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陪你看细水长流 (19)
天而起,杀机无限,正在心神忐忑的师映川感受到了这种无尽的寒意,顿时浑身发冷,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在他身旁,宝相龙树与季玄婴也同样感受到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三人的眼中都流露出了深深的凝重,此时不远处阴怒莲目光平静,仿佛完全没有丝毫感觉一样,只是抬头遥遥望着某个地方。
很快,那种恐怖到极点的风暴已经肆虐开来,师映川三人初时还能静观其变,但是渐渐地到了后来,三个年轻人已经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本能地运功抵挡那两股冰冷刺骨的绝世杀意,此刻隐隐已有声音从远处传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崩塌,又好象在接连被炸开,发生了大面积的连番崩溃,师映川脸色骇然--这就是宗师强者之间的对撞吗?!
随着时间的流逝,大片大片的尘埃已经像是火山爆发后的灰尘一样,几乎遮天蔽日,已经可以看到山体的一些地方发生了塌陷,众人从震惊已经逐渐变为了木然,虽然无法亲眼看见,却已经能够想象到这究竟会是怎样的一场旷世之战,师映川的双拳死死攥紧,手心里已经全是汗水,然而就在这时,突然间脚下一阵无法描述的震动传来,只听猛然间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大声响,只觉整个大地都颤抖起来,在这骇人的声势中,山峰颓然崩于眼前!
从脚底持续不断传来的是一阵无法描述的震动,大地在微微颤抖,还不等下方诸人反应过来,就在各自圆睁而充满着难以置信的双眼前,在恐怖的声势中,自山峰上半截起,勃然而出,山体轰然崩塌,一圈灰浪平地而起,急速扩散,顷刻间就已扫出很远,什么叫作泰山崩于眼前,这便是了!
这样的一幕实在太过震撼人心,众人看着眼前这一幕,眼睁睁地看着那奔爆的气流鼓荡,嘶啸澎湃,牵动着一股巨大的震动在空气中轰然崩开,一时竟是无法开口,因为开口出声的力气已经被眼前的现实挤了个干净,全身只觉得寒意涌发,望着那被烟尘遮住的天空,映在所有人瞳孔中的是半空掀起的强烈震荡,在这一刻只觉得心神飘摇无力,无凭无依,每一记崩塌的声势都直直透入心头,无法自抑地感觉到无尽寒气从身体最深处爆出,将血液都快冻结起来,此时无形与有形的震荡狠狠碾过诸人心头,连意志都想要狠狠消磨下去。
但转瞬间所有人便反应过来,四道人影于电光火石之间猛然向后疾退,只见一圈圈波纹气浪前仆后继而扩,瞬间就席卷了这一片天地,伴随着这样的轰然崩震,无数虫鸟走兽都统统化为了飞灰,肉身俱灭,阴怒莲双眉骤然立起,如利剑一般,眸光清澈,一望见底,这位绝代佳人已经脸色苍白,但眼中的明光却似乎还没有减损,依然闪耀着夺目的锋芒,这时她完全无视了任何人任何事,只是死死盯着远处,那一双看似还算平静的明眸之后,在那最深处,却在蕴酿着一场无法描绘的惊涛骇浪,简直就好象是扑面而来的暴风雨前兆。
师映川脸上透出浓重的惊悸,他的瞳孔急遽收缩着,面部肌肉剧烈抖动着,似乎要撑持不住,他睁大了眼睛,眼内空寂无声,身体在微微发抖,只因为心中有不断涨开又破裂的无穷滋味,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画面,只觉得一颗心脏就要冲破了胸膛蹦出来,师映川已经根本无法分清自己此刻脑海当中究竟在思考着什么,又或者什么也想不了,这时他身旁的季玄婴面对着这样已经始料未及的糟糕局面,反倒是迅速冷静了下来,他白皙的面孔融在阳光里,只有一双眼眸亮如星辰,从中透出微微波动的寒意,就见远处漫天的灰尘烟爆奔流四方,轰然爆发好似怒海倾泼,方圆的天地间仿佛都受到了震荡,一阵阵崩塌的隆隆轰鸣砸在每一个听到的人心头,不知道这究竟是从外面钻进心里的轰鸣,还是内心深处固有的块垒在崩塌。
就在这时,一道恐怖到极点的剑鸣嘶啸而起,骤然搅动了气流,那是恢宏无比骄傲无比的剑意前奏,奋奋昂扬的大气魄,那是绝代傲岸之姿,是经历无数岁月才积累而来的威严,是无尽磨砺之后的纯粹,是面对上天也要一剑刺出、万不会回头的横绝,令人只觉得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转瞬间,万千剑气骤然爆发,仿佛暴雨从天而降,又似狂风翻涌,如此威势,如此狂涛巨浪一般的冲击,谁可抵挡?于是下一刻,阴怒莲的瞳孔表面突然就浮上了一层血色,她就站在原地,青丝被风卷起,面色微微苍白,眼神异常,整个人从内而外都在散发着一种令人几乎快要窒息的力量,在这一刻,若是有人认真观察的话,分明就可以感觉到这个绝代风华的女子正在轻轻颤抖,那是担忧与战栗,乃至无声的祈祷,即使是以她如今的修为,道心明澈坚固,万物不肯萦心,然而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事关她此生最爱之人,阴怒莲终究无法保持绝对的平静,明亮的星眸中波荡连连,这种反应无关修为,无关心境,乃是人类所不能避免的,只要还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就永远不可能真正使道心被打磨得完满无缺。
然而就在此刻,阴怒莲那双蒙上了血色的眼眸当中,突然就又亮了起来,仿佛被阳光照入了无尽华光,只因这一道足以撼天裂海的昂扬剑意在突然之间竟是猛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压下,那剑意仿佛在不甘地嘶啸,在奋力挣扎,但瞬间却还是灰飞烟灭,在被压熄的一刹那,所造成的声息地蓦然沉寂下去,可是紧接着,只是短短几个呼吸的工夫,这道剑意居然有若风暴遽起,爆发着破开屏障,彻底破空升华,惊天动地的刺耳剑鸣之音骤起,啸音起处,只见半空中一片震荡,无数道气流破开空气,以肉眼可见的形态汇合在一处,剑气所过之处,烟尘所聚起的灰层猛地被刺开,撕得粉碎,阴怒莲抿动唇角,终究没有出声,只是抬起头,再一次将目光投射到远处,静静观望,此刻她的眼睛里似乎已经不存在什么明显的情绪,只默默不语,但这种看似平静的表现的本身,其实就已经是阴怒莲最真实心情的某种体现。
而师映川只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在咆哮,在剧烈震荡,但整个人却根本用不上半点力气,他无法预料这场战斗究竟会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落下帷幕,但这已经不是他有能力干涉的了,心中就好象有熊熊毒火在烧灼,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无力与弱小,一股无以名状的情绪沸腾着,通过两只漆黑的眼睛冲出来,直至眼眶满涨酸痛无比,这时那股再次形成的剑气最终成功越过了另一股力量,无数剑光合为一处,剑鸣之声大起,却是越发地纯粹,刹那间翻滚沸腾如同炽热的岩浆外溢,已经形成了有如实质的滔天杀意,威势更重,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波纹陡然间暴扩,剑劈天地,数不尽的山石轰声破碎,众人定睛看去,剑啸声炸起的尖锐音波就如同平空刮起了一阵狂肆的暴风,与之同时,无数草木都在这急遽向四周扩散的激烈激荡中粉身碎骨,强大的力量把所有一切都摧毁,只剩下灰飞烟灭的痕迹。
