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宫变
时日转瞬, 便是七月十二。
白日里还是明亮晴和的好天,接近黄昏时刻,云层便慢慢遮住了苍穹, 天色,像铅一样阴沉起来。
到了夜间, 更是天际黝苍、残星寥寥,那少得可怜的星子,在黑色的云隙中,射出不甚明亮的光。
亥时初, 长春宫内。
熟睡中的宋皇后忽然被面上一阵冰寒的凉意激醒,她微微耸了耸眉, 睁开眼来,对上的,是一双怨毒的眸子。
宋皇后辨认了一下:“灵美人?”
她顿时怒不可遏:“大胆贱婢!谁给你的胆子,竟夜闯到本宫这殿内?”
右颊骤然一紧,宋皇后这才发现, 自己的脸上竟然贴着一柄寒光森森的匕首,而那手持匕首之人,正是齐敏灵。
宋皇后险些胆破肝颤, 她竭力镇定:“你、你想做什么?我宫里的人呢?”
齐敏灵冷笑:“这刀都横到眼前来了, 我想做什么…娘娘猜不到么?”
宋皇后脸色大变,她急声劝道:“你、你冷静一些, 你可是记恨本宫前些日子,着宫人掌过你的脸?那宫人下手确实重了些,你若不忿,明日我处死她便是,除此以外, 本宫与你结怨甚少,你这是听了何人唆使,竟来行这等大逆不道之事?须知,你假使今日杀得了本宫,明日,你同样难逃一死。”
“——你忘了,你还有八公主么?届时你若死了,陛下定然会让越音那个贱人抚育八公主的。那贱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想想,八公主到了她手里,可还讨得了好?本宫劝你,万莫逞一时气性,害人害已。”
齐敏灵的声音寒彻肌骨:“多谢娘娘为臣妾着想,可惜…她并不是臣妾的女儿,臣妾的孩儿,早便被娘娘一服药给滑掉了,娘娘记性这样不好么?”
宋皇后震惊不已:“那药你喝了?这么说,那贱种,根本不是陛下的子嗣?!”
想到这些,她当即愠怒着喝斥道:“好大的胆子,竟敢找人冒充陛下之女?看本宫不报予陛下,治你个死罪!”
她扬声:“来人!全晁呢?全晁死哪儿去了?还不给本宫滚进来!”
齐敏灵弯了弯唇,一张秀媚的脸上尽是嘲意:“娘娘怕成这样了么?竟一点威仪都不顾,你想见全公公?莫急,一会儿,你便能在黄泉路上见着他了。”
她弯下腰,轻声问:“娘娘可知…臣妾滑掉的那一胎,是如何怀上的么?”
宋皇后怒目:“不是梁旻那贱种帮你的么?否则你一个无有倚杖的小小宫妃,又怎能重得陛下喜爱?”
齐敏灵一边用刀背刮着宋皇后的脸,一边答道:“是啊,多亏娘娘把臣妾安排到那处无人问津的小小宫殿,臣妾才会轻易被七殿下算计,被歹人所辱,而后,珠胎暗结。”
宋皇后忍着那刀刮的颤栗感,把这话在脑子里过了过,而后重重怔了下:“梁旻算计你?”
她猛地福至心灵,连忙嚷道:“那你该对付的人是梁旻,不是本宫!况你受辱所怀的贱种,本宫帮你打了胎,你合该感谢本宫才是!”
这话显然是刺激到了齐敏灵,她手下一重,手腕翻转间,便在宋皇后右脸上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刺痛过后,温热的血液从宋皇后的右颊横流到耳廓里,宋皇后痛叫一声,登时双目圆睁:“贱人!你这贱人,竟当真敢伤本宫!”
这话刚说完,齐敏灵便在那口子下,再划了一道,宋皇后完全被吓傻了,自动便噤了声,生怕自己一张口,脸上再挨第三道口子。
想她养尊处优这么多年,以往还未出阁时,在家里便是人人都顺着的,就连比她年岁小的胞妹,也要让她七分。
后来,她成功当上了皇子妃、太子妃、皇后,人生四十余年里,从来都是顺风顺水的时候多。
明元帝虽对她多有不满,但在他争储时、初初即位时,也是要借她宋府的势,因而对她多有忌惮…像今日这样胆寒的情境,她是做梦都没有想过的。
宋皇后忍着痛,颤颤巍巍地:“灵美人,你莫冲动,你想要什么直说便是,本宫都答应你。你可是想当婕妤、不、你可是想当充容?只要你放过本宫,快些唤御医来给本宫治脸,本宫可保你连升三个位阶。”
齐敏灵充耳不闻,只死死盯着宋皇后,说着方才的话题:“就算是受辱所怀,那也是我的孩子!娘娘凭什么害我儿性命?还有,娘娘忘了臣妾刚受陛下宠幸时,娘娘对臣妾做了什么?”
