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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原乱
作者:四下里
文案:
再世为人,人生就此彻底改变,天下之大,爱恨情仇谁能说的明白?
“--你我之间,又岂是‘情爱’两字这般简单。”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一、楔子 风雪夜,山神庙
黄昏的风载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呼啸着吹过,摇得枯干的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漫天飞雪胡乱舞动着,最终又悄无声息地为地面上的积雪多添了一层厚度,此处方圆数十里人烟稀少,唯有一座荒废已久的破败山神庙孤零零地伫立在风雪中。
正是严冬时节,天气是极冷的,寒风呜呜叫着试图冲开破破烂烂的大门,钻进庙里,但好歹那木门虽破,却到底还没真的朽坏,尚能起到不小的作用,寒风只能从一些破洞小缝上找到机会灌进去,对里面没有多大的影响。
破庙里正中间燃着一堆熊熊的篝火,烧得很旺,把不大的空间烤得暖洋洋的,七八个粗壮汉子围在一起,不顾油腻直接动手撕扯着烤好的野鸡兔子等物,大口大口地吃着,直吃得一个个满头大汗,再解下腰间的酒袋仰头灌上几口粗劣的烈酒,当真是舒坦痛快得很,地上横七竖八地放着一些獐子与鹿之类的体型较大的野兽,很明显,这是一伙在大冬天还要进山打猎讨生活的猎人。
众人正借着酒劲各自大着嗓门连吆喝带笑骂,突然间只听‘吱嘎’一声响,紧掩的破旧大门被什么给推开了,寒风顿时灌了进来,众人一愕,正要纷纷叫骂,却突然像是被谁给掐住了脖子一般,把喝骂的话硬生生地给憋了回去,只见漫天洁白中,门外站着一个身披白狐裘的身影,整张脸被兜帽和帽沿上的长长绒毛挡住了一大半,但从那身量体态上就可以很容易地看出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个身姿婀娜的女人,不过那本该纤细柔软的腰身此刻却在狐裘下高高鼓起,显然是已经有了好几个月的身孕,看那大小,说不定就快足月了。
一干汉子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一下,只觉得今天这事情古怪之极,这种该死的天气,一个大肚婆娘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但奇怪归奇怪,几个样子粗野的汉子心地倒还不错,一个领头模样的人站了起来,朝那女人吆喝道:“外头能活活把人给冻死,你赶紧先进来烤个火再说。”汉子说着,旁边几个人已让出了一块稍微干净些的地方,准备让女人歇着。
那裹着狐裘的女人却没进来,只是喘息着微微环视了一下四周,一张比雪花更加洁白的憔悴面孔半遮在银白色的绒毛后,在看到庙里的几个粗鄙汉子时,两只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厌恶之色,但她此时已经精疲力尽,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寻找下一个落脚的地方,不得以只好跨进了破庙,但几乎与此同时,女人的右手似乎微微一抬,几道寒光自袖中飞出,那七八个汉子还兀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已尽数倒在了地上,一张张逐渐失去生机的面孔上满是惊恐不信之色。
女人这么一动手,未曾想却立刻就牵动了腹部,顿时痛得紧紧皱起眉头,她艰难忍着,将破门关上,然后踉跄着寻了块稍微干净一点的位置坐下,女人挣扎着拖过旁边一具还温热的尸体,将樱唇贴上了尸体脖子上那道致命的伤口,开始努力地吸吮起来,她心里并不愿意食用这种肮脏的东西,但是此刻她即将生产,必须积蓄体力,人血虽恶心,却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给她提供营养,否则不但孩子生不下,很有可能自己也会活不了。
腥甜温暖的血液汩汩流入腹中,增添了一分活下来的保证,女人喘了口气,可腹中传来的疼痛却越来越强烈,她痛苦地抱住肚子,呻吟不止:“孽种,偏偏这个时候要出来……”
外面大朵大朵的雪花被风吹得胡乱飘着,山神庙里的火堆依旧烧得很旺,女人痛苦地呻吟连连,腹中的阵痛越发剧烈,有温热的液体已经从腿间涌出,洇湿了衣物。挣扎中,女人头上的兜帽滑落下来,披散的长发如丝如缎,遮住了脸庞,半晌,女人痛叫出声,一声比一声惨,身体不住地颤抖,唇角早已被牙齿咬破,她痛得死去活来,身子微微痉挛,她竭尽全力地使劲,可肚里的那团血肉就是不下来,无奈,女人艰难挪动着身子,爬到距离稍近的一具尸体上,再次努力喝着鲜血,从中汲取一点力量用来分娩。
天渐渐黑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雪下得越发大了,鹅毛大的雪花在天地间纷飞,突然间,伴随着一声长长的惨叫,有婴儿清亮的啼哭声从破庙里传了出来,但下一刻,一切却突然归于寂静。
破庙中满是血腥气,女人脸色惨白,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额头上,她吃力地用一把匕首割断了脐带,撕下一幅裙子裹住了自己刚刚生出来的一团血肉,那婴儿身上满是羊水和一些污物,被草草裹好,皱巴巴的小脸过几日才能长开,这孩子有些古怪,除了刚落地的一刻放声啼哭了一下,吐出嘴里的羊水,之后就再没有哭,反而睁开了眼睛,女人见状,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间就伸出了手,吃力地放在婴儿的脖子上,似乎想掐死孩子,但她不知道究竟是没有了力气还是母亲的天性终于占了上风,在碰到婴儿温热肌肤的一瞬间,雪白如玉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女人顿了顿,忽然就松开了手,惨笑起来,道:“毕竟是我儿子……好,好,就叫师映川罢,用你外祖母的姓……”
“……师映川?是个不错的名字。”一道冰玉般的糅丽声线毫无预兆地响起,女人脸色一变,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吃力地冷笑起来:“燕芳刀,你来了?”
“姐姐你做下那么大的事,我又怎能不来。”破旧的庙门忽然无声无息地碎裂,寒风呼啸着灌了进来,使得里面本就渐渐小下去的篝火越发摇晃不定,一道窈窕的身影站在雪地里,红色的大氅将一张精致面容衬得娇艳无比,少女清澈的美眸冷如冰霜,脸上没有一丝有温度的表情,她看着头发散乱的女人,忽然轻哂道:“果然是天下第一美人燕乱云,即使这样狼狈,也仍然我见犹怜。”
燕乱云冷笑一声,身上的力气却越来越少,凄厉的寒风呼啸着卷进来,把她怀里的婴儿冻得小脸发青,但那孩子却诡异地没有出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冻昏了,燕芳刀一双妙目在女人怀里微微一转,道:“凝华芝呢?交出来,我饶这孩子一命,带他回去,抚养他长大。”目光扫过地上大量的血水以及女人惨白的脸:“难产啊……姐姐,你看样子真元都已开始散了,明显是活不成了,莫非还要带着亲生骨肉一起么。”
燕乱云眼中的寒光比风雪更为冷厉,她刚挣扎着要说什么,忽然间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由远及近,被风雪传递过来:“……孩子,我带走。”
一个人影几乎与这声音一起到达,那人身着青衫,踏雪而来,长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盘在头顶,发髻上插着两支古色古香的玉簪,身形悠悠如风,恍若仙人,燕芳刀脸色微变,道:“情癫?潇刑泪,这是我燕家之事,外人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笛怨箫声听未真,江湖旧雨散成尘。平生只有两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潇刑泪轻声低吟,他静静看了看不远处的燕乱云,知道她生机将绝,已是救不得了,眼中不觉闪过一丝复杂之色,道:“我来迟了……你放心,我虽救不了你,却至少要保住这孩子。”刚说完这话,潇刑泪突然就微微皱起眉头,朝远处望去,只见风雪中有两道人影一闪即至,其中黑袍高冠的青年面容冷硬,仿佛是大理石雕刻而成,脸颊两侧垂下的黑发衬着犹如婴儿般白嫩的肌肤,左边鼻翼上嵌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明珠,熠熠生光,在他旁边几丈外,另一名青年面容精致得仿佛一件温润的玉器,神采飞扬,潇刑泪沉声道:“沈太沧,厉东皇……两位想必是为凝华芝而来?”
