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昭阳眼睛都哭肿了。

    简星爬上床时就备好了纸巾。从羊宜修得知他被梁泰和背叛, 在战场上孤立无援、静候死亡时起，昭阳就开始落泪，随后来势汹涌, 纸巾擦完一张又一张，泪水刚止住没一会儿, 咔地一下，被某个点戳到, 又簌簌滑落, 擦的速度竟赶不上他哭的速度。

    在剧组合作的时候, 简星一度被昭阳出神入化的哭戏折服得五体投地，昭阳总是说哭就哭, 两分钟就能完成情绪铺垫，让一众眼药水选手看了纷纷原地自闭。

    现在简星发现，他大概是误解昭阳了。

    昭阳的本质是个哭包。还隐藏得挺深。

    和昭阳一起守《非我》这些天来，昭阳每一集都能找到哭点。每有一个角色领盒饭，他哭, 每有一幕离别戏, 他哭, 有时候哪怕剧情什么虐点都没有，就是一个人——小羊、羊宜修, 甚至是一个配角——站在原地, 遥望远方，他也能哭, 大概是想到了这个角色乃至整个故事最后的结局。

    简星看着剧情, 满心唏嘘，转头再看昭阳，又有点想笑。

    观剧体验非常矛盾。

    “全剧终”三个字之后是漫长的演职员表, 昭阳久久没有退出视频，泪珠子掉得很忘我。他哭倒是从来不哭出声，只是默默掉泪。简星正要再抽一张纸巾，想了想，把抽纸盒放到一边，抬起睡袍的袖子给他擦泪。

    昭阳转头看简星，漆黑的眼瞳被洗得很清亮，泛着水光，眼眶和鼻尖都还红着，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哭好了么？”简星好笑地问，“没好再哭一会儿？”

    昭阳幽怨地盯着云淡风轻、一脸戏谑的简星，“你没有心。”

    简星：“？？？”

    “前辈，你过分了啊。”他把手提电脑搁到旁边，揽上昭阳的腰，“我没有心，是因为心都给你了啊。”

    昭阳：“……”

    这种土味情话……也就从简星嘴里说出来他还能稍微忍一忍。

    简星亲上他眼尾的泪痕，伸舌轻轻一舔，是咸涩的味道。昭阳被弄得有点痒，没忍住躲了躲，“别……”

    他知道简星的意思，但他现在……真不太有那个心情。

    “好吧。”简星不亲他了，却没有松手，压着他齐齐往床上一倒，“今晚什么也不做，我就抱着你睡，好不好？”

    “……嗯。”简星身上的味道一如既往地迷人，昭阳顺势往他胸膛靠过去，深深一闻。

    他那种不自知的沉醉让简星差点起了反应，还是竭力忍住了，抬手揉上昭阳的头发，下巴轻轻抵着他的头顶，搂着他。两人都懒得动了，也不管他们在床上躺得有多歪，打个滚就能撞到床头的木板。

    其实简星也不太有那个心情，不是不想，身体上的纯粹欲望还是存在的，只要愿意，随时都能调动起来。但是……有一种奇怪的敬畏感。

    在《非我》的片场，当他把自己代入小羊这个角色，去演绎这个故事的时候，他觉得他对羊宜修的情感是庄严的。在原著中，小羊对羊宜修从头到尾都没有过肉/欲之念，所以那是一场单方面的禁忌之爱，但这并不能削弱小羊对羊宜修的情感。

    就像小羊的基因是个纯正的人类，他和血狼族天生有着种族的区别，他们是异类，但这也无法阻止他与血狼族的兄弟们同生共死。

    小羊与他那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是异类，与血狼族也是异类，但某种意义上，他和他们，又都是同类。

    所以，在以小羊的身份和昭阳对戏时，简星压下了自己所有的非分之想，那种念头除了自己，不会有任何人知道，然而一旦发生，似乎就亵渎了这个角色、这个故事，与他人是否知道没有关系。直到《非我》杀青，彻底出了戏，简星按在心底的某些东西才爆发出来。

    拍戏期间，只有几段重头戏他们当场看过回放，那之后，他们和观众一样，在《非我》播出后才首次看到正片。成片和拍戏时的感觉很不一样。一个好的制作团队，成片就是一场华丽的惊喜。

