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暑假来临前的最后一个星期, 季桃按照季恒所说，搭上林黎青的车，去机场接机。

    在机场大厅看到熟悉的几道人影, 季桃笑笑，冲过去先抱起了最稚嫩的那个身影。

    “胜胜有没有想姐姐？”

    小男孩眨巴着眼睛, 同样抱住季桃，在她的脸上啵唧亲了一口，留下明显的口水印记。

    他憨憨笑着，眼睛鼻子都皱了起来, 奶声奶气说：“想……”

    “真乖！”季桃同样吧唧一口，亲在他的脸颊。

    有人看到这幕，难免会不耐烦。

    在盛夏还穿着西装的儒雅男人, 眉眼间糅杂了一些不耐, 他从季桃手中接过季胜，平淡地说：“好了，别耽误时间了，出去吧。”

    “好的，爸爸。”季桃乖巧应声。

    在走出机场大厅时, 季桃不可避免地听到了一些声音。

    “这是一家人吧？看着真幸福啊……”

    “看那个姐姐，还有弟弟, 都长得好可爱啊，啊啊啊……”

    “但是，虽然可爱，两个人一点都不像啊……奇怪。”

    ……

    诸如此类的话不绝于耳, 季桃笑笑，面色从容。

    回到季家老宅后，时针指针正指向下午六点, 到了晚饭该上场的时间。

    在修建得辉煌漂亮，内里装修复古的老宅，季桃笑容明媚，面上不出破绽。

    精致的菜色端上餐桌，坐在主位的男人皱眉，没有率先去碰刀叉，而是冷淡至极出声：“不用再装了。”

    季桃一愣。

    “我都知道了，”季恒继续说，“关于，你在林叔叔的授意下，伪装成还有记忆的事。”

    季桃更愣，不知所措地，望向一旁站着的林黎青。

    季恒放缓了语调，又带上温柔说：“这么久以来，委屈你了。”

    “爸爸……”季桃不敢置信地，怔了下，接着说，“我不委屈的。”

    “我说了，不用在我面前伪装，”男人很直白道，“没有记忆就是没有记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不用勉强自己，在被拆穿之后，还要迎合别人。”

    他的话语铿锵，掷地有声。

    “我说过。”

    “你是我们季家的女儿，同样是我，季恒的孩子！”

    季桃怔着，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男人见状叹了口气，不再说话，抬抬下巴示意：“吃饭吧。”

    一旁的优雅女人也放下给孩子系口水兜的工作，忙出来打圆场。

    “是啊，桃桃，不用在爸爸妈妈面前委屈的，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说，有什么想法也要坦诚，听你爸爸的，不用迎合任何人。”

    季桃很久之后才反应过来，小声应道：“谢谢妈妈，谢谢爸爸。”

    “果然是失忆了，说话都那么客气，”女人笑笑，“你知道你爸之前给你打电话，为什么生气吗？就是因为你这样，以后真的得改了。”

    “好…”季桃更小声地应声，点了点头。

    “以后不要再去外面乱晃。”

    男人拿起刀叉，将鲜美多汁的牛排送入嘴中，咀嚼过后，慢条斯理抹干净了嘴，再出声道。

    “还有最近，记得配合林愿那孩子的工作，在他帮助下慢慢恢复记忆。”

    季桃又是一愣。

    林黎青在一旁笑着解释：“小姐，这是因为阿愿从小和你一起到大，他最了解你，所以能快速有效地帮助你恢复记忆。”

    言辞间，好像她跟林愿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是的，”季恒附和，“以后对那孩子好点，人家老实，别老想着欺负人家。”

    “好……”季桃低头，数不清今天到底是第几次，乖乖应声。

    饭后，季桃躲在自己曾经的房间里，偷偷给林愿发着信息。

    小小桃：【我爸让我配合你，帮助我恢复记忆呢。】

    【是啊。】林愿很快解释。

    原来，是在他的要求下，林黎青没把他伪装成她男朋友的事说出。

    在现在的季恒方如兰两人眼中，她还是那个娇纵的，对林愿很差，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小姐。

    尽管失了忆。

    老宅的建筑偏古堡式，在市中心的一大片绿林里，属于季家自己的土地。

    占地面积宽广，广到不可预计的范围。

    季桃走出房间，在季恒和方如兰的要求下，陪他们散步。

    晚风吹过，看上去算是年轻的夫妻两推着天蓝色的儿童小推车。

    男人英俊，女人漂亮，他们浑身都散发出一种优雅得体的气息。

    坐在推车上的小男孩很高兴，不时扑腾双脚，挥舞双手，朝着她边乐呵呵笑边喊：“姐姐！快来推我啊！”

    “好，”季桃笑笑，朝他们过去，“来了！”

    女孩从夫妻两手中接过推车，推着弟弟，画面安静美好又分外和谐。

    季恒见了，不免心软。

    他在女孩绕圈经过时喊道：“桃桃……”