厉东皇微微一笑,精致的面孔如珠如玉,不置可否的模样,黑袍高冠的沈太沧却神色动也不动,身形一闪,便直取燕乱云!
其余几人当然不能让他得手,不管是各自出于什么原因,总之三人一步向前,同时出手!
这座破庙哪堪如此?劲风爆开,破庙被摧枯拉朽一般撕得粉碎,燕乱云冷眼看着四人缠斗,一面挣扎着脱下狐裘,把婴儿裹好,然而就在这时,燕乱云的目光却忽然无法再移动半分,远处风雪的尽头,一名打着素色油伞的男子缓缓而来,无比突兀,又无比地浑然天成,与周围的环境完美交融在一起,那里有一处温泉横在当前,水面白气微微,原本破庙里的那几个猎人就是在这温泉旁埋伏,才打到了不少前去饮水戏水的动物,此时男子仿佛没有看见一般,继续飘然而前,他足下自然流露出一股寒气,所过之处,竟是脚下的一方水面一块一块地凝结成巴掌大小的薄冰,供其稳稳落足,一步一生莲,分明是对于自身功力的控制达到极致的表现,没等这小块小块的冰完全凝固起来,男子却已经走远,于是身后那些薄薄的冰片又随即融化在温泉当中。
男子的脸遮在伞下,看不真切,不知何时,燕乱云的脸色似乎好了些,正漠然看着这一切,她突然低低笑了起来,竭尽全力地撑起身子,嘶声道:“你终于肯来见我了么?你曾经答应过日后在我死前会来见我一面,现在你做到了……很好,你不欠我了!”
燕乱云喊完这番话,脸色已经发青,显然是油尽灯枯了,此时撑伞男子走到近前,另外四人早已罢手,沈太沧挥手一招,一柄半没入地面的黑剑便无声地飞起,自动回到他手中,燕芳刀神色微变,白皙的脸上睫毛微微颤动,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紧张甚至有些踟躇的神情,道:“身为第二十七代莲座,不在大光明峰修行,如何却不远万里来此?”一旁厉东皇目光烁烁,看着那男子,突然长笑道:“罢了,你既然来了,我又岂能得手,去休,去休!”话音未落,人已走到了数十丈之外,沈太沧微微皱眉,他也是有决断之人,此时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有撑伞男子这个变数出现,计划就算是失败了,再说那凝华芝毕竟只是传说,也未必就真有那等神妙之处,于是当下干脆便极利落地一转身,与那厉东皇一样,消失在夜色中。
这二人一走,在场就只剩下燕乱云母子以及潇刑泪,燕芳刀并持伞男子,燕芳刀心知不妙,那张美丽之极的面容就显得有些楚楚可怜,只不过在场之人都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哪里会被这些手段打动,潇刑泪径直走到燕乱云身前,蹲了下去,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似叹似悲,用手在那婴儿身上摸了摸,突然间神色变了:“居然经脉坚韧畅通,先天灵感,根骨极佳……这,这等体质……”他略一思索,陡然间看向女人:“乱云,你服下了凝华芝?”
此话一出,远处燕芳刀神情立变,她没有想到燕乱云竟已将凝华芝服下,毕竟以燕乱云的功力,即使吞食了此物也至少需要一年半载才可以真正汲取其中精华,而这段时间燕乱云东躲西藏,疲于奔命,怎么可能有时间有精力去运功吸收灵药?若是服下之后没有立刻开始运转玄功,长时间静心汲取灵药精华,那分明就是白白浪费了东西,可是现在她却明白了,那凝华芝通过母胎联系,竟是尽数成全了燕乱云腹中的胎儿,人在母体的这段时间是为生命混沌之初,最是神秘,多少强者需要时间才能汲取的灵药精华,在这里却从先天上改造了胎儿的体质!
燕乱云冷漠的眼眸里泛起自嘲之色,搂住婴儿的手臂开始无力,连抱着孩子都很艰难了,突然,一口鲜血从她口中溢出,使得早已染了无数血水的衣裙更添凄艳,她神情极复杂地笑了笑,疲惫无比,无论是动作还是神情都虚弱之极,嘲弄道:“凝华芝?早就没了,谁也别想要了。”她看向远处的撑伞男子,眼里的愤怒、怨恨、绝望、悲伤等等情绪,终于尽数化为虚有,她厉声道:“把他带走!他叫师映川,乳名……就叫横笛!”
最后两个字一出,潇刑泪脸色微变,他轻声道:“横笛,横笛?原来如此。”燕芳刀亦是秀眉一动,目光却看向那撑伞的男子,男子的脸被挡在伞下,持伞的右手上赫然是六根手指,只见他伸出左手去,几丈外燕乱云怀里的婴儿顿时就好象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捉住,凌空被摄入了男子的臂弯里,风雪呼啸中,一人一伞很快便渐渐模糊不见。
男子既走,燕芳刀不觉微微松了一口气,她见燕乱云脸色已经灰败,显然即将死去,一双美眸闪动了一下,终究再无言语,飘然而去,只剩潇刑泪留在当地,他无声地理顺女子遮住面庞的乱发,神色难描,燕乱云定定瞧着他,艰难低笑道:“情癫,没想到,到最后是你给我收尸……就把我埋在这里罢,不要让人知道。”她笑着,气息散乱:“潇哥哥,对不起……话音未落,眼中残余的神采逐渐黯淡下去,如同风中的烛火,终于熄灭。
潇刑泪默默无言,他抬头看天,雪花落在他鼻尖上,丝丝冰凉,他起身掘着地面,然后将尸身已冷的燕乱云放进坑中,填好了土,潇刑泪没有立碑,甚至没有做坟包,地上一片平坦,很快就被大雪覆盖。
男子悄然离开,身影渐渐与夜色融合,唯有风中低吟之声缥缈难测,挥之不去——
“笛怨箫声听未真,江湖旧雨散成尘。平生只有两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
☆、二、梦里不知身是客
四年后,大宛镇。
当清晨的第一缕红霞洒向大地,夜晚的寂静便如雾气一般缓缓退去,几户人家陆续开了院门,蓬乱着头发的主妇一边掩严实了棉袄前襟,一边去倒夜壶,随着一道道炊烟袅袅在镇子上空升起,小镇上的居民就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臭小子,这都什么时候了?睡睡睡,你怎么没睡死?饭也不知道做!养你不如养条狗,还能看家护院!…………我打你个偷奸耍滑的懒骨头……”
暴躁的喝骂声像往日一样照常响起,隔壁有人听不过去,喊了一嗓子:“董老七,你天天拾掇这伢子上了瘾?不说这伢子是满镇里最乖巧听话的娃娃,只讲这娃儿是人家先头放在你家养的,给了银子,你也不该这么把人当驴使唤!”