“——那用了会烂脸的面脂,难道不是娘娘派人换的么?还有,臣妾的第一个孩子,臣妾所怀的圣上的孩子,不也是被娘娘一碗汤药给流掉了么?娘娘买通太医,控制了我宫里所有人,告知我,只是血崩才会经.血淋漓不断,我那时年少不知事,又失了圣宠,只能任凭娘娘作践,娘娘屡次害人子嗣,不知午夜梦回之际,可有心寒胆颤之时?!”
宋皇后眼神滞住,头上愈加开始冒着密密麻麻的细汗,她声音发抖:“这些、这些你是如何知晓的?”
齐敏灵声音略微发着飘:“这事说起来,还要多亏了娘娘与七殿下呢,若非七殿下派人辱我、若非娘娘给我下药,那寻来的医士,也不会诊出来我曾经落过胎…”
不难听出来这话中有恨意,是以,宋皇后像是抓住一线生机似的,急忙出声:“你既恨那梁旻,又何必要为他行事?眼下这情形你也瞧见了,二皇子殿下才会是最终的储君,将来会是这大余的新皇,你若及时止步,本宫大可既往不咎,尔后你在后宫待要如何便如何,那梁旻本宫亦是要除掉的,届时,不也是替你报了仇么?”
齐敏灵轻轻慢慢地笑了一声:“能即时便报我儿之仇,臣妾为何要放弃呢?娘娘安心,您走了以后,臣妾也会过得很好的。还有,且告诉娘娘一件事,让娘娘走得也甘心一些…”
她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宋皇后:“娘娘前脚走,你的仇人,后脚便会赶上你了,所以娘娘,放心上路罢…”
说完这话,齐敏灵两手抓握起匕首,高挥而下——只听‘噗’的一声,那匕首尽数没入宋皇后胸中,这还不够,齐敏灵着实恨她入骨,扯了枕巾便在宋皇后脖子上绕了两圈,尔后两手一用力,使劲向后勒住——
宋皇后两眼凸瞪,脸色紫胀,双手或是在空中乱抓乱刨,或是在砰砰拍着身下的床,试图引人来救自己。
只是任凭她拍得再响,这内殿动静再大,往日宫侍重重的长春宫,这会儿,却仿佛是个空荡无人的宫殿似的,连宫人走动的声响都听不到。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宋皇后的手逐渐失力,继而,缓慢地垂了下去,整个人,已是毫无气息。
再有片刻,素日威风凛凛的一国之母,俨然变成了脸色青白、死相惨烈的妇人。
齐敏灵摸上自己的小腹,喃声:“原以为这一日要等许久的…我的儿啊,娘今日,亲手为你们报仇了…”
这一生短暂,她却似历尽沧桑。
想她少时入宫,未有多久,便被迫承欢于天子,后又失宠,再被人暗中堕了胎。
她偏安于皇宫一隅,任人欺凌,本想就那般了此残生的,可又被人辱身、再遭人落胎…
天知道,在看着裴郎为他做那些见不得人的腌臜事时,多少次,她都想把真相告知裴郎,可那七皇子威胁她,让她不得与裴郎说出实情,否则,她在宫外的家人,便尽数会被灭口。
她背负着沉重的愧疚,日夜挣扎,直到前些时日的初荷宴上,她遇到了二皇子府上的彭侧妃。
对彭侧妃,她本是带着警惕的,可彭侧妃不仅知晓她所有的事,还知晓她当时的心思,且不知为何,彭侧妃身上莫名有种令人信服的笃定感,三言两语间,便让她慢慢放下了戒备。
按彭侧妃所说,她意动了,她鼓起勇气,与裴郎说了所有的事情真相,她以为裴郎会嫌弃,甚至唾弃自己,可她没料到的是,他的反应,当真与彭侧妃说的一模一样,不仅没有怪她欺骗于他,反而多番安慰她。
而后,博安侯府那位侯爷,便开始与裴郎有了接触。
