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脉脉
秋净日晖晖, 间行风满衣。
行宫里,兰庭才喝完药,薛珩偷得半日闲来看她,抚在她肩上的手指, 感触到伤疤的痕迹, 稍微顿了顿:“可还疼吗?”
“倒也不疼了, 医官不是说了,不算太严重, 养养就好了。”兰庭眉头微动, 抬手抚了抚肩上包扎好的位置。
她又蹭了蹭脸颊,故作玩笑道:“我的皮肤不如旁的姑娘白皙,也没有多年养尊处优的光洁细腻,现在, 又添了一道伤, 怕是更不好看了。”
薛珩倒是认真起来:“若不然, 回去了,我去让人请了太医来问问,可有祛除疤痕的灵药。”
“哪有如此的灵丹妙药, 你还是不要多想了。”兰庭反倒坐在床上, 兀自笑得欢快, 觉得他怎么这么天真,若是真能够祛除旧伤,陛下定然早已赏给了他们这些功臣了。
薛珩替她拢了拢外衣:“到底是受我连累,否则,也不会这样。”
兰庭沐浴着秋日的暖阳,反而为他开解道:“你说这是受你之累,虽然我不这么想, 但是,日后你看见了,就会记得今时种种,对我念念不忘,就当做铭章罢。”
有的人,是一记掌掴断了所有情分,有的人,纵你为他受累一剑,也只道值得铭记。
“你还记得的,在逃出涉澜江之后吗?”
“记得,但是比不得你的清楚。”薛珩浑浑噩噩的,大多是都是兰庭在他的耳边,喁喁私语的声音,说的什么他已然记不清楚了,但那种感觉却至今很清晰。
不是很灼热的,而是温的,如同被太阳照过的暖流,淌入了四肢百骸,复燃了七经八脉。
“一直在下雨,我以为,会一辈子无边无际的走下去,现在想想,从涉澜江到得救的那段路并不长,”
她本该是讨厌下雨的,尤其是无休无止的大雨,从骨子里冷进去,整个人都变得冰冰凉凉的,从头到脚都寒气透顶。
那些患难的记忆从这一刻,变成了将他们缠在一起的细密丝网,再也不可分割的,
“若非陛下后来查出了你的来历,我恐怕永远也不知道,你背负着那么沉重的一切,却从来没有和我讲过一句。”
薛珩永远只会让她看到最美好的一面。
听到这里,薛珩倏然抬眸:“我未曾对你讲过,是因为我不想在你的心中,从小就是仇恨阴暗的姿态,既然我决定养大你,就不能让你同我一样。”
薛珩在进入定王府后,甚至都不曾说出自己薛家人的身份,兰庭稍微长大一点后,曾经问过他的家人。
只希望在兰庭的记忆中,至少他是她的温暖,值得回忆并且铭记的。
“这是最后一次,我们不会再分离,我也不会让你受伤了。”薛珩握着她的手,让她裹着斗篷靠在自己的怀里。
他的小姑娘,怎么忍心她遭受任何的委屈。
翌日,最后进行了一遍清查,薛珩下令返程回到盛京,这些日子,他命人将整整两座山,翻了个底朝天,差点连兔子洞都要给掀开了。
将姬渊留下的人一网打尽。
“他人呢?”兰庭待上车之际,也不见薛珩人影,不知他做什么去了,他们这一路上赶回去,怕是没有再说话的时间了。
她便自己去找,不远处,薛珩不知在和下面人吩咐什么,她就悄悄走了过去,拍了他一眼。
见她来了,薛珩第一反应是挡在她眼前:“嗯,你怎么来了,快上车去,马上就要启程了。”
有意不想让她看见似的,如此一来,兰庭就定要看上一看了。
“大人,已经弄好了,放在马车先送回府去吗?”并没有什么眼力见的孙桑海,看见薛珩正在这里,带着人直接将笼子抬了过来,被兰庭看了个正着。
“天呐!”兰庭看着木笼子里的两只大雁,发出了匪夷所思的惊叹,正缩在笼子里瑟瑟发抖,羽毛似乎被晨间的雾气打湿了。
不用说,就是薛珩的杰作了。
她吃惊道:“你怎么搞来的?”
