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章 (1)
方征往台阶上走去,今日来了许多臣民。地位高的臣属聚集在白玉宫殿中,小职官则三三两两站在台阶旁。宫殿外还有许多听到风声的民众聚集,探头探脑,都想一睹盛会的君臣风姿。民众在巫灵祭祀大典上也见过国君和重臣几次,但那多是祈福祝祷,国君和几位巫跳舞时要戴上面具,十分有距离感。
为了维持国家机构正常运行,夏仲康核心臣僚“议政”(后世的“上朝”)每日都要举行,低阶职官五日来一次。夏仲康有时候也会走到白玉台阶上和民众挥手致意。那日方征进了宫殿与夏仲康单独会谈,大部分臣属都未曾得见方征。后来逢蒙铁血手腕把方征私下关押刑讯,就更没几人知道。他们一直以为方征在宫殿里好吃好喝,和夏仲康深入讨论治国理政问题。
这也是十年前太康改制最终失败的根源,这两兄弟的臣僚底盘,是当年夏启在位时布好的。哪怕再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康再是连砍十二人,从虞制到启君奉行的都是人治而非神权。夏启开家天下的继承端,但他在治理理念上和父亲崇禹帝并无二致,很认真遴选贤能臣子,务实做事。
启君病逝,太康继位。他见识到这世界黑暗真实的恐怖,认定人无法战胜怪物,精神已然失常,试图用巫灵去逆向洗脑这些开化的臣民,最终遭到了反噬。仲康没有像兄长那般亲历过残酷的生存考验,只是意识到维持祖制所需求的能力与效率太高,难以在“家天下”框架中稳定下来。无论是自己,还是自己的继承人,只要被这些聪明智慧的臣民包围一天,就有被赶下位的可能性。他开始循序渐进潜移默化地洗脑。先从民众开始。
玉坊、盐坊和织坊,仲康分给几个年纪小的弟弟,压榨国民的生产,宣扬生活的苦难和既定的现实,把巫灵捧为唯一的救赎和精神依托。这十年下来,国民是温顺驯服了很多。但臣僚们无法被这样简单忽悠。况且夏仲康需要不少牧羊人来管理。他的臣属们依然精干务实,暂时都支持仲康。因为觉得国君虚心宽柔,民众听话乖觉,担子变轻,人总是有惰性的。
但既然都是选贤任能出身的臣僚,在听闻方征的举动后自然兴趣就更大,判断出——方征是个很好的领导者,都想进一步接触。
方征注意到周围投向他那些好奇善意的视线,也极有风度地微笑回应以对。然而在他身后几个飞獾武士追上来,惊呼大喊:“你怎么把地牢守卫全弄倒还把那人——”那飞獾士兵还没说完就被同伴赶紧捂住嘴。方征回头微笑,“你们地牢出了什么事吗?我这几日得国君招待,说得上一两句话,有什么要我转达的?”
那几个飞獾武士是逢蒙近侍,在疾驰汇报大统领的同时,本来试图拦住方征。破解玉雕版的老人是国君和逢蒙都非常重视的秘密,居然被方征劫走了,无论如何都要追回来。但眼见着方征都走到宫殿台阶上了,这里全都是臣民,怎么能让别人知道方征被关了几日,只得悻悻闭嘴。
周围小职官模糊听到“地牢”,随即又摇头想,总之跟方征没关系。他们近距离看这华族首领的英俊姿态,与他们国君夏仲康相比是不同风采。夏仲康长得十分柔美,方征却有种桀骜飞扬、鲜艳绝烈的精神气。他身量颀长,四肢精瘦,有种柔韧与力量结合的美感,只是肩上围着好大一块笼披,毛茸茸的。想必底下的脖颈弧线和锁骨也很好看的吧。
方征再次来到白玉殿蒙祀宫中,这回台阶上不再暴发户似的摆着那些不便储存的各地贡品,而是站着许多不同颜色衣服的职官。共有红,白,黑,黄四种颜色。
方征继续往台阶上走,站在最高,红衣玉饰,手中还握着一根黄梨雕花木杖的人朝方征迎面走来。他是夏渚的“司作”,负责营造工程、起动土石。他也是对方征在雍界作为最关注的一位,他身边跟随的几个职官快速向方征介绍了这位鬓发花白的老人,司作记得夏仲康告诫他不要多谈相柳以免破坏意识形态。但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仍决定向方征仔细取经。
“方族长是怎么想到烧骨头去埋相柳的?”
方征微笑:“五行生克。你们应该很懂这个。司作大人的红服,是代表五行中的火吧?这里职官的服饰,就是五行。”
这里共有四种颜色的服制:红色、黄色、白色、黑色。分别代表火、土、金、水。
五行还差一个代表木的青色,但方征知道,夏朝是木德。所以臣子是不能穿青色服饰的,这是国君的颜色。
司作点头,“相柳也是五行中的生物吗?”
方征言简意赅:“是水。”给他们说化学肯定没法懂,先用他们能明白的理论解释过去。
“原来如此。土克水。当年崇禹帝把它埋在山下。如今你又用土中的骨头去埋它。”司作愈发赞叹,又话锋一转,“方族长,传言青龙岭没有大的营作工程?那么你住在哪里?”
“像阳纶白玉殿、四巫灵雕像、螺形城墙那样宏伟的,青龙岭确实没有。最高的建筑是慰灵石碑。我就住在平房里,和普通人并无区别。”
那司作直言不讳:“没有权势象征,不利于施行政令啊。”
方征摇头:“先有合规高效的政令,才会获得权势拥戴。五帝三皇的宫阙谁没化作尘土?宫殿有用,崇禹帝也不会被涂山氏气跑了。”
那司作咳道:“……方族长慎言。”周围有不少职官都听了去,他们脸色一变,虽心里暗自认同,却并不敢表示支持。
方征也点到为止,他身后一直有飞獾士兵不远不近监督,也全听了去。准备事无巨细禀告夏仲康和逢蒙。
方征继续往台阶上走,这时候一个身穿黄衣的大人拦住方征,他是负责掌管农田山川的“司泽”,他对方征短短几年之内垦荒青龙岭的经验十分好奇。
“司泽”大人道,“有些民众越是辛苦耕作,土地里的庄稼却越来越小。越是勤劳打猎,收获却变得越来越少。长此以往,无法常住一地。青龙岭是怎样让人安顿下来的?”
后世的可持续发展道理,但需要换一种说法告知,方征道:“任何事都不能做极端。粮食是吸收大地的精气长出来的。应该放它休息一段时间再耕作。更不能毁掉鸟兽的巢卵、猎杀母幼崽。”
那司泽若有所思,“但休耕休猎,人就会没有吃的,又怎么办呢?”