她与裴郎合计再三,最终决定,要转而去助二皇子,待这天日换了,大仇得报了,她便能与裴郎一道出宫,双宿双飞,去作一对普通夫妇了。
齐敏灵嘴角带着痛快的笑,站起身,去了窗棂边。
疏星横渡,仍是不甚亮堂的宫禁之地,只有一轮冷冷的明月似有若无地躲在雾遮后,发出朦胧的、水银一样的光来…
同一时间,勤政殿。
已近亥时五刻,明元帝却仍埋首于案牍之中。
早已是年过四旬的人,精力自然比不上年青那会儿,多少会有些疲倦,处理起政务来,也比前几年花的时间要多些。
而其实这样的现状,本是可以避免的。
若此时东宫有主,他便可松快些,立下皇储,自然,就有人帮他了。
可偏生这立储之事,委实过于艰难。
论才德品貌,自然,是二子最为合适,按说这储君之位,其实在七子回宫之前,便能定的,而他迟迟不决,亦有他的道理。
而这当中的原因,不止是宋琼。
他广纳后宫妃嫔,固然是有心要分散宋琼精力,而最重要的,便是想生个皇子出来,看看是否能替代二子。
虽资质最佳,身份上,亦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也曾对二子寄予后望,只是,他虽亲自教二子治国牧民之道,但其实心里,并不多愿意立他为储。
二子对自己的威胁,太大了。
在七子出现之前,满朝文武便对这储君人选心照不宣,且二子在他们口中,颇得赏誉。
而就是这赏誉,让他很是忌惮。
不,忌惮还是其次的,应该说,他很是不满。
这样资质好,且得朝臣认同的皇子,若为储君,日后再继他的大位,且载誉过多、政绩佳于他,那么,他在史官笔下,定然会逊色于二子。
即使是父子,众人也很难不拿他们出来做对比,可哪个为父为君的,愿意被自己的儿子超越呢?
最起码,他是不愿意的。
而在合适的当口,七子失而复得了。
他想立七子为储,除了那份补偿之心外,再有便是,较之二子,于政事不甚晓畅的七子若是即了他的位,那是断然超不过他去的。
尤其是眼下,余国公已死,七子少了这一助力,越发是个好拿捏的,只这件事,是好事,亦是坏事。
失了余国公府的助力,自然也有些官员改旗易帜,转而支持二子,但最伤忠诚的,还是那起长了脚似的谣言。
说实话,听了那出谣言,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七子的身份,毕竟他那七子,皮相肖似莳欢,与他,却并没有多少相象的,但仅凭这一点,他如何能下评断?尤其是他若当真信了这事,转而立二子为储君,先头已险些与他撕破脸的二子入主东宫后,定然,会大肆行动。
故,他更愿意相信那谣言,全然是宋琼的诡计罢了。
而他的打算,原本是要力排重议,动用帝王的绝对权威,去将七子定为皇储的,偏生在那样的当口,他得了消息,二子与他身在锦宁的奉弟,有了书信往来。
而那书信中,或许有着他当年篡位,以及戕害几位手足的证据。
他如遇当头雷击。
那日含晖园,他特意约了二子去观赛,尔后在那秘阁之中,二子果然拿出了那些证据,且每一项,都是铁证。
若让人知晓他即位前所做过的那些事,先不论这皇位是否还能坐得稳,待他宾天之后,史官会如何写他?单那窃位一项,便能让他遗臭万年。
这样的后果,他不想承受。
当年,他为了登上这皇位,放弃挚爱娶了那蛮横恶毒的宋琼,遭她与她的母族掣肘多年,登上这位后,又勤勤勉勉理政,他为这大余天下付出了多少心血?如何甘心在史册上得个骂名?
