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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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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明韶命人将瓷碗丢了。

    那碗口溅出的血丝实在扎眼。

    一时, 他根本不知自己还能如何。

    连着脚下青石板路都变得难以行走。

    他几乎是脚步虚浮着走回了自己的院子。

    鱼嬷嬷出来迎他,虽不知发生何事,但大抵能猜出, 他又去寻了谢依依,且扫兴而归。

    只是这回, 与以往还不相同。

    她不敢多言,只能例行公事一般与他汇报,“裴姑娘今日又来院门处候了半炷香,本还想着去梅雪院, 老奴将她哄回去了。”

    慕明韶闻言抚了抚额头,嗓音平淡无情, “暂且不管她。”

    裴清荷耗费这么多心思嫁来,且皇上对她的身份亦是满意得很,他如今连谢依依之事还未处理好,实在分不出半点心力再去管旁的事。

    “殿下……”

    鱼嬷嬷看他抚额皱眉的模样,心底还是忍不住。

    她伴着慕明韶长大, 知晓他性子的冷淡是天生的。

    并非真有多无情,也是个是非分明的。

    他是理智的过了头,哪怕一时败了, 也不曾有过半分抱怨懊悔,

    因他清楚知晓,如今的败局往后他自会加倍讨回。

    但在谢依依身上, 他失了这份理智。

    从最初的极力抗拒便可瞧出,他一面因谢依依焦躁,一面又去磨她,却不敢失了分寸。

    先时未将两人的感情理好,鱼嬷嬷这会儿也只能担忧地提议道:“依依姑娘是个心软的, 殿下…还是不该一味地逼近。”

    “心软?”慕明韶闻言,顿住了回屋的步子,自嘲般轻笑一声,摊开那道还未止住血的口子,“她可没有半分心疼。”

    不仅不心疼,还自己取了匕首划破口子,丝毫不顾忌,他望见以后,会是何种心境。

    “鱼嬷嬷,早些时候,我就该同你问清楚。”

    鱼嬷嬷早就看透他心思,百般暗示。

    可他却一意孤行。

    待到心头稍有些明了,谢依依早已被他推拒到不知何处,他再想揪回,才觉自个儿缠在她心头的丝线断裂。

    他不得不黑暗中摸索前行,依旧遍寻不得谢依依究竟在何处。

    又如何将她拉回自己怀中?

    慕明韶脸色阴沉的回了屋,唤上了道上清扫的小厮。

    他自衣柜深处取了一幅画出来。

    随手丢给一旁小厮,命他在屋里挂好。

    那小厮看他脸色如此,哆嗦着应下,连忙走到挂画处,取下了原先的山水画。

    等他摊开手中的画作,一时晃了神。

    实是画中的女子太过惊艳。

    一身素白纱衣,却依旧盖不住绝色容颜,规规矩矩坐在一方石阶上,面上含着浅浅笑意,望向画外。

    似极了刚下凡间,不谙世事的仙女。

    还是慕明韶重重搁下刚饮完的茶盏,才将他走失的魂拉了回来。

    他慌忙将画作挂好,又依依不舍看了最后一眼,才退步离开了屋子。

    “殿下是原谅贵妃了吗?”

    鱼嬷嬷面色微喜,沧桑的嗓音不由有些轻快。

    慕明韶起身走到画像前,指腹轻轻划过画中之人,眼眸半眯。

    他对她的情感颇为复杂。

    如今他拥有的一切,好的坏的,皆是因她。

    若说恨,还不至于,自然也谈不上原谅。

    “是她对我颇为不喜,我倒是一直感激她。”

    他低声说着,语中含有几分压抑,“只是从前看不惯她那些无谓的坚持。”

    “却不曾想,我竟有一日也会变得与她无二。”

    最后一番话,带上了一丝无奈。

    无奈,无可奈何,他是真的没了法子。

    鱼嬷嬷倒有几分欣慰,她受嘱照料慕明韶,真怕她百年后这小主子还是孤身一人。

    “殿下毕竟是贵妃所生,又是她一手养育到大。”

    慕明韶静静听她感慨,双眸与画中人惑人的眸子相对,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垂在身侧的双手猛然攥紧。

    “但我终究不会像她期盼的那般活下去,亦不会走她的老路。”