山体还在继续不断地崩溃,两股强横力量所带来的冲击时间越久,就越引发了更加不可测的变化,剑裂天地之中,一时间那山峰已是千疮百孔,那两位绝顶强者所过之处,不知道究竟有多少鸟兽草木就此化为飞灰,成为渣滓,透过弥漫在半空中的烟尘,远处诸人只能看到那澎湃的力量展露,连空气都已经微微扭曲起来,地面持续震颤不已,藏无真与澹台道齐的身形完全淹没在山间,淹没在这弥漫的烟尘深处,但两人所爆发出的冲击却都是清晰可辨。
这时师映川三个年轻人无比凝重地看着远处,如此遥观两名世间顶级强者之间的生死对战,对他们而言是一次极大的体悟,此刻只有阴怒莲看起来还似乎面不改色,只胸口轻轻起伏着,依然保持着相对的平静,双眼如明澈的剑光,但事实上,阴怒莲却只觉得胸腔当中似乎有一只拳头正对着自己的心脏狠狠捶下,无论她如何调整自己的呼吸,如何捏紧双手,如何让自己平静下去,都无法逃脱这只冷酷铁拳的重击,这时随着时间的推移,山体塌陷越来越大,周边的空气翻滚着被撕裂,在其所覆盖的区域,已经形成大面积的塌溃地带,师映川心跳如鼓,死死盯着烟尘滚滚中的山峰,就在此时,那些持续不断的巨响似乎突然停了下来,也再感觉不到那两股强横之极的力量,很快,一丝诡异的某种寂静感缓缓包围而上,其间伴随着山石间断塌陷的声音,但就是下一刻,突然间又是一道巨声轰然鸣响,天旋地转,紧接着是一声狂暴无比的巨大爆炸,炸得土石飞空,在这之后,剑光彻底消寂无踪,天地间再也捕捉不到丝毫的力量波动,漫天的灰尘中,地表微微震动不已,整座山峰缓缓地崩裂了下去。
四人一片死寂,某种无法准确表达出来的感觉从所有人的心底升起,就仿佛先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一场梦,久久之后,烟尘散尽,原本的山峰已经消失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恐怖的废墟,无法相信这是人力所造成的,如果澹台道齐与藏无真两个人真的双双身亡被埋在了里面,那是绝对不可能将其找出来的,然而这时却没有人关注这些,或者更准确的说,先前的大战也不是最重要的,因为无论是什么事情,只有到了最后的结尾,那才是真正有意义的。
最先作出反应的是阴怒莲,她突然间无声一笑,只觉得整个人都空荡荡地再提不起半点力气,只是那么一段不算多远的距离而已,不是很远的,可是却已经足够形成天人之隔。
“……师祖!”师映川与季玄婴几乎同时开口,此刻两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究竟是谁胜谁负?还是……两人几乎不敢也不愿再想下去,这时阴怒莲看着远处那一幕,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笑了,然后她就笑得越来越低沉,一股滚烫又一股冰冷的感觉流进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脑中有什么东西‘嗡嗡’激荡着,几乎要冲破天灵盖,只有肆虐的刻骨之痛奔袭而至,在这一刻,便在这个绝代风华的笑容里,阴怒莲漫声开口,似是在叹息,又似是在自我嘲讽,道:“……真郎,这就是你所希望的么?你已经杀了澹台道齐,或者是他已经杀了你?还是你们此刻双双陨落在了这里?又或者,你和他都还活着?原本我是要来看他的尸首的,要不然就是为你收尸,但是现在看来,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已经不可以实现了。”
阴怒莲喃喃说道,她的声音仿佛是风过花海,悦耳无比,那明亮如霜的眼中锋芒如昔,却又绽放出冰花般的冷意,然后她闭上眼,突然间喷出一口鲜血,恰在此时,她感觉到有几道视线投向自己,阴怒莲缓缓睁开了眼睛,循着视线的源头看过去,便看到了三个年轻人神色各异的表情,阴怒莲忽然莞尔一笑,她此刻虽然脸色苍白,嘴角还带着血迹,但如此笑容绽开之际,就好似世间万花盛开,夺人心神,她看了一眼师映川,淡淡道:“不必担心,你师祖若是无事,自然没什么可说的,若是身陨,那也是他求仁得仁,无须难过。”
阴怒莲虽然这样说着,但与之同时,她却是眼泪滚滚而下,她不知道此战结果究竟如何,藏无真究竟是生是死,但这一瞬间头脑却是出奇地清醒,她微微睁大了眼睛,然而却只能看到那庞大无比的一处崩塌所在,一时间纤尘不染的道心几欲崩碎,纵有深湛的修为,也依然近乎窒息,这时阴怒莲缓缓抬起手,撩过鬓边散乱的碎发,她的眼神一时空洞一时凝定,此刻强烈的日光映在那明亮的眼底,晒干了里面的泪水,阴怒莲忽然清啸一声,窈窕的身影已从原地消失不见,等到再出现时,已是身在极远之处,转眼间就已经离开了。
……
晋陵神殿。
一间金碧辉煌的大殿中却是鸦雀无声,死寂一片,这里的空间十分阔大,摆设却并不多。
殿中那光滑的地面上跪着一群身着黑袍的执事,上首一张宝座上正坐着一名青年,大概二十一二岁模样,穿浅玉色大袖中衣,外面套一件深蓝色交领罩甲,一头浓密的黑发被梳得一丝不苟,束进一顶式样有些古怪的发冠中,在他身后几步外,站着两名手持龙须扇的童子。
青年修眉凤目,鼻梁高高,嘴唇更是薄得恰倒好处,他左眼角处有一颗小小的黑痣,生得仪表堂堂,十分俊美,他坐在属于自己的这张宝座上,看着下方的那些人,因为地面是墨玉铺成的,而那些执事穿的袍子都是清一色的黑,所以一眼扫过去,基本全都是一片黑黢黢的,青年平静地看着这丝毫不能让人有视觉享受的一幕,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厌倦,这时他缓缓将右手放在了宝座的扶手上,轻轻一拍,然后便语气淡然地问道:“……谁能给我一个解释?清海死了,随行的一百二十人也一个都没有活下来,你们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青年的声音里已经散发出淡淡的肃杀味道,顿时让人觉得一股幽冷凛冽的气息扑面而来,下首正跪在地上的执事们听了,都是噤若寒蝉,没有一个人敢擅自开口,甚至没有人敢抬头向上方的宝座处看上一眼,所有人脸上都是严肃而谦卑的表情,都只是恭敬地垂着头,眼睛笔直盯着光滑的地面,李清海一行人前时在一间酒铺前被人灭杀的消息已经传回了晋陵神殿这边,而现在宝座上的这个年轻男子,就是李清海的亲兄长,晋陵神殿当代圣子李神符。
此刻李神符端坐在宝座上,他的神情依旧平静,他是一个强大的武者,晋陵神殿当代圣子的头衔更是给他增添了许多光环,因此虽然他还很年轻,但跪在地上的人们却没有一个敢于与他对视,这时候李神符手搭扶手坐在宝座上,始终沉默不语,脸上可以说是没有表情,也可以说是平静到了极点,虽然此时没有人敢贸然开口,但李神符刚才的问话毕竟不能不答,因此在迟疑了片刻之后,便有跪在最前面的一名执事轻声道:“根据当时现场各种迹象来看,以及酒铺老板的描述,还有近期天下皆知的一件事情,属下等人可以初步推测,杀人者……”
这名执事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语句,惟恐说错了什么,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实在是令人感到害怕,因此他的额头上已经微微沁出了一层细汗,哑声道:“……杀人者,应该就是剑圣。”
李神符的瞳孔骤然一缩,大殿内突然就陷入到了一种冰窟般的刺骨寒意当中,过了很长时间,李神符没有说话,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冷酷到了极点,也阴沉复杂到了极点,周围俱是一片死寂,没有人敢发出任何不合时宜的声音,下首黑压压的一群执事跪在地上,统统将脑袋更深地低了下去,这时李神符忽然看着自己洁白如玉的手,他那张俊美脸孔上的古怪神情忽然就渐渐化为一丝自嘲,然后面无表情地开口说道:“剑圣澹台道齐么……那么你来告诉我,剑圣为什么要杀了清海?虽然他有些天赋,修为也还不差,但对于一位大宗师来说,也不过是蝼蚁而已,根本不会理会,既然如此,为什么一位宗师强者,却要杀了他们整整一百多人?”