可那日,他骂过怒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过,二子的态度却那般决绝,丝毫不肯相让。
是以,他衡量再三,还是决定要把那皇储之位,给二子。
至于七子…二子已向他承诺过,只要七子不搅风弄雨,便也留他存活于世。
梆子声响,已是亥时七刻。
仍有几桩政事是没有处理完的,可明元帝已要支撑不下去了,他搁下狼毫,抬手摁了摁额头。
许是近来事多,且忧思过度,他总是觉得自己这头疾越发严重了,过不了几刻便会隐隐抽疼。
正在明元帝缓着头疼时,有人上前来禀,梁旻来了。
明元帝也不诧异,他这头疾算是沉疴了,而七子在民间曾学过药理,且医术还算得上精湛的,配出的调整药方得了御医好些称赞,而今日,七子特意来宫里看他,在宫门落匙之前,还说今日想留宿宫中,夜间若是自己理这政事过晚,便会亲自熬些药参之汤送来勤政殿。
对比那个六亲不认,只盯着权位、且诸般威胁于自己的孽子,七子之孝,令他这心,甚慰。
大感欣慰的同时,明元帝亦陷入沉重的愧疚之中,尤其,是在看到梁旻一脸关切之时,那愧疚之心,愈发重了。
梁旻蹙着眉,眉眼之间尽是掩不住的担忧,他从宫人手里接过参汤,递给明元帝,劝道:“这样晚,父皇还在忙,您这龙体要紧,不甚紧要的,便明日再处理罢。”
明元帝禁不住地感慨道:“还是旻儿体谅为父,对了,韵儿身子可好?害喜可还严重?”
梁旻回道:“谢父皇记挂,她已好许多了。”
明元帝又如慈父一般叮嘱道:“她如今是有了身子的人,你还是要多在府里陪陪她,这女子怀上孩子后啊,害喜还是一方面,就怕多愁善感、情绪不定,这种时候,若是夫婿能在身旁陪着,她们也能安定些。”
梁旻点点头:“父皇放心,儿臣晓得的。”
明元帝见自己这儿子一幅纯良乖顺、人畜无害的模样,心头好是一阵惋惜。
他暗自叹气摇头,而后垂首,心不在焉地,把那盅参汤给喝了个精光。
而立在一旁的梁旻,则静静地看着他,喝完了那盅参汤。
梆子声响起,更漏已到子时。
明明是很正常的打更,可外间那梆子,却像是凌空变作一闷棍打在明元帝的头上似的。
他先是感觉自己的前额一阵突突地发跳,既而,心脏也开始急促地跳动起来,明明是挺直着腰背坐在龙椅上,但整个人却像是不停在晃动似的,未几,他眼前一黑,非是昏死过去,而是,他真的看不见了。
不停睁眼闭眼后,明元帝方觉不对,他慌乱不已:“怎么回事?朕为何无法视物了?”
耳边一声轻笑传来:“是么?看来父皇这头疾,真是越发严重了呢。”
明元帝心神一凛:“旻儿,你、方才那参汤中有何物?”
梁旻轻描淡写地答道:“几味难得一见的药材罢了,分开煎服,都是对头疾有益的,可放在一起煎服,便有可能出现反症…”
他笑着问道:“父皇…可是感觉身体不适了?”
明元帝如何还不知是怎么回事,他骇然大惊,重重地拍了下桌案:“胆大包天的孽子!你竟敢在参汤中动手脚?!”
梁旻声线朗朗:“父皇莫急,也莫怕,儿臣不过是才看了个医头疾的药方子,便想着,刚好拿父皇试一试罢了,这解毒的药丸子,就在儿臣手里呢,父皇若想要,也不难的。”
明元帝气得心头像有滚油在燃烧,他想大声唤人,可方一使劲,整个人便如烂泥一般,滑下了椅座、伏倒在地,剧烈地喘着气。
他撑着些力气,断断续续地去斥梁旻:“你、你这个畜生、混账东西,竟敢、竟敢算计朕?朕对你、对你、还不够好么?”
梁旻蹲下了身,看着不停喘气的明元帝笑道:“给了儿臣期待,却又要生生让儿臣这期待落了空,父皇何其残忍,又何其自私?”
明元帝抓着胸口,双眼盲无目的地在寻着梁旻的声音:“你、你已知晓了?”
梁旻袖手看着自己父皇这狼狈样,嘴角泄出更多笑意来:“父皇拟了诏,诏书上都已加过印了,这两日便会公布的消息,还算是秘密么?”