    太卑微。

    他如今虽已不能轻易看透谢依依心中做何想,但曾经的情愫绝对不假。

    依她的性子,又怎可能真将这份情愫抛开得一干二净。

    谢依依强忍着几乎令她昏厥的痛意,将肿成一长条的伤口用细布包扎好。

    她坐在自己屋里,缓了不知多久,那股剧烈的疼痛,才有了几分缓和之意。

    至少,不会令她紧咬牙关,才堪堪忍住。

    只是待她今日去到乐安所待的屋子时,却发觉门口比往日多出了两个侍卫。

    乐安被安置在慕明韶的院中,本就在门口派了四名侍卫守着,实在没什么必要再多加两位。

    她推门而入,绕到屏风后。

    如她所想,慕明韶正姿态闲适地坐在床沿,而乐安双眸紧闭,似在熟睡。

    看得她心头顿时一阵慌乱,快步走到床前,待到瞧见乐安胸口还在平缓起伏着,才缓缓松了口气。

    慕明韶看她这一番举止,立刻就能猜出她在想什么。

    他不在意旁人想法,谢依依这般看他,却令他闷得难受。

    “放心,我不过稍稍替他稳住病症。”

    谢依依听着这番话,第一反应,便是他又想着法子想令她有所亏欠。

    当即将手中提着的药箱重重放在了床边的柜台上,哪怕左手极为不便,也依旧开了药箱,将里头的东西一件件取出。

    声音还是带着那份倔强和坚定:

    “不必你来帮我,我昨日已想出了一些药方。”

    慕明韶看着她裹成粽子般的左手,此刻要多笨拙就有多笨拙,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言语。

    唇角勾了抹难以察觉的自嘲笑意,低声反问道:

    “他亦是我的侄子,我便不能因着血脉帮他吗?”

    谢依依咬了咬下唇,才觉自己刚才那番话说得有些急了,像在自作多情。

    只是她见着慕明韶修长的身形,情绪便总有几分焦躁。

    况且…

    就她看来,慕明韶怎会做这种好事?

    她右手捏着刚刚取出的药书,突然想起慕明帆先前同她所说的事。

    “那你当初又为何不救下他母亲?”

    轻声问着,她未错过慕明韶眸中那抹甚为复杂的意味。

    她说不清楚。

    有厌恶、有焦躁、有不屑,还有丁点儿愧疚。

    慕明韶抬起恢复深不见底的墨眸,嗓音低冷地问她:“你是在怪我无情吗?”

    她不及反应,却下意识摇了摇头。

    从最初她就知晓慕明韶算不得什么绝顶好人。

    救人从来都是为了旁人的回报。

    她只是挺好奇,慕明帆身为太子,理应有许多能够让慕明韶讨要的东西。

    思索间,慕明韶却忽地改了口:

    “我便是忧心累着你,你如今又准备怎样偿还。”

    那语中竟隐隐约约带了几分笑意。

    谢依依神智一愣,又突然反应过来,他与乐安的确有着血缘关系,不需要她特意揽过这事。

    “乐安到底是你的侄子……”

    被慕明韶半阖起眸子紧盯,她嗓音不自觉地弱了下去。

    尤其,她话音还未落,慕明韶便带着几分强势的意味打断了她。

    “你刚才可不是这般说的。”

    谢依依抿着唇不答话了,脑袋低垂,露出白皙纤长的脖颈,以及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子。

    此刻耳垂上点了两支红梅状翡翠耳坠。

    映着那抵住下颌的雪白兔绒。

    已是一幅美景。

    他今日过来,纯粹是对谢依依再以自个儿试探穴位的举动后怕。

    一来候着她,二来也的确是因她手伤成那样,做不了什么事。

    只是,谢依依仅单单站在他身前,竟就这般勾人。

    “那你是否还要偿还了?”

    他嗓音微喑。

    若谢依依继续辩下去,他定会就此离开。

    只是谢依依抬起了那张倔强的小脸儿。

    “你准备如何?”

    慕明韶觉得理智散得一干二净。

    他起身紧握住谢依依手腕,将她拽到了屏风后,不由分说就着厚实的斗篷环过人腰肢,俯下身堵住她堪堪恢复的娇嫩樱唇。

    似以往一般,抹了蜜般的甜。

    谢依依含水的眸子微瞪,一时竟还未反应过来。

    待到慕明韶撬开她齿关,如将死之人拼了命般汲取水分,她才回过神来,用力推拒着他。

    却又与半分用处。

    “依依姐……”

    屏风后的乐安不知何时醒了,正扬起稚嫩的嗓音唤她。

    她心头一慌,干脆抓着机会对慕明韶舌尖咬了下去。

    咬未咬破她不知晓,只是慕明韶依旧待她几欲喘不过气之时,才缓缓将她松开。

    依旧紧搂她,附身贴着她泛红的鼻尖,压低了嗓音:

    “如此,便算偿还了。”

    谢依依猛烈地吸嗅着周遭气息,那股血腥味儿却还是难以冲散,她身子发软,连说出的话都带着几分有气无力,仿佛气还未顺。

    “你…你怎能如此……”

    慕明韶抬手轻柔地顺着她后背,低声反问她:

    “你曾经不也是这般?”