    演完一部作品，再看完这部由自己出演的作品，就好像又过了一段别人的人生。

    简星静静感受着昭阳在自己怀里的体温。现在，他不是羊宜修了，他是昭阳，是自己喜欢的前辈。

    纪哥效率极快，果真一个小时内就把昭阳那个热搜压了下去。不过效果并不是很好，这不怪纪哥，因为热搜撤下不到三个小时，《非我》大结局就紧跟着上了热搜。

    随着《非我》的热度水涨船高的是其中两个主演——简星和昭阳，两个人带出的是三个tag：简星、昭阳、星辰日光。

    其实简星在剧中有感情线，但是群众都默认没有女主角，简星和女主毫无CP感，感情线戏少得可怜，一看就是为了强调政治正确交的作业。

    因此，《非我》火了，《非我》的女主却远不如反派受关注。

    对于简星，网上是一片“洗白”之声。简星算是用小羊这个角色洗刷了顶流标签的刻板印象，以实实在在的演技撑起了一部大男主片的男主。

    星粉顿觉脸上有光，无比自豪，简星出了一部国民级的代表作，从此以后往外喊“我爱豆是简星，没错就是演《非我》男主的那个简星”气场都能高八米。

    简星的黑粉仍在顽强地坚守业务，但路人盘已经明显起来了，网上到处有人说，不是简星粉丝，但是喜欢《非我》、喜欢小羊。

    昭阳走的是另一条路线——“苦尽甘来”。《非我》一火，立刻就有闻风而动的营销号详细扒出昭阳的7年漫漫圈内之路，如何起起落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励志人设永远不过时，何况还是业务水平爆炸的励志人设，失散多年的向日葵、所剩无几的浆糊、新晋的CP粉、路人粉，纷纷携手真情实感地心疼昭阳，心疼完就开始吹昭阳的演技，尤其《非我》的结局，昭阳杀青那一场死亡戏，惹得弹幕一片“我哭得好大声”，甚至有带V的影评号将昭阳这场结局戏里的特写一幕一幕分析，称其为“让昭阳封神的一场戏”。

    正片最后，场景回到小牛村羊家，时间回到羊家三兄弟小时候的那一段戏是简星和昭阳都没想到的。剧本里确实没有，是杀青后，邱导心血来潮又想加戏，这才把那几个演员叫回来，补拍了这一场。

    三个小演员演得很好，虽然戏份不多，却演得活灵活现，一错愕间，昭阳真以为看到了自己和简星的小时候。

    在昭阳看来，不是他的杀青戏让自己封神，而是这段最平常不过却在结局画龙点睛的回忆，让全剧封神。

    《非我》大结局次日，昭阳转发《非我》官微的庆祝顺利结局微博，也借此机会感谢观众们的厚爱，同时声明他只是个演员，好好演戏是自己的本分，好好出作品是他的追求，希望大家多关注他的作品，作为一个演员，他感谢大家的认可，也接受大家的批评。

    有资深浆糊迅速做出解读：昭阳的意思是，让大家别可着劲儿炒他CP，也别给他贴什么盛世美颜的tag，求求各位了。

    在目前的风头火势上，这样的言论很容易得罪CP粉、颜粉甚至人设粉，态度绷得太刚，容不下这容不下那，也许能得个好听的口碑，也很大概率会掉粉。昭阳不在意，他早就觉得，因各种花边热搜凑过来的粉丝，早晚得掉回去的。

    《非我》完结一周后，豆瓣评分从8.7分一路狂飙到9.3分，各种剧情讨论和评析频频登上各大媒体平台的热榜、首页，“简星为自己正名”、“昭阳一戏封神”这类博眼球的标题层出不穷，星辰日光稳坐CP超话榜第一宝座，还有一大片呼声强烈要求出第二季，尽管明知剧情线该走的都走完了，再出第二季就只能拍下一代了。

    《非我》与原著几乎是背道而驰的结局，却获得了包括一大群书粉在内的观众的一致认可，这在改编剧是很罕见的现象。网上讨论得最热烈的话题之一，就是《非我》的剧版结局和原著结局之间的对比。

