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北院拿到九十两现银的主仆仨俱是惊喜。虽然九十两银子在韩府这样的大富之家,委实九牛一毛微不足道。韩奕羡给念卿的银票面值最低也有五百两。
然而九十两的银子实在亦不少。普通的平头百姓,一年到头勤勤恳恳,开源节流,光景好的也不过一年收入十来两银子。
而陈嬷嬷每月的分例一两银子外加五百钱。冬灵因素来便与念卿亲厚,故而韩奕羡给她的月例为二两银子。这已是相当高的月钱。一般的富贵人家,给妾室的月钱亦不外乎二两银子。便是韩老夫人屋里的一等丫头,月例亦只得一两银子。而念卿爹爹的束脩一年最高不超过十两。收的学生多,束脩方能多得一些。
是以九十两的银钱,于主仆三人实乃不失为一笔巨款。念卿本欲给陈嬷嬷与冬灵一人分二十两银子。她想着留三十两做积蓄,留待日后出府维持生计。剩下二十两再去选购些质地中上的印石,再接再励。若势头持续以后就以这个做营生。
奈何陈嬷嬷冬灵执意不肯要银子,几番推却,她不得不端出夫人的架子,强塞给二人。待得晚间她的枕头下便多出了三十两银子。陈嬷嬷与冬灵一人最终收下了五两银子。
主仆三人对这次买卖所得非常知足。根本没有多想过,被聚宝斋掌柜买下的印章已身价倍增。念卿身居宅门涉世未深,哪里想得出生意场上那些弯弯绕绕,迂回算计。全不通世故的她先前估价六十两,更多是依着购买来的寿山石本价,只在其之上稍补了些添头。
而陈嬷嬷在谈买卖之前,先暗里看过柜台的货品。象夫人这种不做印纽的印章,价格最高也就七八十两纹银一枚。当然还有高得咂舌的印章,但却都是雕了印首瞅着确乎十分唬人。
到底不是里间行家,对这种富家贵人们把玩的物件陈嬷嬷见得多,见识却是粗陋。但觉她家夫人初显身手,便能得来近百两的银钱已是万分的了不得!
头回自力更生,自己赚来银钱。于念卿而言,她内心其实很是震动。这是她以往想也不曾想过的事情。她打及笄之年便遇上了韩奕羡。他追得紧,心思又巧,人也强势。
自她给爹爹去选新茶,在一家茶行铺子里偶遇过他一次以后,他便神通广大的寻到她家,带着媒人就登门提亲。
爹爹欣赏他的人材,但又顾虑两家门户悬殊,恐齐大非偶。思虑再三,终是出言婉拒。他也不泄气,足足两年不辞辛苦永州蓟城两地来回。而在那期间,他已是不容拒绝的担起她的生活,处处关心她照顾她,面面俱到细致入微。他甚至给她买来丫头冬灵。
爹爹是个老实人,生平最怕亏欠于人。又看出她对他动了心,于是松了口答应下来。可以说,她是直接从父亲的庇佑下,转投进了韩奕羡的羽翼中。不事生产,事事倚靠他,有若他手中驯养的金丝雀。
何曾想,她也能赚钱!
仿若收获新生,一股前所未有的生气似从念卿头顶贯入,及至蔓延她周身。一步步,一寸寸浸过她的四肢百骸。她的每一分心神都焕发出一抹新的生机,由内及外。
※
念卿这回换了石料。她选用了质地更为密软,柔而易工相对更适合下刀,价格亦低廉许多的叶蜡石。待陈嬷嬷采买回石料,虞家作坊便再次开工。
一连忙了半月有余,即将迎来念卿的生辰。
外院书房。
韩奕羡紧盯着庭毅领进来的孩子,失神的瞅了好半晌。方道:
“都打理干净了?”
“爷放心!庭毅照爷的吩咐,给了五十两银子。那泼皮货欢天喜地的收了,签下文书。”
“嗯。”
韩奕羡冲庭毅微微颔首,以眼色示意他暂时退下。
庭毅灵醒的去了。
韩奕羡缓步踱向正呆呆看他,面带畏怯之色的孩子。他走到他身前蹲下,朝孩子露出一个笑容,放柔了声问:
“庚生,想不想要娘?”