那被唤作董老七的汉子正打骂着面前的一个小娃儿,冷不丁听了这话,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似是被戳中了亏心处,他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眼角的眼屎还没擦净,朝着墙那边就脸红脖子粗地吼开了:“王送满,你他娘的少在这咸吃萝卜淡操心!我董老七是收了银子不假,可这些年我养这小王八蛋花了我多少米粮?你自己生了三个丫头,硬是没个带把的,看着这小子眼馋是不?想收干儿子还是上门女婿?虽说是个哑巴,还傻,可以后好歹能给你打灵送终,不算绝户了!”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墙那边的人本来只是看不过去才喊了那么一嗓子,但眼下听了董老七的喝骂,自然就一股火上来了,索性攀上墙头探出半截身子,一口浓痰就喷了过去:“我呸!要不是那时候你婆娘刚生了娃有奶,那公子爷能把这伢子给你家养着?你个没信没义的玩意儿,收了恁多银子,结果看人家一直不来接伢子走,这孩子还可怜见儿的又傻又哑,你小子就胆儿肥黑了心,把个傻娃娃当牲口使唤,董老七,红口白牙说瞎话,头顶上还有着天!小心人家保不齐哪天回来寻娃娃了,看你这么糟蹋孩子,你小命不保!那可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抬抬手就灭了你一家老小!”
董老七脸色黑红,也不知道是臊的还是气的,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胸脯一鼓一鼓如同蛤蟆,眼睛狠狠地剜着墙头上的汉子,有心捋了袖子冲上去,但一想到对方有一把子好力气,自己怕是讨不了好,因此只破口骂了回去,却到底没敢动手。
两人隔墙刚骂了两句,就被各家的女人拽了回来,从始至终,一双黑莹莹的眼睛都在看着这一幕,在看到董老七骂骂咧咧地被婆娘拽回屋之后,男孩便缩着身子跑到灶下,开始淘米烧火,不然等一会儿董老七一家三口吃不上热饭,他就会再次挨打。
火渐渐旺了起来,火光照着男孩脏兮兮的小脸,男孩一身破旧棉袄,袖口一片黑污的油光,说是棉袄,里面其实根本没有多少棉花,起不到太大的保暖作用,垂肩的头发乱糟糟的,面黄肌瘦的小脸上唯有一双眼睛漆黑如夜,除此之外,实在是个又脏又瘦的乞丐一样的小娃娃。
“妈的,谁叫你添那么多柴禾?败家的东西!”一只大脚斜刺里踢出,顿时把男孩踹了个跟斗,额头撞在地上,磕了老大一个包,男孩蜷缩在地上,木呆呆地捂住额头愣了一会儿,又爬起来继续烧火。
董老七五大三粗的婆娘正给自家胖墩儿一样的儿子洗脸,见丈夫把男孩踢倒,想起方才隔壁王送满骂的话,心里忽然就有点忐忑,对男人道:“当家的,你说那个人到底回不回来了?我怎么心里没个底儿。”
董老七没好气地道:“怕什么,都四年了也没个音信,还回来个鬼!”嘴里虽然这么说着,到底有些心虚,瞅了一眼正在灶边烧火做饭的男孩,一边揩着眼屎一边粗声粗气地道:“就算真来接人又怎么的?一个哑巴,还脑子不清楚,他还能告状不成!”婆娘却到底是女人,想得更细些:“要不,我去拿咱柱儿的旧袄给他换上?再烧点水把哑巴洗洗,要不就这么个样儿,实在瞒不了人。”
董老七看了一眼男孩,心里也有些嘀咕,却还嘴硬:“能丢手扔给咱们养,你以为这小崽子能是什么人家的少爷?照我看,就是那人在道上顺便捡的,突然发了点儿善心就掏银子给咱家养了,这些年早就不知道把这事忘到哪去了,还能记得这小崽子?”
婆娘也觉得这话很有道理,虽然不是第一次从男人的嘴里听见,但每次听了都会让她安心许多,这哑巴虽小,还有些呆傻,但使唤起来也照样做饭打杂,倒水扫地,省了多少事,她也不是什么善心的女人,如此也就心安理得起来,盘算着当初那人给的银子足够等儿子大了娶上一房好媳妇,再有这么一个傻劳力在家干活,还愁日子不过得和和美美?
这妇人越想越好,却不防一只大手在她鼓囊囊的胸前摸了一把,董老七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对婆娘道:“说你们娘儿们家头发长见识短,一点儿也不冤!我跟你说,那人不来就算了,要是真来了,反倒是咱家的造化!咱柱儿跟那哑巴一般大,要是人真的来了,就把哑巴藏着,悄悄拿柱儿顶了去!那可不是一般人,柱儿这么一去,肯定就是一场泼天的大富贵哩!”
妇人呆傻傻地愣了愣,眨眼间就咧了嘴笑:“当家的,可真有你的!”当下心底最后的一丝畏怯也没了影儿,反倒是盼着那人能来了,她手脚麻利地给胖儿子洗了脸,端着盆子就朝外面走,准备泼去盆里的残水,灶前的男孩依旧烧着火,木呆呆地不见半点机灵劲儿。
这妇人一手推开院门,刚要跨出去,突然间却呆住了,门外一辆马车停着,赶车的是个花白头发的半老头儿,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俊秀年轻人在这么冷的天里却只穿着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衫,道:“……师映川可在?”
“啊?在、在……都在,在家里……”妇人一呆之下,语无伦次,铜盆‘啪’地掉在地上,溅了一地的水,这妇人扎煞着手,好在她还有几分聪明,忙道:“我、我给您叫去!”屁滚尿流地奔回屋里。
这番动静自然瞒不了人,左右隔壁有人探出头来,又赶紧缩了回去,毕竟四年前那个夜晚给人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那打伞的男子抱着孩子挨家挨户地寻有奶水的女人,满镇那么厚的雪地里却愣是不见半个脚印,邪门得紧,因此眼下虽然换了个少年来,却也依然没人敢贸然多看一眼,这也是董老七敢于虐待小哑巴的倚仗,他吃准了谁也不敢出来跟接哑巴的人搭话,哪怕是那个多嘴的王送满也一样,不会有人来戳穿有关自家的一切。
妇人奔回屋里,忙忙地把事情说了,董老七眼皮直跳,一把将灶下的男孩拖进里屋,然后拽过自己虎头虎脑的儿子,嘱咐道:“娃你记住,以后你就叫师映川,小名儿横笛,千万不敢说错了啊,现在有人接你来了,你跟他走,以后住大房子,天天吃糖人!等大了再来看爹娘!”
那胖男孩点点头,虽然年纪小,却满脸的机灵劲儿,平时心眼儿多得很,这也是董老七敢于冒名顶替的重要原因,他打定了主意,一定要给儿子谋个好前程!
