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昭阳亲自打电话, 约了徐元杰来公司面谈。

    昭阳开门见山，想知道他和魏笙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不属于隐私，而相当于“辞去上一份工作的具体原因”。

    徐元杰很坦诚, 不遮不掩地交代了来龙去脉。

    事情其实不算复杂。徐元杰5年前开始带魏笙，那时刚入行的魏笙是真正地一文不名。魏笙也是半路出家，在大学里参加了一个校园歌唱比赛, 拿了亚军，陆续开始跑商演，在娱乐圈外环的外环小心试探。他长得不错，还真吸了不少女友粉, 在学校里走着都会有人凑过来要签名。天天被那么夸着, 魏笙真觉得自己不进娱乐圈浪费, 便托人找门路，兜兜转转找到徐元杰所在的经纪公司，被引荐去面试，一拍即合地签了合同。

    那会儿徐元杰也刚从助理升经纪人。他当助理跟的艺人是个凭实力熬出头的大咖，徐元杰跟在那个艺人身边学到了很多东西。公司安排徐元杰带魏笙, 让两人比着新。

    公司并不太把这对新人搭档当回事, 两人只好互相扶持、并肩作战。5年间, 徐元杰磕破了头、笑酸了脸, 上上下下给魏笙抢资源，还督促魏笙不停出作品。魏笙走的是创作歌手路线，签合同那一天，魏笙目光炯炯，真诚地对徐元杰说：“徐哥，总有一天，我会凭我的作品混出头。”

    徐元杰一直没有忘记他这句话, 一直相信他这句话。可歌手的起步期实在太难熬了，魏笙又不是天赋异禀型选手，有时候一个月都憋不出一首新歌，好不容易有了新作，公司又不给任何资源，没有宣传、没有推荐、没有好的机会打歌，作品就算上架了也不会有销量，一年下来魏笙几乎都养不活自己，这是一个死循环。

    魏笙的心理防线一步步崩溃，这不是他想象中的明星生涯。眼看着年纪渐长，他的加分项颜值不知还能维持多久，魏笙让徐元杰给自己找点别的活，来钱越快越好，先混口饱饭，才有力气谈理想。

    渐渐地，魏笙开始上各种与音乐无关的综艺，甚至开始接一些网剧的小角色。长得好看的优势立竿见影，魏笙搞音乐搞了那么多年半死不活，在网剧里跑了几次龙套后，突然接到一个男二角色，随后——duang！红了。

    徐元杰和魏笙都很开心。徐元杰觉得魏笙现在有了名气，就可以呼吁粉丝们关注他的音乐了。开了这个好头，他之后的创作之路总会一点点变好的。魏笙开心的却是，他火了，不管凭的是不是他最初设想的方式，总之他火了。

    之后两人迅速出现分歧。魏笙的网剧片约越来越多，而且片酬不菲，乐得魏笙颠颠儿的，一集几万、十几万片酬，一部网剧下来几百万，网剧拍得又快，两三个月，有时一个月就能完工，这是他做音乐时想都不敢想的赚钱速度。而且，演网剧一点都不难，就背一背台词的事儿，他写一首歌能把头顶挠秃，还未必卖得出多少首。

    他以前那么辛苦，到底图的什么啊。

    而且，这些粉丝就是喜欢看他帅帅地扮演古风男神或霸道总裁，谁乐意听他唱自己写的歌，好不容易吸来的粉，傻子才会变着法儿地把她们赶跑。

    魏笙感觉人生向他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有个人却不识相地拦在了他前头。

    徐元杰劝他不要本末倒置，想想自己的初心，那些娱乐综艺根本没有营养，对他的音乐创作毫无裨益，刷脸演偶像剧也演不了多少年，魏笙已经26了，装嫩封顶也只能再装个两三年……