明元帝喘息着,解释道:“论才德、论身份,着实、着实是致儿、要高你许多,且近来、近来满朝文武,泰半都支持致儿…”
说着话,明元帝伸手在周遭摸索了一阵,在碰到龙椅的扶手时,他暗暗用劲,想要撑立起来,奈何手腿着实绵软无力,挣扎了好半晌,反而差点磕到那龙椅正座之上。
而梁旻,则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切,连搭把手的意思都没有。
目不能视,人处于黑暗之中,总是更加慌乱不安的。
明元帝着急不已,他按捺下心间升腾的怒意,好声好气地劝道:“旻儿,这一直以来,为父、为父都在努力筹划,想要立你为储,可、可天下、天下为公,为父虽坐在这龙椅之上,这立储之事,却、却绝非我可以一力决定的,若不顾、不顾朝臣之意,那为父这皇位,可能、可能也危在旦夕…”
他停下,缓了缓声息,说话流畅了些:“锦宁那处,还有你一位皇叔仍在,当年、当年他便不服为父登这帝位,这些年他虽蜷在锦宁,可兴许、是在韬光养晦,随时可能借此事篡位,此事可非同一般,我儿、我儿要体谅为父才是…”
梁旻的声音几不可闻:“是么?”
明元帝听了这句,还以为事有转机,忙补充道:“你今日做这糊涂事,为父亦不与你计较,便当你一时气性上头,想岔了些…你、你快些、快些将那解药给为父送服,为父这头晕沉得厉害,若当真有事,那你便步入那万劫不复之地了。”
梁旻只道:“父皇想要解药?儿臣说过了,不难的。”
明元帝即刻便接道:“你待如何?”
梁旻字腔轻慢:“父皇只要把那立储的诏书改一改,便可以了。”
明元帝待要开口,便先是气得一通乱咳,咳完过后,他抚着胸口,咬牙切齿:“混账东西!你怎么还不懂?那储位、那储位就算是传给你了,你也坐不稳,以你今时今日的能力与势力,如何与你那皇兄一抗?东宫之主,不是那么好当的!”
梁旻漠不在意:“哦,父皇说得对,那便不改做皇储了,反正儿臣对那东宫也无甚兴趣,还不如…直接入主这勤政殿。”
明元帝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他颤颤巍巍地抖着手:“逆子、你个逆子,你是想要篡位不成?!”
“父皇拟那禅位诏书,自愿退位于儿臣,也算篡位么?”
梁旻提醒道:“父皇,还是莫要费口舌了,服这解药可讲究时机呢,现下已近子时二刻,若是到了子时三刻,父皇还未服下这解药,到时候父皇这双眼,可就当真瞧不见了…”
没想到素来听话的儿子当真如此恶毒又冷情,明元帝心中骇意升腾,他脑子转得飞快,须臾,便作出了决定。
禅让便禅让,他这七子于政事并不通晓,在这朝中心腹也甚少,将来他即使是当了太上皇,这朝政,他也能在幕后把持、揽权自专,届时再寻个时机,除了这大逆不道的不孝子便是。
这样想着,明元帝忙不迭应下了。
梁旻露出满意的笑,他打了个响指,早便入了勤政殿内的裴隆应声上前,将不停打颤的明元帝从地上搀了起来。
明元帝虽目不能视,但蒙眼盲写也并不难,只是他现下身有不适,费的时间要久些罢了。
片刻后,明元帝终于在裴隆的服侍下,写完了禅让诏书,只是那玺印方盖下,外间那催命的梆子声,便敲响了。
明元帝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层,人色已无。
梁旻则很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父皇,这可不能怪儿臣,委实是父皇方才赘言过多…”
伸手接过裴隆递来的诏书,拿眼细细扫过后,梁旻脸上的笑意越发盛了。
他垂眼想了想,建议道:“既然父皇这双眼都瞎了,那当个太上皇,也不过是苟活于世罢了,不如…儿臣帮父皇一把,让父皇早登极乐?”
明元帝如遭五雷轰顶,他不可置信地转向梁旻所在的声源处:“你、你、你说什么?”
梁旻收好诏书,从袖间掏出条锦带来,他慢慢走向明元帝,还向他解释道:“儿臣这里有宋琼的衣带,这会儿…宋琼该是已经上路了罢,父皇与她几十年夫妻,想来感情也是深厚无比,如此,儿臣便用那毒妇的衣带,送父皇上路。”
明元帝如何肯束手就擒?