    话音刚落,他怀中身子一滞,谢依依那双勾人的眸子轻抬起,一瞬又垂下。

    却令他捕捉到了。

    她刚才瞧了眼他薄削的唇。

    又咬了咬她自个儿的,闭着眼眸边推他边道:

    “那…那就算偿清了,你出去吧。”

    慕明韶猜到她定是忆起了许久前,她趁着月色偷吻他的事。

    却不想,她反应竟会是这般平淡。

    他分明记得,那时谢依依羞得将自己蒙在被中许久睡不着。

    紧攥着她身上踏雪赏红梅的斗篷,慕明韶强行压住了心里无端生起的几分怒意。

    这怒意是对着他自己,果真令他无可奈何。

    但至少,来日方长。

    他彻底松了束缚住人的手,未发一言,大步朝着屋外走去。

    谢依依憋住的那口气,才有胆子缓缓吐出。

    她自然也能察觉到慕明韶那腾然升起的莫名怒火。

    分明,这人提起她曾经的不堪之事,她都未有半分怒意。

    她从来看不透这人,亦不会在此钻牛角尖,抚平被攥出褶皱的斗篷,她才缓步绕过屏风。

    乐安一见她,立刻从被褥中坐起,朝她用力挥了挥手。

    “依依姐!我就说刚才听见你声音了,今日这一觉我睡得可香!”

    谢依依轻声应了句,坐到床边,握住他小手,替他了把脉。

    的确不像前几日那样混乱不堪,揪着的心一缓。

    不论如何,慕明韶的确帮了她。

    那……她刚才不亏。

    “依依姐,你刚才在外面做什么呢?”

    小人儿的听力不错,哪怕他们刚才的对话声压的再低,也依旧听见了些窸窸窣窣的声。

    谢依依看他眸中探究,颊上微红,嗓音轻柔,语调却有几分怪异地编了句:

    “在命人给你送些吃的来。”

    乐安听罢,揉了揉自己被褥下的小肚子,轻轻“喔”了一声,又甚为憋屈地抱怨道:

    “姐姐,我想回家……”

    看他那双可怜兮兮的小眼睛,谢依依没忍住捏了捏他消瘦几分却依旧鼓起的脸颊,低声喃喃回他:“我也想……”

    乐安以为谢依依与他说的皆是东宫,顿时心里一暖,紧紧攥住她斗篷沿,在她怀里头一蹭,嘟着嘴认真问道:

    “我们何时能回去?总不会要待到我命都没了……”

    谢依依手下动作一滞,略有些尴尬的收回。

    他们何时能离开,只看慕明韶身上的“病”何时能医好。

    可他身上的“病”如何,全靠他一人之言。

    亦或…真有世间公认的神医前来,点出他身子安康,慕明帆才能想法子将她与乐安接回去。

    “不必。”

    静默片刻,她收了颦蹙的黛眉,微翘起嘴角,揉了揉乐安睡得凌乱的发丝,放缓了嗓音答道:

    “等春日雪化,我们便离开。”

    她如此说,乐安却呆愣愣瞧着她,似有些不解。

    在他发问之前,谢依依先一步开了口,眸中依旧含着浅浅笑意,“太子殿下送乐安来此处,是因你九叔叔府上的风水好,等乐安捱过寒冬,病情稍缓,便能回去。”

    乐安明亮的眼眸忽地瞪大,脸上的喜意丝毫不藏,咧开嘴笑道:“那我年年冬日都要过来待着,往后带上妹妹一道来,我才不要闷在屋子里头呢!”

    见他对自己所说的不带丝毫怀疑,谢依依紧绷的心神微松。

    嗓音温婉地哄着扑在自己怀中的小人儿再躺下歇息一日,往后再带他出屋赏景。

    等人真把小身子塞进被褥里,她才理了理被乐安小手扯乱的斗篷和织锦长裙,起身出了屋。

    去吩咐候在门口侍候乐安的宫女,到王府厨房讨些温养身子的吃食来。

    却不料慕明韶就倚在门外的墙边上,将她惊得定在了门槛前。

    慕明韶听闻脚步声,转过眸子。

    刚过日中的暖阳打在他身上,本就带着蛊惑性的平和面容此刻更显得温润。

    晃得谢依依险些以为时光倒转回去岁新年。

    还是那眸中一闪而过的寒光唤醒了她。

    “春日化雪之后便离开?”

    吓得她后退一步,双唇微抖,微痒的喉间硬挤不出一个字。

    她以为慕明韶会离开,没想到他就在门外听着。

    慕明韶厌恶极了她畏惧自己亦或双眸平静无波望着的模样。

    偏偏如今对着他,她只这两幅面孔。

    若他行事突兀,她反应不及,便惶恐。

    待她反应过来,脸色便平静得不添一丝起伏。

    他深吸了一口鼻尖寒凉的空气,放柔几分嗓音,再度问了一声:

    “待到春日化雪之后便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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