方征道:“有耕业,牧业,渔业,种植。阳纶不应该担心。”
司泽道:“只有富庶平安的地方才能说这样的话。阳纶冬天雪大,无法种植和打猎。就算在暖和的春夏,河水湍急,捕鱼非常辛苦。不像青龙岭四季如春、随便就可以采集捕捞很多食物。”
羡慕容易变为贪婪。阳纶坐落于后世的关中渭河平原。方征知道,在这片平原某处,将诞生一座几千年都熠熠生光的伟大城市。这片富集耕地的中心,将哺育后世最辉煌璀璨的文明。自然资源是绰绰有余的。生产力不够只能是人的问题。但这些长老们却不懂。以为是阳纶气候条件还不够好,打青龙岭的主意。
方征想到了白雾深处看到的路十五妻子锦七在蚕坊劳作到深夜,“阳纶也可以做到,但要调整产业结构。”
“何谓‘产业结构’?”司泽官疑惑。
“农、林、牧、渔,合理安排人口,先让人吃饱,再去织造、雕刻、跳舞。”阳纶的舞坊玉坊织坊都不是第一产业。方征简单道,“产粮食的人太少。”
司泽官脸色一黯,他以前也想过这个问题,但农时靠天吃饭有好坏,有的时候收成特别好了,没多少人饿死,就觉得这种供应量是没问题的。但其实别说灾年,哪怕是正常年份,粮食都是不太够。国君说那是他们不够勤劳,要劳作更长的时间。为了生存只得如此。
“阳纶有多少人?”方征问。
这时旁边走过来一位白衣珠串的中年职官,他是负责管理人口户籍的“司平”,他刚才全程听到交谈,暗自赞同方征,“五万人。有些事,方族长看得很透。”
兵丁几何、农桑几何、渔牧几何、司平官心知肚明。方征一针见血、眼光毒辣。但司平官也不能明面指责夏仲康。供养武士是为了保卫国都,玉坊织坊都是阳纶引以为傲的技术。舞坊和巫灵则是信仰。有了信仰国家才会安定。都不能轻易舍弃。
红、黄、白三种颜色的司作、司泽和司平官,都围在方征身旁交流。这景象落到台阶最高处夏仲康的眼里,只觉十分刺眼。
逢蒙和飞獾近卫正在他身边汇报地牢里的详情,“……方征有帮手带走了那老人,现正全城搜捕。”逢蒙眼底怒火汹涌,“他怎么敢!我就才给了维持一天的解药,他就敢把那人劫出去!疯了吗!”
夏仲康冷峻瞥着下方热络议论的臣属,“他在赌,野心太大了。虽然这也在意料之中。”
逢蒙眼中闪过凶光,“真的不把他……”
“贤名,怎能为一个方征而损。”夏仲康轻言慢语,“仁君应该抹杀暴.政。我自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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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和那几个职官聊了几句,一起往上走。远远看到蒙祀宫的大殿空荡荡,没有夏仲康和逢蒙的影子。
“国君呢?”那几个老臣疑道。
有内侍来传讯道,“国君忽发晕症,现正在请舞医疗愈。可能要过会才能见各位大人。昨日国君操劳国事一宿没睡,精神不太好。”
那几个职官听着都很心疼,“请国君好好休息,我们的事也不急这半日。正好跟方族长多沟通。”
方征问道:“按五行,这里有了红、白、黄三位大人。还应该有一位黑衣职官,怎么没见到人?”
“黑服的是司疫官,舞医也是他在调配。现在国君不舒服,他可能去安排了吧。”
正说着,只听后方有一阵骚动,只见台阶下有士兵抬着两具木椁,这时代还没有正规棺木,是树干挖中空。周围臣民都尽量退远了些,窃窃私语,谁把死人往宫殿上面抬,晦气。
正是主管疫病与药物的黑衣司疫官,他命人把那两大截木头抬到了殿中,“国君病倒了,我有事与诸位商讨。”
司作官问:“为什么要把死人抬上来?”
“几日前,阳纶城外的逃奴。在洪水里泡久了,奄奄一息,最后还是死了。”司疫官顿道,“夏渚南境穿过莽浮森林,接壤巴甸。巴甸水道已乱,洪水滔天,死者不计其数,疫症蔓延。”
他的视线盯在方征身上意味深长看了一会儿,又移开,“我想救这两个逃奴,但任何药物都没有效果。”
司平官着急道:“那就赶紧去调制新的药物呀。以后指不定多少人会逃来。”
“我实在能力有限,闻所未闻。”那司疫官又道,“宝贵的玉雕版已经帮助调制了很多有用药材,只能寄希望于它了。此外还要向巫灵祈祷。”
几个职官点头,老人们内心深处不太信巫灵,但他们对华胥人的玉雕版评价很高。
“可是,”司疫官悲痛道,“我刚刚听说,破解玉雕版的关键人物,不知被谁劫走了!”
臣属大惊,那司平官疑道,“破解?核心人物?不都是巫君传达么?”
除了夏仲康和逢蒙,臣子并不知道地牢里那个老人的存在。夏仲康将玉雕版上的知识以巫灵神祇的方式告知国民。他们都以为是国君的神力。
“是巫灵传达给国君的,但国君那么忙,这些东西当然需要世俗之人记录整理、核对材料,验证效用。国君身边有这样一位可信赖之人,为了保证机密安全,那人自甘隐没功绩。国君也尊重他的意思。我刚才给国君诊治,才知此事。国君担心那人被抓后吐露出很多夏渚重要秘密,让我们蒙受重大损失。心痛着急才病倒。而且有些玉雕珠也被偷走了,缺少关键信息,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制得出解药!”
大殿内一阵沉默,虽然没有明说,但司疫官的灼灼视线盯住方征,已经让所有人明白他的怀疑。方征除掉相柳拯救众民。但司疫官提醒他们,究竟是谁毁了巴甸。玉雕版破解人的失踪,难道是巧合吗?
“玉雕版失窃,民众再无救治希望。此事不好说是方族长做的,我也不多谈了。但我有三个问题要问方族长。”司疫官大声道,也不给方征插话的机会,迅速道:
“驱使猛兽巨怪,淹没修陵城,是不是方族长之责!”
“毁水道,糟蹋崇禹帝心血,是不是方族长之责!”
“巴甸如今有八万民众家园流离失所,身染重病,是不是方族长之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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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冷笑一声,丝毫不需要思考的时间,果断道:“不是。”
那司疫官没想到他会拒绝得这样干脆利落,“现在修陵城被淹,巴甸洪水肆虐,民不聊生——”
是事实。
宫殿中数百职官,还有外面台阶下的民众都能听到这番剑拔弩张的对话。前段时日,巴甸王女逃难来夏渚,受到礼遇,夏仲康还与她联姻。民众都十分高兴,相当于国家版图扩张了一大块,离一统四境之路又近了一步。
青龙岭和巴甸的恩怨纠葛,许多人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一开始都觉得那司疫官说得对,巴甸所受的灾害和苦难,可不就是前段时日青龙岭在战争中所为?那应该是方征的错吧。又为什么要断然否认呢?
“不是我的责任。”方征迅速大声拍板式铿锵道,“巴甸无缘由进犯在先。青龙岭是自卫反击!”
他不给那司疫官插话的时间,望向台阶下方乌泱泱的民众,“五百多条巨蟒,在场的朋友们,可知一条有多大?知道供养那样一条巨蟒要吃掉多少奴隶?!知道修陵城有多少奴隶,从生下来就注定做一辈子苦力或产育工具,再喂进蟒蛇肚子里?有五万众!当日跟着这些蟒兽行军的,是几千个随时当口粮吃掉的奴隶!”