那名执事听见李神符问起,赶紧就把前时从酒铺老板那里收集到的情报尽量简洁明了地说了一遍,李神符静静地听完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微微偏着头,外面灿烂炽热的阳光透进大殿里,却没有给沉肃的气氛带来哪怕一丝一毫的缓和,
这时李神符看着下方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的一群人,听着这些人因为紧张而变得刻意放缓的轻微呼吸声,脑海之中忽然就回想起自己这个弟弟李清海与自己从小到大的种种事迹,李清海是一个性情有些暴横的人,自负,骄狂,浮躁,不过不管怎么样,至少他是与自己流着同样的血的亲兄弟……李神符忽地黯然叹息一声,他平时总是更多地将精力放在修行与处理日常事务之上,所以对于李清海并不是特别关心,也许感情也不算特别深厚,然而这并不能代表李清海的死亡对于他李神符来说,就没有半点冲击,这个弟弟的死,表示从今以后李神符再也没有一个亲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李神符缓缓吐出一口气,心底深处无言地接受了这个有些冷酷的事实,毫无疑问,他是一个相当自信的人,但这种自信并不是盲目的自负,他决不至于狂傲地认为以自己现在的力量,有着向一位宗师强者挑战的资格。想到这里,李神符俊逸的眉眼间忽然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嘲弄之色,甚至还能看到一丝古怪的感觉,那是一团燃绕的火,如此炽热熊熊,这时他身下的宝座忽然隐隐发出细微的声音,似乎不堪重负,随时可能崩塌,此刻李神符微微闭上眼,却压抑不住心头的淡淡茫然与伤感。
☆、一百零一、离开
大雨如注,形成一片水做的帘幕,将空气中的燥热暂时驱散。
官道上已经不见行人,只有稀疏的车马偶尔往来,此时大雨倾盆中,一辆青油马车冒雨而行,车子不是很大,不过跑得倒是又稳又快,显然驾车的车夫是个熟练的老手,只不过这时因为下雨,车夫身披一件蓑衣,戴着斗笠,所以却是看不清楚模样。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师映川终于从昏迷中逐渐醒了过来,其实这时他的神智还没有完全清醒,只觉得脑子里有些乱,师映川感觉到自己此刻身上应该是盖着一条薄薄的被子或者毯子之类的东西,身下也铺着比较柔软的褥子,舒服得让人几乎不想睁开眼睛,不过现在身处的地方却是正在微微晃动着,保持着一定的频率,想来应该是身处在一辆马车里罢。
想到此处,正略略有些安心,但就在这时,突然间脑海中浮现出崩塌的高山,尘烟滚滚的污浊,巨大的冲击爆响,藏无真平静的容颜,澹台道齐冷酷的面孔,那如同飞蛾扑火一般的决然,这一切的一切是何等熟悉,何等惊心!
无数杂乱的思绪就好象突然爆发的火山,在刹那间就占据了大脑,充斥了每一个角落,一股忽而冰冷忽而滚烫的感觉以一种猝不及防的势头瞬间刺穿了胸膛,师映川只觉得心口一窒,几乎叫出声来,他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话来表达此刻的心情,因此他猛地张开了眼皮,却正正撞进一双清光四射的眸子当中,这时师映川的心神已经在这么一停顿的间隔中略略清醒过来,他看见这双眸子的主人正平静地望着自己,周围光线微暗,一片淡淡的阴影笼罩在那张白皙的面孔上,对方的唇边带着一缕能够让人觉得安心的弧度,看向自己的目光之中有着一贯的平静与淡漠,也有着关切之意,炽烈柔情,正是季玄婴,师映川只觉得先前那种快要涨破胸腔的感觉还在四肢百骸中涌动着,以至于在接下来的片刻沉默工夫中,师映川的呼吸都是微微粗重的。
而这也仅仅是一阵工夫的事,过了一会儿,师映川终于平静下来,他还保持着静卧的姿势,眼睛却看着季玄婴,他还记得自己先前目睹藏无真失踪时的失神,在那种情况下,根本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从几乎整体尽数溃塌的大山中找到任何想要的东西,那时眼见前来带自己回去的藏无真就此失踪,甚至陨落,师映川一时心情激荡之下,原本磨练得十分稳固的心防终于崩溃,只觉脑中轰然,在阴怒莲刚刚离开不久后,便气血翻涌,晕了过去。
这时季玄婴就坐在师映川身旁,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黑发用发带扎起,只不过如今他的腹部已经无法掩饰,明显地隆起,所以腰带只是松松系着,衣衫被隆起的肚子顶起一份对于男性而言不免有些怪异的弧度,此刻青年默然半晌,才道:“……觉得好些了么。”
师映川无声地点了点头,季玄婴平静地道:“师祖他们是自己选择那样做的,求仁得仁,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我辈修行之人,对生死之事原本就应该看得更透彻些,更何况师祖他们也未必就是陨落了。”他虽然嘴上说得似乎十分平淡从容,但澹台道齐毕竟是他师祖,如何能没有触动,因此说话间眼中仍是闪过一丝黯然,不过季玄婴道心坚定,很快就又恢复了冷静,他动手替师映川掖了掖鬓角处的乱发,说道:“其实世间之人大多本性凉薄,师祖他们二人虽然到头来彼此对立,但至少感情仍然深厚,心中容不下旁人,若是你我之间也能够如此数十年如一日,情义甚笃,纵然日后双双身死,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这是他心里正想着的实话,季玄婴这话也无非是有感而发,心里想到也就直接说出来了,并不认为不应该在这时候谈起,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师映川听了这番话,心中顿时微微一滞,有些说不出话来,只以为季玄婴是在暗指他师映川三心二意,一颗心分成了好几份。想到这里,师映川知道自己理亏,因此也只是默默不语,心中一时间闪过方梳碧的笑脸,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问道:“……宝相呢?”不过话一出口,师映川就有些后悔,季玄婴既然刚刚说了那个意思,自己倒是不应该立刻就问起其他人才对。
