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 三更合一 离王府,此刻天已大亮,昨夜……
离王府, 此刻天已大亮,昨夜下了大雪,寒玉堂外早早就被清理干净, 只屋顶上还能看出融雪的痕迹。
因顾锦瑟不在,王府上下一片安静, 下人们走路时大气不敢说一个。前院向来是男人的地盘, 但离王府不同, 裴泽太半时间都在寒玉堂,且寒玉堂后面就是后花园,一丁点后宅的痕迹都没有。吴妈妈主要是看管着下人, 要么在前院一隅呆着, 要么就是去膳房看看。
昨夜两个主子都没好好休息, 吴妈妈吩咐膳房的人炖了鸡汤, 今儿个虽出了太阳, 可白雪融化本就要冷些,吴妈妈站在屋檐下望着天空出神。
流言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离王府坐落于繁华的街道,即便是角落,事无巨细, 一一听说了。吴妈妈面露担忧,她听到这消息有些不安,不知道顾锦瑟什么时候能回来。寒玉堂那里没有丁点动静,也不知离王知不知晓此事。
“妈妈。”说话的是个青布短袄的小丫鬟,声音细细的, 说话也轻。吴妈妈收回视线,问:“怎么了?”
“前院几个人不知怎的打起来了。”小丫鬟边说边抬眸看了眼吴妈妈,“是王府的小厮。”
吴妈妈啧了一声, 大年初一就开始生事,饶是吴妈妈见惯世事,就觉得王府这些下人忒没规矩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请来当主子的。
“走,看看去!”
这边厢,位于王府中轴线正中央的寒玉堂内,张泗端了茶点送入书房,离王就停在最里边儿的书架边,张泗轻车熟路地放完茶点后,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在门即将关上之前,他看见守在门侧的侍卫,那人表情淡淡的,长得倒是不错,可惜话太少。素日这书房能进来的下人除了他就是他,但是,张泗还没和叶梁说过一句话。
这侍卫似乎很受王爷器重,每日都是候在书房内,有时候书房门关上了,也不知道主仆俩会不会有话说。
在王府呆了一年多,张泗知道没事别瞎想,他默默地退了出去,候在几丈远外的游廊下,这个位置恰好能看见书房的大门,但里面若是说了些什么,张泗是听不见的。一如既往的立在老位置,习惯性地抬头,果然见屋内靠门的影子动了动,张泗恍若未见,静静地站在那,宛若一个木桩。
“这流言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是今日凌晨就有了,时间上刚好对的上除夕宴结束,想来是百官离宫时,有人将消息放出去的。”
书房内,叶梁垂首立于书架的另一侧,隔着书间的空隙,刚好能看见裴泽的侧颜。
叶梁早就得到了消息,他不希望这谣言来离间裴泽和王妃的感情,但是理智告诉他现在京城上下都在传这事,裴泽早晚都会知道,隐瞒是没有用的。
细细说完了这些,叶梁试探性地看了眼主子,裴泽喜怒不形于色,叶梁不禁心中疑问:
离王在意吗?
裴泽若无其事地翻了几页书,翻来复去还是那么几页。听完叶梁的话,裴泽扪心自问:他在意吗?
