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80

    空旷的空间里没有一丝人气, 连空气都像是被冰住的，森森发寒。

    大殿里空荡荡的，只有另一端, 高台仍在。高台上有龙椅，龙椅上, 坐着一个人。

    耸立的人形铜灯巨烛环绕，光明全在他的身后，他的脸落在阴影里，晦暗不明。

    在前带路的御前侍卫忽然脚下一顿, 停了下来。

    “你是谁？”他冷冷的问话响起，在大殿里飘飘荡荡传出了回音。

    “呼啦啦——”殿门外一阵脚步声响，无数全副武装的无脸兵士从四下里围涌过来，火光熊熊，瞬间, 把大殿外堵了个水泄不通。

    龙椅上的人动了动，身子往一边斜了斜，倚到了扶手上。

    这个姿势很不正经，让他看起来很没有皇室的威严。

    御前侍卫不再说话。

    下一刻, 夏东溪看到他横空跃起, “呼——”的一声, 带着衣袂破空声从他的头顶划过, 横穿身后巨大的门扇, 落到外面。

    “叮——”, 门外有武器相交声传进来。

    骷髅妹和李可都回过头去看。

    门外人影来去，白色的地面、白色的建筑、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兵士们空无一物的脸……

    一片白里，御前侍卫头顶的发色是最显眼的存在，那点黑冲天而起, 在白色建筑的背影下，像一只划破空际的大鸟，斜斜落上屋檐，脚尖轻点，几个起落，瞬间落在屋脊上。

    “箭，射箭——”小兵士中间响起高呼声。

    呼啦啦人群退后，一排弓箭手冲天举弓，“嗖嗖嗖”，无数箭矢破空。

    “现……现在是怎么回事？”骷髅妹压低了声音，问道。

    李可也是惊疑不定：“……内讧？”

    “不是吧……”

    骷髅妹话音未落，大殿的另一头忽然有一道声音传了过来：“呵——狗就是狗。”坐在龙椅上的那人状似很不耐烦，挥了挥手，喝道：“关门吧，关门吧，既然出去了，就别让那条狗再进来。”

    门扇推动的声音响起，殿外火把的红光被一点点关在外面，“咔”的一声，两片门扇彻底合拢后，便连外面的交手声也听不到了。

    大殿里忽然就寂寂起来。

    大门前骤然亮起又骤然消失的红光让四个玩家的眼

    睛都有一刹那的不适应。一片迷蒙里，他们所有人都看到龙椅上的那个人朝他们招了招手：“既然来了，就过来呀。”他的声音和他恰才的挥手一样，也是充满了不耐烦，“国师说，这件事必须要你们来做，那就快点来做掉吧。”

    【弹幕】哇靠！谁啊这是？说话怎么这么个腔调？

    【弹幕】不是老皇帝！老皇帝老归老，那天开宴全程都坐得笔挺挺的。

    【弹幕】废话，老皇帝会称呼自己身边的侍卫为“狗”啊？

    【弹幕】啊啊啊啊，我有一个猜想。看他坐的位置——龙椅，是龙椅啊！

    【弹幕】卧槽！卧槽！我想到一个可能！不会吧！老皇帝是不是已经挂了，现在坐在上面的……是那个皇子伴读？

    “陛下呢？”夏东溪忽然开口，他当先抬步往前走了过去。

    “他？”龙椅上的人神经质地笑起来，“他如果还在，我能坐在这儿？”

    弹幕里一片卧槽：

    【弹幕】还真的是他！

    夏东溪眉眼不动，镇定自若，继续往前走：“看来，是伴读大人了，就是不知道，国师在哪里？”

    “伴读大人”四个字触到了高座那位的逆鳞，他一下子阴沉下来，阴恻恻的目光盯着夏东溪许久，忽然又开始笑：“国师在准备东西，一会儿就到。”他的笑容依然虚假，就和那天夜宴上时一样，只是这一次，压抑和隐忍消失了，换上的是肆无忌惮。