“这可是秋狩的行宫,来都来了,自然不能错过。”薛珩一脸的理所当然,摆手让人将大雁抬下去。
什么就来都来了,兰庭简直无言以对,即使此地是狩猎之地,也是陛下的猎场。
薛珩有时候办事,就是挺直接的。
兰庭才登上了马车,薛珩就追过来,撩开了车帘,与她低语叮咛道:“届时,陛下会召你进宫,若是问话,你如实回答便是了,其他的,一概应下,勿要露出任何异色。”
她们这样的小姑娘,说了什么,还是瞒不过陛下的眼睛的。
况且,巴陵公主已经回了宫,依照她的性子,哪怕是他们想要隐瞒什么,也是不成的。
“我又不是没见过陛下,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自然是了解的,火泽你何必这么絮絮叠语,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兰庭半拧过腰身,丹唇微微翘起,眉间带着一点不解和调侃。
姬渊与薛珩师兄弟的关系,陛下便是知道了,也不会计较的,兰庭主要是不明白,他在紧张什么,又或者觉得,她一定会遇到什么。
薛珩眉间刻意松懈下来,淡笑道:“我自然知道,嘱咐也是白嘱咐。”
只是,这人于你而言至关重要,哪怕没有任何危险的小事,也要一遍一遍地叮嘱到位了才好,若非是不可,恨不得亲身代她了。
“我们回去,堂兄也一直想要见见你。”薛益的态度给了薛珩极大的鼓励,他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让堂兄看一看他的小姑娘。
“这……等我养好了再去拜见吧。”兰庭低下了眉弯,犹豫道,她现在去见薛益,算是怎么回事呢,
薛珩以为她是害怕薛益的排斥,笑意清浅道:“何必紧张,你只管将堂兄当成平素的亲人即可,他对你……”
“不,”兰庭却摇了摇头否认,怅然地吐出一口气,咬了咬唇说:“我知道,他会接受我的,更因如此,我才要越发敬重才是。”
火泽说,堂兄薛益对她的身份并无介怀,甚至是乐于看到他们在一起的。
“你不想回去?”薛珩见她连连推拒,略微沉声。
“至少,不能这般去见人的。”她倏然抬起眸子,郑重地说:“我想,有一个光明正大的,可以去见他的身份。”
薛珩喉头微哽,凝视着她,笑道:“放心,很快。”
自从傅家倒下,谢桓等人的罪状板上钉钉后,对谢家人的管制,也松懈了下来。
在有限的时间里,谢疏安终于如愿以偿,掌控了谢家。
他是连氏他们唯一能抓住的依靠,即使谢疏霖再怎么努力成长,在家族衰败如此迅猛的情况下,也不成气候了。
在经历了相互的指责谩骂,以及很长很长的沉寂过后,他们不得不面对现实了。
秦怀龄虽然离开了一阵子,但是三法司将一切都处理好了。
谢桓他们这一批压入大牢的人,是不得不死了,他们这些家里人,倒是可以免除一死,谢家的全部家产没入充公,凡是卷上有名者,皆处以发卖为奴。
连家人到底是不可能放任连氏母子,真的被卖身为奴,为连氏母子赎了身,一般来说,旁人家是没有这个机会的,因为都己身不净。
兰庭多日不曾归返消息,谢明茵倒是也没有多想,只道是长姐他们在行宫玩的忘了。
谢兰庭受了重伤的消息,随着巴陵公主返回盛京而传了出去。
当然,主要是现在的盛京,可能也存在逆王余孽的消息,惹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动荡,盛京城里的管制越发严格了一阵。
兰庭受伤一事,则愈发佐证坐实了这个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谢疏霖想说什么,凝眉思忖,又闭上了嘴巴。
“你不该这么说。”连氏偷偷哭了一通,她之前自觉恨透了兰庭,再也不想见到她,可是听见她的坏消息,又止不住的伤心。
谢明茵对此一无所知,若非是谢如意的到来,她恐怕等到兰庭回来,都不知道这件事。
见到谢如意是在女学放课的午后。
“三妹妹,许久不见了。”女子撩开了帷帽,竟然是谢如意,她素面朝天,连胭脂也没有上,不知是精神不济,还是已经用不得了。
“你怎么在这里?”
谢如意自从被揭露了身份,这女学自然是不会再来了,今日出现在这里,对她来说,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的。
谢如意轻声道:“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我?”