“他在赶车,我如今身体并不方便,也只能由他来做这些事情了。”季玄婴说着,似乎并不在意师映川问起宝相龙树,只是微微皱眉看了一眼自己的腹部,师映川也下意识地将目光移了过去,若是当真说起来,无论是平时多么美丽的孕妇,在挺着一个肚子、不再窈窕的时候都不会多么好看,更别说是一个男子了,多多少少都会显得有些怪异,不过这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胎儿是自己骨肉的缘故,师映川心里却没有什么怪异的感觉,反而不知不觉间生出一丝柔情,想到面前这个青年只因为担心自己,就毅然在身体并不方便的情况下单人匹马而来,路途迢迢,一思及此,师映川叹一口气,却又有一种别样的感觉,他抬手拉住季玄婴的手,难免带有几分歉疚,季玄婴静静地看着他,慢慢地舒展了眉头,然后反手一抓,抓紧了那只小手,青年微低了身体,将师映川扶起来,顺势轻轻将师映川的身体揽入怀中,道:“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我也和你一样,不过有些事情并不是我们这些局外人能够理解的,你我能做的,只是尊重他们的决定。”
师映川低声道:“……我明白。”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情绪变化无端,心中也在不停地思量,有一种他说不上来的感觉从尾椎处缓缓爬上来,牢牢盘踞在脑海当中,挥之不去,师映川倚在季玄婴胸前,种种复杂的感觉在他胸腔内来回翻腾,他双眼微垂,眯成了一条缝,只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手,忽然下意识地握紧了,然后又缓缓松开。
三人一路向断法宗所在的方向而去,因为队伍里有一个怀孕数月的季玄婴,所以赶路的速度不能很快,这一日天气炎热,三人舟行水上,师映川站在船头驾舟,头上戴着一顶遮阳的斗笠,他虽然年纪还小,更不是熟手的船夫,但身为武者,师映川内力浑厚,那一双看似还纤细的臂膀却有千钧之力,真气流动之际,体力更是可以长久不衰,即使此刻乃是逆水行船,这船也仍然被他操控得速度很快,周围一些与他所在的船差不多的寻常船只,则远远没有这种速度。
烈日高照,晒得船头都隐隐生热,不过师映川身上带着寒心玉,通体保持清凉,并不在意天气,这时一身蓝衣的宝相龙树走出船舱,手里拿着一大杯凉茶,他与师映川两人轮流驭舟,眼下就是想要来接替师映川了。
宝相龙树走到少年身旁,将杯子递了过去,道:“先喝点水,再去休息一下,我来驾船。”师映川扭头对青年笑了笑,拿了杯子一饮而尽,里面的凉茶滚过喉咙,果然浑身都舒服了许多,师映川喝了茶,这才说道:“不用了,我还没觉得累,等晚上的时候你再替我罢。”宝相龙树笑容温和,伸手摸了摸师映川的脸,道:“我怕你累了。”师映川有些失笑,颇为孩子气地捏了一下对方的鼻子,哂道:“我又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孩,我这一身力气哪怕是一连驾船几天也是没事的,哪里就能累了?”
宝相龙树笑道:“我当然知道你不用我担心,只是你要明白,在我心里你并不是什么身强力壮的武人,而是一个我应该多多照顾的情人而已,尤其我已经二十多岁了,你才十二,我年纪比你大,难道不该宠你一点么。”
师映川‘扑哧’一声笑了,这时**辣的阳光照射在宝相龙树的脸上,让那面孔显得金光灼灼,有些刺眼,师映川知道宝相龙树在自己面前一向嘴甜,但如今听到这番话,只觉得烈日所带来的那一点烦躁之心也被洗得干干净净了,不由得笑道:“真够肉麻的,你这张嘴倒是很甜,像是抹了蜜一样,我说的可对?”宝相龙树闻言,脸上顿时显出一抹促狭之色,他微微弯下膝盖,让自己面部的高度与师映川的脸持平,语气轻松,满是戏谑地道:“我的嘴到底抹没抹蜜,你亲自尝一尝不就知道了么?来,你试试,我不介意。”
师映川被宝相龙树这无赖一般的做法弄得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用手捏捏青年的下巴,笑道:“你不介意?我还介意呢。”但是说归说,还是凑上去在宝相龙树的嘴唇上轻轻亲了一下,然后咂巴咂巴嘴,拖长了声音故作回味地道:“嗯,很甜,看来真是抹了蜜的。”
宝相龙树被那温软的嘴唇一触,顿时心脏微微跳了起来,他手疾眼快地拉住师映川,目光炯炯地看着少年的唇,笑吟吟道:“亲那么快做什么,像是怕被针扎了似的,难道我是老虎,还能吃了你不成?”师映川被他的大手拉住肩膀,自己也觉得刚才的动作有些小心翼翼了,心中暗叹自己好象还是没有完全习惯与同性亲热,便微笑道:“你可真是够挑剔的……”话刚说完,温热的男子气息已经扑面而至,宝相龙树的唇压了上来,在师映川的嘴巴上用力一吻,还存心捉弄似地舔了舔那柔嫩的唇瓣,占够了便宜,这才有些意犹未尽地离开,见师映川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便不禁勾手一刮师映川的鼻梁,嘴角带笑地道:“怎么这样看着我?而且我本还以为你会害羞,现在看来你似乎也很喜欢。”
师映川啼笑皆非,道:“我为什么要害羞?我又不是什么姑娘家。”宝相龙树闻言,心中一动,不知怎的便触动了一桩心事,遂道:“映川,我有事情要问你。”师映川有些漫不经心地随口道:“什么事?”宝相龙树目光锁在他清秀的脸上,似乎在仔细审视,师映川被青年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刚要开口询问,忽然就见宝相龙树嘴角泛出一丝暧昧的笑意,靠近他的面前低声道:“……玄婴与你早早就已有了肌肤之亲,这也罢了,但如今你我之间关系已经不比从前,莫非你就没有想过,我们也应该更进一步?情人之间做这种事是再自然不过的,不是么?”