    四个玩家停在高台前，站成一排。

    白玉台阶一路向上，龙椅在最高的高处，坐在上面的人天然就比其他人都高出一截，要仰视才能看到他的脸。

    那张脸是这个国度里最高阶层十个人共有的脸，可现在，如果十个人站在一起，能很分明地分辨出他——像这样满满的小人得志，在其他任何人的脸上都不曾出现过。

    “陛下去世，伴读大人一线哀思也没有，为人子的……是不是凉薄了些？”夏东溪依然是淡然的语气，问道。

    皇子伴读定定地看了夏东溪一眼，忽然大笑起来：“国师道，圣使胸有丘壑，看来倒不是虚言。就是……圣使们知道那么多，怎么就不能略微体谅一下我……啊，不，现在该称‘朕’了——朕！怎么就不能体谅一

    下朕的心情呢？”

    说到“心情”两个字，他的笑一下子收了，整张脸再次阴沉下来，眼睛里有点点复杂的情绪闪过：“你说我为人子？可我什么时候有过‘为人子’的待遇了？便是一声‘父皇’，我都不可以出口。哈，哈！活着的时候他做过父亲吗？现在死了，倒要我当个孝子了……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努力去做一个父亲了。”叶田田忽然开口。

    “有吗？哈！有吗？”皇子伴读冷笑。

    “有。”叶田田斩钉截铁，“他为你开了先例……”

    “你是说入宫读书？”皇子伴读截断道，“那是我原本就该有的！他做了什么，哈，做了什么！”

    “也许你不觉得，但他确实为你做了。他给了你和其他两位皇子一样的尊荣，他给了你和他们平起平坐的权利，他让你拥有比其他人都高的地位。”叶田田的声音越说越冷，“他还为了你，杀了自己的儿子！”

    这最后一句话石破天惊，骷髅妹和李可都惊到了。

    弹幕里也是一阵刷：

    【弹幕】东嫂什么意思？杀？杀哪个儿子了？

    皇子伴读微眯了眯眼：“他不是为我，他为的是他的江山。”

    “可他把他的江山给了你。”

    “那是因为他没有人可以给了！”皇子伴读忽然暴躁，“要不是他那两个儿子都死了，轮得到我？”

    “二皇子是怎么死的？”叶田田截口问道。

    “他——哈哈！”皇子伴读情绪忽上忽下很不稳定，这会子脸上的表情带上了几分纠结，像是既有些得意又有些愤怒，“他是蠢死的。”顿了顿，又“哈哈”起来：“他身边的人也都是蠢死的！你知道么？国师开始的时候根本就不看好我，他根本就不愿意帮我，是我和他说，不用你做太多的事，你算出来的签子我也不动，老头子要的时候，你就按你准备好的送上去，出了事没有人会找到你的头上……我只需要你帮一个小忙，你帮我把‘二’号的祭天签子也给涂红了，放在桌子上，只需要做这一件事就可以。”

    “然后，钦天监正就看到了这根竹签。”

    “是。那个蠢货和老二是知交，他知道了，就等于老二也知道了。”

    “然后，

    你又让大皇子去了观星楼？”

    “是。”皇子伴读吃吃地笑起来，“我和他说，我偷听到了老头子和国师的对话。‘我十人国泱泱近千年，未得佳客，得圣使前来是为祥兆，圣上若此时将太子昭告天下，可以为太子沾一沾这福缘。’——看，我还为此特地编了一堆话，我是不是编得很好？”

    “你和大皇子说，皇帝选中的太子是他。”

    “是啊。不但这样说，我还告诉他，国师同时还占卜了‘祭天’的人选——”说到这里，皇子伴读骤然停顿，嘴角忽然斜斜地扯起一条线，似笑非笑，“圣使们，可知道这‘祭天’是怎么回事？”

    “大皇子盗签是在我们抵达当日的早上，陛下出事是在这一日的晚上。陛下还没有出事，‘祭天’的占卜倒先做了，可见，根本就不是为了给陛下祈福用的。”

    “啪啪啪啪”，皇子伴读鼓掌。“圣使不愧是圣使。我也是到现在才知道，能坐到这个位置的啊——”他抬起手，重重地拍了两下龙椅，“都不是人。”