慌乱间,他想向外逃窜,可裴隆却眼疾手快地捉住了他,把他扣在龙椅之上。
而就在下一息,笑呤呤的梁旻,便到了他身后,把那锦带往前一兜,再用力向后扯紧去——
手脚扑腾拍抓、两眼暴凸、脸色紫胀…尔后,归于平静。
一切表现,都与方才的宋皇后一模一样,就连死状,都十分雷同。
一代帝王,就此驾崩。
看着明元帝如翻腹□□一般的死状,梁旻只觉满腔的畅快与狰狞。
说什么慈父、谈什么补偿?
世间之人,不都是这样自私自利、贪生怕死的么?
畅意之中,梁旻想起那日初荷宴上,他着人跟着她,竟意外听到她已怀孕的消息,这还不算,那御花园中,她还与梁致情意浓蜜,那般要好的一双眷侣,刺得他两眼生疼。
那二人,是在挑衅于他么?
既敢挑衅,那便别怪他行事极端。
待他明日即位之后,便是梁致的死期。
还有邓仓周化等人,包括暗地助那梁致的博安侯,定也要全部抄家落罪,才能令他心头快意。
而她,便等着罢,她的身心,他都要一点点去击溃。
胆敢视他如无物,便要承受一些后果,不是么?
这样想着,梁旻再度打开手里的诏书端详起来。
昔日,他是这世间最下贱之人,明日,却要摇身一变,作这天下之主了。
看着看着,梁旻开始笑起来。
一开始,还是低低的笑,到后来,那笑中,已经开始带着癫狂,而这癫狂的笑才发了两声,便倏地,戛然而止——
他的胸前,突然出现了一柄刀锋,一柄沾了血的刀锋,而那刀锋,自后背,贯穿了他的胸膛。
这始料不及的变化,令梁致大为惊愕,他忍痛、踉跄着转身,便见裴隆双眼沉沉地盯着自己,而他刚欲开口,腹间,却又挨了一刀——
两处伤口的血汩汩地往外流,交织着,很快,便染湿了梁旻的锦衣。
‘砰’的一声声响,梁旻仰面向后倒去,他未阖上的眼中,只来得及带上深重的茫然。
裴隆上前去,检查了一上梁旻的鼻息,再把龙椅上的明元帝也拖了下来,再将这一对父子并排,摆在了一起。
尔后,裴隆走到殿中顺数左三的门后,以特殊的手法,敲了几下。
不过片刻,便有几人从殿外走了进来。
为首戴着风帽之人,正是康子晋。
虽然事成,但康子晋却莫名有些心神不宁,尤其,是在见到躺在地上的梁旻之后,不知为何,他心中蓦地不安起来。
且那股不安,已经到了让他心悸的地步。
找不到头绪,康子晋只得稳住心跳,暂且敛下那些不安。
他向裴隆略一颔首:“辛苦裴郎君,马车已备好,齐姑娘也已在车中等你。”
这有心改换的称呼,令裴隆无比动容。
他面带感激的,向康子晋郑重揖手:“多谢康侯爷。”
“裴郎君这厢出了大力,实不必言谢。”
康子晋笑了笑,他指着身后的祝金道:“我这小厮会亲自驾马,带着裴郎君与齐姑娘从秘道出宫、出城,今后你二人,便自由了。”
知他仍有事要处理,裴隆便也不再多话,他再度向康子晋揖了下手,便也披上墨色风袍,随着祝金出了勤政殿。
索都知谄笑道:“老奴恭喜侯爷事成。”
康子晋展眉一笑:“要恭喜索都知才对,梁旻弑君夺位,被索都知发现,索都知虽未救下圣上,但却杀了梁旻,为圣上报了仇,立下这等泼天的功劳,索都知今后…可是风光了。”
索都知眼角的笑褶越发加深了些:“能留在这勤政殿继续服侍新帝,伴着新帝励精图治,将咱们大余治理得四海升平、引那万国来朝,老奴便与有荣焉了。”
他从袖囊中小心翼翼掏出一卷锦轴来,双手捧给康子晋:“诏书在此,老奴亲眼看着陛下拟写的。”
康子晋接过诏书,打开看过后,便点了点头,唤过栖桐:“去安排罢,咱们的新皇,该入宫了。”
栖桐领命,出得殿外。
他走下步梯时,无意识地抬头向上看了一眼。
天际的玉盘脱出雾遮的桎梏,外间中庭地白,已是明月皎皎。
寅时中刻的梆子打响,打更人走街串巷地敲着铜锣、报着时辰。
此时,一条极为隐秘的小道上,刚从城外回来的祝金正稳稳地驾着马车。
这处的夜格外的静,除了几声懒懒的犬吠外,所有一切,都静静地躺在月华的涂抹之中。
祝金转了个弯,突然听到那打更人的声音顿了一下:“您要找医馆?怎么跑这儿来找了?这都挨着城郊,极少有医馆是通夜的,我刚才一路走来,那些医馆的门都掩得严严实实的,哦对了,好像新曹门、靠近西浮桥那头有一家,会接夜间出诊的,您要不上那儿看看去?”