师映川闻言,不禁微微一怔,还没等他说什么,宝相龙树已用拇指狎昵地摩挲着他的唇,嗤嗤低笑:“玄婴现在身子已经不方便了,不能跟你行房,但是映川你要知道,我宝相龙树倒是很乐意的,只要你说一句,今天晚上就可以。”
师映川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抓住宝相龙树不安分的手,道:“喂,我才十二岁,还是小孩子好不好?你怎么总想着摧残祖国花朵……呃,摧残小孩子?”宝相龙树语气之中有着一丝掩也掩不住的酸溜溜味道,半真半假地说道:“小孩子?小孩子可没法让人有了身孕。”他再怎么不介意,哪怕季玄婴还是自己的亲弟弟,但一想到自己最心爱之人的童身是被别人得去的,心里就仍然不是滋味,瞬间就变成了燎原之火,一时抓住师映川的手揉捏了几把,似笑非笑地道:“你是不会还是不懂?若是真的不太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我教你就是了。”
“你这是什么表情,一脸色迷迷的……”师映川有些窘迫地说道,一巴掌拍在了宝相龙树的肩膀上,哂道:“一天到晚总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看你就是个好色的家伙。”宝相龙树笑而不语,只低头亲了亲少年的手心,这才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着:“两个人如果彼此有情,当然就会希望更进一步,拥有对方,我很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既然如此,又有何不可?不过如果你还没有这个准备的话,那么等你再长大一些也行,我的耐心一向很好。”
正说着,却见身穿一件宽松袍子的季玄婴从船舱里慢慢走了出来,他的皮肤很白,但此刻脸色却是那种不太正常的苍白,师映川见状,忙走了过去,问道:“这是怎么了?你脸色很不好。”季玄婴因为外面太阳毒辣,再加上怀孕,于是便一直在舱中休息,此时他胸中一阵烦恶,忍不住皱着眉,对师映川道:“……我有些恶心,刚才已经吐了一回,现在还是不太好受,就出来透透风。”师映川见季玄婴脸色苍白,显然很不舒服,心中就有些担心,说道:“大概是坐船觉得晕罢,你有身孕,好象确实容易晕船。”说着,回头对宝相龙树道:“咱们还是找个地方先上岸罢。”宝相龙树应了一声,便驾船向岸边而去。
很快,小船靠了岸,三人上岸进了内城,找了一家客栈投宿,因为喜欢清净,便包下了一楼后面的一个小院子,挨近晚间的时候,师映川去了前面正堂去叫人,吩咐伙计在院子里摆饭,点了些店里拿手的菜色,还有一坛子酒,一时师映川返回小院,刚进了院门,却见季玄婴正负手看着一架开得红艳艳的不知名小花,见他回来,便微微一笑,师映川亦笑,一面走了过去,问道:“好些了么?”
季玄婴没开口,只是点一点头,师映川的目光在青年脸上一转,见对方的气色已经恢复了正常,与平时一样,这才放心,便在这时,影壁后走出一个人来,宝相龙树手里拿着两只巴掌大的盒子,把其中一盒递给季玄婴,然后顺手就把另一个塞在了师映川手中,师映川好奇道:“这给我的是什么?”宝相龙树笑道:“玄婴要吃酸的,这里就是蜜饯一类的东西,你平时也爱吃这些零嘴儿,自然少不了你一份。”师映川见他贴心,不由得低头而笑,打开蜜饯盒子,从里面取了一枚腌梅子放进嘴里,笑了起来:“味道不错。”
很快,酒菜送了过来,三人纷纷在桌前坐定,师映川敲碎酒坛上的泥封,给自己和宝相龙树倒满,至于季玄婴,由于怀孕的缘故,所以师映川是不肯给他酒喝的。
院子里飘散着一缕淡淡的花香,伴随着酒香,令人心神俱醉,这是一个明月皎洁的夜晚,微风拂拂,月光将大地映得宛若白昼一般。渐渐地,师映川清秀的脸上已经浮现出了红晕,他哈哈一笑,随意地给自己面前的杯子倒满,然后顺手也给宝相龙树斟满了一杯,宝相龙树见状,微微一笑,拿起杯子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这时就见师映川抬头望着夜空中的明月,脸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空气里是淡淡的花香,弥久不散,师映川忽地嘿然一笑,开口说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他默默拍打着自己的大腿,一时间却并无言语,半晌,这才微微一笑,喃喃说道:“我们这是要回断法宗啊……可是,我现在怎么能回去?那天在我们面前那山崩地裂的场景,那一幕幕纷至沓来,全都冲在我心上,我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师祖他的样子,我没有办法忘记……”
这时一只手忽然按住了师映川的手,季玄婴打断了师映川的话,沉声道:“我们现在就回去,回断法宗……”
“回去?怎么回去?”师映川突然提高了声音,他用力狠狠地捶打了一下自己的腿,艰难地吐出了一口气,长长的睫毛掩映下,隐约可以看到他那双充满了自责、愧疚、不甘,被许许多多复杂心情所笼罩的眼睛,少年的眼神似乎微微恍惚迷离起来,他真的很想回去,回到宗门,回到师父的身边,前时当他在马车里清醒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一想到身在大光明峰的连江楼,自己最亲最爱的人,师映川就禁不住心头一阵滚烫,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回去,可是,可是……
“我当然想要回去,可是我要怎么回宗门,告诉我师父这件事情?我早就在想,当我们见面之后,我应该说些什么?是啊,我该说些什么?难道我要告诉他,师祖已经失踪了,甚至可能是已经陨落了,我要怎么说出口,啊?”师映川醉眼朦胧,仿佛不知今夕何夕,他终于忍不住,一行泪水忽然就肆无忌惮地涌出了眼眶,紧接着他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干,喃喃说道:“我想过了,见了师父之后,我该怎么说?而师父见了我之后,又会说些什么?我究竟应该用怎样一副表情去面对他?对于一个害自己的师祖失踪甚至陨落的小子,师父他又会怎么面对我?我现在的这个样子,真的准备好去见师父了么?”