不在意。因为过去的五年,裴泽就是这么过来的,若说在意,也是最开始那两年,双腿无法行走的时候,流言漫天飞起,各种难听的话,裴泽不知听了多少遍。
裴泽早就习惯了,只是这次,流言中还有他的妻。
“去查,不管是谁放出的消息,决不轻饶。”
“若……若是那位?”叶梁语中带来几分忐忑。
裴泽有了神色,轻笑中带了嘲讽:“他不会如此,至少没那么无趣。”
叶梁诺了声,心里记下了此事后,又道:“王爷,府里的人似是蠢蠢欲动。”
裴泽漫不经心地换了本书,翻开在手里:“新的一年,除岁迎新,不去了污秽,又怎能焕然一新。”他声音淡淡的,语气中让人听起来毫不在意的样子,可真实下并非如此。
若叶梁此时站在裴泽的身前,就能发现手中的书折了皱,一页摩擦地十分厉害,甚至都起了皮,一个心字被磨地几乎看不出原来的痕迹。
叶梁看不清这些动作,只是裴泽的冷静让他心头一跳,带着难言的心疼,他认真地抱拳拱手:“有属下在,不会叫人那些人靠近王爷一分一毫。”
裴泽勾唇,“蝼蚁之辈,你不用放在心上。”
叶梁面上不说,心里却堵得慌,明是蝼蚁之辈,还屡屡送进王府,这分明是侮辱离王!可他又能说什么?他都能明白的事,离王怎么会想不明白?
大抵是不想再提,在短暂的沉默后,叶梁道:“对了,王爷,扬州有消息了。”
裴泽敛眸,“说。”
“扬州林家回了定国公府一封信,信口有林家私印,属下怕定国公起疑,没有轻举妄动。不日后再去查探。”
裴泽的眼神闪了闪,指腹摩挲不知思些什么,未多时,他心里有了分寸,道:“无妨,明日本王亲自去问。你继续盯着扬州和京城这边,一有动静立刻来报。”
叶梁迟疑了会儿,才点头称是。
裴泽将书放回原处,手推着轮椅上前,看着另一侧的叶梁眉心微蹙,裴泽停下手中的动作,坐直了身子靠在轮椅上,两手落在扶手两边,问:“你似有疑惑?”
叶梁犹豫了会儿,转身面向裴泽点了点头,“王爷可是担心定国公府不愿如实相告,才让属下继续盯着?”
“恰恰相反。本王是怕,定国公根本就没有收到消息。”
匆匆回到王府,将近中午,顾锦瑟前脚刚踏进院子,吴妈妈得了消息就匆匆而来。
“王妃,你可是回来了!”
见吴妈妈满头大汗,顾锦瑟顿下脚步,被打断的不悦散了去,她问:“吴妈妈,可是有事?”
吴妈妈没发觉顾锦瑟急促,她抹了把汗,才道:“府里两个小厮闹了起来,结果越闹越大,十几个下人撕扯一团,弄得院子鸡飞狗跳的。”
吴妈妈早就叫了定国公府送来的侍卫压制,现在这些人已经安分下来,规规矩矩地站在前院里。吴妈妈不敢轻举妄动,这些人是走是留,都要由顾锦瑟做决定。
“新年天的就生事,多使些银子,叫人牙子打发了吧。”顾锦瑟轻描淡写地说玩这些,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吴妈妈一个人呆若木鸡。
“王妃……”话没说完,目光所见之处,顾锦瑟的背影越来越来,让吴妈妈提前报备的时间都没有。
不问前因后果就简单了事,这不像是顾锦瑟的行事风格。顾锦瑟去的方向正是寒玉堂无疑,这般匆忙赶过去,是为何故,吴妈妈不难猜出来。
吴妈妈心里发愁,只盼两个年轻人无事。
顾锦瑟直到现在都是和裴泽住在一处,她没有独立的小院,饮食起居都是和裴泽一起。顶着沉重的翟冠,身着反复的王妃冠服,顾锦瑟额间起了细细的汗意,但她未做停留,径直朝书房走去。
裴泽白日几乎都在书房,沿着走廊走了片刻,远远就在张泗候在一隅,见顾锦瑟来了,忙不迭整理了番小步快速上前,躬着身子恭恭敬敬道:“王妃。”
叶梁和裴泽这厢还在说话,外面就传来张泗的声音,主仆相视一眼,很快,裴泽坐回轮椅上,叶梁大步向前,负手立在门边。
门很快就推开了,裴泽佯装看书被打断的样子,微微抬头,“这么快就回来了?”