面对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谢明茵不假以辞色:“你有什么事,有话直说吧。”
“我听说,你那个好长姐受了重伤,可是有点悬了,怕是自顾不暇了。”谢如意没有了从前的光彩动人,转而是目光里有些的畏缩与闪躲,肩背也不自觉地勾了下去,失去了再次挺直腰背的底气,衣着朴素的叫人认不出来。
“你别以为两句话就能挑拨离间,再说了,这种消息,你怎么会知道。”谢明茵听到长姐受伤,心理咯噔一下。
她整日沉浸在女学的课业中,几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女学里的这些人,也没有谁敢在她耳边再说三道四。
“我有什么好骗你的,人尽皆知的事情,不过是好心来劝劝你而已。”
谢明茵抿紧了唇瓣,她如一只猫儿瞪圆了眼睛,诘声道:“你在胡说。”
“好歹你我也做了十五年的姊妹,谢兰庭对你再好,你也不必六亲不认罢。”
“你要是自以为,能替他们讨伐我和长姐,快死了这条心吧。”谢明茵面无表情地侧身避开她。
谢如意的确是运气好,她被从谢家除名,反倒因祸得福,除了被从谢家的老宅里驱赶出来,一下罪都没怎么受。
连氏给了她不少贴补,生怕她受了委屈,谢如意也想得明白,母亲对她不是当初那么纯粹的怜爱,更多的是失去了谢兰庭和谢明茵之后的惶恐。
失去她们的痛苦越大,连氏就越是抓紧了她。
她很多次都觉得,连氏盯着她的目光不对劲,嘴里说着希望她是她的亲生女儿,似乎恨不得她脱掉这层皮,变成谢兰庭她们能原谅她一样。
“谢兰庭嫁给了大都督,你算是什么,拖油瓶,跟着她身后卖好,也不见得有人看得起你。”
但到底还是念着十多年的母女之情,她想劝谢明茵回去,好好孝顺伺候母亲,她也就无愧了。
见谢明茵没有反驳,她又鼓足声气道:“你只消回去,母亲自然会弥补你的。”
“怎么,你心软了,当初不是你说,人人都对不住你的?”谢明茵审视着谢如意,讥诮道。
谢如意说的这些,她当然都懂。
长姐自然是待她好的,这些却也挡不住旁人的眼光,但她天生对谢如意有敌意,管她有没有道理,何须理会。
这一句一下就戳痛了谢如意的心,她颓然地垂下头去,沮丧道:“我要走了,只是希望临走之前,母亲身边,能有个人多陪陪她,你是母亲的女儿,你回去她会高兴的。”
谢如意会被遣送回她的原籍,是的,就是她生父赵晟风的原籍。
谢明茵一时好笑,心想她是哪里来的自信,还来劝她回到母亲身边去:“你知不知道,这话从你口中说出,就像是一个拙劣的骗子在骗人啊。”
谢如意见迟迟说不通她,就生了急意,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袖:“谢明茵,母亲对我是偏袒了,可委屈的只是谢兰庭,你不一样也是金尊玉贵养大的,你哪有资格埋怨母亲?”
“你恐怕是不记得了,当初母亲如何对待你,又是怎么对待我的。”谢明茵
“谢明茵,你有没有心,那个谢兰庭人都要死了,你谄媚她也没有什么用啊,即使她活着,也不再是谢家人了。”
谢如意眼眶骤然涌上一股温热:“你们心里没有母亲,我却有!”
“所以你就鸠占鹊巢,甚至不惜陷害她的亲生女儿啊,算我和长姐投错了胎,去做你的孝女吧!”
谢如意终于绷不住了,掩面蹲在地上,痛苦崩溃道:“算我求你了,回母亲身边吧,她已经受到惩罚了,我也不会再出现在你们面前,再也不会打扰你们。”
谢明茵对谢家人,没什么深厚的情分,这些兄弟姊妹去与留,都和她无关,她只是觉得麻烦,对,就是麻烦。
更何谈谢如意了。
“你以为你是谁。”说着,她就转身要走,一转头就见到了伫立在后面的谢疏霖,他怔怔的看着她们两个,一副失魂落魄的形容。
谢明茵侧目冷笑了一声,一句话也没说,就扶着丫鬟的手,登上马车就走了。
谢疏霖看着欲言又止,面色灰败的谢如意,麻木地说:“你该走了,还来这里,找她们自取其辱吗。”
谢如意双手微颤,说不出话来,嗓子干涩。
来接她的人,是赵晟风的原配正室,来接她走,回去怕是日子也不会好过。
他们当然不知道,背后是薛珩命人寻到了那位夫人,让她以赵晟风原配的名义,将她远远地带走,不要再出现在兰庭的眼前。
被调换的妹妹,这么荒诞的故事,谢疏霖才不会相信。
所以,他才会信誓旦旦的,和谢如意保证,自己绝不会接受,那个不知来路的妹妹。
可是,当谢兰庭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不得不相信了,这个近乎荒谬的真相。
无论是年龄还是样貌,都对上了,最可怕的是,偏偏,谢如意就是与谢家人,没有任何值得人相信的相似之处。
在红湖寺,他也一直千方百计,想要让母亲看穿谢兰庭的真面目,想要证明谢兰庭是居心叵测的,最终如愿以偿,但也搞砸了一切。
谢兰庭不愿意维持表面的平静。
连氏在恢复了精力后,第一件事,就是求着哥哥,去谢家的老宅里接走谢如意,却一无所获。
说是谢如意似乎不舒服,一直都没有出来过,连氏怎么还按捺得下去,让人把整个老宅翻了个底朝天,却不见人影。
连氏瘫坐在椅子上,失魂落魄地问:“如意呢,她去哪里了?”
