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混乱
“你喜欢这里?”他问她。
“喜欢,我喜欢任何平静温馨的地方。”佟因回答他。
“这里是你的。”
“你呢?”
“从来不属于我。”
李追玦还是走了,他说归期不定。
药园是李追玦父亲一支遗留下来的地方,本来有上百处这样的药园,这是唯一剩下的一处,别的那些被他一百年前亲手一处处烧掉。
为什么独独留下这一处,没有人知道——史册上这样记载着。
佟因合上史册,望着一整面墙的书册,发愣。
这里是道族的藏书阁,一个充满书香、宁静古朴的地方,高得见不到天花板,书册整整齐齐摆在贴墙的书架上,建筑多高,书架多高,数量数不胜数。
她把书册摆回去,拾阶而上,来到世界物种分类的区域。
“啧,要找的话真的是大海捞针。”化作人形的小白随手抽下一本。
“找吧,我答应了魑。”
佟因也抽出一本,靠墙坐下,一页页翻。
藏书阁里来来往往都是道族的人,或三五成群,或独来独往,佩剑携刀,执扇持枪,活跃得像刚放学的中学生,进门前叽叽喳喳,进门后压低声音继续叽叽喳喳。
他们的生活是修炼和学习。
“听说了吗?内部消息哦,别说出去,我爹是族里峰主才知道这事,族里各峰主都在商讨,我爹愁得一晚上睡不着。”
“什么呀,别卖关子!”
“魔子在附近出没了!”再克制的语气,也压不住兴奋。
“嘶——”有人吸气,而后冷笑,“等他好久了,终于出来,等哥哥我拔刀砍他首级,为我道族扬威!”
“就你?算了吧,他这次出来可不是小事,听说是专门针对天灵族来的,听说打起来了,要是天灵族败个一两处,我们其他各支也得准备上战场了,你不怕?”
“怕什么,为族争光!”
少年们意气风发,用言语把李追玦来来回回杀了三百遍,每次不同死法。
佟因视线分明落在书册的字上,可扫下一行,发觉没看懂讲了什么,返回去再看一遍,依旧看不进去。
胡乱翻下一页,触目是“魔子”两个大字。
魔子李追玦,食罪恶情绪、尸气、腐烂气息而生,生性残暴不仁,行为怪诞毫无人性,犯下诸多罪恶,烧杀抢掠虐杀成性,致死人数达百万……
附图,诡异的画风,黑暗邪恶,把李追玦画成仿佛三头六臂的怪物,背景是如山的尸体,血流成河。
佟因呼吸发抖,死死盯着那图画,试图从那诡异的人物中看出一丁点李追玦的影子,但完全没有,这似乎是靠着想象凭空造出来的一个生物。
“这是污蔑!”她从齿缝中挤出四个字。
“因因,”小白紧张瞥一眼她手里书册内容,了然地把书册夺走,“你在藏书阁若是翻到李追玦的内容,大部分都是这样,不用放在心里。”
它叹息一声,能想象因因的心情,它从小在这样的内容中长大,倒见怪不怪,若非亲眼见过李追玦,它的印象只会停留在这样的形象之中,一如广大群众。
这样的内容太多,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见得多了,李追玦就成了符号,代表暴虐和残忍。
“这样的物种分类夹带私货,偏颇到这样的程度,根本不可信。”佟因心里把编书者骂上百遍,生气地把小白手里的书册塞回书架,起身想走。
下了两个台阶又停住,脑海里是魑的话,心烦意乱,最终还是闭了闭眼坐回去,绷着脊背重新翻看。
“因因?”小白理不清她的心情,有些迟疑。
“没事,找魑相关的。”佟因专心翻书,遇到李追玦的内容便直接跳过。
一开始她看见一处便生气,到后来却越发麻木,她快认不得“残暴”“魔子”这几个字。
连续五日,她日日跑藏书阁,一开始的藏书阁的气氛还算平静,后来,藏书阁的人越来越少,在路人嘴里出现魔子这两个字的次数越来越多。
从开始的调侃和冷嘲热讽,到后来的不安和惊恐。
“什么?天灵族北边的防御破了?”