顾锦瑟轻“嗯”了声,走进书房,看了眼叶梁,“叶梁,你下去吧,本王妃有话和王爷说。”
“诺。”
年轻的侍卫前脚刚踏出书房,后脚顾锦瑟就关上门,听着门开又关的声音,裴泽意识到情况不对。
“怎么了?”裴泽放下书,手推着齿轮向前,直到靠近了,才发觉顾锦瑟脸上的汗。
顾锦瑟头一次没有蹲下身子,与裴泽平视,事实上,她自己都坐立难安。有些话,她酝酿了许久,想着该怎么说,才是最合适的。
在皇宫,那些流言蜚语听在耳里,顾锦瑟不觉得有什么,若非林夫人催着她回来和裴泽解释清楚,顾锦瑟觉得,可能这事就这么过了。
没想到出了宫外,一路上大街小巷竟然都在谈论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众人深以为然。离王府虽然门可罗雀,却不至于闭目塞听,今晨的事,府里不会不知道。自踏进府,到寒玉堂这段路上,顾锦瑟行色匆忙,但周围的眼光,她没法忽视。
顾锦瑟这才开始心慌,人言可畏,能以雷雨不及迅耳之势深入人心,或许,顾锦瑟当初拒婚,就意味埋了一颗种子,如今爆发了,这才一发不可收拾。
想起前世,她被徐晚儿屡次推挤,看着裴铭与徐晚儿恩恩爱爱,心里堵着一口气上不来,顾锦瑟高傲惯了,断是不愿别人知道她婚后过得不好,就这样,娘家人都以为她过得很好。
其实,哪怕前世她能退让服软几步,也不至于处处受徐晚儿掣肘,裴铭是个心狠的,但在王府那几年顾锦瑟过得并不快乐,很大原因是因为徐晚儿。若是前世她能放下身段,多和娘家讲讲在王府中发生的事,也许,后面很多事都不会发生。
林夫人说得不无道理。有些话,还是要说出来,两个人坦诚相待,敞开心扉。
顾锦瑟深呼吸一口气,她站在裴泽身前,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王爷,我嫁给你,不是因为裴铭!”
裴泽浑身一滞,微怔地坐直了身子,一双黑眸里似是水波微漾,他轻声呼吸,一时间书房内落针可闻。
“我承认,拒婚之前我就知道了徐晚儿和裴铭的事,但,那与我想嫁给王爷的决心无关。”顾锦瑟两手攥紧了手帕,继续说着,“我拒嫁他,的确有这般缘故。但是,嫁给王爷你,绝对不是因为裴铭!”
裴泽没有说话,眸若幽潭,一言不发,沉默在此刻蔓延开来,顾锦瑟无法从裴泽的眼神中看出什么,她以为裴泽是生气了,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早上在宫里的自信消失的干干净净。
一想到裴泽可能在生气,顾锦瑟心里没由来的委屈,心头闷闷,她两眼一酸,咬咬牙,也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勇气,才道:“王爷,你不要不信我!”
几乎是下一秒,裴泽脱口而出:“我信你。”
顾锦瑟缓了会儿才听清楚裴泽说了什么,她杏眸圆睁,对裴泽几近没有犹豫的回答怔住了。震惊之余便是隐在内心深处的喜悦,顾锦瑟一时半会儿没意识到心绪的变化,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光。
“王爷,你说的可是真的?”
