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晚膳前,韩奕羡回了北院。看着临窗发呆的念卿,他轻叹一声走过去将人抱进怀里。
“午休歇得可还好?”他亲亲她的脸柔声低问。先前他待她睡下后,便去了外院。
念卿点头,不甚起劲。
韩奕羡眸色黯了黯,情知她心里还兜着结,对那日师氏擅入北院的事未能释怀。又惦念着女儿,心头苦闷。
不是没想过,他心中犹豫,不知要不要就依了她,现在就将荷儿接回来。也许看见女儿,她精神头会好一些。可是看看她的羸弱模样,他又很是迟疑,迟迟下不了决心,总是拿不定主意。
老太医说明了,肺症就靠养,休养至关紧要,切不可受累。而按她爱重荷儿的性子,真接回来了,哪有不伤神费力的。
唉,他不禁又暗叹一记。想他这辈子场面上行走,从来杀伐果决处事干脆。也唯有面对她的事情,会这般瞻前顾后,思虑再三用尽心力。
“眼瞅着年关要来了”他摸着她因养病而始终披散着不曾梳髻的秀发,俯头凑近她低语轻哄:
“乖卿儿,好好养着!不要胡思乱想无谓操心,嗯?等年节时,爷便将荷儿接回来。届时你若没把身子养得好一点,哪有精力陪着她耍闹?”
念卿一听,振作精神看着韩奕羡再点一点头。
“待明儿爷去书房仔细找找,给你寻些逸闻趣致的集子解解闷。”他睇着她温柔的说道。
年关将至,她亦脱险。他自今日起会每天抽空去外院理一理事。逢年节的当口,府内府外事务繁杂。他可以推掉应酬,但有很多事情却推脱不去,需要他定夺裁决。他不发话,管事们不敢擅自做主,得问他拿主意。只有问过他的意思,他们才好办事。而他不在,他怕她一人闷着愈发神伤难耐。
因不想她累,他已哄得她答应近段时日不做女红。那在他不能陪她的时候,她看一看书以作排遣,岂非是件得趣的事。而只给她安置好了,他才能安心理事。
念卿仍是乖顺点头。她能看话本,自然是识字的。爹爹疼她,从不过多的拘着她。她打小就在爹爹的私塾里,跟着学生们闻经识道,诵读诗文。
韩奕羡松了口气,扬起笑容问她:“乖,饿了没?要不要用膳?”
念卿其实没什么胃口,但恐他忙了这半天肚子会饿,遂望着他点头。
韩奕羡叹叹气看她,捏起她的下巴微抬了她的脸,口气无奈又宠溺的:“乖娇儿,就不能出声应爷,同爷说个话?”
念卿眨眼,顿了片刻干巴巴开口应了声:“好。”
这几日她心下犯堵,总提不起劲头。揣着一股莫可名状的悲意,有口难言无处可诉。实在没什么谈笑的心思。
韩奕羡定睛瞅她,细细的看。好一会后咧嘴摸她的头轻谑一句:“坏卿卿!”
他不再难为她,却忍不住眼神发黯,心里发苦。这会子,他感觉到深深的失落。她到底是介怀,又同他生分了些。不愿与他说话,更是鲜有笑容。这些日子里,在他告诉她要同师氏去梅子坞之前,她的如花笑靥,她那些满怀舒心,欢欣愉悦的笑容,他再也没见过。
更令他感到沮丧与失意,甚或不无惊慌的是,直至这一刻,他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她对着他的时候竟然少有了害羞的神色。
现在她对着他,竟似不再感到害羞脸红了。
以往动不动就要对他含羞红脸的人儿;但凡他多看她一会,便会着羞红透了脸颊,连耳脖根子都要羞得嫣红带粉,慌慌张张躲避他视线的人儿——
不见了!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消失不见了?