    某乎有一个问题连续三天登上热榜前10：《非我族类》的剧版结局和原著结局哪一个更好？

    获得一万多赞的置顶回答详细解析了两个结局，得出的结论是，两个结局各有各的境界。

    文章是这样说的，原著的结局其实更贴近历史，更符合人性，天生浪漫主义、理想情怀的小羊注定赢不了对历史和人性都看得更通透的羊宜修，就像项羽注定赢不了刘邦。

    最狠的人站到了最后，守住了理想。历史的真相被埋没，被篡改，老百姓对这些一无所知，但摆脱了前朝的暴/政、过上了好日子的他们，对羊宜修感恩戴德。

    何其讽刺。

    小羊输了，但是羊宜修赢了吗？

    不见得。

    羊宜修坚持了自己的信念，也凭实力实践了自己的信念，然而曾经那么绚烂地活过、又相当于被羊宜修亲手杀死的小羊，自此成了羊宜修这一辈子都拔不去的一个词。小羊那句“希望你到死的那一天都还能认定自己是对的”在往后余生将时时刻刻徘徊在羊宜修心里，审视他，折磨他，拷问他。

    他对小羊的爱与恨，从小羊死去的那一刻起，就不分你我地糅杂成了一团，与他的生命融为一体。

    他骗过了全天下的人，最后他没骗过自己。

    他们都是时代的棋子。这场游戏本就不会有赢家，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拼尽全力地将历史的车轮往前推一推而已。

    对比原著，剧版的结局显然是美化了的，根据商业产品的指导思想，采用了“正义必胜”这一简单粗暴的原则，但是改得并不突兀。

    梁泰和背叛羊宜修，这是很合理的事。

    羊宜修与梁泰和的分歧一早就出现了，两人在建立新朝前便已貌合神离。不同的是，原著中，羊宜修比梁泰和更阴险，藏得更深，在他选择屠杀羊军那一刻起，他就恨梁泰和，恨梁泰和非要提醒他看得太清，非要让他亲手把刀尖指向自己的兄弟。这种恨藏了几十年，直到新朝稳定，羊宜修才把屠刀再伸向梁泰和。

    梁泰和也早就忌惮羊宜修，但他和羊宜修的利益一直是一致的，必须合作，所以在原著中，梁泰和的打算是对羊宜修的后代下手。羊宜修和夫人尹氏完全是政治婚姻，与尹家没什么羁绊可言，膝下又人丁单薄，他自己再强，也有老的那一天，届时就是梁家崛起之日。

    只是没想到，在这场比命长的较量里，还是羊宜修更为心黑手狠，说出手就出手，梁泰和还在那慢慢筹划，命咔地一下就没了。

    剧版里，由于主角势力的智商整体提高了，羊宜修的优势没那么明显，地位相应地也没那么牢靠，梁泰和的提前背叛便也顺理成章。

    剧版在新朝建立前就果断结束了，没有讲述小羊打败羊宜修、打败梁泰和之后的情况。他是不是像羊宜修一样开辟了一个新的天下，是不是实现了他的理想，是不是给百姓带来了更好的生活，血狼族能否顺利与人类在中原大地和平共处……

    这种种悬念，邱导都没有狗尾续貂、强行去圆。这些都是回答不了的问题，如果说方方面面都好，未免太假。

    最真实的可能性是，小羊的结局不会比羊宜修好到哪里去，他甚至会比羊宜修面临更多棘手的问题。羊宜修建新朝是有足够基础的——文化基础、经济基础、政权班子基础……他对血狼族惨无人道的处理，更是一劳永逸地免去了民族分裂的后顾之忧。

    看起来很残忍，但十几万年前智人大肆灭绝其他人种，与此是差不多的行径。

    这些方面，小羊都比不上羊宜修，只有一支武能踏马定乾坤的强大军队。这样的军队也许就像蒙古铁骑，打到哪赢到哪，却守不住。

    更别提还有不可忽视的文化冲突、种族冲突。羊宜修建立新朝后，自己在失心疯中死去。小羊建立新朝后，迎来的会不会是又一个乱世？

    大概只有真正的历史能给出答案。

    邱导的处理是，为了靠拢市场，他给了观众一个还能接受的结局，为了不破坏作品的格局，他隐去了观众不想看的后续。

    还有人说，很庆幸出了剧版。原著的结局虽然荡气回肠，却让很多书粉觉得遗憾。剧版也遗憾，然而，两个结局并在一起看，就有一种看到他们在命运的岔路口走上另一边的感觉。

    原来命运改变不了，从一开始他们就注定回不去，无论在哪个世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可至少看到了命运的另一种版本，遗憾仿佛就能减轻一点。他们选择过，他们尽力了。