“嗯。”经过昨晚,裴泽就知道了,如果顾锦瑟对裴铭还有情,是不会还想着他的,想着他们之间,还没有孩子。
所以今早,叶梁忐忑地告诉他京城传遍了这个消息时,裴泽不以为然,但流言的主角是顾锦瑟,裴泽还是在意的。
看着顾锦瑟一脸委屈的模样,裴泽掂起她的小手靠近自己,宽大的手掌覆在柔软的细腰,他抬眸凝着她,明亮的眼眸里似有水光氤氲,裴泽喉结微动,大手一挥,就将温香软玉擒在自己的怀中,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拭去她眼眶的泪意。
他手掌带着冷意,顾锦瑟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可很快就没再动。裴泽一切都看在眼中。
“你能这样说,我很开心。”他不知自己的声音能温柔到骨子里。
“真的?”顾锦瑟惊诧,直到裴泽的唇角勾勒出一道可见的弧度,带着他温意的声线沁入心脾。
随即展颜一笑,那笑容竟是比除夕盛开的烟火还要绚烂,顾锦瑟伸手环在裴泽颈间,皓齿露了出来,可见十分开心。
裴泽忍不住轻啄了一口,认真道:“真的。”
顾锦瑟竟也不害羞,喜滋滋地靠在裴泽的怀中,心里想着还是林夫人有经验,赶明儿个再上门取经去。
“对了,姑姑让我问你,十五中秋宴要不要进宫?”
“你看着就好,我随意。”裴泽漫不经心地回答着,一双手开始不安分起来。
顾锦瑟浑然不觉,继续道:“还有睿王大婚。”
“嗯?”
“这些流言啐语的人,等睿王大婚那天,我偏要他们看看,我顾锦瑟才不稀罕睿王呢,我可是他皇嫂!”
皇嫂二字大大取悦了裴泽,他有条不紊地继续手中的动作,明知如此但依旧问道:“你是觉得这流言是有心人散播的?”
顾锦瑟点头,“当然是了,明明是蒋殊裴铭徐晚儿三人的事,我都嫁人了,还非要把脏水泼在我身上!且这事发生在宫里,毕竟是皇室丑闻,宫里人断不会嚼舌根到宫外去。今晨的蜚语,是有心之人故意的!我本来是不想抢风头的,奈何他们欺人太甚,我既然被泼了这污水,自然要好好还回去!”
顾锦瑟自顾自讲着,并没发现裴泽慢慢悠悠的小动作,一顿长话说完了后,顾锦瑟只觉神清气爽,但没多久,她似是败下阵来,垂着头无奈道:“可是,怎么样才能让他们相信我嫁给你不是赌气,有没有什么好方法?”
有。这个字堵在裴泽的心中没有说出来,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腿,又若无其事地慢条斯理地动作起来。
顾锦瑟忽而心脏一紧,她无端觉得冷,无意地垂眸一看,殊不知何时,自己一身的衣衫早就被解了去。
顾锦瑟面烧如火,皓腕“噌”地一下护在身前,她自己在一本正经地说着话,谁知道裴泽竟然还有闲心。她羞赧地颊畔快滴出血来了,“你,你……”她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了四个字,“你不正经!”
如画的眉目轻挑,裴泽未停下手中的动作,悠悠卸了顾锦瑟头上的翟冠,乌鸦鸦的青丝凌乱而落,他微微眯着,好以整暇地欣赏这瀑布流泻的画卷。
“王妃一席话,本王一字一句记在心里。” 裴泽唇角微勾,揶揄道,“怎么办?这可是王妃说的。”
顾锦瑟还在垂死挣扎,“这,这可是书房!”