“到什么地方了啊?会不会打到这里来?”
“各支怎么不支援!?是不是想重现百年前的惨剧!”
再后来——“蠢货!道族的人都吃干饭的,一个怪物都打不过,打到这边来如何是好?”
“好多流民逃难过来这边,最近好乱,已经出了不少打斗,盗窃,抢劫的事情了,现在到处巡查,挨家挨户敲门找,揪出来不少潜伏的魔族,都拉到集市那边处决了。”
“是要乱了吗?!”
是要乱了。
佟因在混乱中踏上寻找魑家人的道路,耳边每一言每一句都飘出来李追玦的内容,咒骂、怨恨、指责……
她带着小白往远方走,跟流民相反的方向,在人流中逆行,也在言语中逆行。
“因因,要不避一避再去?”
小白很担心佟因,她很平静,听到什么都好像没事人,裹紧斗篷阻挡一切视线,垂首冷漠地在人流中穿梭,就是这份平静和沉默让它觉得不对。
还不如骂出来,她默默吃下所有的针对,又压在心底里,一层叠一层,终究会垒成巨山,压垮她的意志。
“不用,”佟因在寒风中翻出地图细看,“不远。”
三天两夜的时间,她和小白与流民同睡,大家都很沉默,起来后是分道扬镳。
流民中很乱,她身边跟着小白,大家一看它眼下的金纹便知它是金阳兽,不敢得罪她。
有个小姑娘撞到她的身边,抱着她的手臂,喘着气:“姐姐!姐姐帮帮我”
小姑娘不过十二三岁,跟一个年过半百形容枯槁的老妇人一起,老人怀里抱着一个半岁不到的婴儿,婴儿啼哭,哭得人心惶惶。
老妇人抱着婴儿,绝望又残留一丝希冀望向佟因。
小姑娘脸上滚着泥,眼泪带着惊恐害怕落下来,淌出两道清晰的痕迹,她哑了声音,在发抖:“他们要抢我食物和衣服,求求你了!我们没东西吃撑不到道城,我们会死在路上。”
道城就是佟因出来的地方,道族的势力范围。
佟因看向对小姑娘一家虎视眈眈的几个中年男人,正凶神恶煞地瞪着她,手里掂着木棍,明显让她不要多管闲事。
人们沉默着各自缩手缩脚抱紧自己的东西,垂着脑袋,又小心翼翼飘出来视线关注这件事,人人自危。
佟因替小姑娘擦掉眼泪,给小白一个眼神,小白会意后变回本体,体型庞大且威风凛凛的金阳兽出现在众人面前,冲着那几个中年人呲牙,从牙缝里洒出火苗来。
场面为之一肃,几个中年人铁青着脸,最后扭头混进继续往前走的人群中,消失不见。
死亡的阴影撤去后,小姑娘软了腿,跌在地上跟老妇人抱头痛哭,“我还以为,以为要死了……”
佟因等她哭尽力气,才将人扶起来,说:“我跟你们不同路,你们小心。”
小姑娘吸着通红的鼻子,跟老妇人对视一眼,悲伤道:“嗯,今晚,今晚我们可以跟姐姐睡一起吗?”
佟因同意,为了避开那几个中年人,她让小姑娘暂时不要往前走,便早早在原地点了火,跟小姑娘一家围着火堆而坐。
小姑娘很喜欢小白,给它的脖子上绑了一条长布做装饰,她摸摸小白,问佟因:“姐姐去哪?”
“一座叫北荒的山。”佟因回答。
“哦……我知道,我家在那边,那是一座死山。”小姑娘认真地回想。
“死山?为什么?”
“不知道呢,很久很久以前就是死山了。”
小姑娘的外婆是哑巴,也比划不出个所以然来。
小姑娘叫陈琳,是个活泼的孩子,跟佟因说起他们家的事:“我们是避难,不过大家都是避难,都是去道城求庇护的,我们家那边有魔子出没,大家都害怕打到村子里去,全村都逃了,一个不剩。”
“本来我们家没有男人是不敢逃的,但是我看见了,看见了死火,魔子来了!”
