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昭昭
自正月末, 到三月中,这场仗从狼牙隘,一直打到十三城。
西夏以战起国, 大漠草原杀出来的天下。北豊前几年积弱,近年才得见好转,因此次看的是西夏新帝逼宫夺位不久,两方在狼牙隘两百里好水川久久僵持。
不久前,西夏临北豊的边城火石城遭北豊偷袭, 野利丹大概也没有料到, 北豊会分出整整五万人,远绕大片沙漠,夜袭火石。城中粮仓起火, 官用民私,无一幸免。粮草难出西夏,断了野利丹所率大军的大部分粮草供给。
西夏想效北豊之法,绕开在好水川的主力大军,攻打日晷城,但日晷城的兵士如同大漠野狼, 各个战意昂扬,将西北后方守成了铁桶, 无处下手。
每每交战,北豊战鼓鼓点奇怪,并未扰乱北豊将士,反倒让西夏失了进攻节奏。
日晷城墙上常站着位红衣女子, 右手执槌,重重击在鼓上。
北豊的士兵都知道那是他们北豊的郡主,回头望, 一抹红色最为惹眼。只要见到这身红,听到这鼓点,就没人想后退。
家中妻儿老小都在他们身后守着的这个国里。天堑长河沥殷血,流在这大漠三千里足矣,这血,不能流到北豊的城池里去。
这一仗从熹微打到天地星火,破天的喊声从未停过,冲锋陷阵之志,有死无生。
百年城墙之后,亮起万家灯火,烛光微渺,但聚成星河,亦可燎原,那是战士们的勇气。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援军到了!”苏木听见地动山摇的马蹄踏铁,金戈铿锵,火把朝城门涌来,好像真的成了滔滔江河。
厚重的城门打开,前线厮杀的战士们又有了更多并肩战斗的同伴。
七年前,西北鸿谷关,孤立无援,无人相应,捱着绝望昏天黑地厮杀,最终拦下了西夏踏进北豊的铁蹄。可漠漠黄沙,是天地葬了这两万忠骨。
七年了,不会再绝望了。
永昭五年,三月十七,日晷城一战,西夏败退至吞沙湾。
同日,黑江关一战,西夏黑江关失守。
永昭五年,三月廿三,火石城一战,西夏火石城空。
……
永昭五年,三月廿七。
白马飒踏,银枪白甲,两军阵前。
西夏节节败退,朝中反对声音渐起,质疑新帝正统的官员越来越多。非常时期,新帝暴力镇压,反倒惹了众怒。与此同时,早已被贬去封地不得回京的大王子在封地起兵,发出讨伐檄文,将新帝断手足、弑父,所有罪证,桩桩件件,一一列出。檄文一出,八方呼应。
内祸外乱,鱼溃鸟散。
“沈行在,你居然还没死!”野利丹看着对面端坐在马上,噙着淡笑的男子,灰败的脸上像是回光返照,两眼露出愤恨的光。
沈家枪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寒的线,沈行在抬眸,眯眼打量对方灰头土脸宛如丧家之犬的样子,很好心情的扯出一抹笑,“尚未以你狗首祭先烈,本侯又如何会死。”
野利丹抓紧了缰绳,手臂青筋暴起。
他的父亲野利弘是西夏第一勇士,在他心中,战无不胜,无所不能。但他常常将对北豊沈知的敬佩挂在嘴边,沈知战死后,他也耿耿于怀,觉得自己从未打败过沈知。父亲在他心中是无上神祗,他一直记着,等有朝一日他带着西夏铁骑踏平北豊,证明沈知与他那个脆弱不堪的国家,全部都是可怜的笑话。
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败在沈知的儿子与那个不学无术的北豊郡主手上。
“沈行在,你看看这是谁。”野利丹拍拍手,从大军之后推出来一辆木车,车上立着绞刑架,锈迹斑斑的铁链缚着一个人。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显然是被重刑加身过。
沈行在听见身边的关云南呼吸一重,牙关咬得发颤,目眦欲裂。
那是董仲宁。
沈行在记得他,记得有人告诉他,那是将沈知当做梦想的人,他与苏木一般大,想做将军,想上战场杀敌,想成为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记得苏木形容他,说他白白胖胖,可绞刑架上的人,浑身血污,没一处干净地方。