大部分民众目瞪口呆。这时代有奴隶也不算奇怪。但夏渚奴隶很少,大部分民众已开化,本来就很瞧不起奴隶制度。巴甸坐落西南边陲,和外界交流不多。许多人不太了解详情,竟那样黑暗残暴,血腥如斯。
这些遗老子民,年纪最大的活过崇禹帝时代,知道轻徭薄赋、政通人和是什么景象。启君在位时亦继承崇禹帝遗志,稳固守成。然而虞制遗风这十几年来先被太康粗暴摧残,又被仲康潜移默化洗脑,渐渐褪色黯淡了。但微弱丝缕仍未断绝。后世孔子赞美三代精神的“民贵君轻”,虽只有萌芽,却实实在在保存在夏渚的这块土地上。两下对比,当然觉得巴甸不堪。
方征蓦然暴怒,“青龙岭是个小地方,那些人以为能随意凌驾践踏。只是他们没想到我们并不是任人宰割之辈!青龙岭死了很多人,失去了很珍贵的东西,我们拼死才护住自己的家园!不仅如此,我还救了所有没被吃掉的巴甸奴隶。让他们在青龙岭安居。”
民众不少默默点头,又觉得方征做得没错。
“黑暗的修陵城,被蛇巫把持、奴隶过得万分悲惨,我报复它,还来怪我吗?”方征指着自己厉声道,“我是受害者!要问责,是不是该问当初巴甸为何进犯青龙岭?是不是该问巴甸蛇巫养了多少巨蟒?问一问那片土地上无辜的生灵??”
民众心潮澎湃。有年长者甚至鼓起掌来,但旁边有胆小年轻人扯了扯袖子,小声“要是被飞獾军听见怎么办呀?”年长者哼声道,“听就听呗,哪里说错了吗?”
“如果这整串因果链中有哪里我觉得唯一需要弥补的,”方征话锋一转,叹了口气,“那就是弄乱崇禹帝的水道,伟大的治水工程。千古明君的心血不该糟蹋。华族中有奇肱人,他们已经在重新规划,疏浚水道。”
方征既传达了诚恳歉意,又补充解决问题的办法,听在别人耳中,就觉得他虽有一时过失,也有能力弥补。
方征紧接着话锋一转,“当年崇禹帝好心帮助盐水氏治水,治好后,他们可有人来守卫?如果有,也不可能让大猞猁扒拉几下,最重要的脆弱上游河道,就全部疏垮了!这项工程并不是一劳永逸的,河水容易改道,需要子子孙孙不断维护。”
这话说得更有水平,一下子就点出了巴甸王庭的不作为。上古时期的民众崇信天地,邦国首领还没有后世“天子”的威压。天是最公道的。邦国首领做得差劲,就会有人来推翻。这也是后世侠义“替天行道”的萌芽。这给方征合理复仇的反击,增添了正义性。
民众频频点头。那司疫几次张口欲言插不上话,很着急“可是”“可是”,也没人听他的。他死活想不明白,明明是方征的猛兽造成了那么血腥的结果。以为把死人抬上大殿,冲击力就更明显。
方征并不打算止步于此,“大家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巴甸不找人守好重要的水道呢??或许他们的王族懒得想,我却是要帮他们想一想的——”他不忘转头朝殿中重要的职官们微笑,“当然,夏国主肯定也懂。我说这些,他肯定不会生气。”
夏仲康不是喜欢白莲套路吗,谁不会?
四个司作官都没理由阻他继续说,当然他们也跟不上方征的速度。
方征清清嗓子道:“第一,那种残酷的地方,人才凋零了。他们不懂该怎么维护。第二,他们无知,不懂得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以为上游漏点小口子也没事。第三,最要命的,他们根本不关心普通民众的死活。以为不淹到自己就完事大吉!他们的墓,是自己掘的!”
台阶上那几个老臣司平司泽司作,都露出喜忧参半的复杂表情——
这个方征比想象中更有才华,未来局势会越微妙。华族真的甘心只做夏渚的附庸部落吗?一山不容二虎,当年的启君和伯益不就是同样优秀,才有了分邦裂土吗?仲康国君和他真的能好好相处吗?他们这几个老臣期待和平发展,会实现吗?
方征又转头看向那个司疫:“至于其他的事,我问心无愧!我是毁了巴甸奴隶王庭!毁了又如何?!”
更多民众更多人鼓掌,“好!”那一刻他们都没照顾自家王妃就是巴甸王庭出来的。不过他们内心对她也没什么感情。只当做对弱者的怜悯,觉得王女应该并不是巴甸王庭掌权的人物,夏仲康善良接纳罢了。
那司疫脸红脖子粗,急促道:“可现在是这些民众淹死、病死了呀!你,你难道不管?”
方征一拍手:“要管啊!我已经开始管了——”趁着那司疫一愣,方征咳嗽几声道,“我刚开始管,就被你们索兰统领奉仲康国主的命令,‘请’到阳纶来了。”他那个“请”字音调特别重读。
台阶下窃窃私语,知情民众附耳告知不知情群众。方征一开始被铠役大统领潜入青龙岭单枪匹马抓住,但方征半路反制了索兰,还顺道除了相柳。夏仲康不再示之以兵,转而礼遇有加,促成和谈。这种消息也瞒不住,像长了翅膀似的。众人纷纷恍然大悟。
那几个老臣赶紧打圆场,“国君求贤若渴。方式可能粗鲁了些。青龙岭严防死守,见方族长是真的不容易。请谅解。”
方征也装作大度:“国君是很有诚意,把爱将都送给我了。我怎么会怪他呢。这事可以揭过。不过司疫大人刚才那个问题非常好。”
他甚至拍了拍那职官的肩,“奴隶也是人。巴甸奴隶淹死、病死,不能见死不救啊。夏渚有举世闻名的玉雕版和舞医。司疫大人是治病职官,精通医理。如此妙手仁心,一定也很想救他们吧?哪怕现在玉雕版暂时失窃,靠司疫官和舞医的高明,我可以从祖姜白塔叫来更多医者,大家通力合作,说不定能制出更好的药。我恳请国君应允,让我带上大人您和舞医、索兰统领及铠役军随我南下,救治因洪水失所、疫病缠身的民众。”
台阶下的夏渚国民更高兴了,年轻人也不再害怕,跟着年长者鼓掌欢呼:“好!!”
四个司官一起目瞪口呆,这事……怎么变这样了??空手套一群医疗人员和一支军队,就特么的??离谱!!!
在内间暗听情况的夏仲康差点没两眼一黑,呕出一口血。
本以为,并封龙已除、冰夷远在千里之外,连子锋更被困在那个地方……方征已经是他案板上的肉。但蓦然发现——纵失去强兵利齿,险关猛兽,方征却获得了更要命的东西。
天地民心。
夏仲康一直想尽办法消弭、潜移默化洗脑的民心。巫君最终会成为天,天就是一切。可方征就这样毫不留情把天打碎,把民心带了回来。
“逢蒙统领!”夏仲康气急败坏转到内间问,“方征劫走的那个老人!喾艾氏还没找到吗!”
逢蒙擦拭着手中长弓,桦木,光滑、坚固,可拉开两百石。
“会找到的。飞獾军精锐已经挨家挨户搜了,他们跑不远。”逢蒙冷冰冰道,“牢里有人给他做内应,不会是我的人。”
夏仲康心烦意乱,“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你刚才听到他说的话了?”
“南下?他有那命吗?”逢蒙不知方征已经解毒,“明天九蛊毒发作,他就会痛得来求我。就今天得意罢了。”
夏仲康深沉道,“等不了了!他刚才已经在外面请命,民众都听到了!如果我不答允——不答允——”
“当然可以不答允。巴甸的事,为什么要他去解决?夫君不必忧心。”一片白纱罩在他的肩上,暗香拂过耳畔,清冽又冷漠的女子声低沉道:“方征——害我国破家亡,我必将他,千刀万剐!”
