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盼头
最怕他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她却情不知所终,一往而殆。
眼睁睁看着霍钰伤心痛苦, 闻人椿只有一句“我不恨你,真的”。她的语气就像最初般诚恳。
霍钰在那一刻宁愿她欺骗、甚至她报复。
那样他们还能彼此纠缠, 不必重逢之后继续离散。
站得有些久了,行囊都滚到了手臂半截的地方, 闻人椿将它往肩上提了提, 无意中瞥见霍钰手上那碗汤圆, 不知不觉间已经没了热气, 糯米皮子上都结了一层霜。
她心想,果然是立冬啊, 天注定的四季兜转,一刻不会歇。
她默默往前伸出半只脚,去意已经十分明显。
霍钰知道留不住, 侧过半个身子为她让出一条路。
“主君, 籍契……”
“你的籍契……”
两人在此时竟然有了教人哭笑不得的默契, 闻人椿垂下脑袋, 由着他先说。
“你的籍契还在书屋里, 让我拿给你吧。”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嗓音, 只好让它在风中发颤。
闻人椿低声谢了一句,跟在他身后。
这段去往书屋的石板路, 他们都曾走过很多回,多到纵使蒙上眼睛,都不会走错。她在这里为他撑过伞,像所有深爱夫君的娘子一样嗔骂他不知体恤身体;他会趁往来没有小厮女使的间隙,不顾腿疾, 突然将她横抱起俯身亲了又亲,吓得她想叫又不敢叫,只好红着脸往他怀里钻。
不过大多时候她都是默默地站在这儿,看着他远去,看着他靠近。
看到不想看。
看到不能看。
这应是他们此生同行的最后一段路吧,想到这儿,闻人椿心上也有些怅然。当年拼死拼活一步步退让,只求能与他共成家庭过一世,如今斗转星移,心甘情愿年年岁岁不复相见。
物是人非,人与人之间的情谊还不如廊边柱上涂抹的金漆长久。
闻人椿幽幽叹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还是钻到了霍钰的耳朵里。
于是他也跟着长吁一声。
扼腕的遗憾快要将书屋撑破。
闻人椿难得体贴自己,没有进去,她规矩地倚在门后,静等霍钰将籍契拿出。只是思绪禁不住好奇,它伸长了脖子,执着地往里钻。
因而明明望见的是自己的鞋,想的却是那日玉椿花碎在地上的模样,她其实不曾看到碎裂的那一幕,可脑中的场景逼真无比。她用力地眨了眨眼,逼自己停止想象,眼前画面却蓦地转成霍钰头一回将玉椿花戴在自己颈边的场景。
他说:“往后没我允许,不可摘下。”
她说:“不摘不摘。”
那一日,她的欢喜都要溢出来,喊完夫君又喊钰哥哥。他亦是真心宝贝她的,拥抱紧得怕是千万勇士都拉不开。
……
不!闻人椿害怕地在眼前挥了挥手,将不该想起的东西都挥散了去。
“怎么了?”霍钰拿着籍契出来,见她一脸烦恼,步子都加快了。
闻人椿摇摇头,从他手上接过籍契,便塞进了包袱里。
她还真是急着离开。
“要不要好好看一下?万一我骗你呢。”
闻人椿不过是顿了顿,并没有真的将籍契拿出来查看。
“我信主君。”她定定地看向他。都到了这一步,最后一丝信任总是要有的。
然而霍钰的目光并不在她身上。
他害怕道别,害怕闻人椿再一次从自己面前消失,害怕自己又会做什么荒唐事。
他不能再伤害小椿了。
闻人椿当他是全然放手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正要开口说话,却被霍钰打断了。
“我这府上刚好有两位身手不错的女使,外头人杂,若是有个万一,有她们跟着你,兴许会平安不少。”他有些仓皇,话说得不像他,手也不知道怎么放。
闻人椿当然知道他是特意要弥补她,便说:“好啊,多谢主君。”
这一回,霍钰彻底无话可说了。
还是闻人椿更洒脱一些,冲他挥了挥手,笑得就像刚进霍府的时候:“主君,那我走了。”她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再会。
他们之间实在无需什么盼头。
不过霍钰没有忍住,终究在她身后喊出了这一句。
声音是那么凝重那么不舍,就像系在了闻人椿的身上,飘啊飘,一直跟着飘到了码头边。
接她们的船夫在海上误了些时候,闻人椿和两位女使候了一会儿才等到他。
也不晓得是不是坐得太久了,闻人椿猛一站起,总觉得神思有些摇晃。眼前的天好像也变得古怪,比往常要黑一些,窄一些,朦胧一些。
渐渐地,两位女使闲聊的声音也远了,如同隔了墙。
她还没想到更深的那一层,还来不及和女使交代一句,人已经笔直地倒了下去。
昏黄之中,似一棵外强中干的枯木,终于坍塌。
“闻人椿!”隐在暗处的人终于不躲了,一根拐杖都要被使得飞起来。幸好,这一回老天恩赐,让闻人椿倒在他的怀里。
霍钰抱着她,牢牢地扣着她的手指,他奋力呼救,终于明白什么叫悲喜两重天。
当你拥有一个人,当她行将就木。
人人都知闻人椿要死了。
除了霍钰。
“你疯了!霍钰,你真的疯了!”大抵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却只有文在津一个敢当面说的,他拿着不知几流的道士做的符纸,在霍钰面前挥舞,“这种法子你也敢信?”
“放下!”那些文在津弃之如敝帚的符纸,霍钰很在意。他将它们从文在津手中夺下,一张张收好。
文在津深呼了几口气,试图与他好好讲:“你好歹读过万卷书,历朝历代千百年,何时有过以命换命之术?”