沈行在脸色铁青,将手中银枪握紧了几分,“那是你爷爷。”
他的声音不大,却轻易传到了野利丹的耳中。
董仲宁听见了,顶着烈日,慢慢抬起了头,露出一个嘲讽的笑,虽然微弱,但依旧笑出了声。
野利丹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甩去一鞭子。那一鞭子甚至再没法在他身上落下一个新的伤痕。已经无处可伤了。
“我要杀了你!”关云南再也忍不住,提刀就要冲过去,却被贺将军拦下。
“关将军,不要冲动。”
野利丹也随之看向关云南,他认得他,四国比试上,他压过了西夏的武生,两国交战,又杀了西夏不少的勇士。沈行在可恨,他也可恨。
“想救你的同伴吗?没问题,只要你们,一命换一命。”野利丹字字句句,淬满了恨意。
两军遥遥,董仲宁朝关云南摇了摇头,又笑了起来,很憨厚,又老实,像曾经在官学的时候一样,总这么到处做和事佬。
接着,关云南看见他用力地喊了一句什么。
关云南与董仲宁在官学并称哼哈二将,两个形影不离的好兄弟,声音常常大得惊人,因此还被同学赶出去早读。可现在,董仲宁用力得甚至猛吐出一口鲜血,关云南看见他动了动嘴,但是没听见一点声音。
像是一道军令,无声施下,主帅贺将军同时振臂道:“杀!”
——“天地昭昭,佑我国邦”
生执戟战,死做盾墙
天地昭昭,佑我国邦
我王师男儿,凡有一息存者,不死即不让!
那是沈知初到西北时,刻在鸿谷关关隘上的字。
***
永昭五年,四月十八,西夏求和。旧主已死,新帝再登,亲笔书信,愿与北豊求百年之和平。
这一场仗,大获全胜。
西北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雨。黑云压城,甲光向日,整整齐齐,站在忠骨陵前。
大漠埋忠骨,无数战死在沙场上的将士,不能魂归故里,便都葬在这里,当真兑现了——死做盾墙。
白旗经幡在风里振振,呼啸的风声穿过漫天黄沙。永夜天在苍穹之下,雨中如洗。
苏木抬起头,怔怔地望。她手里拿了一堆厚厚的纸,是她曾经允诺过将士们的字。他们没食言,她也不能食言。
她蹲下身去,按着名字,挨个将字放下,那些找不到名字的,就一起在忠骨陵前烧了。
风雨哀恸,天地为之唱葬歌。
***
离日晷城外不到十里的地方,有一处不显眼的村落,说是村落,也只有零星的三四间草屋,战争开始后,这里的人都逃命去了,更是没有人烟。
一路走过去,很破败,可能逃得很急,有一间房子甚至连门都没来得及锁。
苏木和沈行在到了一间格外不同的茅草屋前,很少会有人将坟安在自己住处的大门正前方。这样不太吉利,甚至有一点晦气。
墓很低调,不怎么讲究,土还是新翻的,最早不过是去年的事,上面立着一块长而窄的木板,板上的字迹明显是出自女子之手,娟秀清丽,一笔一划,写的很认真。
——吾夫洪山之墓。
这里埋着的是吉柳儿的未婚夫。
“那一战之后,我到鸿谷关寻过他,但并未找到他的人……或是尸首,后来才知道,他是被西夏人抓去了。西夏人想知道我的下落,对他严刑拷打,逼问他,他不肯说,在大牢里自尽了。”不信佛神不信鬼的沈行在,认真庄重地在坟前上了三根香,“吉柳儿在南斗帮,受到帮主器重,洛州郡丞付斯文知道了她是洪山的未婚妻,便以洪山的遗体做交换,让吉柳儿帮他做事。”
“我那时刚与陛下开始筹划不久,心中对洪山有愧,便帮了吉柳儿一把,助她坐稳南斗帮堂主一位。”
沈行在屈指抵住眉心。
“说起来,”苏木跟着在他身边蹲下,“洛州寺庙赈灾那一次,我在寺庙里求平安灯,在灯架上看见过一只平安灯,上面刻着的就是洪山的名字,如今想来,大概是吉柳儿为她夫君所求。”
平安灯是为活着的人求一个惦念,吉柳儿却为洪山,将那盏平安灯燃了七年。在吉柳儿心里,她的夫君还活着。
“沈行在,”苏木垂下眼,“回上饶的时候,我们再去一趟洛州吧,我想再求几盏平安灯。”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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