚热好的馍馍,还有汤饼子……”
赵离嘴角抽了抽,觉得这实在是可惜,太古年间的吃食自然不可能和现在时代相提并论,这些食物只是听名字就觉得不好吃,想了想,他招手让那汉子靠近,笑道:“那能按照我这儿的做法做个菜吗?”
“算是我颇喜欢的吃食,学种菜色,他日也多种揽客的买卖。”
那店家满脸狐疑,天底下哪里还有这样好的事情,可是见着眼前这人一身青灰色长袍,虽然满头白发有些奇怪,但是气度却温雅,不像是骗他几个饭钱的人,莫不是要吃什么山珍海味,当即苦笑一拱手,道:
“客人,我这儿也就只是个寻常吃饭处,若要寻那山珍海味之类,可是没有。”
赵离笑道:“用不着山珍海味,我且问你,羊肉有吗?”
店家汉子点了点头,道:“有。”
白发道人抚掌一笑,道:“那便是了,你去取煮好的羊肉放凉,最好是肥瘦相间的肋条肉,尽数都切成薄片,然后萝卜之类新鲜时蔬都切碎了混着些菌菇羊肉,在羊汤里煮沸,待得出锅了,再加些香菜蒜苗提味便是。”
“对了,顺便上两个馍馍。”
这种吃法那汉子从没有听说过,只是莫名有种感觉,这样做出来定然不可能难吃得了,好奇问道:“客人这吃法叫做个什么名堂?”
白发道人笑道:“这个啊,羊肉泡馍便是了。”
“羊肉泡馍……”
汉子念叨了几声,咧嘴笑道:“这名字倒是简单直爽。”
道人笑一声,道:“那是。”
旋即又把油泼辣子的做法也说了出来,那汉子得了这两种新鲜菜谱吃法,一拱手,上了一壶往日舍不得吃的好茶,掀起帘子来,蹬蹬蹬回去做饭去了,赵离倒了一盏茶,往前面推了推,自个儿只得喝那没有滋味的清露。
昊天坐在道人对面,眼眸平淡,道:“何必要传他手法。”
“再过一个时辰,一切都将重演,他也什么都不会记得。”
赵离微微挑眉,笑道:“看来道友还是很清楚的啊。”
昊天淡淡道:“凡俗众生皆求长生不死,如此轻易可得长生久视,有何不好?”赵离揉了揉眉心,道:“自然是大大的不好,说到底,道友你并非是人,也非众生,自然不明白众生的想法。”
“那么,你明白?”
白发道人当仁不让微微抬了下下巴,笑道:
“那是自然,我毕竟是人啊。”
昊天不置可否,手指轻抚茶盏,双目平淡,看着这早已经无比熟悉的环境,道:“那你可说一说,我如何是错,众生又是如何去想。”
赵离随意拈起茶盏,也不喝,只是看那茶汤倒影出来的白发,随意道:
“这可是个大题目,得要好好想想……唔,众生渴求长生,自然是不假,生而畏死,也算是本能了,不过,道友你可知道,为何众生贪生至如此境地?”
“为何总是说贪生怕死,贪生怕死,而不是渴生怕死?说到底,就是一个贪字啊……”
“众生弱小而贪婪,但是这个贪,却并不单单是时间的累加啊。”
“道友可知道,为何如此贪慕长生?”
昊天沉默,摇了摇头。
赵离笑叹道:
“因为这世间大美,因为巍巍山河气度,因为这千丈红尘不灭,说不完的风流意气,看不完的美景江河,多活一日,便可以多见一日,将这天下红尘收入眼底,当然,这是比较文雅点的说法,是值得些铜钱的那种。”
他下意识想要喝茶,沾到了唇边,却动作顿了顿,将茶盏放下,抓起葫芦,饮一口清露,洒然笑道:
“这若说人话嘛,就是老而将死者,想要多看看这世界,看看自家孩子多长高了些,若能抱上孙子的孩子,那可以说无憾了;讲究些的,便是要完成心愿,或者诉诸笔端,或者丈量天下,来这世道走一遭,不见识见识世间百态,四处江河,走了也不甘心。”
“贪生怕死,贪的是长生吗?单纯的时间并无价值,贪的是人生啊……”
“多活一日,多见一日天地浩大;走得远些,见得人也多些,遭的事也多些,遇到好事,坏事,所见所悟所感,垂垂老矣,此生无悔是最好,大多人都会后悔痛恨,悔的是什么?恨又恨什么?不正是恨这一生不够酣畅淋漓,悔这一生不够尽我心意吗?”