    “啊，爸爸。”季桃回头。

    “其实，你瞒着我们也好，”季恒说，“林管家这事做得聪明，如果不是瞒着，爸爸在国外的项目本来就紧迫，还要分心，这样就不能把工作做到完美了。”

    季桃笑笑：“好的，爸爸。”

    “看着跟个机器人似的，”季恒又不免皱眉，“你这孩子，怎么都不活泼了？”

    林黎青还没走，守在一旁看着他们，等到季恒开口再一次夸他办事利落妥帖，不免替季桃说起话。

    “其实也没什么，主要是小姐本来就很乖，不让人操心。”

    季恒平静，不置可否。

    随后，他问起了季桃的成绩。

    季桃放下手中的推车，冲回房间里拿起林黎青帮她送到房里的书包，打开，掏出了最近的几张试卷。

    又很快地冲出去。

    “爸爸……”女孩的小脸满是委屈，“我脑子可能天生就笨，每次，都考不好。”

    难得出现了一丝别样的情感。

    季恒也不在意，只当是失了忆，到现在，生疏的模样才有所改变，试探着和他亲近撒娇。

    他从女孩手中接过试卷，看了看，眉头从一开始的放松，到了皱起。

    “这张试卷的成绩还不错，是怎么回事？”

    “这一张，大概是期中考时候的，”林黎青在一旁解释，“因为小姐刚失忆，脑子里没有想别的，只想着学习，所以就发挥得比较好。”

    季恒沉吟。

    林黎青又说：“但是小姐现在，有点可惜，没有保持住那一次的水平。”

    “是啊，”季桃在一旁更委屈，“爸爸，我没有再上过百名榜了。”

    良久过后，男人放下手中的试卷，叹了口气。

    “我同样知道了。”

    “什么？”季桃一愣。

    他说：“关于你，作弊的事情。”

    如同有一道晴天霹雳，直接砸在季桃的头上，久久，都不能回神。

    像是没听清，季桃重复问了一遍：“爸爸，你说什么？”

    季恒没有再提起这个敏感的字眼，只说：“你失忆后脑子里没有多想，做出这样的事，也可以理解。”

    “只是，”他强调，“不要为了讨爸爸妈妈的欢心，就做出这样有辱家风的事，要是让你爷爷知道，他心里该有多失望？”

    “我…”季桃嗫嚅着，简简单单的一个没有，却说不出口。

    不知不觉间，她低下了头。

    “抬起头来！”

    男人像从前说过的无数次那样，威严地说。

    “你是我们季家的女儿，是我们季家的孩子，应该在所有人的面前骄傲，在所有人的面前都有底气！”

    “之后改正，不要再犯就好，现在这样，是想让别人看你的笑话吗？”

    “没有…”季桃抬手擦了一下眼角，“我没有。”

    男人听不懂她的话，大概以为她的意思是没有想让别人看她的笑话，更威严地说：“没有就没有，给我挺起腰杆来！”

    女孩挺直了腰杆，乌黑的眼睛里，蓄着晶莹的泪。

    她再一次倔强地说道：“爸爸，我没有……”

    是真的，没有。

    她没有作弊。

    从来没想过，做任何弊。

    她当然，也不需要作弊。

    每回到了考试时间刻意不看所有书的人，刻意将自己的铅笔弄断墨水弄洒的人，怎么会在一次小小的期中考中作弊？

    这个世上，有人会相信吗？

    男人沉默地注视着她，没有说话。

    他将卷子交到林黎青手中，脸上出现倦累的神色。

    “爸爸，我知道了，”季桃又擦了一下眼角，轻轻说，“我以后，不会再犯的。”

    “真的真的，不会再犯的……”

    她哭起来的模样可怜，男人看了不免心软，安慰道：“别哭了，桃桃，爸爸也不是在责怪你。”

    “爸爸只是希望，你能够做一个正直的人，坦坦荡荡的人。”

    “哪怕成绩差一点，都没有关系。”

    “爸爸妈妈，不会介意。”

    “好，”季桃说着，笑了一下，眼里还是有泪花闪动，“我知道了，爸爸。”

    “嗯，”季恒淡淡应声，“还有，以后那个什么孤儿院的资助，就不用去了，停了吧，不要再有接触。”

    季桃一愣，对上他的视线。

    他说：“你要是觉得那些孩子可怜，爸爸会看着办，让你林叔叔多关注关注这方面的。”

    “好……”

    季桃染着泪光，轻声说了一句。

    从季家老宅出来，回到自己小别墅的时候，季桃看见了等候在栅栏外的少年。

    他穿着一身方便的服装，卫衣，运动裤，看着很轻松，就是有点热。

    看见她，他勾唇笑了下，一脸意气风发的好看模样。

    林黎青在身后低声安慰，劝她：“去吧，小姐，季总说的那些话，也是为了你好，不用放在心上的。”