师映川一口气说完了这番话,到最后,近乎声嘶力竭,随后他便闭上了眼睛,再不说话,此时宝相龙树与季玄婴互相对视,无声地交换了一下意见,然后谁都没有开口打扰他,只是沉默地等待,任凭师映川自己发泄,只怕这样才能够让少年好受一些。
过了不知多久,师映川猛然睁开了双眼,这时他的额头上已经不知不觉地出了汗,黏腻腻的一片,师映川的眼神好象有些呆呆的,他看着自己的手,半晌,才重重一拳砸在自己的大腿上,就在这时,宝相龙树心中突然莫名地生出了一缕寒意,感觉到了体内显露出来的异常,他脸色顿时变了,立刻想要站起身来,但刚一用力,却当即全身猛地一软,好象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季玄婴脸色亦变,他仿佛瞬间猜到了什么,看向少年:“映川……”
此时师映川整个人却忽然变得平静了下来,他缓缓站起来,望着季玄婴与宝相龙树兄弟二人,然后微微一笑,道:“抱歉,酒和茶里我放了些东西,即使以你们俩的修为,没有半个时辰也是消不了药性的。”他看向季玄婴:“不用担心,这对我们的孩子不会有影响。”
师映川说着,将两人挨个抱回房中,并排放在了床上,细心为两人盖上了薄毯,此时宝相龙树神情复杂之极,他死死看着师映川,道:“映川,你不……”
“不要对我说什么了,我早已经决定了,不会再改变主意。”师映川俯身吻一吻宝相龙树的唇:“我还是太弱小了,趁这个机会我会自己一个人到处走一走,把自己好好磨练一番……麻烦你找人带个口信给我师父,就说徒弟不肖,无颜回去,等到我想通了以后,自然会去见他。”
师映川说罢,目光转到季玄婴身上,季玄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师映川微微垂目,动手轻轻抚摩着青年的腹部,半晌,才轻声道:“抱歉,不能等孩子出生了,我是一个逃避现实的人,是一个懦弱的父亲,不过等到下次见面的时候,我想,我们的孩子就会看到一个很像样的父亲了。”
话到这里,师映川的眼中忽然精光湛湛,已是多了一丝决然的意味,他在季玄婴唇上一吻,然后笑了起来,道:“好了……宝相,玄婴,就此别过。”话音未落,师映川转身而去,空气中只留下一缕淡淡的酒香,萦绕不散。
☆、一百零二、风月无情人暗换
断法宗,大光明峰。
殿顶是接连无际的莲海壁画,白玉台正中设着一张黄金宝座,后面一幅磅礴的山水画上,万千河山平现眼前,男子坐在宝座间,一手无声地撑着下颌,双眼闭合着,似乎是已经睡着了,但殿中下方的人却只是恭谨地低着头,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样子,也没有人试图抬起头来,去望向那宝座上的男子,事实上他们也无法直视,因为在大光明峰的所有人看来,在他们眼中,上首的那个男人已经是某种意义上的非人,所代表的便是强大这个概念,与之相比,男人的样貌,身材,气质,这些世俗中人所看重的表面上的东西,反而是最无足轻重的。
连江楼闭着双眼,整个人一动不动,完全是熟睡的样子,或者说根本就是一尊雕塑,他身上穿着一件长袍,准确地说,是一件不知道用什么动物的鳞甲所制的衣裳,上面是晶莹透亮的青色近透明的鳞片,剔透闪亮,给人一种冷冽与厚重之感,浓密黑亮的头发披散在身后。
连江楼的身体颇为伟健,他如今虽然是坐着,虽然一语不发,甚至可能是睡着了,但却好象一山岳矗立在那里一样,压得人隐隐透不过气来。
但就在下一刻,这个给人雕塑般错觉的男人突然动了起来,此时他虽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但身体却已在极轻微地颤抖着,像是正在极力克制着什么,整个人就像是沉静中积聚力量即将爆发的火山也似,令人心悸无比,紧接着,连江楼黑密的眼睫微颤几下,霍地睁开了眼睛,看着下方的人,脸上没有任何可以泄露出他心绪的表情,唯见黑眸中一缕缕的明暗交错,就仿佛里面有星辰陆续崩塌,一瞬间,大殿之内便满满充斥着一股恐怖到极点的气氛,是难言的压抑,令在场之人几乎要窒息下去,所有人顿时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惟恐在这种可怕的平静中突然爆发出什么令人不敢想象的事情,因为宝座上的那个男人在刚才得到的两个消息,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相当坏的消息。
但就在这时,这股排山倒海的压力却骤然一松,几声突兀的咳嗽响了起来,只见连江楼浓黑的眉毛微蹙,低低地咳嗽着,他的咳嗽声清清楚楚地响彻大殿,仿佛震得这处宏伟的建筑都在瑟瑟颤抖,半晌,连江楼终于咳声渐止,他面无表情地坐着,恢复了往常的威严之态,淡淡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罢。”
连江楼说着,却是缓缓站起身来,他转身去看宝座后面的那幅巨大山水图,脑海中闪现出藏无真的身影,他就这么沉默着,一语不发,不知过了多久,连江楼终于开口,说道:“……至于剑子,既然他要云游天下磨练己身,那便由他去,这对他有好处。”
顿一顿,男人神情平平,负手淡然:“下次来见我的时候,想必他不会让我失望。”
……
数月后,万剑山。
“玄婴,好孩子,忍一忍……就快好了,就好了……”
此刻殿中已是一团忙乱,空气里有极淡的血腥之气,又夹杂着药物混合在一起的浓重味道,后殿之内,一个面容冷硬仿佛是大理石雕刻而成的男子站在床前,斜飞入鬓的眉梢紧紧皱锁着,在眉间形成了一道深深的沟壑,他脸侧原本松松垂下的两绺黑发已经有些散乱,婴儿般白嫩的肌肤表面微微泛着汗意,平日里,这个男人总是给人一股压抑的感觉,但是此时此刻,这位奉剑大司座却已经完全没有了往常的从容与冷静。
大床上铺着厚厚的锦褥,季玄婴蜷卧其间,身下的褥子已经被些许鲜血弄污了一点,季玄婴身上只有一件宽松的天青色薄衫,一条长裤,此刻衣裳已经半褪半掩,露出大半个上身,他躺在床上,裤子上已有点点血迹与不知道什么东西混合的液体,整个人脸色白得吓人,汗水滑过眼睫,漆黑的眼睛艰难地半睁着,牙齿将下唇咬出一圈明显的惨白,犹自发出一两声由于实在忍受不住疼痛而溢出来的呻吟,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因为极大的痛苦而没有什么光泽,眼神暗淡如天边即将隐去的星子。
沈太沧紧紧抓着自己徒儿满是汗水却又冰冷的手,这是他引以为傲的爱徒,自幼看着长大的孩子,他至今不曾婚配,季玄婴于他而言,与亲生骨肉没有什么分别,然而现在自己可怜的徒儿却正在经历一个男人不应该经历的生产之中的痛苦,他即使贵为奉剑大司座,修为深湛,却也只能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不能帮助徒弟一丝一毫……想到这里,沈太沧嘴唇有些轻颤,他尽量定住心神,温言道:“玄婴,再忍一会儿,很快就好了。”说着,目光冷冷移向一旁正忙碌的大夫,眼神冰寒道:“为什么还不替他把孩子取出来!”
那大夫满头大汗,手上沾着几缕血色,一边用某种手法按摩着季玄婴高高隆起的肚子,一边语速急促地答道:“请司座不必太过心急,眼下还不到时候,若是此刻剖腹取出孩子,对大人孩子都不好……”沈太沧听了,只得按捺住性子,他死死盯着季玄婴那暴露在空气中的腹部,皮肤表面的红色纹路已经颜色近黑紫,仿佛要滴出血来,这时他再次想起先前季玄婴对自己所说的话,当时他还不太相信师兄季青仙是被宝相脱不花掳走的,但如今看来,事实果然是像季玄婴所说的那样,否则亲生骨肉面临生产的时候,季青仙身为父亲,怎么可能会不赶回来亲自守侯?唯一的可能就是季青仙行动不得自由,这才无法赶回万剑山!