这赫然是方征曾经在白雾中见过的巴甸王女,浑身笼在淡白薄纱中,如一缕轻烟。
夏仲康冷静了些许,他凝神看着身旁女子,忽然笑了起来,“你说得对,这是一步好棋。方征已经给你铺好了路。南下除疫治水,由你带着舞医和军队去。他算什么东西,想靠这个捞民望,做梦!”
笑过后,夏仲康又皱起眉头,“不过,现在有个最大的问题——”他冷冷看着逢蒙,“你的毒药明天才发作。现在到底要如何让他自行屈服,推脱这件事?如果不是他自己在所有人面前主动放弃,这事反而会火上浇油。就牢里那些刑讯来看,这家伙之前也不是没尝过九蛊毒厉害。仍然要和我们对着干。说不定他会抵死了硬气一段时间,把这事煮成熟饭。”
“交给我。”逢蒙冷如锡铁道,“九蛊毒只是折磨身体的毒药罢了。”
几个司职官正在台阶上和方征充分就洪水灾情交换意见,他们已经开始畅想实际过程中遇到的困难并思考解决方案。除了那个阴阳怪气的司疫官。方征挺喜欢另几个胖乎乎的老臣。他们都是启君时代留下来的人,侥幸没被太康疯子砍头,积累了很多老年人的经验智慧,把夏渚治理得井井有条。
他们不太习惯巫灵,在解决方案中没有任何乞求神迹。方征很满意这种务实作风,四种颜色对应的管理范围涵盖了大部分民生。军队系统是飞獾和铠役,神职则由国君担任,除此之外……方征想到地牢中的遭遇,问,“你们有司讼官吗?”
讼是裁决的意思,是对罪行量度裁决。古来兵刑同源,刑诉是兵力发展成熟后的产物。方征觉得铠役和飞獾两只军队在兵种分工上已经颇为先进,应该可以有些萌芽。司法意味着公平,而公平是德政最重要的基石之一。
然而司平官摇头:“现在没有了。”他视线凝望远处城墙外半边土坡荒地,仿佛在怀念什么。
“以前有?”方征又恍然大悟般,“神庙的獬豸。识破人心的谎言。”
“我小时候见过它们。”司泽官颇有种老来沧桑感,“很喜欢它们。很温顺,小孩子可以随便摸。但是大人摸过去,就经常被它撞。后来我也渐渐懂它们为什么总是撞成年人了。”
方征以玩笑的口吻的道,“其实,你们当初那只被砍中脖子逃走的獬豸,现在就在青龙岭呢。它还有一堆孩子。”
几个老臣眼睛瞪大如铜铃,“真的!”
“有空要不要来看看?”方征半真半假试探,醉翁之意不在酒,“要不然这次——”
那几个老臣在短暂惊喜后立刻醒悟过来,没被冲昏头脑,赶紧圆滑着打哈哈,“居然有这种事,来日一定有机缘去看呀。”哪怕他们半真半假成年人式地虚伪笑着,知道这未尝不是方征耍的某种手段。但内心深处有掩藏不住的颤栗和淡淡的喜悦忧伤——不约而同想到了柔软脆弱的孩提记忆,夕阳余晖温柔地为紫黑色的高贵神兽脊背渡上金黄的光泽:再也没有那种温暖的时代了。
“方征!”冷硬的玉甲片宛如一道划开斜阳的雪薄利刃,霜发耄耋隔开了方征与那几个职官。逢蒙散发出的气场令他们颤栗。这些职官的童年,是正值盛年逢蒙在虞朝大显身手的年代。他与他的师父羿君比肩。在孩童心中留下坚不可摧的印象。一晃几十年过去,逢蒙哪怕老了,仍然能带给他们威压恐怖。他们自觉地走远了。
逢蒙确定四周无人能听到,冷冷对方征道,“你不可以南下。让巴甸王女去。你识相点,就自己放弃。”
方征决定暂时不暴露他已经解毒之事,夸饰硬骨般,“我是很能忍受痛楚之人。你威胁不了我。”
逢蒙冷笑一声,“这么能耐?连子锋那个怪物死不掉,你猜我把他困在了哪里?”
方征心中狠狠一抽,他竭力忍耐那种痛楚,咬牙切齿道,“他,千千万万代,都在。我们都死了,他也不会死。我不在乎。你就算把他关在十八层地狱,我也不稀罕求你。等你死了,我自己挖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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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蒙见方征不妥协,冷酷道,“怕是等你挖一百年,一千年,也到不了那个地方。黄河汛边的薨渊,今天黄昏就会完全沉下去。你是知道雍界当年之事的人。神州万里,东西四极,深达千丈的弱水,他到底会被带到哪里?”
方征只觉得脑中“轰”地裂开一块,赤红勒出眼角恨意,“你——”
“你可以随时改主意。在黄昏之前,”逢蒙冷冷道,“跪在蒙祀宫的台阶下,把所有一切都推脱掉,说巴甸的事都是自己的过失,让所有人都看到,我就会告诉你那薨渊到底在哪里。在下沉之前,你就还有时间把他拉出来。我更希望你亲自顺着黄河找。我虽然奈何不了那玩意,但在旁边布些伪装陷阱把人拉进去,可是简单得很。”
“你不过是在吓唬我!”方征吼道,他维持着头脑的清明,“那玩意什么时候沉下去,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你不可能算出准确时间。如果你真的用某种力量算出了时间——”他咬牙切齿,“那你也能算出地点!只要那种力量和办法存在,我就根本不怕!”
逢蒙短促冷笑一声:“那如果只能预测时间,不能预测地点呢?哪怕预测出模糊的地点,但根本无法到达呢?这世间任何力量,都不是短短几十年形成的。你有没有想过,或许算出时间的办法也耗尽了近千年才找到。又要耗去近千年的时间去测算地点,再经过千年才有办法到达那些地方。你待如何?”
方征的剧烈喘息着,咬牙切齿,却也知道逢蒙说的这番话无懈可击。“你骗我。”方征眼神变深,不再开口辩驳。
“是不是真的,你可以自己想办法验证。你不是有些奇怪本事么?喜欢当先知么?那就随你便吧。又或者我不该操心,你自有办法很轻松把他拉出来。”逢蒙嘴边勾出薄薄讽笑,“若真是那种人,国君也不必与你争,直接跪神就完事了。”
方征眼眸愈发深沉,高悬天南的日头,距离黄昏已经不远了。
方征想到当初在监牢里,逢蒙说“连子锋恐怕永远出不来了,和我那小师父一起。”方征疑窦丛生:“羿君难道也被你塞进去了?”逢蒙能耐不会这么大吧。子锋那般厉害的行藏,又是怎么被他骗进去的。
逢蒙没有回答,脸上是方征看不懂的表情,嘲讽的表情下面有一丝啼笑皆非的荒唐感。随即他闭上双眼,再睁开时恢复了压迫感,“一切怪物,都该从世上彻底消失。”声线中有种孤独深沉的冷意。
方征既没有立刻出城去黄河边,也没有妥协跪在台阶下。他也不再理会逢蒙,转身坐在蒙祀宫廊下亭中,闭上了眼睛盘腿而坐。就像后世的入定。
逢蒙嘴角微抽,这家伙是在施展奇怪本事?且先看看他要耍什么花样。左右这里外三层几百守卫,方征跑不掉。
逢蒙吩咐人盯好方征举动,临时有急事需处理,离开了。
方征在呼唤白雾的启示,他要根据地表判断那地方究竟在何处。阳纶附近的黄河河畔的水道形状和山脉丘陵,会有辨识度的。
上次在地牢中,方征用白雾看到子锋时,他困在河畔某种结界里,看上去自身并无大碍。方征想,如果是淹在弱水中,应该不能喘气,那里面是没有空气的。虽然子锋不会死,但也不能动弹,更不会回应他的问讯。
那更像是弱水在外面环了一圈“墙”。方征愈发笃定了,一定有力量能干涉它。不然“场域力”怎么可能精准地在中间留出一片活动区域?当年雍界那片薨渊可是吞噬了一个城的人。
白雾又缓缓分开,果然浮现出了黄河畔某处山泽地。河畔桃花飘扬,冰沫化冻,水流湍急。两畔丘陵如绵。还能隐约看到远处阳纶城轮廓。
照这个视角方位和地表特征,方征心中一喜,要找到子锋也不难。上回在地牢里他被九蛊毒折腾得神志不清,很多东西都没看清。这次他要悉数记住。
方征呼唤,“小锋!小锋!”