嘱咐过了,也就把人领出去了,董老七婆娘到底舍不得儿子,跟在后面抹开了眼泪,董老七把儿子领到外面,点头哈腰地对那门外的少年道:“公子,这就是那娃娃了……”
白缘抬眼一看,只见男孩生得白胖干净,身上是厚实暖和的棉袄,看起来被照顾得不错,便点点头,董老七见状,一张脸更是笑得稀烂,可就在这时,一道小小的身影突然从屋内奔了出来,伴随着嘶哑的童音:“假的!……我、是……师映川!”
这一声喊好比晴天霹雳,把董老七打得魂飞魄散,身边的婆娘也傻住了,手软脚也软,眼睁睁地看着一身破烂袄子的男孩拼命奔了过来,白缘脸色一凝,仿佛明白了什么,他轻轻一抬手,几道劲气弹出,董老七一家三口便顿时软倒在地,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白缘素衣淡容,看向气喘吁吁的男孩:“你是师映川?”
“我……是师映……川……”隐忍四年,今日终于第一次开口,男孩的声音不免有些嘶哑,口齿不灵,旁边董老七面皮哆嗦着,裤裆里已湿了一片,传出阵阵尿臊气,他不明白,这不是个傻子吗?不是天生的一个哑巴吗?董老七勉强睁大了眼睛看那蓬头垢面的男孩,突然间第一次认清了这个四年来任他打骂的小哑巴,浑身顿时直冒寒气——这小崽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机!
白缘眼见如此,略一思忖便大致明白了这其中的种种隐情,他看也不看董老七全家一眼,只对男孩道:“奉莲座之命,带你回断法宗……师映川,你可愿意跟我走?”
“我愿……意的。”苦涩若斯,郑重若斯,整整四年,等的就是这一天。
男孩说话的时候已经逐渐顺畅起来,重复着:“我愿意的。”他平静地应着,手却在微微颤抖,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啊,只因为不甘一生如此,只因为等着那一点希望不肯离去,所以宁可忍受着这样打骂成为家常便饭的日子也不逃走,等待着,蛰伏着,现在,终于等到了。
白缘朝男孩点点头:“跟我走罢。”他说着,抬手斩出一道剑气,然后便转身向马车而去,并不回头,身后董老七一家三口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被斩杀当场,男孩脚步一顿,随即神色平静,快步追了上去,驾车的车夫一甩鞭子,马车便快速向前,很快离开了男孩生活了四年的大宛镇,把过往的一切统统抛在身后。
☆、三、断法宗
马车一直走,白天也走夜晚也走,只在打尖的时候才会拣个酒楼饭铺之类的地方暂时停一停,买些吃食,这样走了大半个月,换了四次马,途中师映川一直都呆在车厢里,偶尔听白缘讲点断法宗内的事情,说些规矩,但关于那位莲座,却是半句也不对他提的。
常云山脉东临七星海,连绵近千里,横绝大地,有虎踞龙盘之势,于地平线上现露峥嵘,此处奇峰峻岭不绝,说不尽地气势雄浑,正是断法宗的山门所在,各大峰比邻相距少则一二十里,多则数十近百里,东部一座奇峰拔地而起,几乎高耸入云,飘渺难测,巍巍之势仿佛直插云端,有若一柄巨剑,独峰高绝,令人一望之下,油然生出敬畏之心,远远望去,几疑是人间洞天。
——踏波峰顶间,举手扪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马车沿着一条羊肠小道九转七回,终于来到山脚,一身素衣的白缘下了车,道:“下来罢,我们走上去。”
车厢内有人答应一声,一个穿着崭新棉袄的小小身影从里面出来,师映川面色黑黄,戴着棉帽,这大半个月来他总算是长了些肉,两颊不再像先前那样凹陷,但依旧还是瘦瘦干干的,他仰头望着眼前那一派雄奇风光,但见万里晴空之中,峰巅云海滔滔,心中在惊叹之余,又是酸楚不已,过往种种不甘不平之意终于在这一刻化为无穷渴望,汇聚心头,且愈演愈烈,白缘见他一张小脸上神情变幻,倒也不以为意,招手道:“……随我来。”
两人徒步沿着石阶而上,白缘闲庭信步,一路上随意指点着各处风景,自顾自地简单讲解几句,却完全不理会在后面气喘吁吁的男孩,师映川毕竟年幼,咬牙坚持跟着走了一阵,到后来棉衣都被汗水浸湿了,两腿沉重,实在是跟不住了,白缘却好象没看见一样,只道:“若是实在不能走完这石阶,你就大声叫我,我自然会来接你。”扔下这一句之后,脚下加快了速度,没多久就消失在远方某个台阶转折处,留下师映川独自一人瘫软在原地,气喘如牛。
叫你?只怕到时候我等了四年才好不容易等来的机缘也就断了。师映川心中苦笑,干瘦的脸上聚起几分拼命之色,咬咬牙,拖着灌了铅一般的两条腿继续攀登石阶。
师映川走走停停,到后来他干脆就是在爬,仿佛蠕虫一般扭动着,艰难地前进着,爬到太阳落山,爬到夜幕悄悄降临,爬到月亮挂上林梢,他走啊,爬啊,挪啊,千方百计地向上缩短着哪怕一步的距离,远方云雾缭绕的高处,峰顶若隐若现。
“……你不累吗?”极度的疲惫中,一个清脆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师映川勉强睁开眼睛,看见一名生得粉雕玉琢的女孩正遥遥向他走来,女孩大概六岁左右,天真无邪的模样,她走到师映川的旁边,托着腮帮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瘦巴巴不起眼,甚至有点儿丑的小男孩,水汪汪的大眼睛弯弯的,问道:“喂,你是谁?”
师映川此时哪有什么力气回答她,趴在地上歇了一会儿,这才微弱道:“……我叫师映川。”女孩歪了歪小脑袋,道:“我是皇皇碧鸟。喂,你好象比我还小呢,你在这儿爬石阶干什么?你是哪座峰上的?……哎呀,你流血了!”