    “都不是人”四个字讲得阴寒入骨，骷髅妹被冻得抖了一抖。

    叶田田依然平静：“祭天之说虚无缥缈，拿生人血祭，若是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对国师而言，不是好事。所以，贵国的‘祭天’……不是那种祭天。”

    “啪啪啪啪”，皇子伴读又鼓掌：“不错！国师……呵，国师！说什么‘以生人血祭，或可延寿数一二，然有违天道，后患无穷，历来圣上均不屑为之。’其实，不过是些装神弄鬼的把戏！关键是后一句——”他阴阴地笑了一笑：“‘国小民安，仰仗的是朝局稳定。先圣智慧，圣上颁下‘传位’之签时，需同时传下‘祭天’之签，若其他皇子有二心，当以‘祭天’之名除之。’呵，呵！除之……怪不得这一代代的皇帝们都不爱生儿子，生多了还要杀，多麻烦啊！”

    “大皇子平时对自己很不自信？”叶田田问道。

    “这你也知道？”皇子伴读正视了叶田田一眼。

    “他既然相信了你的话，也就是相信了自己是未来的国君人选，未来国君想保一个人，大可以走正途，实在是没必要偷偷摸摸的。他会这样做，只有一个

    可能，他觉得自己现在出口的话，左右不了你们国君的想法。”

    “老头子一向更喜欢的是老二。”皇子伴读嗤道，“老大从不觉得自己能当太子，其实在去观星楼之前，我觉得他还没有尽信，跑到那儿，乍一眼看到根‘二’号的祭天签子，他脑子里唯一能想到的就只可能是‘父皇觉得二弟对我是威胁，所以为我做的这个决定’。哈，这样的事情，他怎么可能当面去找老头子说，能想到的办法也就只有那一个了。”

    “所以……大皇子是为了这个走了一趟观星楼。可二皇子呢？他得到消息后，并没有因此离开的念头。”

    “他是没有。”皇子伴读冷笑，“他这个人，是那种老头子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敢问一声‘为什么’的，可一旦那个‘为什么’是他能接受的，他又是会叫一声‘谨遵圣命’，然后引颈受戮的。要不是这样，老头子怎么会挑中他去当继位人。”

    “二皇子知道‘祭天’签的意义？”对话一来一去，骷髅妹听得入神，忍不住插口问了一句。

    皇子伴读轻飘飘看她一眼，目光中带着不屑：“他们两个，到底是从小长在宫中的，多多少少有些听闻。他们和我不一样……”说到“不一样”，他的目光落在虚无里停顿了一下，不过很快又高兴起来：“但是可惜了，老二有个很大的缺点……”他悠悠叹道：“他重情。”

    “他可以接受自己为了这个国家的安定被牺牲掉，却不能接受自己的这个牺牲是被别人设计的。”叶田田轻轻叹了一声。

    “哈哈哈！和你说话有意思，真有意思——每次都能说到我心坎上去！”皇子伴读大笑，“是，他知道了‘祭天’签子的事情之后，和他那个跟屁虫在御花园里大吵了一架，口口声声地死活不肯走。可当我安排的人去告诉他，会是这个结果是因为老大偷偷换了签子后……啧啧，真是可惜了，我看不到他的脸色，想来一定很好看，哈哈，很好看。”

    “你让人在宫门口撞翻大皇子，故意让他的竹签掉出来，就是为了给你的说辞提供证据？”

    “哈！这竹签子折不断弄不坏，烧都烧不着，老大拿了，肯定是只能带在身上的。”皇

    子伴读笑，“我原本还算着时间，想让人拦着点钦天监正呢，没想到他被国师绊住了，等他通知到老二的时候，老大已经露了底，时间上就是那么巧，刚刚好！要知道，老二可不像老大，做事情要谨慎得多，细节上稍微出入一些，他就能看出端倪。”

    “也许，并不是刚刚好……”叶田田叹了一声，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她顺着皇子伴读的话，继续往下，“二皇子得到了大皇子身上有不该有的签条的确实证据。可他不想揭穿他。”