※
这日念卿生辰。陈嬷嬷一大早就吩咐小厨房忙活开了。因夫人着意叮嘱,一切从简不要铺张。陈嬷嬷少不得减免了些。其实按念卿的原意,她只要吃一碗长寿面,意思意思也便够了。
一直以来,念卿都不大喜欢庆贺生辰。她娘为生她而亡。她的生日是她娘的忌日。儿生娘遭难。她的娘在这一天饱经苦楚备受折磨,最后悲惨的死去。
事实上,每逢要过生辰,念卿心情都很是低落。以往便是疼宠她若韩奕羡,在这一日里,亦会照顾她的心情。不会勉强她一定要如何大肆的庆祝。他会带她去梅子坞,安静的陪着她。两个人可以一整日的静静相拥在一起。
刚摆上早膳。韩奕羡领着庚生出现在念卿面前。念卿一怔,下意识看向他牵住的孩子。登时她眸光定住,再挪不开眼去。
这是一个瞧着约莫两,三岁的哥儿。生得苍白瘦小。但面相却异常秀美,瓜子脸大眼睛小嘴巴。下巴尖尖。长得实在秀气象个小闺女。
此刻孩子正睁着那对又圆又大的黑眼睛,眼巴巴的看她。一张小脸布满了孺慕之思。
念卿脑袋轰轰作响,眼里滚下泪来。
这个孩子竟有五六分的肖似她的荷儿。
“你是娘吗?爹爹说你是庚生的娘!”孩子眨着眼睛,脆生生开口。小小的童音甚是动听。
念卿呆望住他,说不出话来。
“他叫庚生,今年刚三周岁。是大哥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韩奕羡心疼的看着她的眼泪,低低说道。
庚生是他的庶长兄韩家大爷韩成,与其所包养的一名妓&子所生。三年前韩成一家出外游玩,不幸所乘马车惊了马横遭意外。一家五口无一生还。
丧事办完不久,有泼皮抱来个襁褓中的婴孩找上了门。说这是他妹子为大爷生的儿子。而他妹子听闻大爷身死,当即殉情也跟着去了。他现抱着外甥来寻亲。许是有些个发怵韩家的门第,他要的倒是不多。只要一百两银子,他就将孩子交给韩家。
韩老夫人本就不待见那庶子。又知晓了这泼皮的妹子是做皮&rou营生的。哪里会肯!只道那等下贱玩意,做的那样的勾当。千人骑,万人枕的贱&货。野汉子恁多,谁知她怀的是哪个的种?!
更何况,果便真是那夭寿的惹下的腌臜官司。一个妓子所生的私生子,怎敢妄想进得她韩家的门!真要留下这贱种,岂非白白污了韩家门楣!连累韩家祖宗蒙羞不说,还要累得她的儿面上无光!
泼皮来闹了一回,吃了些苦头。讨不到好,又畏惧韩府家势也便消停,悻悻然去了。这事就当作一桩家丑,被压了下去。
月前,这泼皮欠了赌债,被打得半死。许是因着走投无路,又打上了主意。带着孩子寻过来,在府门前叫嚣。
若现在还是韩母主持中馈,抑或是在锦凤主持中馈的当口。这泼皮的如意算盘,显见的还得落空。而韩奕羡也根本见不着这孩子。
毕竟同大爷相关,且子嗣问题非同小可。暂时代为打理中馈的两位管事,终是不敢擅自处理。将事儿通报给了他。事关韩府声誉,他不能坐视不管。
见到孩子时,孩子蓬头垢面浑身脏臭,状如乞儿。而一张小脸更是脏污到压根看不太清脸面。着一身穿得油黑的破棉衣,站在台阶上瑟瑟发抖。
倘换作从前,他许没有这样的善心。不说尚不能确定这就是大哥的儿子。纵真是,他与他那大哥感情向来不睦,他委实犯不着花费心力替其养个儿子。
可看着这明显没受过善待,小身子伶仃儿,怎么看怎么营养不良的孩子。他竟鲜有的动了恻隐之心。许是这孩子看起来比他的哥儿大不了多少;许是这段时他历经大悲之情,人变得松软不少。由此,他交代庭毅办理此事。
当庭毅将收拾干净的孩子带去书房,当他看清孩子的脸容,那一刻他感受复杂,说不清是个什么心情。似悲似喜,大恸还忧。
“娘,庚生喜欢你!喜欢你是庚生的娘!”