女孩惊咦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条干干净净的手绢,一用力便撕成两幅,给师映川磨破了的一双小手利索地包扎起来,师映川默默不语,皇皇碧鸟给他包扎完,便取出一只小小的瓷瓶,从中倒出一枚青丸递给师映川:“你吃罢。”师映川接过,一言不发地吞了青丸,很快就觉得一股热流从腹中传递到四肢百骸,身上好象有了一点儿力气,皇皇碧鸟笑得烂漫,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道:“我要回去啦,以后再找你玩。”
师映川点点头,道:“……谢谢。”皇皇碧鸟皱了皱小鼻子:“你还要爬石阶吗?”师映川恢复了一些体力,道:“要爬的。”皇皇碧鸟想了想:“好罢,那我走啦。”她说着,便转身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夜幕下的一切都显得静悄悄的,月华如水般倾落下来,今晚的月亮似乎格外地明亮,也有满天星斗,可师映川却恍然不觉,他机械地走走爬爬,身上崭新的棉袄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有几处甚至被磨破,露出了里面洁白的棉絮,然后很快就被弄得脏污起来,此时周围再没有人了,师映川这才允许自己把真实的情绪暴露出来,意义不明的眼泪从眼窝里滚烫地流下,冷月寒山中,一个小小的幼童无声地哭着,泪水洒了一路。
就在师映川努力攀爬石阶的同一时间,一处大殿中,白缘已改成一身青袍简髻打扮,向着大殿深处道:“莲座,已过了三个时辰,那孩子……”
“……大光明峰不收无用之人。”一道声音从黑暗处传来,平平淡淡,白缘顿了顿,没有再说什么,周围的一切重新归于寂静,夜色绚烂。
……
当新的一天开始,朝阳缓缓升起时,小路上一道人影走得平稳,宽大的衣袖鼓风猎猎,年轻人没有抬手理一理被风吹乱的青丝,他身后极远的地方,一轮红日跳出云海,灿丽的霞光丝丝洒落天地,云烟如海,有雕影展翅在云涛翻滚间恣意翱翔,无尽云层隐现波涛。
白缘走到昨日那条石阶处,却遍寻不到一个小小的身影,登天路整整一万阶,蜿蜒如长蛇。
莫非是受不得苦楚,出了什么事?或者干脆躲到哪里去了?白缘心中疑惑,又有些不出所料地平静:不过是四岁的孩子,要登这石阶也确实难为人了些。
忽地,白缘心中一动,却沿着石阶径直向上,他脚程很快,未几,登到石阶尽头,周围尚有几缕淡淡雾气,远处半山腰的一间亭子临绝壁而建,往外数尺就是悬崖,风声阵阵,晨光中宛若仙境,风景壮阔,一个小小身影蜷缩在亭里,一动也不动。
白缘脸上没有多少情绪波动,眼神中却闪过一点什么,他走向那间亭子,来到那个身影面前,这与他同行同宿大半个月的男孩正闭着眼,身上脸上肮脏得不成样子,活像个乞儿一般。白缘轻轻推了他一把,男孩悚然而惊,身子颤了颤,一下便醒了。
师映川迷迷瞪瞪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好象还没完全清醒,白缘看着那张黄瘦肮脏的脸,突然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就涌起一丝极淡极淡的愧疚,不可抑制,师映川打了个喷嚏,动作僵硬地用棉袄袖子擦去冻出来的鼻涕,忽然咧嘴一笑,道:“我走完石阶了。”
白缘笑了,他本就生得眉目清秀,这样笑起来就很好看,他好象没有看见师映川身上的肮脏样子,直接把浑身又疼又冻得够戗的男孩抱起来,道:“你做得很好……我们上山。”
——莲座,这确实是个很不错的孩子呢。
白缘带着爬过一万石阶的师映川离开亭子的时候,数千里之外的一处山林中,一个看起来大概十一二岁模样的少年散发赤足,两手背在身后,眉头皱得老高,一边盯着面前的八枚金色铜钱一边踱步,面带不解之色,喃喃道:“相见欢?相见欢?”旁边一个紫衣少年坐在温泉前,拿着鱼竿在钓水里的一种赤色小鱼,淡淡道:“你又怎么了?我告诉你白照巫,莫要这么来来回回地乱走,仔细惊跑了我的鱼。”
散发少年微恼道:“向游宫你这拙货知道什么?我方才卜卦,卦相却奇怪得紧。”紫衣少年闻言似乎有点意动,却又笑道:“算了罢,你的卦有几回是准的?”散发少年哼了一声,不言声了,也不再踱步,转过身将八枚金色铜钱一一拾起来收好。
“这卦相,当真奇怪……”
☆、四、身在山中不自知
时光匆匆,转眼三年过去,常云山脉之中春暖花开,茂林修竹,有若人间仙境。
“小川,你弄好了么?我已经饿了,你快点儿啊。”
一处草草收拾出来的平地上生着火,用三块石头圈起,上面架着小铁锅,里面烧着水,周围是怒放的野花,青郁古树星罗棋布,有镜子般的清澈小湖在百步之外,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正蹲在湖边洗手,一身乳黄撒花织锦短襦,葱绿裤,脚蹬一双深色小靴,黑发编作双鬟,她回头这么一嚷嚷,只见双眸灵动,肌肤白嫩,虽因年纪尚小不曾展露风情,却也看得出将来大了必是个美人无疑。
那被叫作小川的男孩正在手脚麻利地剔剥着一条成年人手臂粗细的蛇,手里攥着一把雪亮的匕首,娴熟地把蛇剖开肚皮,取出里面指肚大的蛇胆,顺手丢进嘴里吞了,这男孩肤色黑黄,容貌绝对说不上好,普普通通地甚至有点鄙陋,但却生得一把乌油油的好头发,黑亮得出奇,又直又滑,直如缎子也似,就连那湖边洗手的女孩也是及不上的。
师映川一边把蛇头剁下来,一边说道:“我才动手收拾,哪有那么快?你再等等。”说着就麻利地剥下蛇皮,又用匕首把肉飞快地划开,这里是他二人经常来的地方,简单的锅碗瓢盆都是有的,甚至还不乏调味之物,师映川把切好的蛇放进已经微微沸起的水里,顺手添了油盐酱醋等等,然后起身到附近转了一圈,拔了些野菜,跑到湖边洗净,等回到火堆前就把野菜揪碎了洒在锅里,顿时肉香中就带出了另一股馋人的味道。
此时皇皇碧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凑了过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锅,师映川看着女孩的馋相,不禁笑了起来,他虽模样不怎么入眼,但这么一笑却眼睛若春水瀿漪,给找不出半点好处的容貌添了三分亮色,不一会儿,蛇肉终于煮好,热腾腾地散发着香气,一锅子白嫩晶莹的蛇肉配合着绿莹莹的野菜,不但香味扑鼻,更是让人看着就食指大动,师映川先盛了一碗递给眼巴巴等着的女孩,然后才给自己也盛了。
皇皇碧鸟小口小口呷着鲜美的热汤,不时咬一口鲜嫩的蛇肉,吃得津津有味,一脸满足之色,师映川却是狼吞虎咽地大口吃肉,好不痛快,两人你一碗我一碗地大快朵颐,不多时,一小锅蛇肉野菜汤就已经见了底。
“舒服啊……”师映川打了个饱嗝,满脸惬意地摊开四肢仰面躺在草地上,皇皇碧鸟一个女孩子自然不像他这么随心所欲,动作不雅,但也摸着微微鼓起的小肚子满足地叹了口气,道:“小川你做的东西真好吃,要一直做给我吃才行。”
师映川枕着胳膊,笑得没心没肺:“好啊,你以后长大了做我媳妇儿,就一辈子都能吃我做的东西了。”皇皇碧鸟娇美的小脸一扬,伸出一根雪白的手指在脸上刮着羞他:“你想的美,谁要做你媳妇儿啦?”
师映川眯着眼睛笑,拽过一根草茎叼在嘴里,皇皇碧鸟摸摸肚子,道:“我要回飞秀峰去啦,今天还没练功呢,再晚了师父要骂的。”师映川想起那个女人凌厉的眼神,不由得叹道:“你师父凶巴巴的,难怪这么大岁数了还没嫁人。”
“不许你说我师父。”皇皇碧鸟满脸威胁地挥了一下小拳头,师映川无所谓地摆摆手:“好啦好啦,知道你是你师父拣回来养大的,你把她当亲娘,我再不敢说她坏话了好不好?”皇皇碧鸟这才回嗔转喜,站起来拍拍身上沾着的草叶:“那我先回去了,小川,下次再来找你。”师映川懒洋洋地嗯了一声,由她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带着一丝暮气的晚霞已渐渐出现在天边,师映川安静地看着这通红的黄昏,心中浮现出淡淡的舒畅之感,来到断法宗已经三年了,从前挨打受饿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他坐起来,抬头望向远处云烟朦胧的山顶,心想那大光明峰峰顶究竟会是何等风景?正想着,忽听有人笑道:“……好悠闲!”