    “对，他想法比较多。这根签子是怎么会落到大皇子手里的？国师在中间扮演了什么角色？一直传闻‘传位’签只是走个过场，怎么大皇子换了签子，老头子那边一点反应也没有？是还没有发现还是老头子心里头有别的想法？再往前想一步，如果他揭穿这件事，老大会怎么样？老大既然去换签子，他就应该是原本的继位人选，如果没有这个事情，他是可以去想办法保住老大的，可偏偏这样的事情出了，他一旦出面，需要做的就是拨乱反正，可这样的事情一旦水落石出，他就没有立场再去保老大了。哈哈，哈哈！聪明人有时候想太多，会把自己给绕晕掉。”

    “两位皇子平日里感情很好，他不忍大皇子落到这样的境地。”

    “是。一个皇位么，和兄弟比起来，自然不算什么。”皇子伴读语带讥刺，“老二很聪明，自然也往前想到了更深远的地方，万一老头子自己发现了呢？也许还不用他做什么，老头子就会把老大给料理了。”

    “除非……”叶田田又轻轻叹息了一声，“这个地方只剩下一个皇子。”

    “说得老二全都是为了兄弟一样！”皇子伴读眼睛眯起来，不悦道，“我不信他就没有为自己考虑过……一堆可能里，也有可能他就真的是要被送去‘祭天’的那个，不走，等着留下来被挖心吗？”

    叶田田没有和他争论，只淡淡道：“所以，钦天监正留书里，会在两根祭天签子上划线标注。他想告诉别人，这是二皇子心中所思，他知道了大皇子换签的事，他是因此而走，不是背国潜逃。可惜了……”她轻轻叹一声，换过话题：“我只奇怪，

    陛下那天看起来很严重，二皇子为什么会选择连夜离开？”

    “老头子又不是病。”皇子伴读“嘿嘿”笑道，“想让他看起来好好的时候，他就可以像个没事人。我候着时间拖了老二一起去看他，落在老二眼里，自然没什么大事。不过老头子人老了，摔一下吐两口血，就叨叨着要为后事做准备了。两个人闹了个不欢而散。哈哈，刚好，都不用我再提醒老二。”

    “二皇子夜走边境，被大将军诛杀，陛下一定盛怒。”

    “何止是盛怒！老二这一死，死得不光彩，都不能收入皇陵。老头子抖抖索索地拿着那根‘传位’的签子，非要大将军带过去和老二葬在一起。哈哈，哈哈，他是不知道啊……老二连副棺材都没有，这签子啊做过处理，千秋万代都不会坏，可惜啊，到那个时候，身边的那个，早成了白骨罗！哈哈，哈哈！”皇子伴读笑了两声，继续道，“后来他就开始叫人查，查出来老大偷了签子的事情，又查出来有人告密二皇子……老头子自然是知道自己手里头的签子是没有被换过的，只不过啊，人老了、病着、又死了个最心爱的儿子，脑子总是没有平时好的，我只在边上引了两句，他就想到‘这是老大设计的连环计’上面去了。哈哈，哈哈！”

    “品行不端，谋害兄弟。这样的人，自然不能再当储君。所以，现下，能继承大统的，便只有你了。”

    皇子伴读眯起了眼，有些得意：“看，话儿转回来了吧？你也承认，他把江山给我，是因为他没有人可以给了。呵——”拖长了的一声“呵”后，他又眉目阴沉下来：“也就那两个好儿子死了，他才会想到我！”

    叶田田缓缓摇头：“你可有想过，他其实还有一个选择。”她的声音也冷下来，森森然地像是把空气也给带得低了几度。

    “选择？他还有什么好选的？”皇子伴读愕然。

    “他可以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他可以杀掉所有知情的人，他可以让这件事彻底埋入黄土，当大皇子的恶行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时，他将来依然可以是一个完美的君主。”

    叶田田抬起眼，眼眸中也满含森冷寒气：“这个‘知情的人’……也包括你。他在你和大皇子之间，选择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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