    魏笙被他这一句“已经26了”猛然刺痛。他白白浪费了好几年青春，那是谁的错？要是徐元杰从他入行起就帮他找准方向，他至于穷山恶水地蹉跎到现在么？

    徐元杰哑口无言。他看着面前这个人，仔细回想，当年兴奋又诚挚地对他说，要凭音乐证明自己的那个少年到底哪去了。

    魏笙一生气，转头就到微博上喊委屈，字里行间诉说他苦尽甘来的不容易，粉丝们炸了，笃定她们的爱豆一定是被万恶的资本家苛待了，揭竿而起，力挺魏笙。

    这事闹得公司高层都知道了，公司很快给魏笙换了个新的经纪人，按着魏笙的设想，将他往流量鲜肉的方向使劲包装。

    两人在公司仍能碰面。魏笙意气风发，很有种即将登顶一哥的得意。徐元杰从没想过，他自以为的高山流水会是这么个结局。

    他跟的第一个艺人，让他爱上了这个行业。他带的第一个艺人，让他看清了这个行业。

    看清了之后，他仍然热爱。从步入社会起，他在这一行扎根了7年，他离不开。

    徐元杰说得很平淡，没有夹带太多情感，尽量陈述事实。尽管他知道，昭阳也知道，再陈述事实，也是他这个视角的事实。

    昭阳认真听完，感谢他的坦诚，请他回去等候通知。

    随后，昭阳跟经纪总监商量，他想用徐元杰。

    尽管周燃交代过，只要跟公司利益不冲突，昭阳想怎么样都由着他，经纪总监还是迟疑了。

    聘用一个刚和自家艺人闹上热搜的经纪人，对于一家影视公司，和聘用一个刚出狱的犯人没差多少。

    昭阳正红得发紫，若粉丝们在狂热之下扒出他经纪人的前科，到时候再闹一场，昭阳和公司都不免受波及。

    昭阳微笑，“我也是一个和公司闹掰过的艺人，我没有立场要求别人完美。”

    何况，他正是不想要一个过于完美的搭档。

    无风无浪、平凡日常中的完美只能说明一个人掩饰得有多好。这些只是表面性格，不是真正性格。只有在面对压力、困境、分岔路口，不得不做出关键选择时，一个人最深层的内心才会展现出来。

    他见识到了徐元杰的选择。

    经纪总监复杂地看了昭阳一会，这种有恃无恐的发言，也就昭阳这样有恃无恐的艺人才敢在经纪总监面前直陈。经纪总监说，他请示一下周总。

    周燃秒批。谁还没点黑历史啊，屁大点事。

    徐元杰马上入职，试用期三个月。

    昭阳对他说，试用期是双向试用，艺人需要考核经纪人，经纪人也要考核艺人。这期间，不论是他觉得徐元杰不合适，还是徐元杰觉得他不合适，都随时可以提出解约。

    徐元杰表示同意。

    最后在合同上签名前，徐元杰忽然问昭阳：“你想做什么？”

    昭阳一愣。

    片刻，昭阳说：“我想做个演员。”

    “只想做个演员。”

    徐元杰点头，刷刷刷几笔，签名一挥而就。

    其实比起徐元杰的黑历史，昭阳更担心的是徐元杰之前带的是一个音乐人，而他是个专职演员，怕徐元杰对这个领域研究不深，与他合不来拍。出乎他意料，徐元杰很专业，在和昭阳讨论剧本时，想法都很有见地，并非张嘴瞎说。

    昭阳近期把该跑的剧组都跑了，徐元杰和他一起过了一遍，把该筛掉的本子全部筛掉，最后留下三个选择。

    一部电视剧，两部电影。

    电视剧《玲珑结》是个堪比《非我》的S级项目，言情类古装剧，同样是热门大IP改编，俊男美女、华丽特效、爱恨情仇、倾世绝恋，投资额5亿，邀请昭阳出演的是男一角色，片酬60万一集，计划拍45集，总片酬2700万。

    昭阳在《非我》的古装造型一鸣惊人，吸了很多颜值粉，这个时候顺势接着拍古装剧，流量转化率比较高，这也是项目方愿意给他开这个价钱的原因。

    两部电影，一部是《退场》，一部是《When You Wake》，中文译名《死在醒来之时》。

    《退场》是中国电影，悬疑商业片，片方给昭阳的男一号角色片酬是2000万。

    虽然是商业片，这却是一个昭阳很难得地真心喜欢的剧本。

    《退场》开篇就是一场命案，男主角一号，娱乐圈的一个顶流，被发现自杀于自家的豪宅中。一时之间，轰动天下。

    案件迅速展开调查，“自杀”的风向突然一改，调查过程中出现了一个越来越可疑的嫌疑人——另一个艺人，年龄与顶流相仿、现状却与顶流天上地下的一个十八线糊咖。

    自杀变成了谋杀，网上传言，糊咖不仅残忍地杀害了顶流，还处心积虑地伪装成自杀。

    糊咖的履历一夜之间被群众掘地三尺，有人惊觉，糊咖原来和顶流早就认识，两人小时候都是孤儿，在同一家福利院待过，但两人的命运截然不同。

    7岁时，顶流因聪明伶俐、长相可爱，被一富裕人家收养，自此接受精英教育，进入上流社会，出国留学，在名牌影视学院毕业后进入娱乐圈，一炮而红，出道才三年就成了一线顶流。