    季桃点点头：“我知道的，谢谢叔叔。”

    “嗯呢，”林黎青笑着，“让那小子，多带你恢复恢复记忆，我们几个人之间的秘密，我会保守好的。”

    指的，当然是她和林愿“谈恋爱”的事。

    除了林黎青，林愿，还有她自己之外。

    这件事情，也就只有照顾她的阿姨李瑜，司机，这两个人知道了。

    平常的季桃，最常接触的人，只有这么几个而已。

    从十三岁后，方如兰偶然被检测出还能怀孕，季胜出生，她就从漂亮大方的老宅，搬到了这个表面借口是说，离她中学很近的小别墅。

    孤孤单单，除了她之外，还有林愿，林黎青，李阿姨，司机叔叔。

    这就是她的全世界。

    但最可笑的是，偏偏头上，还冠着季家大小姐的名头。

    男人和女人，还有他们的孩子，用着最好听的话，最伪善的面孔，对她做着，像真正的家人一般会做的事。

    譬如，他们喜欢季桃，高高在上，在所有人的面前，都骄傲到不可一世。

    不用顾及任何人，不用给任何人好的脸色。

    他们给她季家大小姐的名头，给她大小姐一般的吃穿用度，给了她季桃这个名字。

    但除了这些，还剩下……什么呢？

    季桃仔细想了想，好像没有。

    一点点，都没有。

    路灯下，她朝林愿走了过去，泛红的眼眶，早就已经恢复了正常。

    看不出任何异状。

    她弯着唇，把自己扎进他怀里，轻声念叨：“男朋友……我好想你。”

    林愿的眼睫几不可察垂了一下。

    他望向怀中人，缓慢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肩。

    “你怎么穿得这么多，也不嫌热……”季桃摸着他的身上，嘴里嘟囔。

    “还有，”她又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肚子这里，怎么鼓鼓的，是不是瞒着我，偷偷吃了什么好东西？”

    林愿没有应声。

    时间停滞了很久之后，直到林黎青的车都驶离，清润的嗓音在头顶上方响起。

    “桃桃……”

    “嗯……”

    “在呢。”她轻轻应。

    “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了？”林愿同样很轻地问。

    “没有……”季桃摇晃着脑袋，“真的没有。”

    林愿的眼睫又垂了下，将身前的人推开。

    “那我们现在，去看老院长，好不好？”

    女孩一愣。

    林愿接着说：“忘记了吗？我答应过你的。”

    “没忘，”季桃轻轻地笑起来，随后说，“但我今天，不想去了。”

    林愿有那么一瞬的怔愣。

    “还有以后，也不想去了。”季桃越笑越开心。

    “反正就算我不资助，还会有其他人，他们都会资助的，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对吗？”

    时间静止，林愿喉咙滚动，轻微地说。

    “对。”

    “那你呢？你今天来干什么？”季桃看看他的周身，好奇问道，“依我看，男朋友你应该不是为了和我去看老院长，才来的吧？”

    是不是看到她不开心了。

    所以才提出的想法呢？

    “是。”林愿很坦诚，勾起了唇角。

    他握住季桃的手，慢慢探向自己身前的口袋，边动作边笑，声音里，勾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戏谑。

    “吃糖吗？”

    季桃定睛一看，果然是糖。

    是，棒棒糖！

    少年的卫衣口袋，怪不得鼓鼓囊囊，原来藏着，她曾经最喜欢的牛奶味道的棒棒糖。

    和从路游月的手中，抢过来的那一种，如出一辙。

    她的手摸向那支棒棒糖，嘴里嘟囔：“怎么就买一支？你也太小气了！一支怎么够我——”

    猝然间，季桃的话停下。

    她看见棒棒糖的后方，还跟着棒棒糖。

    很多很多的棒棒糖，被她的手一扯。

    越扯，越多。

    季桃使劲往外拉，足足扯到尾，低头，数了一数。

    有好多。

    十几只，足够她吃到嘴巴都染上甜甜的味道。

    “喜欢吗？”林愿低头，笑着问她。

    “嗯……”女孩的声音闷闷的，听着偏偏笑意十足，像是收获了巨大的宝藏一样，“喜欢。”

    但林愿却看见，一滴猝不及防的泪，砸落在地上。

    他伸手，抬起女孩的下巴。

    看到她抿着嘴，乌黑有神的眼睛里，泪花蓄满泛红的眼眶，像是每一滴，都要迫不及待流下。

    “喜欢……”她紧紧握着手里的棒棒糖，不愿松开。

    她上前一步，抱住了他的腰。

    抬头，边笑，又边哭着。

    吸着鼻子，话里带着鼻音，又弯着嘴角，眼睛如同两弯月牙一样。

    她看着他，笑着，轻不可闻地说。

    “真的真的，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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