“是,是我托舅舅让人送如意离开的。”谢疏霖脱离了那种愤懑,语气很冷静,几乎让连氏有些不认识他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连氏猛地抬起头,几近抓狂,凄厉的质问他:“难道是我这个做娘的错了吗,我养大了你们,我也知道我愧对谢兰庭,我也想补偿她,我到底还要做到什么地步,你们才会满意?”
谢疏霖在母亲的怒火中,也依旧很淡然冷静,仿佛是第二个谢疏安。
想到谢明茵冷目相对,还有谢兰庭的不闻不问,谢疏霖摇头苦笑:“母亲,是您毁掉了我们,让我们兄妹之间的所有,变得如此不值一提。”
连氏的摇摆不定,造成了如今他们的窘境。
她失去了女儿,两个女儿,连自己一心疼爱的儿子,都来指责她。
明明她才是受到伤害的人,为何遭报应的会是她。
谢疏霖看着母亲五味杂陈,只是凄然地笑了笑。
当然,他也并非没有错,若是当初好好引导如意,不在她耳边说那些刻薄的话,也许如意就不会走入歧途了。
连氏丢了魂失了魄一样,软软地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道:“如意她从小到大,都没开过我身边,她生着病,也只是一直叫娘,我就是她娘啊,我看着她长大,教她说话走路,教她女工,我,我最贴心的女儿,都被你们赶走了。”
他看着哭泣的母亲,她真的疼爱谢如意到了骨子里。
听着母亲一字一句慈母之心,他的心里也跟针扎似的痛:“难道母亲您想让如意一辈子,陷入这种噩梦里不能再出来。”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怎么会这样想?”连氏哭到了极致愤怒的情绪,对唯一留在身边的一个儿子,大声的吼道:“你们现在满意了,都去讨好别人吧。”
连氏对谢如意,究竟是真的爱到了骨子里,还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弄丢了两个女儿,所以不能再承受失去。
所以,必须要紧紧地抓住了唯一的谢如意,让她的存在告诉自己,自己所做的没有错。
但这份偏袒,令她失去了三个女儿。
倘若,兰庭不和如意来争来抢来夺,那日子,该过得有多太平。
可是现在,没有了如意,兰庭和明茵,也不要她这个母亲了,明茵即使不亲近她,眼中也有濡慕的。
谢疏霖索性也不再克制,冷笑道:“不让她离开谢家的老宅,她就一辈子被庆安侯府四个字,困在里面走不出来。”
望着儿子通红的一双眼睛,连氏终于噤言不语,只是默默啜泣。
谢家的家产被抄,他们一无所有,眼下暂时还能依附一时连家,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谢疏霖不可能再参加科举,他的子孙也不可能了,这辈子注定要做个庸碌的人。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谢疏霖也学到了,不是谁都愿意与他们有所关系的。
他曾在谢兰庭面前说的话,做的事,都像是一只跳梁小丑,不堪入目。
兰庭的马车抵达盛京那一日,进了城街不久,就看见家门口,等了不知多久的谢明茵,像是一只翘首期盼的小松鼠,精灵可爱。
看到长姐的第一眼,谢明茵差点欢呼雀跃起来,大大的松了口气:“长姐,你终于回来了。”
兰庭看到她,第一句问的就是:“你怎么来了,今日女学不用上课吗?”
“没有,今天不用去,”谢明茵摸了摸她披着的厚斗篷,担心道:“而且,长姐你都这样了,我怎么安心留在女学?”
“是大都督。”
“那你们,”谢明茵注意到身边的人,换了个委婉的措辞:“和好了吗?”
