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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学不会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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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所有人散去, 邢筝才扑棱着从衣服里跳出来。

    她哼哧哼哧从被炸得塌陷的地道里飞出来,望见一片残破。

    昔日繁华精致的夏国皇宫,眨眼间只剩颓垣残壁,离乱萧条。烧焦的气味弥漫, 呛得人喘不过气。

    不过还好, 她是鸟。

    飞上高高的松树, 邢筝停在一根枝丫上,眯着豆豆眼远远眺望。

    不远处的宫门, 停有一辆黑色的马车, 由众士兵看守着往宫外去。

    邢筝啪嗒啪嗒跳了几下,这样这样伸头看。

    因身形太胖,树枝不堪重负。她爪底下“咵嚓”一声,整只鸟跌到一根粗粗的树枝上, 头朝下翻了个身, 卡在枝丫之间叉巴腿。

    邢筝:早知道就少吃点……

    马车四壁皆黑, 小窗被一根根木杆所隔,偶尔吹进来一阵带有烟味的风。

    何原颂与重伤的何原卿被死死捆住不得动弹,任凭他们再三挣扎, 都是徒劳。

    驾车的两个宋国士兵听到声响, 探进头来, 笑得直不起腰:“别挣扎了,就连夏国皇帝和皇后都自刎了,你们夏国,灭啦!”

    “哈哈哈哈哈,以后这就是我宋国的领土!”

    何原卿狠狠剜了他们一眼,手腕捆得生疼,磨破了一层皮肉。气涌上胸口, 一口温热的血腥又溢出来。

    “皇兄,”何原颂偏头问他,眼睛里的泪花汹涌,颤音在喉咙里打转,“皇兄……他们说的是真的吗?母后和父皇……”

    双眼血红,何原卿狠狠咽下那口粘稠的腥甜,将眼泪生生逼回去。他朝何原颂身边挪了挪,满是鲜血的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别担心,皇兄会保护你。”

    说话间,小窗外忽传来啁啾鸟叫。

    何原卿激动地正过脸,低头咬住小窗黑帘的一角扯开。

    邢筝正停在窗户上,想从两根栏杆中间挤进来,奈何她太胖了,肚子卡着,怎么收腹也没用。

    用牙掀开黑帘,何原卿把脑袋探进去,抬头看它:“飞鸢,你安然无恙太好了……你快走吧,我们会被送往宋国都城……也许,再不能回来了……”

    他的衣衫浸染了血,湿漉漉的丧气。

    邢筝卡着半个身子侧进来,一翅膀打在他本就血淋淋的脸上:“啾啾啾!”振作啊少年!

    何原卿原本白净的脸如今尽是血泥,他怔怔盯住邢筝,嘴角拉下来,努力克制,嘴唇却止不住发颤。

    须臾,他吸吸鼻子:“飞鸢,你是叫我要坚强么?”

    邢筝潇洒地挥挥手:就当是吧!

    她放弃继续挤栏杆,飞上轿子,搭了个顺丰车。

    马车一路北上,八日后方到达宋国东都。

    待马车停稳,邢筝飞上巍峨的宫墙,汗嘘嘘停好,观察局势。

    一十八岁左右的男子,自华丽的马车上踩着太监的背下来,他勾唇笑看来人,浮夸地抖袖,双手背在身后。

    这些日子,何原卿何原颂一直被绑着,只在特殊时刻被允许活动两下。

    他们手腕与脚腕上的麻绳被卸下,留下一痕痕烂红的血印。

    “恭迎二位殿下。”宋罂笑得像一只秃鹫,脸上的嘲讽泼辣淋漓。

    何原卿将何原颂护在身后,冷冷抬眸与他对视:“宋罂。”

    “留你们一命,是以彰显我宋国仁德,安抚夏国民心。”宋罂背手上前,轻蔑地扫了眼何原卿,用小拇指轻轻勾起他的外衫,啧啧两声。

    他吸吸鼻子,别过头去:“大殿下闻起来真是……让人记忆深刻,来人,好好‘伺候’他们。”

    “是。”

    何原卿与何原颂被带入皇宫内的犄角旮旯处。那里有一间清冷的小屋,靠着冷宫,名叫冷云间。

    把二人丢进冷云间,下人反手便关上门,用极大的铁索锁住,只开一个头大小的小窗给他们递送吃食。

    四野垂黑。

    在宋国被囚禁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每日一早,低等的太监们过来简单收拾屋子,更换恭桶后退出锁门,直到翌日早晨,大门均再不开启。