师映川扭头看去,笑眯眯地道:“师兄来了?”白缘长袖兜风,由远而近,扫一眼锅里可怜巴巴的几块蛇骨,道:“也不给我留一点儿?”师映川满脸无辜之色:“来得早还不如来得巧呢,何况师兄你还来得这么晚?”白缘知道跟这一向早慧的小子斗口纯粹是自找麻烦,便丢下这茬,说起正经事来:“你上回托我的事,我已经问过莲座了。”
“哦?莲座怎么说?”师映川顿时来了精神,虽然在别人眼里看他就是个普通男孩而已,即便容貌不怎么样,却也没瞧出哪里有什么不对,可是他自己却知道自家事,自幼就总觉得一张脸皮古怪得紧,眉眼说不出地滞涩,就好象是没有长开一样,让他总感觉脸上不太舒服,这种感觉从出生起就一直伴随着他,前段时间他终于忍不住把这事告诉了白缘,托白缘向那位大光明峰上的男子询问一二。
“我问过莲座,这才知道原来是你当初尚未出生之际在胎里吸收了一种灵药,那药性极是霸道,虽说改变了你的体质,却必定是有余毒留下,你现在觉得不适,应该就是因为余毒积于体表,等你日后修为大进,慢慢地余毒散尽,到时便好了。”白缘拍了拍师映川的脑袋:“你自己想想,习武这三年来,你是不是不像以前那么黑了?似乎也比当初耐看了些。”
师映川一想也对,低头看看皮肤黑黄的手臂,好象真的比从前的颜色浅了点儿,容貌虽然跟‘好看’沾不上半点边,但也较之自己刚到断法宗时,似乎真的要强上那么一二分,他这么一想也就放下心来,咧嘴笑了,白缘见他笑得开心,不觉嘴角也微微上扬,拍了拍师映川的后脑勺道:“明天就是大开山门的日子,你一直不曾下山,只怕闷得紧了,不如趁这个机会去看看热闹也好。”
师映川自从当初被白缘带回断法宗,到如今已经有三年的时间了,这三年里他并没有像预想中的那样被那个曾经将他寄养在大宛镇,后来又派人带他回山门的男子收在座下为徒,也没有成为断法宗弟子,只是在大光明峰范围内的某处院子里安置下来,然后由白缘暂时教他武艺,师映川甚至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人——除了七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断法宗的规矩,每三年一开山门,招收弟子,在这个日子里总会有来自各地的人将自家不超过十二岁的孩子带来,希望得以拜入断法宗门下,而这一天也就成为了断法宗极热闹的日子。
“师兄,那我明天也能参加秀事堂的筛选么?”师映川仰头看着青年,既然不是断法宗弟子,那么师映川的身份在宗门当中就不免有些尴尬,好在众人都知道他是白缘带回来的,因此倒也无人为难他,而白缘既然授他武艺,师映川虽然不是断法宗弟子,也就含糊地叫一句师兄,而这么一叫,就是三年。
白缘闻言,似是微微一顿,师映川见了,就知道明天的事情自己是没份了,不过他也没怎么失望,反倒挺胸腆肚,故作一副老气横秋之态,悠然道:“想来也是因为宗门知道以我的资质,是没有哪个敢做我师父的,所以干脆也就不收我入门,也免得让一起学艺的师兄弟们压力太大嘛……唉,高处不胜寒,人生果然寂寞如雪啊。”
白缘无言以对,饶是以他一贯的涵养也忍不住想翻白眼,反观师映川这厮却脸不红心不跳地自吹自擂,似是全然不知‘厚颜无耻’这四字到底怎么写,一时白缘忍不住在师映川头顶敲了一记,道:“我没时间听你胡说八道,上回那套拳法你悟得如何了?现在就练给我看!”
师映川叹道:“何必呢,何苦呢?师兄,我知道你嫉妒我的资质,但也不要这么明显地公报私仇啊,你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说出去让人笑话……哎!哎!哎!不准用剑气,大家都是斯文人,你怎么动粗……”
眼见着男孩抱头鼠窜,飞快地逃远了,白缘被劲风鼓动的衣袖缓缓静了下来,忽然摇头失笑,眼中有淡淡温和:“这惫懒小子……”
师映川一气跑得远远的,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他随手摘了根草放在嘴里叼着,在白缘面前满是油滑之色的脸上此刻却展现出一种不符合年龄的苦笑,他虽然嘴里说不在乎,然而心里又怎么可能真的不在意?他曾经以为自己的生活会一成不变,那时的世道虽然有各种不公,也有压迫,但只要努力,至少可以安安稳稳地生存下去,而他更是生于殷实之家,也算得上聪明伶俐,人生的前十八年当真是一帆风顺,接下来他的人生轨迹应该无非就是几年之后娶妻生子,从此安安稳稳地享受生活,然而世事难测,一夜之间他失去所有,紧接着病痛缠身,挣扎求活数载之后尝尽人情冷暖,看遍事态炎凉,到后来,终于解脱。
一时师映川抬头望向头顶的璀璨星空,种种心事尽上眉头,七年前的那个夜晚,他被眼前风雪中的一幕所震撼,一个奇妙而陌生的世界就此展现在他面前,然后那个撑伞人抱他去了最近的小镇,将他寄养在董老七家中,整整四年,他一直在那里忍受着被人像牲口一样使唤的日子,只因为他不甘心一辈子过着庸庸碌碌的生活,像绝大多数人一样卑微地活着,他渴望着人生有所改变,渴望着那个人会来,为他打开一扇通往未知的大门,后来这个愿望实现了,但却并没有他预想中的那么顺利……
“还真是让人头疼。”师映川喃喃自语,他索性坐下来,吐出口里噙着的草杆,摘了一片叶子放在嘴边呜呜地吹了起来,伴随着这曲欢快的小调响起,师映川的心情也渐渐畅快了起来。
“……安静。”师映川正自得其乐地吹着小调,突然间却不知道从哪里传出一个突兀的声音,师映川一愣,顿时就下意识地循声看去,只见几步外的千仞绝壁前,一个身影正坐在一块石头上,一手搁在腿侧,另一只手拎着酒壶,神态轻松惬意,明明彼此相距这么近,师映川却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那人微微转首看过来,夜风吹得林中叶子沙沙地响,月影稀明中,双眼狭长如刀。
☆、五、山门
这是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很年轻的模样,眼梢极长,鼻梁甚高,薄薄的嘴唇上沾着酒水,师映川离此人只有一丈多的距离,月光又足够明亮,因此可以发现对方双眉淡淡的,几乎看不出来,甚至完全能忽略不计了,若是旁人像这样近乎没有眉毛,看起来必定是模样十分古怪的,但此人却并不显得如此,甚至这似乎都算不上什么缺陷,只让人觉得他形容俊美与旁人有异罢了,及腰的长发泛着黑亮的光泽,柔软顺滑地贴在他身上,师映川这三年来在断法宗内见过的所有人当中,没有一个人的五官能及得上此人精致风流,如琢如磨,月光下,有若神子,令人惊叹。
师映川翻遍记忆也想不到曾经见过这人,不过断法宗在此处有门人众多,他没见过的也多的是,当下便笑眯眯地道:“不知道是哪座峰上的师兄?”
