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说完, 顾东用力将怀里的人紧了紧，却感觉林夏的整个身体都僵了，像个木偶一样, 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抱着。

    顾东心底突然生出几分慌乱，他松开林夏，身体往后退了一步, 然后抬起林夏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唤了声：“老婆——”

    林夏眼神涣散, 没有焦距，傻傻地看着顾东, 却又好像不是在看顾东, 而是透过他看着某个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

    “老婆, 你怎么了？”顾东摇了摇她的双臂，十分着急, “你不要吓我。”

    林夏迷茫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这才回过神来, 眼神也渐渐变得清明。她嘴角一扯，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大叔，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顾东看她这个样子, 一下子就心疼了，跟针扎似的难受，喉咙也有点哽, 他又重新把林夏抱进怀里：“老婆，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肯定接受不了，但我也不可能一直骗你，你始终会知道真相, 始终要面对这件事。你如果心里难受，就哭出来，或者你打我几拳发泄一下，好吗？”

    林夏没有哭。

    她只是乖乖地躺在顾东怀里，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顾东，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脑子里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或者说，打从听到顾东说“咱妈6年前就已经去世了”这句话开始，林夏就已经陷入一种类似于入定的状态，她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任何情绪，也听不见周围的任何声音。

    顾东被她的反应吓到了，红着眼眶说：“老婆，你不要这样，你不要吓我——”

    顾东一激动，手上又不由自主地用了用力，林夏被他抱得太紧不舒服，就从他怀里钻了出来：“我没事，大叔。”

    林夏的神色看起来很平静，没有丝毫痛苦或是难过。

    但就是这种平静，让顾东特别害怕，他只听到自己的心脏突突突突跳动的声音，似乎都快要跳出胸腔了。林夏的反应很不正常，他宁愿她对他拳打脚踢，或者歇斯底地大哭一场。

    顾东眼睛眨也不眨盯着林夏，仔细观察着她脸上的微表情，想从中找出蛛丝马迹的变化。

    然而他失败了，林夏的神情始终淡淡的，没有丝毫改变。

    她起身坐在床边，缓缓道：“我妈妈，是怎么去世的？”

    说话的时候，林夏背对着顾东，语气依然很平静，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

    顾东正待回答，她却突然转过身，又问了句：“是得什么病了吗？”

    在林夏的记忆中，妈妈夏萍的身体一向很好，6年前她才不过53岁，还很年轻，所以林夏实在想不通她怎么就去世了呢？难道是跟二妮的爸妈一样，生了什么重病？

    顾东也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林夏摇了摇头：“没病，咱妈是意外去世的，车祸。”

    “车祸？”林夏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顾东，“我妈又不会开车，怎么会出车祸？”

    顾东垂下眼睛，看着面前白色的床单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司机喝多了闯红灯，速度又快，咱妈没躲过。”

    “车祸，又是车祸——”林夏直愣愣地看着他，一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腿去了血色，变得惨白惨白的，“大叔你知道吗，我爸也是车祸去世的。他是个卡车司机，在我五岁那年，因为疲劳驾驶将车开下了悬崖，人当场就没了。”

    说完，林夏便又转过身去，套上拖鞋，进了洗手间。

    顾东连忙也翻身下了床，斜靠在洗手间外面的墙壁上，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看着她有条不紊地洗脸，刷牙，换衣服，最后甚至还坐在梳妆台前化了个淡妆。

    顾东正想说点什么，就听见门口传来敲门声，随即萧红的声音响了起来：“顾东，夏夏，起来吃早餐了。”

    “来了，妈。”林夏说着就走过去开了门。

    萧红见林夏都已经穿好衣服化好妆，顾东身上却还穿着睡衣，头发也乱糟糟的，顿时一脸嫌弃：“别杵着了，赶紧去洗脸换衣服。”

    说完，又换了一幅笑脸，拉起林夏的手：“走，咱们不等他，先下去吃早饭。”

    顾东在屋里看着萧红和林夏手拉手下楼的背影，一脸懵逼。虽然已经知道她俩的关系变好了，但听说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外一回事。

    因为顾东和林夏回来了，阿姨准备的早餐十分丰盛，不过林夏只吃了半个鸡蛋和几颗小番茄就说自己饱了。

    顾廷筵和萧红知道她在减肥，都没说什么。

    倒是顾东，虽然林夏表现得一切如常，但他的心却从告诉林夏夏萍已经去世后就一直悬着。

    吃过早饭，萧红便说要带林夏去海城最出名的景点玩儿。顾东不放心想要跟着，却被萧红拒绝了，让他陪顾廷筵在家里下棋。

    林夏也笑着说：“放心吧，大叔，我没事儿。”