白发道人屈指轻弹茶盏,声音清脆,开口低吟道:
“悔我少年不读书发奋,悔我年少慕艾却不开口,恨我不曾坚守本心,少有凌云之志,年纪渐大,却随波逐流,成了庸碌凡人;恨父母在时不曾多孝,悔为人父母却不曾教好子女;悔我一生而过,竟不曾留下世上只言半语,恨天下广大,却不曾走出乡门;恨我为人友而不真……”
道人连连开口,言道人生悔恨处,连道十三恨十三悔才止。
旋即复又摇头笑道:
“自然,还有许多人恨此生权势不曾真正泼天,悔当初一处错误决定,终究损失大笔银钱,千人千面千心,不过大抵也就是这些,道友可知道了?”
“知道什么。”
道人平淡道:“人生所贵并非是单纯长度,五十万年如一日,那对于众生,也只是一日,唯独道友知道他们长存于世,而他们不曾见到诸多变化,不见天地,也没有经历过本应该经历的事情……”
“那并非是人生。”
昊天沉默,平淡道:“但是他们会消亡。”
白发道人想了想,道:
“会,一切皆会死去,人族,妖族,哪怕龙族也如此,能成仙者百万里挑一,大部分逃不脱生死宿命,仙人也只多活些年岁,终究会死。”
“从出生到死亡,经历过的事情,学习到的经验,见到过的人,无论刻骨铭心,还是恨之入骨,终究会迎来终结,人在经历过各种磨砺,终于能够正视自己和人生,却已经要迎来此生的终点,也是常有的事情。”
“但是在这一过程,还有孩子们的诞生,有成长的少年。”
他轻声道:
“学识和经验会化作文字,诉诸笔端;而经历会传递给下一代,老者会带着孩子往前走,而孩子变成成人,老人死去,孩子变老,身边再度牵着孩童,这样代代传承下去,才是百族众生,而你所谓珍视看重的东西,也会在这一过程当中,不断地浮现出来。”
“不畏死,不贵生。不去积蓄知识经验,见识天地,以自己的内心去装天地的百族众生,哪里是百族呢?那不过是珍贵而易碎的玩具,人族,众生岂是如此脆弱?”
“你方才所说的武人归乡之后,会见到更多人,或许沉沦,可也或许反倒会踏上追求毕生梦想的道路;老者会死去,但是第二日会有子女赶回来,最后的岁月得以享受到天伦之乐,而非孤苦伶仃维持一日数十万年,孩子长大会脱离父母,但是父母之乐也在于看到孩子大步往前,超越自己。”
“人生命之贵重,便在于此。”
赵离声音顿了顿,然后笑道:“怎么说,一句俗气的话了。”
“一切皆有可能。”
“便是眼前困苦,活下去,往前走,总有一日春暖花开。”
昊天沉默许久,道:“这是你的道?”
“不。”
白发仙人摇头,道:“这是我所知的人生。”
他站起身来,将桌子上的杯子往前推了推,随意道:
“说起来,道友你也该放过自己了。”
赵离的眼睛落在淡漠的昊天身上,叹息道:“数十万年,你的职责已经结束了……”
道人离去,昊天却仍旧端坐在那桌边,沉默不言,也不起身,赵离最后回到了昊天往日里所在的那个位置,盘腿坐下,远远看着这九洲的人间,一日早中晚,一年春夏秋冬,尽数就在这壶中界展现的淋漓尽致。
双目看到这岁月生灭循环。
赵离许久不曾离开此地。
那昊天也没有回来。
转眼至少已经是外界三四十日光景,赵离在此,而昊天在彼,也算是成了一处粗朴的阵法,稍微有助于维持这种了悟的玄奇状态,肉身在外面,交由凤凰疗伤自然无恙,但是赵离心里总是有种惭愧感觉,不止一次苦笑,这连肉身都扔掉了的甩手掌柜,实在是少见得很。
不过至少是有可以解释的理由对吧。
再不济,可以想办法带点东西赔罪道谢嘛。
凰道友性子清冷,应该会理解吧,应该。
赵某人越想越是心虚,只得把这朝露当酒水喝,又是过去数日,那葫芦里清露都快要喝尽了的时候,赵离再度开始头痛之后回去该要如何和凤凰解释,心中微动,灵机浮现,微怔,旋即嘴角带一丝微笑,叹一声终于堪破。
抬眸看去。
天地四时轮转,日月星辰变化。
春夏秋冬四季突然开始融合,深夜白日黄昏合一,有的地方突然大亮,有的地方却又暗淡些许,但是这人间百姓生灵却又丝毫不蹭察觉到,仍旧过着寻常的生活,赵离道一句成了,仰起脖子将那清露尽数饮尽。