那其实是在方征脑海中的声音,所以此刻周围奉命监视他的飞獾士兵并没有听到方征发声,只看见他一动不动坐在回廊中,似凝固了。
子锋若有所感抬头四望,又摇了摇头,什么都没听到。
子锋戴上了当时方征为了让他做“神使”而打造的骨面,鲛绡肩部和手臂上有骨刺。令他看上去似某尊远古神祇。他手中建木的百仞枝插在地面。以此为圆心,地面已经有许多龟裂花纹。地面裂缝中,七零八落伸出了许多尖锐的骨刺突,似细薄的长刃。
而子锋正把那些骨刺一根一根折出来,打磨,比照箭形。拉开朱红色扶桑弓,一根根往四面八方射去。
骨刺箭射在半空中某段距离时,风声和箭啸都消失了,它不受阻力地平滑飞驰了一段距离,又重新受空气干扰,箭速逐渐变缓。
好办法!方征对子锋竖起大拇指。
子锋没有现代物理知识,但凭借天才的观察力和耳力分辨出,弱水中没有空气,箭矢射到那个位置后,空气摩擦声会消失。它保持着初始的方位和速度,在真空里滑行的距离,就是周围这圈透明薨墙的厚度。当箭矢重新和空气接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那里就是薨墙的边界。
同时,这也可以试出,墙面是不是有哪里厚薄不一。
子锋的箭速非常快,数量也很多,如果这墙是个能受力的海面球,短短数秒内,已经被射成了筛子。如果这些箭矢是在真空中能留痕的墨管,那现在墨汁已在圆墙中凝固成几百道笔直的炊烟。
连方征都已经差不多能观察出,那墙面的厚度,大约有三千米。正常射箭不可能射那么远,真空中不受力才能一直飞。
同时方征也意识到,逢蒙并没有说谎。子锋隔了几分钟就往上方射出骨箭,它的摩擦声在上空消失进入真空的距离,越来越短。
薨渊在缓慢下沉,现在顶部距离子锋已经不足五十米。
照这个速度,它的确是可能在黄昏时,完全沉入地面。
但如此厚度,哪怕是子锋,也没法憋住气息,一口气突出重围。他跑到中间,就会窒息。
方征边看子锋打磨骨刺射箭,忽然觉得奇怪——那骨刺每根都那么锋锐细长,并不像是尸体上的骨头。雍界城墙里的尸骨,大小不一,部位不同,七零八碎。最重要的是,骨端大部分是圆的。现在地面露出来的大片骨刺,绝对不是人尸体拆出来的东西。它们就像从地底长出来的骨田作物。
又或者……方征悚然觉得,像巨大无比的鱼骨脊刺?
世上哪有这么大的鱼,每根脊刺都长过两米,子锋已经拆了几百根长刺,取的只是上端半截。难道那是关在薨渊里的远古怪物尸体?被子锋拆骨做箭吗?
方征心念电转。子锋没法跑出来,但自己可以在外面拉他。只要速度够快,子锋在苍梧之渊的水下憋气时长是异于常人的。方征霍然站起,可以解决,他必须在黄昏前找到那么长的绳索,真空中没有阻力。他找帮手把绳子射进去。再拉子锋出来——
方征忽然顿住了脚步,不对,子锋能召朱鸾,那神鸟速度也十分可观。以子锋冲出来的速度配合朱鸾扇进来捞他,做不到吗?
方征定睛一看,还真的做不到。高空中盘旋着一只巨大的金鸾和一只稍小的白鸾。子锋向天空射出穿过了墙体的箭矢,它们都全部避过。
方征也曾经在白雾中见过这只大金鸾,当时它背上坐着个黑衣人,现在却没有人在那里。有金鸾监视,子锋不可能叫来任何鸾鸟支援。而哪怕是方征找到那么长的绳子,也根本不可能在金鸾的阻拦中,丢进去搭救子锋。
子锋已经向各个方位射出了几百只骨刺箭矢,如果要测量厚度,八方各点确定已经足够。子锋更像是要测出某个最脆弱的位置,把这墙击破。
方征努力睁大眼睛,幸好白雾维持的时间已经比之前长,清晰度也更高。方征注意到那插在中间的百仞枝旁有最密集的一圈鱼骨刺,它们两两交搭,形成个简陋顶形。方征一开始以为那是子锋折刺后随便插的,但他忽然看到“鱼骨小顶”下方有一小团黑影。
自从方征吃了并封龙蛋壳液后,爻辞白雾对他友好贴心多了。方征注意力集中在那里,它就像拉镜头般靠近。方征看清后惊讶得目瞪口呆——一颗小小的黑发脑袋,全身包裹在子锋纯黑披风的裹布中。
那竟是个熟睡中的婴儿。
逢蒙讽笑又略带苍凉的笑容清晰浮现,“和我那小师父一起,再也不会出来了。”
“怪物不该留在这世上。”
婴儿,怎么会是婴儿?方征内心惊涛骇浪,他以为羿君没死,已经老得半截身子入土……可这,怎么会这样?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之前方征的一些困惑,有了答案。
屺兮坚信主人已经死透,子锋每次受创,箭神也根本毫无动作。
夏仲康已经知道羿君存在,赞美三个太阳都能发光发热,夏渚的军队大权却仍然由逢蒙牢牢把持。
逢蒙称呼的小师父和不屑。
他当然能对婴儿不屑。子锋困守那么久也说得通了——自己一个人当然能一搏。可婴儿能憋气活过三千米的弱水吗?能从金鸾手下逃生吗?哪怕用最快的速度拉出来,至少也要几分钟。婴儿的循环系统十分脆弱,氧气储存得更少。哪怕侥幸没憋死,子锋又怎么单手对抗金鸾?更不要提那个不知藏在何处的黑衣人。和这薨渊墙逃不了干系。
子锋想击破这个东西,他在试、找破绽、想办法。也试着从地下突围,还挖出一大块远古巨鱼骨刺。
方征瞬间就明白了子锋的难处和意图。夕阳又西沉了一点。
白雾又在眼前消失了,这次它维持的时间已经太长。方征赶紧继续发动爻辞力量,但没有再给方征观察子锋处境的机会。而是任性“切频道”,跳到了一户略显拥挤的小院子里。
那是路十五家,安十三果然带着那个老人混出去了。他听方征的吩咐,把人藏在路十五家里。方征的属下情报官贯也带着五个青龙岭情报人员聚在那里。老人已经醒了,呆呆愣愣坐在树下发愣。路十五和锦七也是骑虎难下。本来他们日常工作十分繁重都不能擅离职守。但这两位索兰心腹武士已经知道逢蒙迟早要清除异己。本来各方权衡还能拖一段时间,现在帮方征藏匿了这个老人,若是被找到,就必死无疑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飞獾军在外面挨家挨户搜,怎么办?要是——”
“送出城,我们有人在外面接应。”贯冷静道,“你们都一起逃走吧。”
“会被抓的,现在到处都是飞獾士兵。我们——”
贯急道,“难道你们统领倒下,铠役就死了么?城防守卫是你们,巡逻治安是你们。飞獾只是暗中监督的暗杀部队。为什么要怕他们?”