“那是因为他们不舍得!”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心甘情愿地拿自己的十年去换另一个人的十月偷生?
可他会,他责无旁贷。
他要向闻人椿证明,他的爱是真的,她不是没有人心疼的女人。
文在津刚要痛骂他,又见他脸上浮出丧家之犬的神情,语气不由得缓和了:“霍钰啊,让小椿安安心心地去吧。她的命格本就是历劫格,经历人世一切苦痛,便可解脱。你不要再揪着不放了。”
“难道要让我眼睁睁看她去死吗!”他已经错过一回了,已经害她在炼狱里熬了这么久,现在他有办法了,怎么能见死不救,“你还记得吗,小椿说她想吃临安的糖葫芦。至少让我满足她最后一个心愿吧。”她的人生有那么多遗憾,他只是想让她生命最后一段有那么一点点如意的值得惦念的东西。
“你就成全我吧。”
“……万一你没有十年寿命呢?”
“那你好歹半颗佛心,总会替我照顾她的不是吗?文在津,若我真的等不到她醒来,我只能劳烦你了,替我带她吃些好吃的,再给她买些活泼的衣裳、首饰。小椿很容易知足的,寻常东西就能让她很开心。但最好不要买鹅黄色的,我怕她想起一些不高兴的事情。若我不在人世了,你也别告诉她,我怕她胡思乱想,心中不痛快。哦对了,还有那个东西。”霍钰昂起下巴,指了指远处的一只香炉,“那儿藏了个盒子,里头的东西交给衙门,至少可以替陈隽报仇。”这是闻人椿一直以来的心愿,怎么着都得办得牢靠些。
“唉,你这又是何苦。”
除了叹气,文在津只好念一声南无阿弥陀佛。
他曾骂霍钰不爱闻人椿,往后怕是不能再骂了。
道士的手艺灵不灵光,无人知晓。
等到霍钰醒了,能落地了,甚至可以给闻人椿煮观音面了,她还是一派安详的沉睡模样。霍钰只好落魄地坐在一边,孤零零地吃下一整碗面。
其实这面有什么好吃的呢。
光秃秃二两白面,铺的都是吃不完的剩菜,甚至还有隔夜的玩意儿。
无非是下面的人花了心思拿一番温情去熬,才能熬出一生难忘的风味。
“小椿,是不是我煮的面不好吃,你才不肯醒来啊。”
“等你醒了,你告诉我你喜欢吃什么,我学着做给你吃好不好。”
“你忘了你还没有去吃过临安的糖葫芦吧。我们一家一家吃过来好不好。”
“你是不是嫌我烦,不想看到我?那你马上醒来,好好活着,我保证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
这些话,反反复复,说到明州下了第一场雪,闻人椿还是没有醒来。
霍钰将手上一大半的生意交到了心腹手上,待在闻人椿屋中的时间一日更比一日多。但那日子着实不好过,胆战心惊的,每日头一桩考验就是去探闻人椿的鼻息,他日日怕得要命,就怕她睡了过去,连口气都吊不住了。
日子久了,他的脾气也跟着变差,伺候闻人椿的女使换了一茬又一茬。说白了就是个活死人,霍钰却非能鸡蛋里挑出不少刺。窗户开得太大,外头的灰尘都飘到了闻人椿的脸上;新换的锦被是凤穿牡丹的纹样,闻人椿喜欢的明明就是小鸳鸯。
到如今,霍钰索性退了那些手脚脑子都不好使的女使,住到了闻人椿屋中的软塌上,需擦脸擦身、喂药喂汤,他皆亲自料理。倒是有些用处的,闻人椿的身子没有之前那般饥瘦了,偶尔有几日,脸上还会有红润光彩。霍钰见了会忍不住想去触碰,可他不晓得闻人椿的生魂会不会就在一旁看着,他怕她恼,总是隔了一片空气,虚虚地在其上方轻抚。
有人说他痴情,但很少,大多人都觉得荒唐。
尤其是许府的人,简直将他当作茶余饭后必不可少的谈资。许家大嫂是一边偷笑一边生气,她大概是力道没其他地方使,还特意来了一趟霍府,在瓜果堆前拉着许还琼的手骂霍钰:“你说你这位表哥可真是像他的爹,转了一大圈竟然还是败在女人手里。呵,连穷乡恶水里的破鞋都当宝贝,还上赶着给人当小厮,人家说不定还不愿领情呢。真是孬种!”
许还琼只是听着。她与她大嫂不一样,知道这些话只能说给自己听。
果然,那话不知怎么传了出去,许家大嫂先是连累自家相公被霍钰恶整了一通,后来自个儿也被公公以家法惩治了一通。
于是夜半更深,她跪在许家祠堂思过之时,索性连着许还琼一道骂了起来。
个个都是佛口蛇心,使起坏来哪个不比她厉害。
为了许家大嫂的事儿,许还琼难得找了一回霍钰。她一直扮演着一个宽厚的大娘子,新来的女使们若要讨好她,都爱用慈悲二字。
她担不起,不想担,但只能担。
这些都是姑姑以身试法亲自教她的。那时姑姑总是捋着她的头发,眼神羡慕极了:“不过我们还琼肯定是用不上的,钰儿待你定会一心一意”。
谁知姑侄殊途同归,哪怕她嫁的人是钰哥哥,还是得用上虚伪与算计,一分都不能少。
若是百年后能再见到姑姑,她想告诉姑姑,世上根本没有一心一意。
哦不,她在诉苦之前该先称呼许梓君一声——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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