裴泽一把拥住她,眸子里幽黑如玉,薄唇扬起一抹好看的弧度,明亮的笑意点点,流光溢彩,他一点点掰开顾锦瑟推拒的皓腕,幽深的眼眸似是更深了,呼吸微滞。
“不会有人进来的。”
翌日初二,离王夫妇回了定国公府。
冬日喝茶舒心,是顾易最爱的休憩方式,闻着茶香,品着热茶,说不出的一番滋味,若遇上休沐,或如过年休息,但凡府里来了客人,女眷自有顾老夫人招待,而男眷这边,就是顾易以茶待客了。
然而今日,新年的第二天,辞旧迎新,欢喜之日,定国公府的书房内却是静谧无声,连那杯热茶都在低温中凉了去,短短一盏茶功夫,顾易添了好几次水,都没法按下心中那颗叮咚乱跳的心脏。
大抵是,对面坐的是离王吧。对方娓娓道来几句话后,顾易心头一跳,果然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不,才初二呢。
其实除夕宴上顾易和裴泽就视线交错了几瞬,奈何顾易心虚,紧着和同僚说话,忽视背后的视线。
可今日,顾易知道自己,躲不了了。
思及此,顾易抱拳拱手,面带歉意道:“说来惭愧,目前未曾收到任何消息,臣已经将信送达扬州了,想来很快便会有结果。”
“找人需看缘分,吴远之失踪多年,非一日之功。”裴泽的神色看不出多少变化,意料之中的事情,除了心底隐隐而过的遗憾,他态度平和,执了茶杯一呷而过,“有劳定国公多多费心了。”
“不敢不敢。”顾易讪讪,没敢多言。好在裴泽也没多问。
静静地品起茶来,书房内安静地可怕,尤其还能听见院子里小儿顽皮,小女欢笑的声音,书房后离小花园近,顾家姐弟就在院子里堆雪人,声音听不真切,但笑声朗朗,极易分辨。
这对比太过明显,顾易忐忑地瞄了裴泽一眼,只见他神色不显喜怒,看上去,真的是在品茶一般。
顾易食之乏味,最爱的香茗就在眼前,他却提不起兴趣,一想半个月前收到的回信,顾易脑袋乱乱的,总觉得自己是不是断了什么线索,怎么都连不上。
其实扬州的回信很快,也很简洁,方正的信封里就四个字:查无此人。
但顾易却说不出口。因为扬州回来的信,太早了,就像是顾易的信刚送到扬州,那边就立刻回了信来。
能在片刻之内回了信,扬州林家连人也不派出去,好似笃定吴远之不在扬州一样。顾易没敢说什么,半月前悄无声息地收了信,他已经拖了半个月,自然也知道,再半个月过去,他就必须得告诉裴泽扬州查无此人了。
当然,这些话,顾易是不敢对离王说的,因为,他心中惴惴不安,这回信的时间紧凑地诡异,顾易下意识觉得事扬州林家参与其中,那是亡妻的娘家,顾易不能拿来犯险。
至于吴远之一事,事已定局,离王就算找到了他,无非是想问他当年为何下痛下狠手,可就算知道了又怎样,难不成离王的腿顷刻间就能好了,难不成梁元二年一事还另有隐情?
定国公笑着摇头,自己定是魔怔了,这种想法都能冒出来,到底是林家的事蹊跷,才让他多思多想了会儿。
“公爷在笑什么?”对面忽而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顾易抬头,就见裴泽凝着他,深不可测。
“没。”顾易猛然惊醒,他面露尴尬,但大脑转动地飞快,他即刻边说,“听着院子里儿女欢声笑语,臣觉得这一年有始有终,心想事成。”
裴泽不置可否,点点头,“嗯,公爷所言极是,这一年心想事成。”只可惜,未能有始有终。
顾易自是不知道裴泽的心思,他将心中的思绪短暂地掩藏,慈眉目善地笑着,给裴泽的杯中添了茶。
送裴顾二人走后,顾易回了书房,凝着扬州的回信发呆,一张纸仅四个字,镌刻在正中央处,落笔遒劲有力。
自小林氏走后,扬州甚远,顾易和林家的往来便是书信相伴,以及每年的定例送礼,每每书信,林家舅兄总是要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张纸写的密密麻麻,唯恐漏了些什么。
从未如这封信般,简洁明了。
顾易越看越觉得奇怪,思忖了半炷香时间,他摆好笔墨复是一封书信,言简意赅,差人快马加鞭送去扬州。
不及一炷香的时间,顾老夫人来了书房。
“娘,您怎么来了?”顾易没想到顾老夫人会来,毕竟午膳时刚见过面。“外面这么冷,娘要是有事找儿子,叫人吩咐就成,何故亲自过来。”天寒地冻,顾老夫人愈发不大出院子,顾易的书房和长安院有些距离,顾老夫人毕竟上了年纪,是以母子俩见面主要是一日三餐时了。
“锦元在我院子里歇着,有些话,不方便小孩子听着,我便过来了。”由顾易扶着她坐下,顾老夫人慢悠悠地将袖中的佛珠拿出来后,接过顾易递来的热茶。
顾易下首而坐:“娘但说。”
顾老夫人温和地坐着,叫人看着只觉得这是个可亲的老太婆,只是这老太婆声音沉稳,开门见山道:“公爷,我也不饶弯子了,你可是送信去了扬州林家?”