当年丹阳城的铠役守卫被方征策反,索兰受到了极大惩罚。路十五和安十三脸色泛白,“可是两支军队若是公开决裂,那就不是我们几个人,甚至不止是统领和逢蒙的恩怨问题了。”
夏渚九郡会地震的。
方征眼中闪过一抹幽光,当年他所看到的横亘在夏渚的矛盾裂缝,已经撕开了狰狞的血口。他所迫切盼望的摧毁大国政体的好机会再次浮现。
子锋那边情况也同样危急。
呈现小院景象的白雾并未散去,方征却忽然发现,慢慢展开的第二片白雾又重新连回了黄河那边。子锋依然在朝四方射出骨刺箭矢。就像两块“屏幕”同时摆在了方征面前。方征心想,这能力是又升级了?变成了多线程的?
还是说,有什么联系?
小院的花树下,那个神色呆滞沉默,破解玉雕版的老人,忽然开始“唱歌”“跳舞”。他按一定韵律,念诵神秘晦涩又古老的词句,身体古怪地摆动姿势,模仿走兽飞鸟的痕迹。
然而院中安十三等人毫无反应,似乎看不见那个老人的古怪动作,听不到他的声音。
方征心中剧震——难道,是自己才能听得到的??那个老人的眼睛似穿透白雾温和地与方征对视,眼水变得十分清澈。
他念诵的词句方征一个都听不懂,只能听出来是重复表达。方征也记不下来那些复杂音节。方征绞尽脑汁思索着,却蓦然意识到——他是不是可以试着把这些声音,通过白雾升级的能力,引给子锋听呢?
方征走进两片白雾中,一只脚跨在左半边的雾气中,伸手去挽。那老人苍凉又亘古的诵声,似化作了缠在方征指尖的丝缕光芒。方征另一只脚踏入了右半边的雾气中,让指尖的微弱光点自然流动到右边。轻柔托住慢慢撒了下去。宛如从半空中投下一片苍然的纸蝴蝶。
子锋停止了向四方射出箭矢,他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又有些困惑地望着天空。声音是不会在真空中传播的,所以子锋连金鸾和白鸾的鸣叫声都听不见。但此刻却似有声音浮现在他耳中。
神秘的歌声。曲调轻柔,若影若现,一开始很远,慢慢落了下来。
普通人晦涩的曲调念词,却像是某种流传在子锋血液中的东西,引出他心底的共鸣与知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听了很久。
原来如此。子锋已经明白了。
那老人的念辞,是龙骨天锋。
弱水里有万乘千怪,困世间所有巨兽,世代堆积的累累白骨。可是薨渊里唯独没有大龙骨。大龙骨里有某种力量,一种刚烈铮然的消弭力量。不是所有的龙骨都有这种力量,只分布于龙骨的头部、脊柱与长骨中。
花树下的老人已经念罢,重新沉默坐回原位,眼神又变得干枯。但院中所有人都毫无所觉。
方征目不转睛盯着子锋,本能地心中一紧。
只见子锋忽然握住没有射出去扶桑箭矢狠狠扎进了自己左腕。他那刀枪不入的身体只能被扶桑箭矢伤到。子锋忍住剧痛的神色,慢慢地,从手腕中抽出一截直淌鲜血的骨。
是最小的长骨。
子锋眼中瞬间暴涨满血红色,他用完好的右手握着那截血骨搭在射日扶桑弓上。此刻他只有一只手能使力,他把射日弓的末端插在地面缝隙,单手引弦拉满,毫不犹豫,将那截长骨射向了即将淹没头顶的压顶薨渊,也一并指向那只盘旋的金鸾。
真空中没有声音,然而长骨似撕裂空间的闪电,空气灌入的咔嚓声拉扯中,长骨逐渐开裂、轰然一声巨响。小长骨爆发出直刺天际的耀眼光芒,似升起了一个被刺穿的金乌,炸开无数白金与血红色交织的雾珠。如果有人在黄河边,就能看见河水忽然像发狂,浪涛直劈十几米高。两岸的大地震颤,隐有山崩地裂之势。地面塌陷成黄土高原上无数龟板裂纹之样,每个沟壑缝隙中都散落着亿万年积累的白骨。
高空的金鸾哀鸣一声,熠熠发光的羽翼用力扇开那些激射出的长骨碎片。它惊险地避开了。那只白鸾却没有好运气,被一枚还冒着硝烟的余片击中,直挺挺坠下高空。它陨落时,空气阻力摩擦发出持续不断的声响,子锋也这些天来第一次听见了外面的声音。
墙破了,连通了。龙骨炸开了薨渊,曰天锋。刺天之锋。
子锋断骨的手臂燃烧般冒出了大量烟气。子锋痛苦不堪,他眼中红色凶光愈发大盛。见那白鸾掉落下来,子锋只觉得血脉中无比饥渴狂躁。他猛地把白鸾尸体按在自己几乎燃烧冒烟的残臂处。远古鸾鸟的鲜血与龙兽的鲜血流淌交缠,弱肉强食,自古如此。
白羽从鸾鸟尸体上自发一片片脱落。不可思议地,它的血肉开始被子锋断骨处的神秘力量吸收,成为他的补充。那里炸出一片血火,彻底燃了起来,把子锋的右臂和白鸾卷在了火焰中。一开始那火焰是血红和蓝白两种颜色,渐渐地火焰染成了一片……青色。
子锋的左臂消失了,烟气血雾散开后,展开一片宽达两米的青色羽翼,但并不是正常的鸟翼模样。它和肩膀相连的地方,是一道蜿蜒的骨线,在骨线末端有四根屈伸关节的指骨。外面蒙缀着青色的膜和灿烂得仿能发光的青碧色羽毛。像一桩碧玉妆成的艺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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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眼睛都瞪圆了。子锋抽骨化箭,炸开了薨渊。子锋的断臂和那截白鸾尸体燃烧融合,变成了一片青色的翅膀!
