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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他又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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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芒种之后,天气就越发的不讲道理,即使温柔如江南,午后的日头也像蘸过辣椒水似的,带着灼人的热度。

    太夜池边,白鸥找了个树荫歇下。

    农历书中有云:“斗指巳为芒种,此时可种有芒之谷,过此即失效,故名芒种也。”

    大抵也应了民间的那句谚语——芒种不种,再种无用。

    白鸥明白,芒种之后,江南春耕的诸事已了,李遇回宫后最担忧的事情总算是有了着落,可白鸥自己的心事却越来越重。

    皇帝免了白鸥每日早朝,说是将军浴血鏖战,身上有伤,只有白鸥心里明白,李遇大抵是不愿用案牍累其心神,但即使是顶着这样的日头,他也每日也要出来走走——

    李遇的后宫没有女人,他的行动并不受限,但偌大的皇宫还是好像一个精致的牢笼,洁白的鸥鸟染了血,就快要被关成了金丝雀。

    但这还不是最让他烦心的。

    他默默看着面前一池菡萏逐热浪——

    盛夏将至,这一年,就又过去了大半;他被禁锢在皇宫四角的天地间出演“岁月静好”,只怕待城那头,赵宏胤却不会歇着。

    今年一过,李遇就该及冠了;他的小美人儿终于要长大了,再也没有人能阻止皇帝亲政——

    可那也是史书上殇宁亡国的日子。

    此花此叶常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

    像是有倒计时在催促着,他变得格外敏感。

    李遇最近下朝的时辰越来越晚,今日连午膳都没有回宫与他同用,只让小姚传了话,说是周哲翎病重,已经不能上朝,皇帝就格外忙些。

    若是在往常,或许白鸥会信,可芒种都过了,李遇到底在忙什么?

    “白大人——”

    白鸥正望着一池荷叶出神,身后传来了小姚的声音。

    “奴才可找着您了。”

    白鸥翻身跃下枝头,“皇帝下朝了?”

    “是。”小姚恭敬道:“陛下心情不大好,午膳也没用,刚还把传膳的内侍轰了出来,奴才只能来寻您。”

    白鸥向来在宫里待不住,李遇也是知道的,要搁在从前,小皇帝下朝要是找不见他,会亲自出来寻,垫着脚尖从背后悄悄捂住白鸥的眼睛。

    李遇七岁登基,隐忍至今,从来不是一个会乱发脾气的人。

    白鸥今日是等不来皇帝回寝宫同自己一道午膳才出来溜达了一小会,李遇这是在冲谁发脾气?

    “可是朝中出了什么事儿?”他已经转身同小姚回宫,迈步间小声问道。

    小姚依礼跟在白鸥身后,见白鸥回身询问,只是微微欠身,并未答话。

    此前李遇肃清身边周哲翎的眼线,那个新上任不久的御前内侍总管自是没有留下,小姚虽未升任,但所有的场合已经都是他陪着皇帝出席,眼下前朝的事,他不可能不知道。

    他不说,便是不敢说。

    白鸥警觉,这事只怕不小。

    他一把推开寝殿大门,便瞧见李遇脸色阴沉地坐在书案前,满目不耐地揉碎面前的宣纸,挥手扔在了地上。

    小姚立刻识趣地带着众人退下,轻轻合上殿门。

    李遇抬眼瞧见门边的白鸥,静静地起身走到白鸥面前,乖巧地将自己塞进白鸥怀里,收敛了方才的怒气与不耐,只是一直安安静静地,不肯言语。

    “周哲翎都不上朝了——”白鸥抬手将人搂了,柔声道:“谁还敢惹我的小美人儿不痛快?”