顾易怔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复如常,他觉得这不算是秘密,就前因后果说了清楚。
顾老夫人听完,神色未变,然粘着佛珠的手微微一滞,她思忖了一会儿,沉吟道:“公爷,这事你就别管了。离王和公府是姻亲不错,但公府和皇宫才是一脉相称,况皇后娘娘有了身孕,离王的事,公爷还是少插手微妙。”
顾易恭敬地听完,也不反驳,只是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儿不过是应了离王的一个请求罢了,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找个人,只林家回信太快,倒是叫儿子生疑。”
顾老夫人乜他:“吴远之是生是死,左右与公爷无关,林家既是回了信,公爷就当是这个理儿,别再深究了。”
闻言,顾易没有立刻回话,他张着眼睛看自己的母亲,想要从对方的脸上找到些蛛丝马迹,然顾老夫人面色沉稳,这厢还在慢悠悠地喝茶,看上去似乎并无不妥。
顾易放下茶杯,借着自己的直接,朝顾老夫人道:“娘,你有事瞒着儿。”
顾老夫人不动如山:“公爷想多了。”
“不,儿没想多!娘一向不喜林家,往日儿稍微多提两句,娘就摆手不再听了。可今日,娘却听儿子说完了来龙去脉,还屡屡提到了林家。”顾易复看向自家老母,面上浮现了上朝时的冷静克制,他语速不紧不慢,可一字一句,却是实言,“儿一切都与娘说了,娘也别瞒着我了,娘今日来书房,不单是为了此事吧!”
顾老夫人不置可否,她话不多说,从袖笼里拿出了一样东西,顾易定睛看了一眼,神色一滞,他接过那封信,正是一炷香前叫小厮送去扬州的,将信放在案上后,顾易抬眸,“娘,扬州的回信您知道是不是?”
顾老夫人不答,算是默认。
反常即是妖,顾易知道这个理儿,顾老夫人自然也知道,可能让顾老夫人亲自端了这反常在顾易面前,那事情就不需要迷雾,因为迷雾到时间自己就散开了。
“那吴远之……”
“公爷!”顾老夫人打断了顾易,沉声道,“我是个快半截入土的人了,就算有事也会随我一同去了。公爷,这事你就别问了,我,不会说的。”
顾易的心情很是复杂,知道自家老母与扬州林家有联系,他是开心的,可吴远之竟然能和林家,还有自家老母扯上关系,顾易就没法冷静了,“娘,你不说,儿就去问林家。”说罢,站起身就要再去书案前。
“站住!”顾老夫人眼睛一瞪,睁大了浊目望着顾易的背影,看着那背影凝滞了,她严肃道,“你若对你那亡妻还有情,就该忘了此事,安心地当你的定国公爷。”
顾易转过身来,和顾老夫人四目相视,他个子高,老夫人还不到他的下颌,这样子居高临下地看着顾老夫人,对顾易来说,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娘做了此事,就不怕有心人发现?”
顾老夫人不甘示弱:“你不是也说了我与林家关系不好?”