他不仅是在白雾中看到这景象,阳纶城中之人都感觉地面轻微颤动。蒙祀宫高处的卫兵能远望见十数里外黄河方向,冲天而起的惊涛骇浪、炸在空中的血色金轮。
所有人都躁动不安,彼此忧切询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逢蒙自然也听到了汇报,他瞳孔骤缩,冷冽道:“立刻召回飞獾军待命集结!其他事先搁置,转移加强城防!马上派人去探消息,速速回报……”
因这一紧急命令,刚好搜查到路十五家门口的飞獾士兵,被紧急召回。浑不知门后的十个人(六个青龙岭情报人员、两位铠役军官、妇女和老人)的心脏差一点要跳出胸膛。幸运了逃过一劫。
方征目不转睛盯着白雾中的景象。
子锋又一次单手拉满了还嵌在地下的射日弓,搭的正是刚才他刺穿自己手臂的扶桑箭矢,上面还滴着血。他对准半空中那只还在鸣叫盘旋的金鸾,引弦撑到极致——
金鸾嗅到死亡威胁气息,立刻警惕地扑扇翅膀远离。以它的个头竟然能瞬间闪开一大截,展现了惊人的爆发力。
不过子锋那只箭也没能射出去,因为就在弦崩到极致时,“啪”的一声,老牛皮筋又断了。刚才它已经射过很多次骨刺与一柄龙骨,再也承受不住。子锋至今还是没找到能配得上扶桑弓箭的弦材料,频繁换弦。本来饶沃城里修蛇筋可堪一用,但当初虞夷老国君花了三年,从王屋山拉到太行山,又用黑曜鼎尺把它砍成小截分给禹强营对付子锋,用光了。
子锋眼中黑红色瞳水又开始交织起伏。他脸色狰狞背好弓箭,单手抱起襁褓中的婴儿,另一只手,不,青色羽翼中间骨线末端的四根指骨宛如龙爪,握住了百仞枝。子锋尝试扇动它。完全展开的单翼约有两米长,翅羽梳开青色流火般的光泽。那翅羽扇了几下,开始倾斜着带动子锋的身体往上腾。一开始并不平衡,宛如断翅的蝴蝶。
很快,子锋就找到了单翼飞翔的平衡窍门,需要更大幅度地煽动,身体呈四十五度的倾斜。他右手稳稳当当怀抱着那个婴儿,慢慢飞上了半空中。他调转翅羽末端,迫切要控制方向,一开始颇有些横冲直闯的味道。
盘旋的那只金鸾凄厉鸣叫着,掉转过头,做出迎战姿态。隔着朦胧白雾观察,方征也不得不称赞,金鸾确实长相十分高贵。眸中无丝毫凶兽狰狞血□□,反而透出冷淡睥睨的智慧生物姿态,勇敢应敌。
但是忽然之间,金鸾收住了利喙长爪,羽毛末端竖起。刹那间调转方向,朝着河岸边一处高岗飞去。像是被父母召唤的孩子,并不心甘情愿。它回头张望了单翼翔空的子锋几眼,似在掂量飞行速度,随即果决暂离。
单翼飞翔的画面确实初看有些诡异,但子锋也学会了扇动悬停在空中、转向、升高、下降。他朝金鸾方向追去。
子锋追到高岗前方,只见一个黑衣人已经坐在金鸾背上,他的脸裹在黑布中看不清长相。一人一鸟朝着更远方向飞走。金鸾双翅全力挥动,带起高天的风与流云。那是子锋望之兴叹的速度,根本追不上。子锋气得大叫,“你等着!”
远方空中,传来一声悠长沧桑的叹息。
“连子锋,替我照顾他,直到我取走你们性命的那一天。”
子锋在那高岗上沉默片刻,也调转回头。怀抱婴儿,单翼奋飞,衣襟带风。眼水深邃,赤焰燃烧。
白雾画面也到此结束。方征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精神振奋。子锋果然很强,一直很强。自己总是担心该怎么救他。可他的小子锋能自己救自己。方征心中与有荣焉。不过,方征也有些心戚戚,子锋受了那么重的伤,被激发出凶性。抽骨作箭、断臂融羽,皆是龙兽血脉力量的发用。子锋心中没有三珠树的果实,他精神本来就不够稳定,会再度被狂性杀意控制吗?
还有高岗上乘金鸾离开的黑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以及那个婴儿……难道真的是……?
方征心事重重往台阶下面走,飞獾士兵拦住了他,“方族长,您不能离开。”
方征决定从长计议,“那就伺候我,我饿了。好吃好喝的全给端上来。”他戳了戳脖子上睡得正香,吞藏了很多玉雕珠显得圆滚滚的小灵狪,“我还要一些生谷果,需要喂的可不止我一个。”
那士兵愣了,方征挑眉,“怎么,不管饭?或者拿这种小事去打扰一下国君和逢蒙统领?”
“不,不必。”那士兵苦着脸,“方族长请跟我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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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蒙听到汇报差点把桌角捏下来一块,“这混蛋。”这么心大悠闲的吗?可恶的方征,明天九蛊毒就会把他痛得哇哇大叫了。一介会耍嘴皮子的凡夫俗子。不值得多花心情生气。
令逢蒙真正五脏欲焚的,诱导连子锋进入的薨渊结界,还真给破了。那位大人有这惊世骇俗的本领,居然也困不住连子锋?第一批到达黄河边的小队已经派速度最快的人马疾驰回报状况——黄河边约有两千米的土地崩塌,水流冲走了结界周围的痕迹,浑浊的水流卷走大量骨头。此后几日,下游渔民在江边捕捞偶尔会发现巨大的牙齿或脊骨,啧啧称奇。
逢蒙眼眸逐渐变深,这次没有困死连子锋,那位大人一定会再来找自己商量。他按捺住心中的焦躁,冷酷道,“监视好方征,决不许他离开宫殿。”
黄昏已过,天黑了。蒙祀宫台阶下的民众和职官也都陆续各自离开,边走还边兴奋猜测着到底出了什么事。
“逢蒙统领,这稷米可已经熟了。”夏仲康铁青着脸,心态更崩。“方征没有放弃请命。连子锋又逃了出来。地牢里失踪的老人还是没有找到。你不是说都能安排好么?那位大人不是很强吗?”
逢蒙拗断了一支木箭,本就心情不佳,闻言咆哮道,“轮不到你来问责我。乖乖坐在那上面玩你的君王游戏!我很忙,少来烦我!”那语气宛如耐性不佳地朝一个小孩发火。
夏仲康脸色发白,攥紧拳眼,最终忍出了笑意,道:“我怎么敢责怪,这不是向您求救么?那个杀胚连子锋既然逃出来了,要怎么办呢?”
逢蒙也冷静下来,重重叹了口气,“先把城守好。”他眼眸闭上,“仲康,我如今七十六岁了啊。”
“您的精力与三十六岁并无区别。”
“小孩子就是会哄人。”逢蒙终于松快地笑了笑,又正色敛眉,“我的师父羿君,活了七十八岁,如今又即将开始新的生命;陶唐帝二十岁登基,活了八十八岁;前不久来的‘那位大人’,活到了九十二岁。可是你看这宫阙下方熙熙攘攘,活得超过四十岁都是稀罕事。仲康,这说明了什么,你懂么?”
“人与人是不同的。”
“修蛇有一百五十年寿命,鸾鸟有两百年寿数,龙兽长至几千年。而蛞蝼螽斯,不过冬夏顷刻,又说明了什么?”
“万物有别。有的物种天生合该是统治者。”
“陶唐帝母族来自喾氏,血脉高寿,在位六十八载,活到八十八岁。然而姚虞帝二十五岁登基,四十五即身陨苍梧之渊。你的祖父崇禹帝三十登位,经年治水,年仅五十即劳病而死。你父亲启君二十登位,躬亲勉为,操不完的心。也是五十岁过世。你又明白了什么?”
“凡人之力,成圣为贤,终究逆命而行。”
“你甘心么?花与龙,你甘心看他千秋万代?你为子子孙孙铺垫的基业,难道不想亲眼看到巫灵是如何成为真正的天意?虞夷那只老狐狸用了什么办法,我也已经查清楚了。可是仲康你还没有儿子,再说那种术太有风险,成功概率很低。”
“不甘心。”夏仲康眼中一片冰冷。
一片黑影降落在君臣两人密谈的窗外,逢蒙一瞥,冷冷道:“大人,我们等您很久了。请进吧。连子锋究竟是怎么从薨墙里逃脱的?”