正想到这里,手上突然间一痛,沈太沧定睛看去,只见自己的手被季玄婴猛地死死攥紧,那力气之大,完全能够把一个普通人的手掌握碎,此时青年身上已是渗出了大片大片的冷汗,将衣衫都湿得透了,漆黑如墨的头发湿漉漉地粘在额头和颊畔,胸口急剧起伏,那脸色苍白如霜,长眉皱得几乎要断开,神情之间满是极度的痛苦,却没有发出太凄惨的声音,只是紧攥了沈太沧的手,用力忍耐着,哑声道:“师尊……”与此同时,腹部上的纹路颜色迅速淡去,中间却赫然多了一道竖直的红线,大夫见此情景,喜道:“好了好了,到时候了!”说着,立刻取来已经在滚水中煮过的刀子,深吸一口气,缓缓落刀。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骤然响彻大殿,嘈杂的讶声,脚步声,笑声,统统汇合成一片,先前紧张沉肃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松,沉重的压抑之感当即消失无踪。
季玄婴的身体已经被人用湿毛巾擦拭干净,染血的床铺也已经换上了新的,大夫正小心地用白绢一层层地缠住他已经上过药的腹部,青年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精力,疲惫地躺在床上,微微闭着眼睛,他终究是产后无力,身体就仿佛是用尽了所有的力量一般,已经软软地松弛下来,倦乏不堪,而床前的沈太沧那张一向冷硬的面孔,此刻却好象化了冻的湖面,一脸的喜气洋洋,连眉梢都是飞扬的,他怀里抱着一只蓝花襁褓,一双稳若磐石的手好象在微微颤抖,眉宇之间却有无穷无尽的喜悦弥漫着,他将襁褓小心地递到季玄婴面前,声音里有着说不尽的欢欣与慈爱,朗笑道:“……玄婴,是个儿子。”
季玄婴疲惫极了,刚刚由于产子而剖开腹部的身躯疼得厉害,脸色苍白,但听了这话,还是缓缓睁开了双眼,入目处,只见师父沈太沧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季玄婴微一踌躇,便要伸手去接对方递来的襁褓,沈太沧出声制止道:“别动,伤口还没包扎好,你只看一看就是了。”
心中有一丝说不出来的感受环绕,不知道这是不是初为人父的喜悦,季玄婴努力驱去眼前的眩晕,去看孩子,只见蓝色的素花襁褓中,一个小小软软的婴儿正张着嘴哇哇大哭,说来也奇怪,方才还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触,但此刻一见到孩子的脸,季玄婴突然间心脏猛地一跳,就仿佛与这个小生命之间建立起了一道看不见的联系,那种血肉交融的感觉,好象是被某种冥冥中的力量所牵引,在这一刻,季玄婴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与这个孩子之间的关系,整个人被一股无法表达出来的欢喜所包围,他有些吃力地抬起右手,轻轻摸了摸婴儿的脸,这是一个白胖健康的孩子,没有大多数新生儿那种皱巴巴的样子,非常白嫩可爱,头上有很稀疏的一点柔软毛发,闭着眼睛,哭声十分响亮,额上白净净的,并没有象征着侍人身份的红记。
沈太沧面上带笑,道:“是个儿子,这下我沈太沧便有徒孙了……玄婴,你给取个名字罢。”季玄婴微微一顿,声音有些疲弱地道:“他父亲说过,若是男子,就叫平琰,若是女孩,就叫琳琅,既然如此,就叫师平琰就是。”沈太沧微微皱眉,欲言又止的样子,到后来终究不曾按捺,沉声道:“何必姓师!你也是他父亲,更是费了偌大心力才有这孩子,跟何况那师映川已不知所踪,何曾尽过人父的义务,以我之意,就叫季平琰。”
季玄婴也不在意,只道:“师尊做主就是……”说着,微微阖起双眼,刚才的生产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和精神,眼下实在是挺不住了,只是此刻心中却忽然想起师映川来,也不知道现在对方究竟身在何处,这一番初为人父的复杂心情,倒是不能彼此分享了……思及至此,越发觉得困倦,沈太沧见状,将婴儿交给乳母带下去喂奶,这时大夫也已经替青年包扎完毕,沈太沧扯过被子,盖住爱徒的身体,从身后侍女手里接过参汤,亲自喂青年喝下,让他可以尽快恢复体力。
此时万里之外,师映川裹着棉袄,头戴棉帽,脚上穿一双厚厚的熊皮靴子,正跋涉在冰天雪地之中,周围寒风凛冽,风刮在脸上就好象是用刀子在割似的,师映川的脸冻得通红,但他却是丝毫不在意的样子,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自从离开宝相龙树与季玄婴的那个夜晚之后,他便一个人徒步踏上了磨练自己的道路,如今这几个月以来,师映川已经走过了很长的一段路,跨过了河流,翻过了大山,在这段路途当中,他的心逐渐静了下来,他跋山涉水,他餐风露宿,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一直走下去,白天看着太阳升起,晚上看着太阳落下,月亮初升,在漫长的跋涉中,他看到了许多天地间最美的景色,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与事,用脚丈量着脚下的土地,有时渐渐忘记了尘世的喧嚣,有时又深入到红尘之中,不断地锻炼自己的意志,而在这个过程当中,也有了很深的领悟。
风越发大了,呼啸着扑面而来,师映川轻轻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全身一派通泰,身心明净,他忘记了所有的一切,一时之间眼望茫茫风雪,油然生出无限感慨。
……
两年后。
时值夏末近秋之际,正是果将熟粮近丰的时节,空气中尽是甜美熟烂的气息,道尽了季节的特色,而这时也正是出游的好时候,天气不是太热,况且偶尔一阵雨过后,往往温度就要下降些许。
此时一行车队在道上行驶着,道路两旁是参天的大树,接连一片,遮天蔽日,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地上洒落无数斑驳的光色,给周围平添了几分静谧之感。
车队行走其间,周围只听到车轮与马蹄声,偶尔还有鸟鸣从远处传来,便在此时,前方不远处忽然有落叶枯枝被踩踏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从林子里走出一个蓝色的身影,这里四下寂静,根本不见人踪,于是此人的出现就显得特别突兀了,而且很容易令人生出警惕之心,因此车队里的护卫见状,当下全身的肌肉立时一绷,右手不约而同地纷纷按在了腰间的武器上,同时眼光灼灼地目视着贸然出来的这个人,全神警戒起来。
这时那蓝衣人已经走到了路中间,此人看起来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但一眼望去就知道一定很是年轻,身上穿着蓝色的衣裳,有些破损,浓密的头发挽成一个松松的髻,但却发丝散乱,只用一支木簪插着,露在外面的肌肤脏兮兮的,不知道多久没有洗过澡了,就连那破损的蓝衣上也是蒙着斑斑污垢,勉强能看出是蓝色的而已,脚上的一双鞋子也破了洞,露出了大脚趾,身后背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整个人就好象一个流浪汉也似,十分落魄的样子。
这人脸上也是脏兮兮的,因此看不清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只知道应该是一个十分年轻的男性,但这个人虽然样子脏污,但不知为什么,举手投足之间却给人一种极为悠然从容的感觉,意态洒脱,即使见到这一行车队,也没有丝毫惊讶不安的样子,相比之下,一群衣甲鲜亮的护卫个个气势威猛,可是被这个叫化子一般的陌生人一比,居然就莫名其妙地显出一种束手束脚的感觉,处处流露出小家子气来。