眼见念卿只是流泪,再无其它反应。庚生突然出声唤道。黑润润的眼睛盛满了渴慕与期盼。
念卿身子一震,泪如泉涌。
韩奕羡瞧她不言不语,只是望着庚生痴痴怔怔。他心里大疼,又暗自懊悔。不知自己此举是不是弄巧成拙,抑或他操之过急,早知该事先给她个准备的。
他想了想,蹲身朝庚生温声言道:“娘现在心情不太好,我们等下再过来看她好不好?”
庚生看一看他,再瞥一瞥念卿,失望极了!
他耷下眼睑,小脸垮下来。须臾,他嘴一瘪,陡地松开韩奕羡的手。抬起眼时眼里已闪现泪花。
继而他“咚咚咚”几下就跑向屋前的抄手游廊,伸出细瘦的小胳膊,一把环抱住廊柱咧嘴就哭叫起来:
“不走!庚生不走!庚生要娘……”
他神情哀哀,直瞅着念卿,哭得伤心又满是委屈:
“爹爹说了,你是庚生的娘,你是庚生的娘!庚生要娘……”
本在一旁心酸的掖着衣角抹泪的陈嬷嬷,看得鼻头更酸。心酸之余,又觉好笑。可怜见滴,这小玩意儿这是要放赖了!
念卿恸极!心间一片酸软,疼得厉害!
她快步奔向廊柱,俯身握住孩子单薄的小肩膀。泪眼婆娑的对上孩子同样蓄满了泪水的眼睛。
两双泪眼,无声对视。
“没有爹爹,只有娘,庚生要吗?”少顷,她望着孩子哽声言道。
即使她不知还能在韩府呆多久,即使日后许要辗转跋涉,颠沛流离。因他有钱有势有能耐,人面宽广。她要躲开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以后吃不准,她要一直逃在路上。
可是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她怎忍叫他落泪,叫他心伤!
“庚生要娘!庚生要娘!庚生喜欢你是我娘!”
庚生哭着,小手已搂住了她脖颈,无比依恋的依到她怀里。
念卿紧紧抱住怀里细细粒的小身子,止不住轻颤。
陈嬷嬷同冬灵见状,不停拭泪哭得双目通红。
韩奕羡听到她的话,看着抱在一起痛哭的这一大一小。他心中难受无以言表。尔后,他望一望屋内摆好的早膳。微扯了扯唇,苦涩一笑,默默的,心思黯然的离开。
※
聚宝斋。王掌柜看见来人,一双眯缝小眼顿时炯亮,神采焕发。他用看金元宝的热情目光,恭敬的迎上前。微躬着身十分殷勤的笑道:
“欢迎贵人再度光临!不知这回贵人想看点什么?”
这锦衣缎袍一身华服,左手拇指上戴着玉戒,面容俊美气度高华的年轻公子,正是上回过来买走念卿印章的贵客。
那一日,王掌柜一见其人,便知来者不凡非富即贵。这公子衣饰华美讲究,乌发白肤眼眸清亮。观之即明,是个镶金砌玉养尊处优,锦绣堆里出来的人物。通身贵胄之气,清贵逼人。其实不必看他,端瞧他身后那两名气势非同一般的随从,亦可见端倪。
那一回这公子在店里转了一圈,独独买去了那婆子送来的两枚印章。那两印章,他各标价三百两。但在他的心里,他的最低价位是两百两。
犹记得这公子当时淡扫了他一眼,清浅笑道:“掌柜的瞅着刁滑,却是个懂行知分寸的,这印章要价倒是实在。”
他听着心塞,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又听其接道:“五百两,这两枚印章我都要了。”
他顿时就不心塞了。心头大喜自无异议。忙不迭叫伙计给客人包上。
尔后,亦步亦趋,神态始终恭谨跟在贵公子身后的一个随从,那个面相老成持重的年轻人接下印章,递上银票。
这样手笔慷慨的豪客,他自然有心结交。若能让其成为店里的常客,何愁不发大财!
只望着这公子矜贵淡然的神情,还有他这俩随从警醒戒备,明显护卫的目光。他愣是没胆开口打听这公子的名讳。
就若现在这位贵公子明明眼色浅淡,瞧在他眼里却莫名的极具压迫感。令他诚惶诚恐,半丝不敢轻慢。
宁原扫眼在店内看了一会,再没见着一件能入眼的东西。他微折了折眉峰,意兴阑珊。亦不回话,举步就走。
走两步又回头,对上王掌柜瞬间失望的目光。他轻轻一笑,淡道:
“掌柜的可否相告一声,上回在此购买的那两枚随意章,其雕刻的印人现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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