未及顾易回答,顾老夫人继续说道:“我对你那亡妻苛刻,自然与林家关系不好,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世人皆知扬州林家和定国公府是姻亲,有书信往来,最是正常不过,但世人亦知,这层关系中,没有我顾家老夫人的位置。”
“林家与公府之间的往来,恰恰是不会让人怀疑的。娘,不过是隐在暗中罢了。哪怕有朝一日,公爷被有心人怀疑,但公爷和林家之间清清白白,定国公府定会安然无恙。”
顾易心中一凉:“娘,儿是清白的,那林家呢?”
顾老夫人凝他一眼,转过身坐下来,沉声道:“我说了,若你还在乎小林氏,这事就烂在肚子里!不单是为了公府好,更是为了林家无恙。林家涉入其中,我原以为公爷是个明白人,见了回信后就知道该怎么办。到底还是我想差了,今日,娘就和你说清楚:公爷原先想怎么回复离王,那就好生如是回复了他,从你手中查不出来就是查不出来,切莫再做多余之事!”
眼前的顾老夫人看上去还是顾老夫人,顾易却觉得自己不认识她。在思绪中纷飞起舞后,顾易在记忆的大海中流浪,不知怎的,回到了梁光十七年的时候,父亲骤逝,他守孝三年,顾老夫人为了让他热孝娶妻,二人对峙的那段时日;甚至后来,守孝期满,顾易要迎娶小林氏,顾老夫人不愿,又是一番争执的时日。
此情此景,就像当年,双方各执己见,直到一方妥协。
可如今的顾易已不再是当年的顾易,顾老夫人也不再是当年的顾老夫人,二人多了几分克制,少了几分冲动,就像今日这对话,顾易知道了自己老母做的事,态度上缓和许多,可言语中却是说不出震撼,甚至是,失望。
“哪怕娘知道事实如何,也执意如此?”
顾老夫人垂眸,眼中好像有回忆浮现,她喃喃道:“我不过是欠了人情罢了,欠下的债要还,就是我一个老太婆还。有些事实,就该掩在风沙里,既然过去已经发生了,那就更要向前看。”
顾易郁结,他忍着心中的不快,“娘说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儿作为定国公,怎能让做母亲的来承担责任!”
“公爷,有些代价,你付不起啊!”顾老夫人几乎是颤着音说出这句话。
代价,什么代价?顾易当即就想问出来,可话到了嘴边,顾易猛地一惊,脊背像是发了凉,冷汗一点点往上冒。
顾易几乎是颤抖着问,“娘,儿竟看不透你,你既是知晓这其中利害,为什么,为什么还答应将锦瑟嫁给离王?”
这一问,顾老夫人却是回答不出来了,时间分秒而逝,不知何时,外面又下起了大雪,顾老夫人凝着窗外白雪纷飞,许久,她才开口:
“顾家已经出了一个皇后,还是不要出第二个的好。”
半个月后,裴泽收到定国公府书信一封,言辞间尽显歉意,结果不言而喻。裴泽静静地看完,面无表情地将信纸凑到烛火下,明黄色的火焰吞噬在纸张的每一寸,直至燃成灰烬,再找不出一丝痕迹。
叶梁悄无声息地踏进书房,天外如今是黑夜,他像过去般点晕了张泗,小心翼翼地踏入书房,轻手轻脚关上门后,就见裴泽背着烛光,灯台下是一摊灰迹,依稀可见微弱的红光。
叶梁知晓裴泽烧的是什么,那信便是他看过的,除了这封,还有林家写给定国公的那封。
叶梁单膝跪地,“王爷,扬州和京城都加派了人手,目前还没有可疑人出现。”
既是深夜,说话的声音都要降低了不少,叶梁似乎很久没半夜来了,一时竟有点不适应。
裴泽背对着他,看不清是何神色,他的声音悠悠地传过来,道:“叶梁,此次打草惊蛇,你觉得吴远之会留在扬州,还是回到京城?”
“这……”叶梁一噎,实话实答,“属下不知。”
“若是你,如何决定?”