那蓝衣人看到这一行车队,便挑了挑眉毛,不过他立刻就笑了起来,朝着对方点了点头,对那些护卫的警惕作派似乎完全没有在意,也没有害怕不安的样子,只是做了一个手势,然后退到了路边,让他们先行,他在这样做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并不是胆怯退缩,只让人觉得此人姿态从容而谦和,这时车队里一辆豪华马车的车窗里探出一个脑袋,是这车队的主人,一个中年男子,这种做生意的人最是眼光老辣,中年人隐隐感觉到前方那落魄之人不是普通人物,当下便轻轻打个手势,护卫们见状,这才松开了按在武器上的手,气氛缓和了下来。
车队继续前行,彼此相安无事,很快就超过了那名衣着破烂肮脏的蓝衣人,那人并不在意的样子,在后面不急不缓地走着,一面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里面是几块肉干,蓝衣人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嚼着,吃得很是惬意,他边吃边走,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远处出现了一汪碧湖,蓝衣人见状,颇为欢喜的样子,快步来到湖边,蹲下去就用双手掬起一捧清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个痛快。
一时喝罢,此人却是放下了身后背着的包袱,三下两下把衣裳脱了,‘扑通’一声跳进了湖里,洗起澡来,大约一顿饭的工夫之后,这人浑身**地上了岸,坐在草地上拧着头发里面的水,等到头发半干了之后,这人就打开了那只包袱,从里面取出衣物,手脚麻利地穿上,从内衣到外面的袍子,都是很普通的布料,只不过倒是很干净,除此之外,还有一双鞋和一双布袜,这人一时穿戴妥当,便抬手将半干的头发挽起,那千丝万缕的如墨乌丝黑亮亮的,丰茂非常,挽着头发的手纤长匀瘦,虽然不算多么白皙,但已经是十分美丽,挽发的动作丝毫不见娇柔妩媚,然而一举一动却含有一种天然的韵致,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然后用木簪端端正正地把发髻固定住,不一会儿,就把自己上下打理得极是整齐。
这时此人仰面迎着太阳,计算着眼下大概的时间,一时得出结果,便弃了湖边那堆破衣烂衫,一身清爽地飘然上路,
……
此时正是外出游玩的好时候,大周帝国国境之内,沿途所见大多是一派比较富足的模样,就连一些稍微大一些的集市与城镇往往都是人潮如织,处处透着一股升平之态,更不必说大的城市,许多人或是登山游玩,或是乘船游湖,这时候荷花已是即将凋谢的关头,有一种开到荼靡的美,别有风味,风光旖旎的湖上仿佛是一片莲的海洋,画舫游船游弋往来,岸上游人如织,当真是红尘十丈,纸醉金迷。
“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色夺歌人脸,香乱舞衣风。名莲自可念,况复两心同……”
风中歌声悠扬,往来游湖的小船悠悠划过,这时夏末的暑气已经并不明显,波光明媚的湖面上,一望无际的湖水中荷花满眼,十里清莲弥漫着一种开到极盛又即将凋残的靡靡甜香,清风徐来,片片荷色轻曳于烟水之间,满湖馥郁,湖面上到处都是采莲赏莲的船只,许多精致的画舫中还传出歌伎悠扬婉转的歌声,伴和着丝竹清音,一些小船里坐着年轻的少女,彼此嬉笑打闹,唱着轻柔的小曲,挽起衣袖露出藕节一样的雪白手臂,驾舟采莲,阵阵婉转的歌声飘荡在水面上,真真是盛世才有的景象。
一条轻舟在镜子般的湖面上悠悠滑过,船头一个青衣人意态闲闲地坐着,大概十四五岁的模样,身影映在清澈的湖水中,一头黑鸦鸦的乌发在阳光下简直像是油亮的缎子也似,用木簪挽着髻,两弯又黑又长的眉毛如同蝶须聚聚,精致得出奇,此刻垂目看着水面,风姿闲雅,至于那相貌反倒是不好形容,也说不出那眉眼五官究竟如何美法,只觉清逸出尘,非同流俗,纵然眼下不过是布衣木簪,不见半点修饰,却仍然掩不住天然丽色,当真是一个令人一见之下便不会忘记的美丽少女,此刻正午的日光映照在湖水之上,水面上隐隐有蒸腾而起的淡白水气,看起来就好象是这青衣少女周身都笼罩在水气之中,恍惚间直令人心神悸动。
这少女伸手从水中摘下一朵莲花,微微闭上双眼,似乎在轻嗅着上面的香气,举止动作却丝毫见不到女子应有的娇柔之态,这时忽然七八朵莲花落在了少女所在的船头,有几朵甚至落到那坐在船头的少女身上,同时一条精美的画舫徐徐停在近旁,船头立着一名华服俊美青年,正目光熠熠地看着这里,面带微笑,大周朝向来民风爽直大胆,一些年轻人之间表达爱慕之心的行为往往颇为直接,此时着青年投花在船,就是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倾慕。
那青衣少女睁开眼,顿时只觉得那一双眸子灿若星辰,清若霜雪,宛若冷泉一般浇在人心头,画舫上的华服青年乍见之下,只觉心跳骤快,一时努力定了定神,语气谦和地道:“姑娘天人之姿,在下一时之间惊见忘情,还请姑娘见谅……”
似乎是感觉到对方的目光虽然炽热,却并没有淫亵之意,青衣少女便不曾有什么不快之色,只是那脸上却有几分啼笑皆非的意思,忽然间右袖轻扬,将衣摆一抖,便把那几朵荷花掸进了水里,微微轻哂道:“阁下只怕是看走了眼,我并不是什么姑娘家。”
☆、第一百零三、你会不会带我走
面对着这样一个大胆直接的爱慕者,这青衣人不禁哂道:“阁下只怕是看走了眼,我并不是什么姑娘家。”此人不说话犹可,如今一开口,那华服青年顿时便愣住了,只因这青衣人的声音虽然听起来清脆又悦耳,极是动听,内中甚至别具一丝韵味,但却根本不像是年轻少女的声音,反而却似是年少的男子嗓音,这是一听就能够辨别出来的,这华服青年又惊又愕之下,不免下意识地仔细看去,只见对方相貌清秀脱俗,眼睛比常人略长了些许,又是长眉入鬓,当真是凤目修眉,一眼望去,分明是个美丽少女,此时画舫距离小船很近,这样近距离观察,很快就发现青衣人五官的轮廓虽是精致,但若用心细看,则发现此人虽然生得如此面貌,但却没有半分女儿家应有的妩媚之气。
正好此时这坐在船头的青衣人站了起来,当即就看到了此人身体的全貌,只见那包裹在青色布衣之下的身形修瘦颀长,却没有半点年轻少女应有的曲线,胸脯处更是一马平川,头顶挽起万千烦恼丝,手腕上戴着一串晶莹的玉珠子,迎风自若,华服青年犹不死心,直到看见对方颈间那一处并不算很明显的微凸喉结之后,这才不得不承认这青衣人果真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年,而并非一位美娇娘。
眼见摆了这么一条大乌龙,华服青年顿时俊脸通红,只觉得面皮微微发热,一时不禁有些羞惭,他匆匆向那青衣人拱了拱手,算是表达了歉意,随即便立刻叫人开船,周围也有其他人从头到尾目睹了这场误会,此时见画舫迅速开走,不由得都哈哈笑了起来。
这时那青衣少年也唇角轻轻勾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并没有什么被人当作女子求爱而造成的尴尬,更不曾有恼羞成怒的样子,显然是对这种误会已经司空见惯了,或者说是涵养极佳,他眉目流转间,眸光之中不起涟漪,似是在想着什么心事,那一双眼睛漆黑如点墨一般,寂寂不见底,气息端然,使得他这眼睛虽然生得极美,却令人不敢有轻侮之意,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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