    周哲翎是有些日子没有垂帘听政了,但世家党羽不死。

    这些日子忙完了江南春种,他们得空又打上了白鸥的主意——

    多人联名上疏,指白鸥于待城一战大胜,彪炳千秋,皇帝迟迟没有封赏,只是接进广明宫养伤,于理不合。

    众臣请愿,晋羽林军神武大将军为一品柱国大将军,封定北王;依殇宁祖制,由皇帝赐婚世家贵女,定北王立妃开府,以安社稷。

    折子上口口声声皆是殇宁祖制,岂会有人不知,殇宁,甚至是殇宁前身、绵延数百年的大宁王朝,都从未有过异姓封王的先例。

    “捧杀?”白鸥笑道,“小事儿,遇儿不理他们就好。”

    李遇七岁登基,区区捧杀他又如何会看不透,大臣们的折子一波波递上来,都被他一力弹压,只是今日的联名上疏之时——

    “遇儿在陈表后的名单里,瞧见了陈阁老的名字。”他轻声道:“是他老人家的亲笔。”

    赐婚立妃,开府别居。

    虽然李遇之前已经遣走了周哲翎的全部眼线,但白鸥知道,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连陈琸都掺和进来了,只怕前朝后宫,关于他和李遇之间狎昵的传言定不会少。

    皇帝马上及冠,尚不肯立后选妃,宫里却藏着个男人;事关李氏血脉,皇家颜面,江山社稷,无怪陈琸愿意同他向来瞧不上的世家联手。

    世家盼着白鸥登高跌重,陈琸指望皇帝开枝散叶——

    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陈阁老一辈子方正持重,老来的声名全被我这个便宜儿子耽误了,这是想赶我走呢。”白鸥一把将李遇打横抱起,走进里间,轻轻放落榻边,他撑在李遇身前,看着李遇的眼睛,“遇儿怕吗?”

    “怕。”李遇也抬起湿润的眸子望着白鸥,“遇儿怕你走,怕极了。”

    “现在呢?”白鸥空出一只手,拉起李遇搭在身侧的腕子,和他十指相扣,“还怕吗?”

    李遇抬脸对白鸥笑笑,紧紧地反握住白鸥的手,“不怕了。”

    他揽着白鸥的脖子,让白鸥趴在了他的胸口,就像他每晚都睡在白鸥怀里一样——

    这是一个极具保护欲的动作。

    白鸥哥哥,你这么好,遇儿真的什么都不怕了。

    哪怕前朝阴谋迭起,哪怕身边众叛亲离,哪怕身后万世骂名,哪怕……

    北胤再犯殇宁边境。

    上次待城大胜背后藏着白鸥多少心血,朝中无几人知晓究竟,就连李遇,白鸥也瞒了大半。

    他知道小皇帝心思重,有什么都爱往身上揽的毛病,他不想李遇知晓实情后,总在心里觉得亏欠了自己。

    可偏是如此,待城一场大胜看来不费吹灰之力,他们根本不知道,那原本也只是北胤的一场试探。

    殇宁需要一场大胜的鼓舞,可朝中鬼神已经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他们做着天/朝大国的春秋大梦,觉得北胤只不过徒有其表,对此次来犯毫不上心。

    白鸥还不知道,真正恼着李遇的,便是此事。

    他还不知道,他一直担忧的,史书上北胤对殇宁发动的第二场战争,正要拉开帷幕。

    李遇当初敢光明正大地八抬大轿直接把白鸥接近广明宫,世人眼光,史书工笔,他早就已经不在乎了。

    白鸥已经不止是他的恋人,也是石台前与他盟誓的伴侣,他还不至于对他们之间的感情那么没有信心,以为几句闲言碎语就能让白鸥轻易地离他而去——

    不爱才需要诸多借口,深爱向来有迹可循。

    只是……

    战争一旦打响,他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拦住他的大将军奔赴前线。

    因为此次北胤犯境,地点仍是待城。

    白鸥为了护他江山,断然是责无旁贷;而他要护白鸥周全,也一定会不遗余力。

    且不论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他禁不住他的白鸥哥哥再跳一次悬崖,单单只说待城一捷,朝中已是无数双眼睛盯着白鸥。