好生一想,似乎也正是他告知她要带师氏去梅子坞那会……
韩奕羡抱着念卿用膳,不肯同意她小声说要自行坐着,自己吃饭的要求。他坚持要一如既往给她喂饭。他将念卿牢牢的圈在怀里,沉默却不失温柔的伺候她用饭。
他的态度表现得这样明显,念卿很快察觉到他陡然低落的情绪,亦多少明白应该是与她有关。可她没有出言询问,只安静的配合他张嘴吃饭。
许是他带了师氏去他们的梅子坞;
许是她经历溺水独自挣扎,独自苦痛绝望;
许是这一场大病过于磨折她的身体,消磨了她的心神;
许是与女儿分开得太久,她思之郁积情绪难振;
许是前几日师氏突到她的北院,生生打破她一直以来苦苦维持的幻象;
许是她隐忍得太多,压抑得太过。
总之,这一切的一切层层累积着砸到她身上。她心中悲哀无比倦&怠。她勉力忍耐,只等着女儿回来,然后,她还象从前一样的过——
自欺欺人,将痛苦深埋于心。守护着女儿长大,守候着他能来北院的日子。
只此刻,她委实打不起精神与他强颜欢笑。
如此一个心有所虑,一个郁结于心。一顿饭吃得静悄无声各怀心事。
用过膳,韩奕羡抱着念卿坐回窗前默默的把脸埋在她发丝间。良久后,他方抬头说道:
“卿儿陪爷对弈一盘可好?”
他望着她面露笑意,表情和语气俱恢复如常。不复才将的低落,是念卿熟悉的温柔神气。
心知他的意图,念卿抿抿嘴,终是没有拒绝点头同意。
韩奕羡面上笑容愈盛,似极是高兴。念卿善棋,他想逗哄她故此着意投其所好。
他将她放下,细心的安置坐好,随即起身行去几案的另一边,准备布棋开局。就在他起身行走的瞬间,念卿不经意瞥到他&腰&间垂挂的荷包,她目光顿住,这不是她新送他的那只香包。
即使这香包的材质,样式,上面所绣的图案与花色,甚至新旧程度都和她那只相差无几。倘换了别的人乍眼一瞧,根本看不出其间的差异。可她认得。她自己做的东西,她心里有数。
不说她这些时日日见他佩戴着自己送的香包,已然熟稔在心,突然一换她立马便能觉出不对。只要看看这香包边缘缝合处的针法,她亦知这不是她那只。她惯用回针绣的针法接合缝边,而这只香包固定接合处,使的显然是扣眼锈的针法。
他今日出门前戴的还是她的香包,回来便换了一个。送他香包的人除了师氏还会有谁?念卿马上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伤痛,她心口涩疼,眼里凝结着痛苦。控制不住的呆望着那只香包,一颗心仿似被高高抛却,重重跌落。
韩奕羡眼见她突的神色有异,面现哀容。不由一惊。他疑惑的循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腰际的荷包。须臾,他面色一沉,伸手一把就将那荷包狠狠拽下,掷到地上!
“卿儿”他急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今日下午师氏带着征哥,齐哥去了书房。爷同俩哥儿耍了一会,随后不久他们就回去了。爷也不知道这荷包”
他停了停皱起眉,想起来后头自己曾有在书房专设休憩的里间,歇过一会子。师氏!她果然敢!韩奕羡心中气血翻涌,怒火中烧。
“卿儿”他执她的手克制住语气,倾身向她轻声言道:“你且等着,爷这就去把荷包换回来!”
念卿眼圈泛红,却是摇头淡道:“既换了也罢。她亦是爷的妻,送爷香包也在情理。”
韩奕羡语滞,他沉默半刻,似安抚亦是愧疚的紧了紧她的手,沉声道:“卿儿,你等着爷!爷去去就回。”
说罢,他再深深看她一眼,拾起地上的荷包,转身大步离去。
韩奕羡来到西院,“啪”一下将荷包砸到锦凤面前。
锦凤脸色微变,很快恢复镇静。她没想到会这么快穿帮。
“你好大的胆子!敢蒙混爷!”韩奕羡冷冷的看她,目色沉凝语带讥诮:“难为你处心积虑,挖空了心思。”
连香方都配得一样,害他未能及时察觉异样,平白惹得卿儿伤心。
“爷的香包呢?拿来!”
锦凤心知难以善了。她心一横,昂起下巴冷声应道:“爷就别想着拿回那香包了!妾身早给扔了!”
那香包已被她泄愤的剪成了碎片。日前北院里的那一幕象一根刺,深扎进她心里,扎得她生疼!凭什么!虞念卿不过区区一介乡女竟至骑到她头上!叫她怎能甘心,怎么能忍!