银白的月光从天空中洒落下来,照亮了男子脸上似有若无的笑容,那人微微别过目光来,眼角眉梢全是淡淡若烟的惬意,他眯起眼睛,薄薄的唇向一边挑起,嘴角一如二十多年以来的那样带着刀锋般的笑色,道:“……什么师兄?”
那是悦耳且充满磁性的声音,年轻男子喝了一口酒,修长的手指挑着酒壶上的拴绳,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语气却不容置疑:“小子,快点滚,别在这里碍人清净。”
这人说话委实极不客气,但凡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不过师映川可不是什么楞头青,他记得从前不少小说之类的东西里经常会描写主角如何铁骨铮铮,如何傲然不群,在面对比自己强大不知多少倍,随手就能将其如同蝼蚁一般摁死的人物面前也依然表现得傲气不屈,针锋相对,现在想起来,根本就可笑之极,也不知道那些人凭的是什么?那等不知天高地厚,嚣张跋扈的蠢玩意儿,若是在现实当中,早被人一巴掌拍死了,在面对比自己强大的人物时,谨慎恭敬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师映川心头微微有颤悸之感,他是个极有眼色的,本能地就感觉到这个年轻人很不好惹,于是当下自然不曾做出半点有可能惹恼对方的举动,转身就准备按照吩咐‘快点滚’,不过他刚走了一步,身后就响起那人悦耳的声音:“……对了,小子我问你,琅圜苑怎么走?”
“呃……”师映川愣了一下,迈出去的脚就生生缩了回来,转过身挠了挠头,一脸为难:“宗内虽然规矩不是很严,但有些地方是不许人乱闯的,琅圜苑一向是大光明峰招待贵客的地方,若是乱闯的话……”一双眼睛在年轻男子脸上小心地转了一下,觑着对方的脸色:“阁下不是断法宗弟子?”
那人似笑非笑地看了师映川一眼,似乎有点惊讶于眼前这个男孩不太符合年龄的谨慎和圆滑,不过也仅限于此了,这个俊美得异乎寻常的青年忽然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随后站起身来,刀锋样的一线笑色在夜幕中显得格外沁凉:“……我是来做客的。”
师映川哑然,不过倒也信了几分这个说法,只是脸上闪过了一丝疑惑,既然是住在琅圜苑的贵宾,那为什么还要问琅圜苑在哪?年轻男子似乎看出了男孩的不解,正好此时他心情尚好,倒也不吝多说一句,脸上表情淡淡:“……我迷路了。”
……
羊肠小道上,师映川埋头默不作声地走着,身后跟着那个以一句轻描淡写的‘我迷路了’,就把先前充满魅惑威压的气场顿时击得粉碎的路痴男子。
“……怎么还没到?”身后的男子忽然开口,似乎有点不耐烦:“我方才可没走这么久。”师映川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回过头时脸上却是笑得一派敦厚:“这位……前辈?前辈刚才出来的时候脚程应该很快,可我走得慢,所以咱们现在用的时间就长一点。”
男子忽然笑了,深色的眼瞳好似火焰一跳,悠然道:“那你就走快些。”师映川被那目光一看,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啊?……是。”随后便放开腿脚,一溜烟地就向前跑了开去。
师映川脚下疾奔,转眼间就跑出了不短的距离,男子微微一声轻噫,似乎有些意外于这小小年纪的男孩居然有这等轻身功夫,他忽然抬头注视着远处夜幕下的一峭奇峰,目光平静而淡然,静水无波的眼眸与平时似乎并无二致,但如果是熟悉他的人,就会发现此刻男子的眼里已多了一抹嘲讽似的情绪,或者说,是缅怀。
时值春季,草木繁盛,山间的夜风轻轻地吹着,不冷也不热,师映川灵活地在路上飞跑,他身旁的年轻男子悠闲地负手跟着,不落后半步也不超前一寸,很快,眼前的景色变了,一片错落有致的建筑依山而建,掩隐在古木溪水之间,俨然世外桃源一般,师映川停下脚步,指着那边说道:“……到了。”
“唔,很好。”男子心情愉悦地微挑了半边眉毛,很随意地一手拍了拍身旁男孩的头,指节修长的手落在那头发上,从掌心处传来的极度柔顺凉滑让男子有些意外,就又随手摸了一摸,师映川虽说眼下是个孩子模样,但毕竟内里并非真的孩童,不惯被陌生人这般像小孩子一样对待,因此本能地微一偏头,就避了开来,年轻男子原本随手摸在师映川头顶,入手处,只觉得对方的头发柔软光润,触之极是舒服,下意识地就欲再摸两把,却不防师映川一下子避开了,男子一贯从未被人这样‘嫌弃’过,何况是这么一个黑瘦的小孩子,刚一挑眉,却听师映川说道:“那个……我可得走了,这里不是能随便来的。”
男子倒是笑了,随手丢来一个沉甸甸的东西:“给你了。”师映川麻利地接住,一锭黄澄澄的金子在月光下赫然躺在他的手心,师映川一副眉开眼笑的模样,把金子揣进怀里:“多谢前辈。”一抬头,却发现男子已经走远了。
……
第二天一早,师映川早早起来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洗了头脸,走到院里打了一套拳,这里只住了两个人,除了师映川之外,只有一个平时打理他起居衣食的四十岁左右粗使妇人,师映川打完了拳,只觉得肚子有些空荡荡的,便回头朝屋里喊道:“宋婶,饭好了没有?”