兰庭不自在地抚了抚脸颊,佯装不着意,轻轻地应了声:“嗯。”似是被吹起的羽毛,轻飘飘地落在心湖上。
“先回去再说。”
“也对,想来长姐是疲乏了的。”谢明茵懊恼自己的疏忽,她也不清楚长姐哪里受了伤,说了两句话,把她当成没事人了。
“长姐你说,她们怎么没完没了的。”她将谢如意来找过她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了长姐听,最后叹息了一声,道:“我看着他们的样子,大概也是走投无路了。”
“他们,你可怜他们了?”兰庭问道,两人手挽手地回到了房间。
谢明茵连忙摇首,她带着困惑道:“我不是顾惜他们,我知道,罪有应得罢了,就是突然有些费解了。”
“早说了他们就这样。”兰庭不以为意地摇头道。
“哦,对了,请长姐过目。”谢明茵拿出了一沓写满了墨字的纸张,递给了兰庭,请她览阅。
兰庭不明所以地接过去,问她:“这是什么?”
“算是个计划吧,”谢明茵笑眯眯地拿出来递给她:“不管做什么,都要先有个章程不是,长姐的这些东西我整理了一下,现在请长姐看看是否合适。”
谢明茵随意找了个椅子坐下,说:“外面很多人都说,长姐是好人呢。”
不过,骂的也不在少数,大义灭亲在他们眼中,是六亲不认,畜生无情。
“这绝非是什么好事,你明白吗?”兰庭一张一张地看过去,随口道。
“怎么不好?”谢明茵捧着腮,坐在一旁在算账,她看长姐对这些打理的,并不怎么精细,也算不得上心。
“你不懂,他们是在祸水东引呢。”兰庭折了折胭脂纸,对这铜镜抿了抿,窗外的鸟雀啾啾地叫个不停。
“现在记恨我的人,可不会是少数。”兰庭说起这个很坦然。
谢家倾覆,而她这个半路回来的女儿,却在其中完好无损,甚至还有了县主的封号。
是个人,用脑子想一想,即使不明白具体的个中详情,也会猜到是她在里面产生的作用。
自保也好,里应外合也罢,谢兰庭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谁知道,她是不是还通过谢家,掌握了谁的隐秘。
他们这些与谢家交错复杂的往来关系,在清算的时候,也成了越缠越紧的渔网,将他们一网打尽,说不得就有脑子混沌的,以为趁此时杀了她们一了百了。
晌午过了不久,就有宫里的内侍上门来,也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陛下召阳衡县主午后入宫觐见。”
兰庭对此早有准备,从容不迫地应了口谕。
谢明茵倒是为她紧张起来,一叠声地问道:“长姐,你这般可以吗,会不会太素淡了,现在时间够吗,身上的伤口不会复发吧?”
兰庭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又不是去折花选秀,你啊,就别胡乱操心了。”
谢明茵跟在她后面转来转去,瞧着丫鬟为她梳妆打扮,兰庭被她搞得哭笑不得,只头也不回地问了她一句:“先生让你练的琴谱,可是熟练了?”
这是一个能够瞬间让作为学子的谢明茵,恨不得自己立时遁形的问题,她果然就闭上了嘴巴,悄没声地一步步消失在门外了。
待人影消失在菱窗外的瞬间,兰庭和丫鬟一同相视失笑。
红霜捧着调弄好的胭脂,轻声道:“三小姐还是小孩子的脾气呢,对大小姐倒是格外敬重的。”
在兰庭去往行宫之后,红霜和碧釉和谢明茵相处了好一段时日,也自然就有些代替大小姐照顾三小姐的心思,将她视为小妹妹的心态。
如兰庭所想,盯着他们的人不在少数,这座还算清净的宅院周围,从傅家被抄家之后,就有更多的人,试图从这里得到什么。
与此同时,傅家的家眷,都被驱逐出了关闭许久的府邸,但因陛下的口谕,傅家的罪责不至妻女,只是不容他们再留在盛京,其后三代子弟不得科举。
傅若潇当初看不起贺韶娘,现在,她自己也成了平民之女,在这盛京再也留不下去,需要跟着祖父母返回祖籍。
对她来说,见惯了盛京的繁华,其他的地方都是穷山恶水。
她不愿意也无法,家里的所有人,都必须遣返祖籍。
这车水马龙的街道,在傅若潇眼中,显得如此可怕且混乱,她们没有可以驾驶的马车,以及抬轿的仆人,只能徒步而行,穿着从前自己看不上的衣裳。
她渴得极了,长辈不得不舍下颜面,朝一位女掌柜讨口水喝,突然响起一道轻柔而略微熟悉的嗓音。
她惊愕的抬起头,看着给了她水的女子,对方还朝她微笑了下,问道:“还要水吗?还渴吗?够了吗?”