    若是白鸥再次挂帅出征,胜,则是众怒难犯;败,则是万劫不复。

    他答应过白鸥不再撒谎,可这一次,只能食言;终于还是用陈琸的事儿,将战事相关的东西遮掩了过去。

    *****

    不几日,皇帝派内侍,挨个传口谕,斥责上疏封王的大臣,朝野之内炸开了锅。

    “陛下。”小姚在李遇下朝回宫的路上,挑了个无人的档口,担忧道:“奴才知道您放不下白大人,可大人们上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您拖着不理这么久,不也过了,此次为何……”

    “为何如此暴躁,沉不住气?”李遇接过小姚不敢出口的话,“朕折腾了这么久,太皇太后也不露面,不做得过一些,如何能探到虚实?”

    当日白鸥伤重,他能求得张太医做两分医案瞒天过海,现在周哲翎说是病重,到底什么病,到底多重,若是想瞒,定然滴水不漏。

    他十几年伏低做小和周哲翎演戏,焉知道周哲翎眼下所谓的“病重”,是否照着自己这些年的样子依葫芦画瓢。

    退一万步说,就算不为了他和身边的人这十几年受过的苦,不为了死去的翠珠,也不为了江山社稷;单说一日不能剪除外戚干政,早日亲政,手握权柄,他和白鸥就一日不得清净。

    比起算计他这个还有利用价值的皇帝,白鸥更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他不得不步步为营。

    且不说这个中有些李遇的私心难以道明,就算和盘托出,帝王心术、权谋制衡就不是小姚能全然明白的东西。

    李遇挑拣着说了个大概,二人便已行至广明宫门前,远远便瞧见周哲翎身边亲信的老嬷嬷等在门口。

    “这……”小姚紧张道:“太皇太后来了?”

    “慌什么?”李遇勾唇冷笑,“还不快去迎一迎周家三小姐。”

    周哲翎历经三朝,看尽更迭,论智谋心术,李遇自问未必能全胜,但有一点,他不会输。

    这个女人这一生夺权之路顺风顺水,直到今天手握权柄,无往不利,在他李遇之前,就没有吃过什么亏;而反观自己这不到二十年的生命里,却一直都在忍耐——

    终于他没有算错,周哲翎比他更早沉不住气。

    若是周哲翎的病多少有跟他演戏的成分,那今日也一定会演全套,就算真要见他,也会传他去延年殿,不会亲自出现。

    广明宫中的,一定是被周哲翎木偶一样操控的周慕云。

    让小姚去确定过白鸥不在宫中后,他才推开了广明宫正殿的大门。

    周慕云起身行礼,“见过陛下。”

    “周三小姐有礼了,赐座——”李遇抬手免了周慕云礼数,主位落座,“皇祖母他老人家的身子可好些了?”

    “总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姑母他年纪大了,太医也说只能细细将养着。”周慕云坐下后对答得体。

    “前朝事忙,没有皇祖母坐镇,朕时常心余力绌,一直抽不开身。”李遇也不咸不淡地寒暄着,“这些日子,倒是有累三小姐了。”

    “慕云至小长在姑母膝下,尽些孝心本也应当应分,再者姑母也只是老人家的病,养着就好,慕云不曾出多少力。”周慕云说着微微颔首,“只是……”

    李遇闻言微哂。

    他不可能单纯到以为周慕云真的只是来同自己寒暄叙旧,他耐着性子,等的就是这个“只是”。

    “三小姐但说无妨。”

    “姑母病势沉重,太医也是束手无策,人上了年纪难免病痛,太医只能吩咐静养,只是……”周慕云缓缓道:“姑母病中仍是忧思,太医多番苦劝不利康复,可是他老人家到底还是操心陛下。”

    “那是朕的不孝了。”李遇眸色不变,也是不想再装下去了,“只是不知,朕究竟何事处置不妥,扰了皇祖母静养?”