韩奕羡黑眸沉沉,凝着她怒极反笑:“好得很!爷日间才与你说过,不要再试图逾越爷的底线!你偏是不听,偏是要招她!”
他口气厌恶道:“爷果是看错了你!”
“若非爷那般偏心,妾身又何至于此!”锦凤面色激动起来,不忿道:“爷道就只有妾身会动心思?除非她不爱爷!否则,她定也同妾身一样!”
她冷笑,目光轻贱满是讥嘲:“不过是个狐媚子!惯会装模作样,藏着掖着博爷的怜爱罢了!”
韩奕羡眼色冷凝成冰:“你该庆幸爷不打女人!”
他神情冷酷,嘴里吐着冰渣:“爷说过了你再招她,这府里便再容不得你!你为爷生养了两位哥儿,爷便算是全了你们师府的颜面,不写休书。允你和离!”
锦凤一震,面容惨白。为了那个女人,他要舍了她!如此轻易!
“一女不事二夫!妾身既嫁了爷做了韩家妇。便当守节,矢志不渝!此一世,妾身生是爷的人,死是爷的鬼!爷要与妾身和离,妾身恕难从命!”
她盯住韩奕羡,目露激&狂:“妾身宁死不从!”让她放任他与虞念卿那贱人双宿双飞,她毋宁死!
韩奕羡面上露出淡淡的讽笑,果是大家闺秀!通读女诫知书达理,实在好口才!
寻死觅活的想要以此胁迫他?
韩奕羡眸光冷凉,嫌恶的看她:“你应也好,不应也罢!这西院爷不会再来。”
语毕,懒得再同她多费唇舌。他不再看她,疾步离开。
锦凤面色颓败,跌坐在地。
韩奕羡疾行在夜风中,脑中回荡着师氏轻辱卿儿的话语,胸间闷着一抹揪痛。卿儿自是爱他的,所以自也会心生嫉妒,会不平,会吃醋。
只她与师氏最大的不同却在于:卿儿只会自苦!
她不会象师氏那般算计。她藏着掖着的只有她心底深深的痛楚。
深夜里,念卿睁着眼怔怔凝望满室的昏暗。她想着身边的男人,此刻正拥着她沉睡的男人,她的爷。
他说他很后悔!
说他与师氏已作了了结,日后再不会踏进西院半步。
令她说不清的是,她心底竟无多少喜悦。她更多的感觉到一种悲凉。同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
隔日韩母得了消息,立马着急上火,急急派人叫了儿子过去。肃冷着脸一通训斥:
“胡闹!凤儿她犯了什么错?你要与她和离!你别忘了,她可是征哥儿齐哥儿的娘亲!娘现在就把话搁这儿,和离的事,你想都不要想!以后再不要提。只要娘活着一天,就不会允许你这样不公的对待凤儿!”
韩奕羡默声不语。母亲的态度他早有预料。还是那句师氏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他总归不会再去西院。
韩母觑着儿子的脸色,放软了声音:“不是娘要为凤儿说话,饶是她再知书识礼,她也是女人。这女人家哪有不吃醋的!说到底不过是她心中在意你!何况,你确实太过偏了心眼!也难怪她会受不住!你自个想想,你为了北院那个”
眼见儿子神色间隐现不耐,她停住,话锋一转接道:“没几日就到你爹的忌辰了,这回去灵清寺把荷儿带上吧。”
韩奕羡一怔,片刻后应道:“儿谢过母亲!”
母亲提出带荷儿去祭奠爹爹,算是变相的认可了荷儿,也认可了卿儿。要知道,卿儿嫁给他这些年,母亲一次也没同意过带卿儿去灵清寺。
韩母蠕蠕嘴,微微颔首。心底却是老大的不乐意。若非为了与儿子修复关系,也为了安抚他和锦凤的感情。她哪里会愿意委曲求全,让那扫把星生的赔钱货去给老爷上香!