打更人的声音都是悠远又嘹亮的,是以这些话,也让祝金听了个真切。
初时,他还没当回事,可马车再往前赶,却发现自己对项远远驶来的那辆马车很有些眼熟,打眼看过去,倒和岳府的马车有些相像。
祝金正纳闷间,见那马车在一间挂着医馆招牌的铺子门前停了下来,打开车帘子出来的,是他见过几遭的岳府丫鬟。
那丫鬟着急忙慌地跳下了马车,几步就到了那医馆门前,嘭嘭嘭地拍着门叫医士救命,好半晌,里头才有人骂骂咧咧地开了门。
隐约间,祝金听到昏睡、急病这样的字眼。
他吓了一跳,本想上前问个究竟的,可这趟外出本就是秘事,万不可让人知晓他的行踪,是以几番度量过后,祝金还是勒了马头转路,从另一条更隐蔽的巷子走了。
等祝金再度回到宫里时,已是晓星缀天的黎明,宫里早于许久前,便开始喧腾起来。
一夜之间,帝后双双遇害,幸好篡位的逆反之人也被忠心的宫仆给杀了。
夜间宫变诸事,勤政殿的一干宫仆与殿卫皆亲眼所见、瞻华宫的人也可佐证,再加上太医署的人,也检出了七皇子梁旻端进殿内的那碗参汤,确有致命之毒,而长春宫那头,也当场抓获了瞻华宫行刺之人。
至此,梁旻逼宫,且大逆不道戕害帝后之事,落了实。
而未到上朝时间,便听了消息、从被窝里钻出的百官,亦很快便接受了这一事实。
大局已定,就连阮相、以及另外两位七皇子侧妃在朝中的父兄,也发不出更多声音,众人山呼万岁,对痛失双亲、神色悲戚的新帝,俯首称臣。
祝金寻到自己主子时,见自己主子正紧拧着一双眉,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倒不像是生了疲意,更似是有什么事在记挂着似的。
见了主子这样的神色,祝金心头再度掂缀了下,还是偷摸上前,把方才在城郊所遇的事给说了。
而听了祝金之言的康子晋,一颗心越发像是被无形的绳锁给捆紧了似的,他感到有些窒息,透不过气来。
纵着眼看了一圈,确实不见岳府他那位旧上峰。
不待多想,康子晋立马转身去找了梁致。
不、应该说是当今圣上了。
康子晋向新帝行着大礼:“启禀陛下,臣,或许得出宫一趟。”
大余的新皇梁致身着明黄衮服,头顶,则是三朝老臣亲自给他戴的冕旒,隐在珠帘之后的眉眼中,已隐有帝王之威。
见康子晋下拜,他弯下腰,亲手把人给托了起来:“表兄可是有急事要处理?”
康子晋恭声道:“臣确有急事,需要即刻去确认一下,还望陛下恩准。”
虽刚即位,又惊闻双亲噩耗,眼下,也一堆事急需表兄辅助处理,可梁致早便知自己表兄为人,非是有紧要大事,万不会在此刻开这个口,是以,他也并未阻拦,即刻便开口允了。
康子晋谢过恩后,便匆匆带着祝金出了宫门。
待祝金催着马,一路驰骋到了岳府时,却见岳府门口停着几辆马车,看起来,俱是去城中各处医馆接医士的,而灯火通明的岳府里头,却已像是炸开了锅一般,混乱不堪。
作者有话要说: 十二点的样子,可能再更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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