    犯了事的嬷嬷宫女被贬到冷宫,为二位皇子送吃食,却总会偷摸吃掉些肉,只留下一点点饭菜给二人。

    邢筝每日便寻些果子来放到小窗子边,保证两人还有点营养。

    唯有她的翅膀,扇出冷云间一圈又一圈的温柔。

    何原卿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他的皮肤渐渐变得惨白,眼下的黑眼圈也重了许多。

    他还坚持鼓励何原颂,每日和邢筝说说话。

    但许是夏国国灭的悲愤、父母双亡的痛楚、身陷囹圄的无奈太难排遣。每到深夜,邢筝便能看见十三岁的孩子在角落里蜷成一团,仰起头,双目无神地望那小窗投下的依稀月光。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能在想怎么破局,可能在想未来如何,也可能,只是单纯地想母后父皇了。

    少年坚强却也脆弱。

    何原颂哭泣时,他总能在一旁安慰他,说出许多漂亮话,为他画下一个又一个大饼。

    “我们一定会出去的。”

    “你放心,皇兄一定保护你。”

    “夏国会回来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当世界静谧,好似只有他一个人时,他会瑟瑟发抖,会把自己抱得紧紧的,默默流泪。

    原来,何原卿下颚处,是没有痣的。

    但这样的日子过了三个月,邢筝再看,发现他长了一颗痣。

    都说泪水划过一个的地方多了,便会长痣。

    邢筝只默默看这一切,她作为一个陪伴者,时不时轻轻戳一戳何原卿的手,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

    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想做。

    因为这是已经发生的过去,无法改变。

    他食指轻蹭她的羽毛,笑得惨淡:“飞鸢,你能飞,真好。”

    邢筝不理会他,每日兀自在小窗户根,撅着毛腚扒来扒去、啄来啄去,像个藏东西的小坏蛋。

    外面天气变冷了。

    寒凉刺骨的风从小窗里刮进来,冻得角落里抱成一团的兄弟俩瑟瑟发抖。

    今日立冬。

    一早,宫人照例开锁取恭桶。

    一队侍卫跟在宫人身后进入,忽一手架起何原卿就往外拖。

    窗户上的邢筝一惊,忙躲到房梁后头。

    “皇兄,皇兄!你们要带他去哪!”何原颂叫着喊着,被士兵一脚踹开。

    邢筝展展翅膀欲啄人,却被何原卿一眼瞪住。

    “原颂,乖乖在这里等我回来。”他艰难站起来,一步一晃地往外走,眼神示意邢筝不要轻举妄动。

    扑棱翅膀跟着大部队,来到一偏僻的寝宫,邢筝停在小窗外,探脑袋往里面看。

    房间里,唯有宋罂和一个侍卫。

    他背对何原卿,手里捏着一个翠扳指,拇指不停摩挲。

    “何原卿,本殿给你一次机会,若你我达成合作,本殿就善待何原颂,让他吃好喝好,衣食无忧。”

    何原卿冷笑一声,他别过头:“什么条件。”

    邢筝大概能猜到条件。

    她拍拍翅膀,小爪子却怎么也伸不进去,犹犹豫豫。

    阻止,亦或不阻止呢。

    “潜入大梁,待在储君身边,为本殿提供大梁的信息。”宋罂笑道,“这并不难,难的是,你潜入的身份。”

    说罢,他转过身,边绕着何原卿打量,故意将声音放悠长:“什么身份,能毫不引起别人的怀疑,能潜入大梁的后宫,能紧紧跟在储君身边取得其信任。”

    何原卿身侧的双拳攥着,他咬紧牙关,薄唇毫无血色。

    宋罂魔鬼一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阉人。”

    他继道:“我会为你安排身份。这个任务,只有你能完成。何原颂的命,在你手上,你若不同意,我便将他处以极刑。”

    这哪里是商量,这根本就是逼迫。

    这对十三岁的何原卿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

    “不急,从今往后,我派人送给你们的饭菜会减少,里面会放一颗煮蛋,你若全食,我便当你不答应,你若只吃蛋黄,我便当你答应了,届时我会为你安排身份。我们,春日见。”

    何原卿:“……”

    宋罂蔑笑一声,拂袖而去。

    邢筝迟疑再三,还是飞进去了。

    她停在何原卿的肩头,用爪子巴拉巴拉他的肩膀。

    少年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摸摸她的头。

    须臾,他尾音颤抖地沉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回去后,宫人送来第一顿饭。

    果然仅有一人的量外加一枚鸡蛋。

    何原颂有些奇怪。

    何原卿盯着那盆食盒良久,久到宫人来催了数回。

    直到夜雾流岚,何原卿方手指颤抖着,拿起那枚鸡蛋。

    他转头注视何原颂懵懂的眼睛:“原颂,若以后我们走上复辟的道路,你来当皇帝,我当臣如何?”

    何原颂不明其意:“皇兄,我们还能出去么?”