    “这……”周慕云踟蹰良久才道:“姑母她老人家忧心皇嗣。”

    宫中近来闲话不少,尤其是李遇一番斥责群臣,大动干戈,周哲翎当真是坐不住了。

    周慕云此番前来催促皇帝婚事,可殇宁全境谁人不知,她就是钦定的皇后,只差没有大婚典仪,拿到风印罢了——

    如此一来,倒像是她在催着李遇娶自己过门。

    她是浑身礼教约束大的姑娘,这样的话如何说得出口。

    可周哲翎也确确实实是病着。

    这么多年,周慕云也习惯了,但凡是周哲翎开口,她从来不懂何为拒绝;眼下,这也是她能想到最委婉的说辞了。

    说来,她至小在宫中长大,虽年长李遇两岁,倒也算是青梅竹马,她打小便知道这个男人是她未来的夫君。

    最讽刺的是,即便如此,却没有生出丝毫男女私情。

    礼数教化在侧,她单知道,这个男人她要敬之,重之。

    却没有人教过她爱。

    一直到那天,延年殿前,她亲耳听见李遇脱口而出那三个字——

    “心上人。”

    周哲翎当时或许并未放在心上,但她却亲眼看见她所谓的未来夫君,眸中柔情满溢。

    就算与李遇自幼相识,那仍是她第一次看见那样的皇帝。

    也是她第一次隐约瞧见了那个叫“爱”的东西。

    现在,让她如何再求这样一个人娶了自己?

    其实,她与李遇都不过是周哲翎握在手中玩弄权术的棋子,只是李遇已经挣扎脱困,她却好似要一辈子身陷囹圄。

    李遇敢说一句“不娶”,她却不敢言一声“不嫁”。

    “三小姐回罢。”

    周慕云思绪飘远,被李遇一句话拉回——

    “朕,不会立后了。”

    “朕明年弱冠,正当盛年,不必计较国本,若皇祖母实在忧心,朕会去旁支过继,让她老人家放心。”

    “陛下……”

    周慕云受诗书教化,是比着皇后的标准长的,向来沉静,眼下却也不禁花容失色。

    李遇的话说得够直白了。

    他不止不会娶周慕云,也不会娶任何女子过门,甚至连后嗣都没在计划。

    那日延年殿前,周慕云没有听到周哲翎之前的话,单单以为皇帝大抵有了别的心上人,却不知道究竟是谁;只是,现在皇帝连自己的心上人也不准备要了吗?

    难道宫里那些关于皇帝的不堪入耳的传言……

    是真的?

    看着周慕云吃惊的表情,李遇不介意把话说得再直白些;他筹谋这些时日,等的就是这一刻。

    “周三小姐可知道——”他压低声音,“古人‘断袖’何意?”

    “哀帝与董贤虽皆为男子,却时常同塌而眠;哀帝欲起身,贤眠枕其袖,哀帝不忍惊动,遂挥刀断袖。”

    他说着倾身向前。

    “你们不是都忌惮白鸥,忌他功高震主,惮他拥兵自立,所以要朕以高位厚待之;现在朕愿仿哀帝一片深情,用身子将人留住,你们可满意了?”

    看着周慕云瞳孔中的震颤,他缓缓起身,满意地拂袖而去。

    他并不恨周慕云,甚至对这个女人有两分同情,同情她与自己一样,出身起便没得选择、任人摆布的命运。

    但愈是如此,他愈是要狠。

    好好的姑娘,嫁给谁不能夫妻和睦,儿孙绕膝,为何要同他做一对注定无爱无眠的假夫妻,老死在这暗无天日的深宫里。

    作者有话要说:小皇帝做得一切都有深意,容我慢慢道来~6点钟二更,(*  ̄3)(ε ̄ *)

    此花此叶常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 出自《赠荷花》【作者】李商隐·唐

    菡萏(han dan):古人称未开的荷花为菡萏,即花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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