面对女子的轻声询问,她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因为,傅若潇发现这张清秀的面孔,她记忆犹新,眼前的人正是贺韶娘。
“不、不用了。”她越发狼狈的低下头去,却感到羞愧异常,又可悲地感到感激。
这个女子究竟知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曾经差点将她逼到跳河,差点死掉的人呢?
那些曾经需要仰望他们的人,现在却可以站在街边,嗑着瓜子吃着包子,对他们指指点点,指手画脚。
她躲到了母亲身后,不敢再去看贺韶娘一眼,因为,曾经的自己,突然显得那么卑劣起来。
曾经的她拥有那么多,她的奴仆,她的婢女,她的车马,家中女眷每一次的出行,都是那么的声势浩大。
她实在是不曾走过这么长这么远的路。
午后的金光,令人倍觉刺眼,薛珩比兰庭提前一步,进了宫面见陛下。
在与陛下回禀过正事后,他直抒来意,跪地请恩道:“臣恳请陛下,为臣与阳衡县主赐婚。”
“兰庭?”皇帝“唔”了一下,沉吟道:“成人之美,朕自然是愿意的,但火泽,你……朕确实看不懂了。”
皇帝当然也在注意臣子的动向,譬如随着日渐安定,不少人就将薛珩的名字,列在了自家的女婿名卷上。
“你可想清楚了?”皇帝别有深意地问道。
“是,情之所至,还望陛下成全。”薛珩这副为了儿女情长,而如此的行径,让皇帝看着觉得分外稀奇。
更何况,那个小姑娘还是兰庭,这般一想,就更觉得奇妙了。
“罢了,”皇帝微微敛了一口气,抬手拍了拍膝盖,佯装无奈道:“只好朕来做众人眼中的这个‘恶人’了。”
怎么可能不是恶人呢,依照薛珩如今的身份,谁都配得上的,而兰庭有一个戴罪的父亲,即使她不会被落罪,但是在很多人看来,她依旧是个福薄的。
他们不会知道,兰庭与薛珩的渊源,他们只会晓得,这两个人的身份,并不匹配。
兰庭进宫之后,随宫人前往中宫的半路上,就遇见了巴陵公主,在后面唤她的名字:“兰庭、兰庭,好巧啊!”
兰庭只得驻足,等着巴陵公主走到身边,才彼此寒暄了两句,一同前往觐见皇后娘娘。
有公主陪伴,兰庭原本悬置的一颗心,莫名稳了下来。
“对了,皇兄每次都叫你薛兰庭,也没见你反驳纠正过,何必纵着他呢。”两人闲聊间,巴陵公主不知怎么,想到了她的名字问题。
兰庭敛眉淡淡含笑道:“我只是不喜欢谢家的姓氏。”
她曾以为这是值得骄傲的,谢彬的后裔呢,但她的父亲是谢桓,那就是令人可耻的了。
她是谢兰庭,但与谢桓有关,则使她厌恶。
“这也不相干,日后你嫁给薛大都督,不就好冠了他的姓吗?”巴陵公主口无遮拦道,随即仿佛察觉自己失言了,连忙遮住了嘴。
“嗯?”兰庭皱了皱眉。
巴陵公主揽住她的手臂,故作张致地道:“快走罢,母后问了你好久了,还说我牵累了你。”
兰庭没有那么自以为是的当真。
公主是公主,而不能是她的朋友,不能是她推心置腹的朋友。
就像三皇子是三皇子,也不可能真正的成为薛珩的学生。
兰庭随巴陵公主去了中宫面见皇后,她觉得有点奇怪,但是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好孩子,苦了你了,”皇后将她拉过手去,又抚了抚她的头发脸颊,满面的可亲可敬道:“本宫向来将你当成与巴陵一样看待的,现在,瞧着你有了归宿,心里也同嫁女儿一般……”
诸如此类亲近的话,统统向兰庭砸了过来,她幸而是与皇后熟悉的,否则,一席话听下来,非得要昏了头不可。
最后,皇后照例典雅从容地赏了她一堆东西,兰庭倒也不缺这些,皇后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
兰庭隐隐有点能够想到,然而,当皇后说出赐婚之意后,她还是不可避免地瞳孔震颤,握紧了手指。
之后,就是俯首,接旨,叩谢皇恩浩荡。
她每一个动作都格外标准,没有任何的失仪,神思却早已游离在外。
仿佛和做梦一样。
明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是,听到陛下赐婚的那一刻,她还是无法控制地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想要找一个人,抓紧他的衣袖,大声的哭出来,那不是难过,而是喜从中来。
等兰庭告退出来后,巴陵公主也跟了出来,巧笑倩兮地打趣道:“兰庭,好不好?”