    婆媳俩开开心心地出了门，一直玩到晚上10点才回来。

    小吴是个人才，不仅能当司机，还能当摄影师，给她们拍了好多美美的照片。林夏还买了些海城的特产准备带回去给二妮。

    顾东今天特别贴心，林夏一回来，他就赶紧上楼帮她放水洗澡，水温不高也不低，泡起来特别舒服，林夏感觉自己一身的疲劳都被彻底洗去，整个人神清气爽的。

    然而，等躺上床，她的脑海里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出现夏萍的身影。

    母女俩相依为命时所经历的种种，开心的、难过的、温馨的、凄惨的，所有的点点滴滴仿佛放电影般在她的脑海里一一闪现。

    眼泪，开始情不自禁地往外涌，就像决堤的河水般，怎么也止不住。

    一颗心，就像是被人狠狠揪住，再用力地360度旋转般难受。

    当年林夏的爸爸林建国去世的时候，林夏还小。她看见夏萍抱着林建国的牌位哭得死去活来，却根本不了解死亡的真正含义。只知道自己再也看不见爸爸了，再也吃不到爸爸给她带回来的大白兔奶糖了，所以她也跟着夏萍嚎啕大哭。

    但是现在，就算只有17岁的记忆，但林夏却也已经知道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世上没有人能够对父母离世这件事淡然处之，那种孤独和绝望是直达心底最深处的，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

    所以当林夏听到顾东说她妈夏萍早在6年前就已经去世了的时候，她下意识的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不接受，假装没听见。

    但冷静下来之后，她才惊觉，其实所有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她的内心深处，或许早就做好了夏萍已经不在人世的准备。

    可能是从打不通夏萍电话的时候开始的，也可能是从无论怎么发信息夏萍都不回复开始的，更有可能是早在顾东支支吾吾地告诉她夏萍去欧洲旅游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当然，最有可能的还是，她那残存在心底某处的，跟这件事有关的，不可触碰的记忆。

    顾东洗完澡回来，就发现林夏不见了，但床上被子的中间，却鼓起了一个小山丘。

    顾东的心猛地一沉，在经历过林夏差点儿将自己溺死在浴缸里这件事后，他实在是害怕林夏会将自己闷死在被子里。

    他三步并作两步，飞速跑到床边，一把将被子掀开。

    被子里的林夏，仰面朝上地躺着，早已经泪流满面。

    她转头看了一眼顾东，张了张嘴角，却发现自己喉咙又堵又紧，根本发不出声。

    顾东连忙将她扶起来坐着，又接了杯水喂她喝下。

    林夏喝完水，就睁着一双红红的眼睛，满脸悲伤地看着顾东，眼泪无声地流着。

    过了会儿，才哑着嗓子说了句：“ 大叔，我以后就没有妈妈了！”

    就是这句话，让顾东的记忆飞快地回到了6年前，夏萍去世的那个晚上。

    林夏也是像今天这样，将自己闷在被子里哭了好几个小时。

    当他忍不住上前去把被子掀开的时候，林夏也是对他说了句：“老公，我以后就没有妈妈了！”

    顾东觉得自己的心疼得都快要无法呼吸了，他紧紧地抱住林夏，在她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老婆，你还有我！”

    林夏却不再说话。

    无论顾东说什么，她都没有反应，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后来，顾东也不说话了，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林夏身边，陪着她。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林夏终于哭累了，靠在顾东的肩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顾东将她轻轻地放在床上，又拿毛巾擦干了她脸上的泪痕，这才拿起手机看了下。

    已经是凌晨三点。

    但是顾东还不想睡。1日 日寸 珖

    他走到落地窗前的沙发上坐下，又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窗外星光点点，屋内烟雾缭绕，顾东的思绪再次回到了6年前。

    当时的林夏，和如今只有17岁记忆的林夏，在得知夏萍去世之后，都对他说了那句话。

    然而同样的话，却是不同的心境。

    6年前的林夏，因为某些原因，在面对夏萍离世这件事的时候，难过悲伤的同时，还有着深深的自责与内疚。

    那时候的她，应该比现在还要痛苦万分吧！

    顾东想。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被呛得咳嗽了几声。

    当年夏萍离世，对林夏的打击非常大，她用了整整两年时间，才慢慢走出阴影。

    但就在这两年里，她暴饮暴食，人胖了一大圈不说，性情更是大变。

    刚开始顾东还能安慰她迁就她，但时间一久，也就厌了。

    在顾东看来，人死不能复生，既然夏萍离世这件事情已成事实，那就只能选择接受。活着的人好好地活着就是对死去的人最大的尊重，为什么要折磨自己呢？

    所以当年的顾东无法理解林夏，不知道她为什么会一直将自己陷入悲伤的情绪之中不能自拔。

    但是现在，顾东明白了。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如果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是可以用理性去思维的。但是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根本没有办法做到理智。

    就是那句话，道理我都懂，但就是做不到。

    顾东越想，心里就越发内疚。

    他去刷了牙，然后才走到床边，俯身在林夏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无声地说了句：“老婆，对不起。”

    对不起，没有在你最痛苦的时候，设身处地地去感受你的痛苦。

    对不起，没有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一直一直地陪在你身边。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