迈步入人间。
在那城池城门处,演武的武夫大汗淋漓,终于停下,却有一种拂去舟身尘土,前所未有的畅快,就那么盘坐在地,从怀里掏出大饼大口吃着;不知几家几户,被打得屁股开花,两包眼泪的孩子捧着碗老老实实大口吃饭,唯一乖巧的少年也吃到了那最心心念念的猪油渣。
老人院门有人,孩子在地上跑动。
刘骥总算悄悄用自己攒下的铜钱,给乖孙孙买了一个早已约定好的拨浪鼓,看着孩子破涕为笑,老人脸上的皱纹都笑得齐齐展开,笑得是前所未有地畅快啊。
街道上人来人往,红尘万丈,街边擦拭干净的桌子旁边,一身灰衣的男子闭目而坐,白发道人迈步过去,男子受气机牵扯,睁开眼睛,数十万年岁月,这壶中界一切他都看过了看遍了,再无半点陌生,可当此刻睁眼,街边老少行人,欢声笑语叫骂,炊烟酒气脂粉香气,三千丈红尘便齐齐入得眼来。
天帝竟也失神。
红尘美酒快剑,何人不恋此人间。
那白发道人落座,门里帘子被那汉子用肩膀撞开,带着止不住的喜悦端着两个大瓷碗,放在桌上,当的一声,吆喝道:“先生您要的菜!”赵离微笑道谢,然后伸手轻推瓷碗入天帝身前,悠然笑问道:
“红尘万丈,如何?”
昊天怔怔看了许久,眼底已并非先前那淡漠无波。
只叹一句。
“最好。”
……
万丈红尘入眼,洗去岁月尘埃,终究是失神许久。
待得那吃食微凉了才略回过神。
昊天伸出手,端着这碗,像是个寻常食客一般,学着凡人,吃了一口人间的羊肉,然后抬眸看着那得意笑着,模样洒脱的白发道人,道:“你为何不吃?”赵离耸了耸肩膀,道:“我受了重伤,吃不得凡尘食物。”
昊天抬眸,淡淡道:“以你修为,凡尘五谷不入你躯,杂气一呼便出。”
“可以食之,无妨。”
赵离微怔,眼前可是天帝,至少是某种程度上的天帝,位比生死星运,所说相当可信,那大概是可以吃的无妨,白发道人不由垂眸看了看那滋味肥美的饭菜,不知想到什么,终究摇了摇头,拂过鬓角一缕白发,笑道:
“却也不必了。”
昊天看了他数息,若有所悟,微微颔首,道:“如此,我知道了。”
哈?
你知道了,你知道什么了你?
赵离嘴角抽了抽,察觉异样变化,抬眸看到天地间有玄黄色光芒细碎地落下来,微怔,旋即忍不住感叹道:“原来如此,守护一方数十万年岁月之久,而今这一处地方源自九洲却也并非九洲,果然大造化,大功德。”
他心中微动,浮现一个念想来,伸出手,法力流转,将那玄黄色救世大功德聚拢起来,仗着自己往日曾经接触过不少功德,尝试操控这一股力量,可这功德一来和他无关,二来却也远远比他曾经接触过的功德气运沉重地多。
赵离费尽力气,才勉强凝聚部分功德,化作了一座宝塔模样的物件,在空中缓缓旋转,却又有些难以支撑,笑着递给昊天,略带调侃道:“你们当年创造这壶中界,想来是花了大功夫的,又有数十万年演化,可谓之功德无量。”
“不如借此功德化作一防御至宝,东皇有东皇钟,道友便是昊天塔,如何?”
昊天抬眸看了他一眼,不言,拂袖,天地九州无数玄黄色流光几乎是瞬间汇聚,倒似是让天空都化作了玄黄之色,这般手段,远不是赵离所能比拟,只能感慨不如,转眼这无量功德便化做了一座凝视至极的宝塔,缓缓旋转。
壶中界的特殊性,几乎只逊色于九洲本体,以此功德,天下必然罕有能破开此塔防御的。
如此昊天对苍天,也可有一底牌。
赵离正想着,突然觉得手腕一痛,一缕元神却被抽走,直接融入了那玄黄色宝塔当中,宝塔流光骤然亮起,旋即内敛,体成玄黄之色,赵离微怔,昊天将那踏直接扔入他怀中,拂袖起身,淡淡道:
“你说过,你方才的话,可值得几枚铜钱,我说不止。”
“这塔,算是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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