“殿下一早就知道?”兰庭觉得脸颊有些灼热,她根本不记得,自己谢恩时都说了什么,只是眼前都是所有人笑逐颜开的面容。
“嗯,父皇召见大都督,本宫也在,都听见了。”
“敢问殿下,他怎么说的?”兰庭心生好奇。
“啊这,你不如自己快回去问他啊,兴许现在还能追上呢。”巴陵公主笑嘻嘻道,素手将她一推,便分开了两路。
宫外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兰庭不大想上车去,觉得怪闷的,唯有车夫劝道:“县主快些上车吧,外面日头还大着呢。”
孙桑海从旁边路过,朝她展眉笑了笑,兰庭若有所觉,立时转身上车。
薛珩果然已经在里面等她了,如意朱漆小桌上摆了一只敞口海色水碗,层层叠叠、拥拥簇簇的,插满了色彩艳丽的小巧花卉。
“大都督自有车骑,何必来我这姑娘家的小小马车,难道还要随我归家去?”兰庭唇瓣扬起明显的弧度,像是三月的桃花。
“不无不可,或者,你随我回去。”薛珩的声音很轻,含着笑意。
兰庭被他一句话噎住,岔开了话题:“陛下怎么会这么做?”
“陛下有意赐婚,你何故来问我?”薛珩到也没说谎,他与陛下那一出,不过是一唱一和罢了。
“你别骗我,若是我这还看不出来,就真的眼盲心瞎了。”兰庭单手捧着腮,随手拨弄了一下花供,才发现,里面是用竹条间错撑在起来,将花枝斜插在缝隙了,方得以屹立其中。
“这才是正中陛下的下怀。”
薛珩只说了这一句,兰庭便悟彻了。
她将一枝斜倚的铃兰抽了出来,清丽诱人,低眉嗅了嗅,才道:“这么说,我倒是因祸得福了?”
陛下不会喜欢自己倚重的臣子,和其他的,可以勾连的人结为姻亲,唯有谢兰庭,算是彻底与盛京之中的这些人毫无关系,也无根基,同薛珩一样是从镜州而来的。
“陛下希望你做孤臣?”兰庭泛起了一点忧虑,她以前听人说过的,但从没想过,薛珩要走上这条路的。
“还有人比我更合适吗?”薛珩没有否认,他看到兰庭关切的目光,才笑道:“这也未尝不是一条路,毕竟那么多的前车之鉴。”
没有比他更合适的,薛珩如今的身份,再去做出结党营私之举,寻求一个根基复杂的人家,怕是日渐只会成了陛下的眼中钉,而非他今日所言的掌中剑了。
“原来,你当时答应婚事,真的只是权宜之计?”兰庭莞尔问道。
薛珩含糊道:“也不是,也许一直都不是,我怎么想的,我想你是懂得的。”
“你想什么,我怎么会懂。”兰庭注意到他不同寻常的目光,原是冷峻的眉间染了和光一般,盎然带笑。
“何必与我装糊涂呢,我所想的,你都知道。”薛珩的声音低低的,缱绻温柔。
兰庭腰背向后,将自己完全陷入了垫枕上,捻着花枝在浮光间晃悠,抬起手背掩唇打了个哈欠,偏过头故作倦意道:“我不知道。”
她半偏着头的颈子,显露出白皙的线条,稀疏的光影下,格外的滑腻诱人,仿佛陡然自从前的冷玉,变成了一块暖玉,持之即温。
少女鸦羽般的眼睫与睑下的阴影交织,薛珩克制住想要撩拨一下的冲动,只是压了压唇角,将目光收了回去。
前面的道路似乎人便多了起来,还有哭哭啼啼的声音,马车也随之渐渐慢了下来,薛珩倒是听见了车外卖脐橙的声音,瞟了一眼阖眼的兰庭,让车夫停下了马车。
他才回到马车上,孙桑海在外面通禀道:“大都督,是一位姓傅的女子求见您。”
薛珩静默了一瞬,摆了摆手,孙桑海就明白了,躬身退了出去。
“大都督不肯见我吗?”傅若潇看见了下车买橙子的薛珩,想要找他求情。
她想,他们也曾相谈甚欢,一夕之间,就发生了巨变,薛珩对他们不屑一顾。
难道这就是世态炎凉?