    而糊咖因性情阴郁，貌似还反应迟钝，连福利院的阿姨都怀疑他脑子有毛病，始终没能被收养，一直在福利院待到成年，独自出社会打拼。

    由于学历不高，他只能从最底层的工作做起，后阴差阳错当上了群演，从群演到替身、龙套，奋斗多年，如今勉勉强强能演上男三男四的角色，有了一小搓粉丝，偶尔也能上个综艺，坐在边边角角的位置露个脸。

    多年后，两人在一个节目里相遇，节目要求两两组合出节目，他们俩刚好组成了一队。

    顶流就在两人最后一场演出后的当晚身亡。

    顶流的性格出了名的不羁，明媚开朗，有时言辞还很犀利。他从来没有流露过他有抑郁症的倾向，或一丁点自杀的念头。

    糊咖的杀人动机一锤定音，出于嫉妒，为了名利。

    两人的关系被条分缕析地放大，但凡他们同框过的节目和场合，都被群众们拿来反反复复地鞭尸，揣测他们私底下的关系，七嘴八舌、迫不及待地证实糊咖的人品恶劣。

    糊咖遭全网唾骂，警方还未查出谋杀的实质证据，他已遭受无数网络暴力，甚至现实中也收到死亡威胁，家里窗户被砸，门口被泼红漆，连家人也被欺负，群众纷纷呐喊“xxx滚出娱乐圈”。

    警方的机密一泄再泄，忽然又有消息传出，出现了切实证据，证明糊咖并非凶手。

    警方越往下查，所有证据越是指向一个最初被推翻的结论——顶流死亡的真相，似乎，还是自杀。

    而且，将自杀伪装成谋杀的不是任何一个“凶手”，而就是顶流自己。

    剧本到这里戛然而止。为了规避风险，有些剧组邀请演员试镜时不会给出全部剧本，有的给三分之一，有的给一半，昭阳看到的就是一半。

    昭阳抓心挠肺，已经被勾起了浓厚的好奇心。他和《退场》的导演谈了谈，导演说，原本想取名《一个戏子的退场》，后来和编剧又商讨一番，才改为更简洁利落的《退场》。

    《退场》的情节很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然而，另一个剧本，《死在醒来之时》的导演，是李方哲。

    收到李方哲导演的邀约时，昭阳真的有种做梦的感觉。

    他想过总有一天他会收到李方哲导演的邀约，他一直相信自己的实力，就算目前还没有，以后也会有。但他没想过，会这么快，这么突然。

    李方哲说，当时被邱导叫去吃饭时，他就在筹划这部电影了。他拍了很多年西方电影，这次的剧本很有世界主义的意味，他思来想去，决定以亚洲人为主演。那次回国，就是和一些演员见见面，谈谈剧本的事。

    也许是年纪大了，李方哲到底是中国人，浸淫西方文化再深，骨子里还是有种寻根的情怀。

    李方哲很少看电视剧，但《非我》是邱导的得意之作，李方哲难得认真地看了。

    看完后，他联系了昭阳。

    李方哲给昭阳发出的是试镜邀约，而不是直接的片约。想演李方哲电影的演员很多，就连影帝影后都要老老实实地排队试镜，若不合适，名气再大李方哲也不要。

    昭阳知道这个机会还有很多人在竞争，包括资历比他深、代表作比他多、甚至演技比他好的演员。他花了一个星期吃剧本，拿出500%的认真对待这场试镜。

    昭阳试镜的角色是男二，李方哲只给了他开头一部分的剧本。

    《死在醒来之时》的定位是科幻剧情片，故事的前半是现实风，后半则会出现宏伟壮观的科幻特效。不过特效是其次，李方哲注重的是这个剧本具有人文价值的科幻理念。

    剧本开篇就镇住了昭阳。

    [what are you fighting for]

    [what do you live for]

    [why do you live]

    剧本是第一人称视角。昭阳的戏份是男二，但他的角色就是男主角，他演男主角年轻的时候。

    男主角“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里一片漆黑，只有一道声音，和一句接一句重复的字幕，不停地问他这三个问题。

    “我”大概只想了一分钟，就起床了，投入到充实的生活中去。

    “我”是个建筑设计师，此生的理想是设计出一座地标式的作品，凭着千百年不倒的建筑青史留名。“我”出身贫寒，但自小抱负远大，且意志坚韧，经过多年奋斗，未到中年便功成名就，有一个一路互相扶持着走来、情深缱绻的爱侣，被朋友、家人簇拥，被上司、同事、下属认可，被世人敬仰爱戴。