一只黑色宽袖搭在窗框上,绸袖垂落。搭在玉梁上的五根手指,竟然是雪白的晶体,反射着漆黑夜空的星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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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纶城螺旋形状城墙并不适宜防御,哪怕大部分飞獾军都排好轮岗,还是有许多死角区域无法用肉眼捕捉到。如果那城墙防御的另一半铠役军又有人成为内应的话,趁着漆黑的夜色带出去几个人简直轻而易举。
路十五、安十三带着那地牢中的老人和青龙岭的情报人员混出了阳纶。贯放出了鹦鹉传讯,这只灵敏的小鸟很快又飞回来,带着贯他们前往阳纶城外埋伏着青龙岭数百武士的汇合点。路十五夫妻和安十三却不再往前走了。
“你们要回去?”贯惊讶道。
“也没人知道是我们做的。”路十五看了看锦七。
“当然得回去,索兰大统领还躺着呢。”安十三也道。“我已经完成了你们方族长交代的事,把人送到安全的地方。我要回去找他履行约定了。”
贯道,“希望日后能在青龙岭见到你们。我就不用支舌族的问候朝你们告别了。”
“支舌族的问候是什么?”
“碰舌头。”贯很真诚地说,“虽然我到青龙岭没碰过两回就被所有人警告了……”
两个大男人赶紧后退几步,“是不必了。”青龙岭的人总在挑战他们三观,路十五可没忘记来路上,方征是如何被索兰统领揭露喜欢男人的。直男的不适让他赶紧又站得远了几步。“你千里迢迢来救方族长,还碰舌头,不会就是他喜欢的男人吧。”
贯吓得脸色煞白,连忙否认,“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安十三觉得奇怪,贯的表情为什么那么震撼呢?
他们听到了从树梢上传来的风声。周围空气却是肃静的。高大的修竹无风自动,竹梢哗哗作响。他们回过头,只见一轮月渡了半边光华在枝头,另一半却被一片宽大密实,黑夜中也能渡上月光的青翠羽翼挡住。
竹梢头斜倚着的高挑身影在月光下显出,左手所在的位置是一只巨大的青翼。眼眸是黑红稳定交织如宝石络面的色泽。他姿态随意闲适,却透出一股自然睥睨。罩着半张骨制面具下隐约可见如玉的少年下颔。仿佛是这绝域三丈间的帝王主宰,让人感觉到一股在莫测天道间能牢牢把握命运的强大力量。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他右手正常人的臂弯间,抱着一个睡得香甜的脆弱婴儿,被铜墙铁壁牢牢环绕。
路十五和安十三还来不及对人居然能长出一只翅膀而惊叫,就听到贯激动道:“是神使大人!”
连子锋淡淡:“嗯”了一声,青翼扇动从枝头梢轻巧地下落,站在了众人面前。
安十三和路十五变了脸色,青龙岭的神使?根据情报,就是那花与龙的杀胚连子锋啊。不是说国君和逢蒙大人想办法将他困住了吗?又或者和刚才的剧变声响有关?这家伙果然不是正常人,居然长了个鸟翅膀??
然而贯更是惊叹得要昏过去,他走近两步敬畏又狂喜地看着那片美得让人忍不住想叹息的羽翼,啧啧道,“要是奇肱的三图在这里,怕是从此不吃不喝。太神奇了。”
连子锋始终保持着距离,不让别人有机会能碰他,只淡然问道:“征哥哥还在白玉宫殿里么?”
今早方征在宫殿前回答质问时,鼓动民众与请命救援的话,早已一传十十传百,听得几个情报人员心潮澎湃。否则也不敢全部让全部人手护送那老人出城。只要他们不成为拖累。就凭方族长这在虎狼环肆境地中能反转控场的实力,都绝对能撑到他们召集武士救援。
“逢蒙的守军增加了兵力。”贯分析道,“今晚会是最森严的。”他指了指那眼水浑浊一句话不说的老人,“这是首领从地牢里弄出来的重要人物,首领让我们先把他安置好。”
连子锋初看那老人忽然心中泛起一阵奇怪感,似冥冥中有什么在共鸣。但太微弱一闪而逝。子锋也不再多想,“既然是征哥哥要的。你们好好执行便罢。我还要给你们一个任务。”
“神使请吩咐。”贯诚惶诚恐。
子锋将怀中的婴儿小心翼翼托给他的手上,“给他找些吃的,仔细些照看。这也是很重要的……”他顿了顿,似在思索合适称谓,“小,小孩子。”
看呆了青龙岭的几个情报人员,一向冷面酷烈的神使,居然会露出柔软化水的表情。
“这个不难的。阳纶附近的鹿群和牛户不少,我们给他弄些奶喝。”贯请讯道,“神使这是去……”
子锋的青翼又开始扇动,似要离开了。
“去接征哥哥。”子锋话才说到一半,已经飞到了半空中。他力气奇大,甚至那只右手拎起了路十五的胳膊。把他抓起来。慌得锦七赶紧抱住路十五的左腿,而安十三抱住他的右腿。一串三人被子锋的单翼拉上了天空。
“试试能承多重。你们不想被城墙上的守卫看见,就闭嘴不要出声。”子锋毫无感情地评判着工具人的用途,越飞越高,下方锦七忍住尖叫,感觉到他们都飞进了一片云里,看不到下方漆黑的城池轮廓。那个时代没几人用得起灯草,这座城在夜晚唯一发出明光的是蒙祀宫。不但有照彻长夜的灯烛,那悉数以白玉打造的宫殿能最大程度反射着微弱的月华、星彩。越是星河璀璨的良夜,越是华美斑斓。今晚有不少云朵,飘忽戏弄着月亮,也隐藏着子锋飞入的行藏。
子锋在云层中很轻易地飞过了阳纶矮墙的防御线。守卫士兵什么都没看到。子锋确认四周都是视线死角后,在一条又高又窄的小巷中放下来三人。他们的脚刚七零八落挨在地上,子锋又一句话不多说地高飞而去,再度隐入云层,一点影子都看不见了。
云层只遮挡下方视线。流银般的月纱披上这少年的背面长翼。在城池沉眠的深夜,他如传说中踏月而来。也只有这安静又孤独的时候,无坚不摧的连子锋会把弱点暴露殆尽:征哥哥,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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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此刻正在在阳纶宫殿里,不变应万变地平静吃喝。城中以稷(小麦)和荻梁(高粱)为主食,肉食有羔羊肉、鱼,配菜有莼、荇和乌藻。桌面另一端撒着枣、黑菽(豆)、葵仁,小灵狪啃得十分欢实,都塞撑了还在坚持不懈储存食物。本来它腮帮子就塞着不少玉雕珠,显得更圆了。
阳纶是四境内唯一有盐坊的地方。饭菜的滋味不算差。方征也吃了个饱。他情知今晚逢蒙绝不会放自己离宫。这老东西是想等着自己明天九蛊毒发作去求他呢。方征心中暗笑,届时知道了自己没事,那老家伙脸上表情一定会十分精彩。不过相对的安全也到此为止了,对方定然要采取新的手段。最好能今晚找机会脱困。
子锋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今晚对于夏渚君臣来说,都是个不眠之夜吧。
方征薅过小灵狪围在脖子上,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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