“哎,就来了,刚出锅的面条,趁热吃!”妇人一边应着,一边端了小矮桌子放在院里的老槐树下,回身去厨房拿吃的,不一会儿,桌上就摆了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面,一碟花生米,一碟油浸的小虾,并一碟泼醋三丝,师映川坐在小凳子上,举筷就吃,面里下了肉丝,几棵青菜,还埋着一个焖了七成熟的鸡蛋,滚烫热乎,师映川也不怕烫,埋头呼噜噜地吃着,很快额头上就冒出了一层汗,妇人在干净的围裙上擦擦手,问道:“公子今儿中午回来吃不?要是回来,那我等一下就把后院的鸭子杀一只在火上慢慢炖着。”
师映川‘哧溜’一声把最后一根面条吸进嘴里,直着腰满足地叹了口气:“不了,我中午可不一定能回来,今天可是开山门的日子,我瞧热闹去。”说着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腰身,把已经晾得半干的头发随手挽起来,解下手腕上缠着的红绳把头发一系,这就施施然地出了门,上次开山门的时候他刚来断法宗不久,年纪也太小,所以不曾前去看过,而这一次自然就不同了。
师映川住的地方距离断法宗山门不算太远,以他的脚程并没有花上太多时间,一时师映川站在一方僻静处,远远的地方黑压压的一片,粗略一看之下,怎么说也应该有上万甚至可能有两三万人聚集山下,其中男女老少都有,是父母长辈带着自家孩子,那些最小的刚会走路、最大的也不超过十二岁的孩子们大多面露紧张之色,衣衫褴褛者有,通身富贵者也有,甚至也不乏脸带傲色的世家子弟,这些人身份不同,年龄不一,但眼下他们却都是为了一个目标汇集至此,那就是趁着这次大开山门的机会,希望可以顺利拜入断法宗门下,众人面前是一条由青石铺成的宽阔大道,尽头便是断法宗的山门。
师映川看着这一幕,不免心生感慨,他知道别看现在人多,但真正能够入门的人最多不过是十之二三罢了,毕竟虽然人人都可以习武,但武之一途也有不同,受先天资质所限,成就也不同,有的人哪怕练上一辈子也只能使几手庄稼把势,当然,也不是说资质一般或者不好的人就一定成不了气候,但毕竟这样的可能性很小,而宗门就是要从这些人里挑选出比较适合练武的苗子来充作外宗弟子,其中根骨不错的则选入内宗,这外宗弟子往往要负责一应俗事等等,地位不高,而内宗弟子却不必多管其他,大多只专心修行就好,不必分心于俗务,二者的前途与待遇都不可同日而语,在这两者之上,尚有真传弟子一称,非资质上佳者不能得,断法宗外宗弟子无数,但内宗弟子一般却相对来说很少,至于真传弟子,则更是凤毛麟角,被宗门重点培养,断法宗共三十六主峰,真传弟子中有的甚至会被赐予资格,在主峰周围拥有一座自己的山峰,在宗门中权柄地位非凡,而红尘中多少普通人则为了生存,为一点蝇头小利,就要终日里奔波劳碌,这才是残酷的真实。一时师映川想到这里,不觉微微吐了一口长气,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就在这时,随着一声悠悠钟响,方才还显得有些喧闹的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紧接着,无数钟声齐齐应和,随即从大开的山门中有人`流滚滚而出,分立两侧道旁,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头,皆手持大旗,旗上一轮红日夺目,迎风招展,气势恢弘,山门外众人见此,下意识地神情肃穆了起来,一时间不由得心潮澎湃,目光中有震惊,有敬畏,有羡慕,有期待,就连其中面带骄傲模样的一些世家子弟也为之心神一凛,把先前的傲色都收尽了,钟声接连中,万众瞩目,一个声音伴和着玉磬之声,蓦然响起:“……时辰已到,十二岁以下童子悉数上山,闲杂人等留此静候!”
这声音既落,大道两旁无数人齐声高喝:“……十二岁以下童子悉数上山,闲杂人等留此静候!”声音滚滚汇成一片,庄严肃穆,仿佛在整个天地间回响一般,尽显大宗门之威,饶是以远处师映川的定力,也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才压下了心中的波澜。
事已至此,师映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没有了继续看下去的心思,他叹了一口气,就欲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刚一回头,却惊觉身后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人,青年微微一笑:“……怎么不看了?”
☆、六、辱
青年笑容温和,身上的长衫干干净净,腰里悬一块美玉,师映川一摊双手,叹道:“有什么可看的,徒增烦恼而已。”他一脸郁闷之色:“师兄,那位到底是怎么想的?不管怎么样,起码总应该给个章程下来啊,我现在这样在宗门里弟子不弟子,外人不外人的,别扭。”
白缘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莲座自有主张,我也不甚清楚。”师映川翻了翻白眼,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我回去叫宋婶炖鸭子,你晚上来不来吃?”白缘面上浮起了微笑,道:“不了,晚上我还有事。”师映川鲜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神情之间充满回味:“那就可惜了,宋婶炖的鸭子可是一绝。”
白缘无奈道:“别一天到晚尽想着吃,上回那套拳法练好了不曾?”师映川歪过头,盯着青年坏笑道:“练功这种小事算什么,像我这样人生寂寞如雪的人……”没等他说完,白缘已经不堪男孩这等无耻的自吹自擂,一甩衣袖,飘飘而走,眨眼工夫就不见了,师映川耸耸肩,向着自己的小院方向去了。
一路山风拂面,好不惬意,师映川顺手打晕了一只慌慌张张蹿出草丛的倒霉兔子,准备晚上加菜,岂料他走到半路上时,却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声嘈杂,师映川本来也懒得去瞧什么热闹,但当风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时,他的脚步便停了下来,转身就循声而去。
偌大的坪崖处轻风习习,十余个年轻男女正簇拥着一名大概十一二岁模样的少年,那少年一袭黄衫,容貌清秀,距离他几步外,一个青衣男子正手执鞭子狠狠抽打着面前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那女孩年纪不大,身上已经挨了两鞭子,将薄薄的春衫都抽裂了,却不敢躲,一双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被打得痛呼连连,师映川的血一下子涌到了脸皮上——那挨打的女孩正是皇皇碧鸟!
“……碧鸟!”师映川将手上的兔子一扔,整个人已迅速奔了过去:“你们在干什么?!”
这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让在场众人微微一愕,那黄衫少年眉头一扬,神情倒没有什么变化,只对身旁的人冷笑道:“这是哪来的丑东西?”那少女忙娇笑道:“谢师兄才入宗,自然是不知道,这人可不是咱们断法宗的弟子。”少年闻言,挑了一下眉,道:“哦?既然如此,宗门怎会容闲杂人等在山上?”少女笑道:“谢师兄有所不知,这小子是白莲坛三年前带回来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正式拜入我断法宗门下。”
黄衫少年微微皱眉:“白莲坛?白缘?”忽地又神情不屑,冷笑道:“那又如何,不过是一个连宗门都不曾进入的丑东西罢了。”此时师映川已拉着皇皇碧鸟急向后退了几步,黄衫少年见状,眼中厉色一闪,冷笑道:“臭丫头打死了我的蛇,赏她二十鞭子算少的了!”
师映川闻言一怔,身旁皇皇碧鸟已怯怯颤声道:“我看见草丛里那蛇很肥,便想带回去让你再做一回汤……我不知道那是别人养的东西……”师映川心中暗叹,原来是自己一方先理亏,当下便按捺了怒气,向那黄衫少年拱手道:“小弟师映川见过这位师兄,今天这事是碧鸟不对,不过她已经挨了几鞭子了,这位师兄大人有大量,不如就算了罢。”
师映川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孩子,这黄衫少年明明年纪不大,可其他人却都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还被那明显年长的少女唤作师兄,想必身份不凡,对面有几个人是他见过的,乃是内宗弟子,如此说来,这黄衫少年极有可能就是真传弟子!今日乃是开山门的日子,此刻那边才刚刚开始筛选弟子,刚才却又听那少女说什么‘谢师兄才入宗’,师映川稍微一想,就猜到这少年必是早已提前内定下来的,在宗内必然有大靠山,像这样的人,绝对不是好惹的,皇皇碧鸟一个内宗弟子,哪怕就是被真传弟子打杀了也不是什么大事,真传弟子最多受点惩罚,因此师映川现在只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不然若是真的二十重鞭下去,皇皇碧鸟只怕是也快丢了半条命了。
谢凤图轻蔑地看了一眼黑瘦不起眼的师映川,虽然有点惊讶于这个小小年纪的男孩如同成`人一般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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