    “我”的人生很完美。

    就是偶尔会做一个违和的梦。

    梦里的问题很奇怪。

    我为什么奋斗？

    当然是为我的理想。

    我为什么而活着？

    为了幸福。为了实现我的价值。

    我为什么……会活着？

    因为……我是……人？

    “我”一般不去想这几个问题，可一旦想起，就会觉得越来越奇怪。

    就连这个世界都变得奇怪了。周边的人变得很奇怪，“我”的爱人看我的眼神也很奇怪。

    又一个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我”很成功，有事业，有爱人，有家人，有朋友。“我”刚实现了“我”的理想，对，就是设计出一栋即将屹立百年的地标性建筑……

    “我”猛然惊醒。

    “我”环顾四周。

    这里是“我”的家。准确地说，是“我”租的公寓。因为“我”梦里那种在国际一线城市市中心的复式豪宅，“我”根本买不起。

    “我”看向床头柜，原本放着“我”和爱人合照的地方是空的。“我”想起来了，“我”和爱人一年前就因种种原因分手了。

    “我”也还没有设计出梦想中的地标性建筑。“我”现在甚至还不是总设计师，只能完成公司分配的任务，日复一日地画一些枯燥的图纸。年少时的壮志凌云言犹在耳，“我”仍在为越来越遥远的梦想奋斗。

    隐隐约约想起来，“我”好像有三个问题还没有回答。

    可是，太累了，繁重的工作、单调的生活、空虚的情感，一切都把“我”压得很累。“我”不想再去思考无意义的问题了。

    “我”匆匆行走在大都市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很奇怪。

    连“我”在内，都很奇怪。

    又一个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我”终日奔波，披星戴月，做着完不成的工作，向着一个好像很明确却望不到头的目标……“我”有一个理想……对，“我”的理想是什么来着……

    “我”猛然惊醒。

    “我”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简陋而狭窄的单身公寓。往窗外看，没有人声鼎沸，也没有富丽辉煌的高楼林立，这是一个很偏僻的街区。

    或者……这只是一座小城市。

    “我”来到肮脏的镜子前。镜子里的“我”不再如梦里白皙，皮肤稍显松弛，眼角折出几道皱纹，透着疲倦的老态。

    “我”迟疑了许久，在思考“我”接下来该做什么。随后恍惚回神，“我”失业了。

    在这无人知晓的小房子里，时常一醉就是两三天。

    剧本又是戛然而止。

    但李方哲向昭阳透露了个大概，按市场的说法，这是个彻头彻尾的BE故事，不存在什么happy ending，更没有甜美的爱情、激烈的动作场面，观影体验可能会很压抑。

    但是，李方哲的设想是，他要营造一种极致的震撼。

    力道不够，引不起痛苦，也就引不起思考。

    艺术的意义，就在于直击人心。

    昭阳隐隐感觉到了那种震撼。海量的拉片和7年的演员生涯铸就了他对剧本的精准直觉，只几眼，他就看得出一个剧本的格局和层次。

    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剧本。

    《死在醒来之时》试镜过后，李方哲表示昭阳很适合这个角色，但由于是男二，而且昭阳毕竟是新人，这是他的电影处女作，李方哲给出的片酬不高，1000万。

    三条岔路口摆在昭阳面前。

    选择任何一个剧本，都意味着他有可能走向截然不同的未来。

    昭阳没有在公司当场作出决定。经纪总监和徐元杰的各种分析都很有道理，但他还需要一个更重要的人的意见。

    深夜，昭阳抱着三个本子钻进了简星家。

    昭阳趴在床上，一双脚丫翘着，睡裤裤脚往回滑了一截，露出一段瘦白的脚踝。腹部下垫着坐垫，不然长时间这样趴着腰会特别酸。昭阳即便在简星家也不爱穿睡袍，就爱正正经经穿睡衣，扣子永远扣得一丝不苟，每次简星急起来，要不是昭阳阻止，他三天两头就能让昭阳报废一套睡衣。

    简星从浴室出来，没忍住笑。昭阳回头看他，眼睛闪着茫然又无辜的光。

    简星的湿发上搭着毛巾，斜倚着门框，双手抱臂，“前辈，你这个姿势……显得屁股特别翘，你知道么？”

    昭阳：“……”

    昭阳默默爬起来，背靠床头，盘腿坐好。

    简星失望叹气，“我意思是翘得挺好看的。”顿了顿，补一句，“我爱看。”

    昭阳憋得无言以对，凶恶地一拍身旁的床垫，“看什么看，过来帮我看剧本。”

    “好的前辈。”简星一秒乖巧，蹿过去蹦上床。昭阳有时候真觉得简星满脑子黄色废料，没救了。这大帅逼走出去人模狗样的，迷妹遍地，谁想得到他私底下是这么副禽兽样……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