叶梁想了想,“属下会留在扬州。”刚说完,他抬头看了裴泽一眼,裴泽闻言未语,既不反对也不赞同。
叶梁心里多想了些,继续说道:“天下之大,扬州和京城虽然都有我们的人手,可若吴远之真的要离开扬州,属下觉得拦不住。扬州天高皇帝远,不似京城,我们的人事无巨细,还可以事后跟踪,但要是在扬州,咱们人再多,也不及人家地头蛇。”
话音落下,是一片短暂的无声,没多久,裴泽终于转过身来,满意地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是本王想多了,吴远之行事莽撞,一旦得了风吹草动就会做出反应,他身手不凡,但能隐藏五年之久,凭他一人,不可能。”
所以,扬州定有人护他周全。
虽然将林家比喻为地头蛇不妥当,但叶梁的话是有道理的。如今已经知道了林家和吴远之有关,假以时日,总会找到的。
叶梁似乎是很少得到夸赞,他心里高兴,面上却本能地回应道:“王爷言重了,在属下看来,王爷神机妙算,若不是王爷吩咐属下派人盯着定国公府,怕是现在都觉得林家真的没查到消息。”
裴泽轻笑,并未否认,只是不轻不痛说着:“林家倒也大胆,扬州有名的世家大族,竟然敢藏匿一个逃犯。”
当时拜托顾易,裴泽的真正目的就是要找出藏吴远之的人。打草惊蛇,引蛇出洞,虽然后一步没做到,但还好在不是无功而返。
“属下倒是还有一事不解。”叶梁说,“王爷为何不拜托杨晔?他也在扬州,王爷与他是旧识,更别说,他还是……”
裴泽抬手,打断了叶梁,他眯着眼睛看着单膝跪地的属下,正色道:“树大招风,杨晔的名声,出了扬州,饶是京城都知晓一二,本王若是联系了他,那这五年进府的就不是蝼蚁之辈,而是绝世高手了。”
裴泽说完这些,叶梁没了反应。裴泽垂眸,见叶梁思绪发散,一手支着下颌,不知想着什么。
裴泽蹙眉,欲开口问他,叶梁却是先说了:“……王爷,属下发现,王府已经没有蝼蚁之辈了。”
裴泽蹙起的眉心散开了,像一张纸铺平开来。
叶梁浑然不觉,只顾着说:“这几日王府各处都无端生事,王妃索性叫人牙子领走了发卖,属下有次经过,恰好见那一拨生事之人被人牙子带走,俱是习武之人。属下不放心,将王府上上下下巡视了一番,就连定国公府送来的侍卫里也看了,王爷,人,都走光了。”
说完,叶梁忍不住抬眸看了裴泽一眼。
书房里只一盏灯台,在裴泽的左颜处,烛光刻在裴泽的侧脸处,暗处的剪影同时出现,一明一暗,像是正反面,看不清是喜是怒。
若是过去,叶梁一定欢天喜地,那位终是良心发现,不再派人刺杀裴泽。
可现在,叶梁心里却说不出什么来,因为,他没有感受到来自裴身上的喜悦,裴泽甚至没有任何情绪,神色无波。哪怕是叶梁自己,都觉得肩上的担子犹在,又沉又重。
“王爷。”叶梁忍不住喊了声。
心思回暖,裴泽敛了眸色,摆手道:“你下去吧。”
叶梁诺声后很快就退了出去,书房内顷刻间静谧无声。
灯台上蜡烛快燃烧完了,烛心长长的一段,火苗不稳定地乱跳,裴泽无心情去剪,由着它自我挣扎。
终于,蜡烛燃尽,书房内是一片黑暗,黑夜之中,可以听到人走动的声音,那声音沉稳有力,走了几步后,在窗前停下。
凝着四周的黑暗,看不清人神色如何,裴泽忽而笑了。
他终是彻底放弃他了,可是……裴泽眸光一冷,他已经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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