傅若潇第一次真喜欢一个人,她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人人都羡慕她,她习惯了对身边的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只是想问一问薛珩,难道对她就没有半分怜惜,薛珩以决绝的态度给了她一个残酷的回答,从前她以为的那些有希望,不过是人家的虚与委蛇。
孙桑海瞧着傅家人重新启程,你怎么能改变,别人早已认定的心上人呢。
当初,薛珩第一次打了胜仗回府,陛下赏赐他的银钱,都被他拿去与阳衡县主,做了衣裙首饰,对行伍之人来说,这些就是流血换来的。
孙桑海是跟着薛珩一路上来,他作为旁观者更了解,薛珩和兰庭之间的不可切分。
他慢悠悠的想着,随手掰开了一个橙子,剥掉皮将橙子肉扔进了口中,瞬间酸进了喉咙里,叫人直流眼泪,脸都皱了起来。
“又是这样。”孙桑海呛得咳嗽。
他忘了,他们这位大都督,每次买橙子就是一绝,总能够挑到最酸的那一篮。
“傅小姐?”兰庭头也不抬地问道。
薛珩面不改色,只扬了扬眉:“你看见了?”
“嗯,她在外面哭,孙桑海说,她以前来过。”兰庭抬起下颌,眸光流转,屈起的手肘压在一侧的枕上,身子倾向他这一边,示意了一下半开的窗户。
薛珩将橙子摆在她面前:“还以为你睡着了,听不见的。”
“哪能啊,”兰庭抬起眼帘撇了他一眼,顾盼生辉,随口促狭地揶揄道:“怎么,不去见一见您的傅姑娘?”
说话间,她从匣子里找出了一把小刀,璇开了柔韧芳香的橙子皮,乌发从兰庭的肩上披散下来些许,她若无所觉地侧着脸,指尖一丝一缕地择去橙子瓣上的白络。
“见了也不过是发假善心罢了,不计她想没想明白,我对她是没什么好说的。”薛珩说着,若无其事地帮她撩起了垂落在耳边的落发,靠近了少女之后,尽是橙皮的香气在鼻尖四溢。
兰庭掰开了橙瓣,侧头朝他微微一笑,自然而然地抬起素指,塞了一瓣进薛珩的口中,倾过来半仰着面与他说:“可是想一想,细算起来,咱们在一起,也是时常无话可说的。”
对于她的动作,薛珩没有诧异,从善如流地含入口中。
从前,薛珩也是不大明白,两个人便是有情,如何凑到一处,便能为了两句翻来覆去的话,就忘乎所以,简直浑然瞎扯。
如果没有兰庭呢,他走不到这一日,薛家也只会埋没在岁月长河中。
回顾所有的阴差阳错,曾经的有意疏离,都变得令人嘘叹。
薛珩注视着她,声线低沉,泯然道:“我只是突然庆幸,我活了下来,并且没有失去你。”
在失去她的恐惧面前,离开她的行径,变得如此罪恶,且不可饶恕。
兰庭听了这话,一时也怔然了,只呆呆的,欲盖弥彰的垂眸,将一瓣橙肉塞进嘴里。
与此同时,他半垂着眼睫,眼眸看着兰庭的唇瓣,被汁水染得一片润泽,抿住了绷直的唇角,舌尖抵在上颚,微微吸了一口气,仿佛是被什么蛊惑了一般。
“你想什么?”兰庭望向他,少女修眉俊目,白若莹玉的耳垂,不带任何防备的姿态仿佛待人欲折。
薛珩手指摩挲着她颈边的头发,俯身偏头在她耳畔,认真的说:“我想吃掉你。”
这句话落在耳中,分外的沉静真切。
“你说什么?”兰庭被他搞的有些心慌意乱,瞄了他两眼,发现他带着戏谑的笑意。
兰庭抬手欲掩,却不及薛珩动作迅捷,被他扣住了后脑,先于她唇瓣之上,落下深深一吻,眉眼间尽是温情脉脉,随即如疾风骤雨一般,想要将她融于骨血的吞噬掉,成全这切肤之爱。
其实,那个橙子酸极了,两个人却都没有察觉。
喧闹嘈杂的一切陡然变得安静,湖光水波漾漾散出波痕,倒映天上亮堂堂的光,唯有这世界变得金光熠熠,该是人人襟边带花,为此时此刻而喜笑颜开。
不意,兰庭指间铃兰已然掉了下去,从她的裙幅落在他的袍服上,却无人理会。
她是从灰烬里开出的花,是他此生更迭起落的潮涌,不可避之的光和影,指尖开出了一枝旖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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