    他不回话,默默剥壳,将鸡蛋从中间掰开。

    滑嫩的蛋白里面,有一颗满满的,圆圆的蛋黄。

    何原卿低头,朝何原颂展出一个无奈的笑,双眸无神:“原颂,这个蛋黄给皇兄吃好不好,其他的都给你。”

    何原颂不解地点点头:“好。”

    蛋黄递到唇边,何原颂似想起什么,一手捞过站在窗户上死死盯着他的邢筝,将她抱在怀里,按住它的小头:“以后飞鸢不能看我用膳,以后我用膳的时候,飞鸢飞出去多吃些果子好不好……对不起……没东西喂你……你都瘦了……”

    邢筝:其实我不用吃东西,而且我也不是真的鸟,你不必如此……

    咬下一口干巴巴的蛋黄,何原卿的手腕颤抖,有一粒蛋黄屑不小心掉落在邢筝的头上。

    少年的怀抱,再也不温暖了,变得膈应又冰凉,冷得人心都颤抖。

    邢筝想抬头看它,却感到一滴温热的泪啪嗒砸到她头上,划进她的喙。

    好咸……咸得她小脸起了皱。

    如此过了七天。

    一早上,地面的水冻得彻骨,邢筝尽量飞在树丫间,偶尔被树叶扫到,碰下劈头盖脸的寒露。

    她抖抖身子,跟随何原卿来到一昏暗的大屋,经年的牌匾上写有“蚕室”两个大字。

    她不敢看,只能停到窗户边,背对着坐下。

    天空乌云密布,下起了淅沥沥的斜雨,洒在重檐翘角,滴滴答答落下。

    身后传来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两人一急一徐走进。

    何原卿缓缓躺在中间的大桌子上,下人们取出麻绳,上下左右缠绕住何原卿的四肢。

    邢筝感觉到一对炙热的视线,正透过窗户望着她。翅膀耷拉在肚子上,她目不转睛盯住天上最大的那片乌云。

    别回头,邢筝,别回头。

    铿铿,一老手将碳火里的刀拿出来,先试试温度。

    邢筝咽了口唾沫,翅膀紧张地在肚子上摸来摸去。

    “殿下,得罪了。”

    雨下得更大了,细细密密连绵不绝,屋里的声音听不真切。

    天空黑云压城,没有黎明的深夜般,邢筝的心情如同一浪一浪涌向岸边的海浪,一阵一阵地,疯狂想爬上岸。

    她小爪子紧紧爪了几下,终究强忍住想飞走的心。

    屋内掩映出的火光,宛如暮野四合是天边的光影,破碎而亮烈。

    “唔——”

    屋内人的闷哼声被雨声盖了大半。

    邢筝抬起翅膀捂住耳孔。

    雨滴就像流沙,划过她的羽毛,一点水渍都没留。

    何原卿,你可曾后悔过。

    对你做的每一个决定,你可曾后悔过。

    呵,定是后悔的吧……

    可你就是嘴硬,就是会装。

    你这个小孩,就是执拗,就是学不会放肆。

    没关系……

    我教你。

    总有一天,你会乖乖对我说“悔”。

    总有一天,你会说:“邢筝,我后悔背叛了你。”

    总有一天,你会大哭着求我。

    一道白光闪过,宛若光阴展翅,四野垂幕。邢筝作为飞鸢的意识,永久停留在那一刻。

    两刻钟后,何原卿伤痕累累地出来,脸色惨白,毫无血色。

    他独自走到窗台前,望见那只睁着眼睛,却已经僵死的鸟儿。

    只一瞬,心中有什么訇然山崩地裂般,顷刻塌下。

    “飞鸢……”他挪过来,抱起僵硬的她,眼泪终究是啪嗒啪嗒掉下来。

    “飞鸢——”

    少年双膝跪地,将小鸟的尸体死死抱在怀里。

    你怎么也离我而去了。

    怎么办啊……

    他憋着,但泪水却混着大雨,怎么也停不下来。

    他也好想一了百了啊……

    心头的空虚就像断崖,再也填不满。

    但是……

    他抬起头,看到黑云云罅中有依稀的一道光。

    他还有弟弟……

    夏国的子民还在等着他……

    托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冷月间,少年瘫坐下来,忽看到小小的窗户上,长出一根小草来。

    他便这么坐着,每日盯着那根飞鸢种下的小草。

    天气渐渐暖和的时候,他看到鸟儿从窗外叼着小虫飞来飞去,偶尔停在窗户边,看看草,看看他。

    他还看到,原来冷月间旁有一颗梅花树,在他生辰的时候,悄悄绽放出满树金梅。

    在春日的时节,他遇见飞鸢的那一天。

    窗户上的草开出了黄色的小花。

    他瞠目望着,忽意识到。

    如果要改变现状。

    只能从今天开始吧。

    思及此,他倏站起来。

    “原颂。”

    何原颂抬起头,望着沉默了一个冬天的皇兄。

    “皇兄要走了,你在这儿乖乖等我。等皇兄回来,给你一个新的夏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没到位,后续可能会回来二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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