    双份的遗憾，就是悲剧之美。

    书粉成了剧的自来粉，剧粉也反过来成了书的自来粉，很多人涌去看原著，就为了对比传说中的“两种命运”的结局。

    《非我》火到出圈，昭阳实在推脱不掉，又和简星参加了一个采访。当主持人问到他更喜欢原著的结局还是剧版的结局时，昭阳想了想，认真道：“我个人来说，更喜欢羊宜修死去的结局。”

    主持人有点意外，简星也转头看了看昭阳。这种二选一的问题，是主持人和记者最喜欢拿来挖坑的手法，但稍微有点镜头经验的艺人都知道怎么应对——两边不得罪。标准答案永远是“各有各的好”，不好也要编出点好来。

    昭阳却直截了当，喜欢哪个就真说哪个。

    简星眼尾带笑地看着昭阳。他熟悉这样的昭阳，平时看着软糯、安静，真刚起来总是吓人一跳。

    主持人兴致勃勃接着问：“为什么呢？”

    昭阳说：“原著里，羊宜修最后赢得了江山，然后发现，就算他成了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理想也还是很远，很脆弱。如果在那个时候，他发现有些事情自己一辈子都做不到，无论得到了多少、拥有了什么，做不到就是做不到，那才是真正的绝望。”

    江山改朝换代，君王更名易姓，但是该腐朽的社会还是腐朽，该愚昧的百姓还是愚昧，该肮脏的朝堂还是肮脏，世界好像变了，又好像从未变过。

    年少时，他总想着，终有一天，待他拥有足够的力量，他定将颠覆一切。

    后来，他站到了巅峰，终其一生，想向那个早已不在世上的人证明自己是对的，自己没做错。

    却总也给不了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

    信念已经破碎了，再也拼不起来了，所以，才会忍受不了，所以，才会疯狂吧。

    这在昭阳看来，是最残忍的结局。

    “如果在分出输赢之前死去，”昭阳说，“羊宜修在大哥怀里，死前的最后一刻，我想，他应该还是充满希望的。”

    我的理想，我碰不到了。

    可你的理想，还在前方。

    未来，还很远很远。

    采访是直播的形式，当天，这段采访就上了热搜，又出现了另一条相关热搜——《非我》原作者转发了这条采访片段，还发表了一段感想，认为剧版的结局改得很有意思，给了她很多启发，感谢这个优秀的团队将这部作品演绎得如此精彩。她投入了尤其多的心思和情感塑造羊宜修这个角色，她觉得昭阳真真正正理解了羊宜修的内心，在她看来，昭阳演的羊宜修就是羊宜修应该有的样子。

    热搜的tag是“非我原作者：昭阳就是羊宜修”。

    昭阳受宠若惊，连忙也转发并评论，真心实意地说他非常非常喜欢这个角色，有幸能接到这个角色，感到非常非常幸运。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忘记这段经历，不会忘记羊宜修这个人。

    原作者亲自下场为昭阳打Call，而且这种话一看就不是敷衍了事的应付，昭阳的粉丝集体高潮，还有人说“一戏封神实锤了”。

    昭阳和简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星辰日光的CP粉更是横行霸市，两人的糖天天满世界地洒，就连一起上个直播，接受个采访，简星不小心宠溺地多看昭阳一眼，都能被粉丝截图闹事。

    纪哥感受到了形势的危险，三番五次提醒简星，还找机会暗示了几次昭阳，他们俩要适可而止了，CP炒过度容易崩路人缘，对他们各自接下来的戏路影响也不好。

    昭阳也感觉他们再在同一个地方一天天地进进出出，柜门迟早要被狗仔一脚踹开，便搬回了自己家。好歹先避过这一阵风头，等《非我》和星辰日光的热度淡下去，他们再考虑将来的事。

    两人要见面，只能抽时间偷偷幽会。

    或者……偶遇。

    昭阳试镜的机会骤增，有些剧组甚至不需要他试镜，只要他愿意演就行，而且这回还明明白白地承诺，绝对不需要什么应酬，签约就是他一个点头的事。

    但昭阳对自己感兴趣的本子全都要求先试镜。试镜不仅是剧组考核他，也是他考核剧组，根据试镜现场导演的评判标准，他就能大概摸清导演的水平。

    而导演的水平，往往是一部作品的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