※
几日后,韩母连同韩奕羡锦凤,以及几位奶娘带着俩哥儿和初荷,并着随行的庭毅和四名家丁一起出行去灵清寺给韩老太爷祈福上香。养病的念卿自然留在府里。锦凤一路望着韩奕羡,但他却恍若无视,除了与韩母应答,便只顾逗弄着孩子。
三,四个时辰后,一行人抵达灵清寺。年关当口,又时逢好日头,便是佛门静地,亦然年味浓厚十分的热闹。寺里前来祈福还愿的香客如织,人流如潮。韩奕羡见状,微拧了眉,再次叮嘱奶娘与家丁们务必护好孩子和母亲。这是第一次,带着孩子们前来给祖父上香。看着摩肩擦踵,熙熙攘攘的人群,他难免忧心。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
奈何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生命太脆弱,人世又太无常。韩家一众人等刚做完自家的祭祀活动,缓步走下寺庙台阶准备打道回府的当口。即有数道惊慌的呼声,此起彼伏大声叫唤道:
“走水了!走水了!大家快跑啊……”
紧接着,便有黑滚滚的浓烟伴着惊恐的尖叫,朝着人群急涌过来。顷刻间,拥挤的人群便炸了锅,推搡着四散奔逃。
韩奕羡大惊紧绷着脸,疾呼庭毅和家丁速速护住家中女眷和他的孩儿。可是来不及了!慌于逃命的人群,象没头的蚊蝇胡乱冲撞。
不时有人被推撞着跌倒,旋即不幸被多人连连踩踏发出骇人的惨叫。火势还未烧过来,已不知踩死了多少!连绵的惨叫声,呼号声,不绝于耳响彻在寺庙的上空,并着急速蔓延的呛人黑烟和熊熊火光,使得本着慈悲为怀的佛门,迅速沦为修罗地狱。
韩家一行亦被人群冲散。韩奕羡望着黑压压的人群,心急如焚,有如炼狱。他极力压制着心中的不安,强自镇定的搜寻。
远远的看见庭毅扶住母亲,他心内稍安。再然后他看到了他的哥儿和他的初荷。三个奶娘抱着孩子,各据一方被人群裹挟着被动的前行,皆是一脸惶恐瑟瑟发抖。而他的孩子们早已惊吓到嚎啕大哭。
事急从权!他没有时间犹豫,揪着心,带着一路跟着自己的一名家丁,就近先救了抱着征哥儿的奶娘脱困。将奶娘与哥儿交给家丁。他转头,惊见初荷的奶娘抱着初荷被挤得更远了,他心下大急,不假思索就要挤过去相救。
猛不丁有人死死的拉住了他。他惊怒回头,却看见不知什么时候挤来他身边的锦凤,正面无人色的盯着他,颤声惊叫:“爷!”
她声音哆嗦:“快救齐哥儿,快救齐哥儿!”
韩奕羡下意识望一眼齐哥儿的方向,急道:“你快放手!爷省得!”他不耐的想要撇开她的手。
“不行!爷得先救齐哥!”看出他的意图,锦凤死拽着他的臂膀不肯松手。
眼见奶娘抱着初荷被慌不择路的人群越挤越远,竟是朝着火势的那一方撞去,韩奕羡急火攻心,大怒道:
“你快放开!待爷救了荷儿,自当会去救齐哥!齐哥还能缓一缓,荷儿却是不成!爷得赶紧去救她!”
他不能使力去推开她。若不慎,将她推倒,她很可能会被活活踩死。
“不行!爷先救齐哥!”锦凤执意不肯。
蓦地,她看见近前被庭毅护着的婆母,当即凄厉大叫道:“娘,娘!您快让爷救救齐哥!救救齐哥,我可怜的齐哥儿……”
韩母闻声,微愣了愣,马上看明白了形势。
她立刻跟着惊喝道:“羡儿!你快救齐哥!若齐哥有事,娘也不活了!”
韩奕羡望向初荷的方向,心知不能再耽搁了。他急斥锦凤:“爷应你!先救齐哥!你快放手!”
锦凤盯着他,终于放开手。
韩奕羡从来没有这么慌过。他奋力向齐哥走去,脑中轰隆作响。他想,只要再等一刻,再等一刻——
他抱起了齐哥。同时,他耳听得“轰”的一声沉响,似从初荷那一方传来。他慌张侧头,看见燃烧的亭柱倒下来,眼前已不见奶娘,不见那张惊怕的哭泣的小脸。
韩奕羡两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仿佛周身力气都被抽光。他呆怔怔看着那激烧的火光,心若在滚油锅里熬煎,又似倒灌着刺骨的冰雪。
此时此刻,他脑际只有一个声音:
完了!
全完了!
这次他不止戳了那人的心窝,他是要了她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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