陈琳惊恐又悲伤,抱着自己的膝盖发抖:“我们没办法,再不逃我们都会死,我弟弟才五个月大,我爹娘被天灵族带走做向导,他们,他们……可能死在战场上了。”
她落下眼泪来,又觉得丢人,仰着头把眼泪憋回去:“但是我不伤心,我应该骄傲,我爹娘是英雄!”
小白在陈琳身边,连忙瞥向佟因,她坐在火堆前垂着脸,斗篷的帽子掩盖她眼底的情绪,明灭不定的火光照出她的沉默。
“有朝一日,天灵族会像一百年前那样打败魔子,把那个邪恶的怪物抓回锁灵塔,其实我觉得天灵族早应该杀掉他,他害人不浅……”
陈琳充满希望,又义愤填膺。
佟因忽然站起来,想说什么但所有话都堵在嗓子眼,几个呼吸之后依旧吐不出来,最终沉默地坐回去,一夜没合眼。
第二日道别,佟因把夫诸的一根羽毛给了陈琳,让她好好保护自己之后,带着小白离开。
佟因的心情被夜风越吹越平淡,她感觉到小白安慰地牵她的手,她瞥过去,看见它紧锁的眉头担忧的眼神。
“我没事。”她反握了握它。
一路上,见到几个村庄,只剩下萧索和荒凉,人都跑光了。
她偶尔会进去看看,见到几个独居的老人,佝偻着背坐在自家屋前的台阶上,麻木又透彻地望着天际,嘴里喃喃自语:
“能活一天是一天咯,逃什么逃。”
“打过来就打过来咯,百年前的事也算经历一次,没白活。”
“逃到道城又怎样?魔子打过去,大家都要死。”
他们不约而同劝她:“小姑娘,能跑就跑啊,魔子可没人性。”
佟因进去时沉默,出来时更沉默。
她逆风前行,狂乱的风鼓起她的斗篷,她紧紧拽着,再拽着,她害怕,害怕稍微松开手,就会跟着风的方向飘走,飘向人群,又淹没在人群。
又走了几日,天气越来越冷,佟因看见小白脖子上被陈琳绑上的布条,让它还回去,怕天气再冷下去,陈琳一家没有东西保暖。
小白本体奔跑速度很快,便顺着流民的方向狂奔回去,来回不过一个时辰。
它说,最后在路边见到陈琳一家的尸体,是被冻死的,有人扒光了他们的衣服。
佟因问他们往前走了多久的时候冻死的?
小白说,走了十里地左右。
她没再说什么,沉默地把布条卷起来,埋头往前走
没多久,她见到那座北荒山,的确是死山,山上的树木被村民伐得干净,土地暴晒在阳光下,变得干涸硬邦邦,发不出新芽。
她向上爬,想找找有没有什么动物活动的痕迹,之前在富贵村打猎给她的经验,她会分辨活动痕迹。
结果很遗憾,一座山死了,任何生物都活不下去,这里名副其实地死了。
佟因不甘心,一路找着到了山顶,她抹去眼前的汗水,迎着山顶狂风看见了歪歪扭扭的石碑——山妖出走,此山已死。
下面写了时间。
在物种分类的书册中,佟因找到类似魑的描述,上面写了发源地是北荒山。
她久久望着石碑,忽然觉得难过,“魑……是山妖?”
小白看了眼时间,又掰着手指去算,“时间对上了,的确是魑被天灵族捉走的时间。”
佟因拽下兜帽环顾这座山,“一座山,有亲人吗?”
“山没有亲人,自山体形成到千万年的时间,才会生成山妖,这类妖的父母是天地。”
“好……孤独。”
佟因摸着石碑,一路上压抑的情绪开始淹没她,情绪有些崩溃,只能闭了眼忍耐着。
小白俯身抱着她,笨拙地拍她脊背,“别忍了。”
佟因眼皮堵不住眼泪,决堤一般掉落,她把额头抵在小白的肩膀上,抽噎着哭不出声音,她想说,一路上她都很想说:
“李追玦不是没人性……这不是他造成的,分明是天灵族先包围了富贵村,为什么都怪他……”
小白安慰地轻拍她的后脑,望着天际飘动的云,没说话。
她在冷风中哭了许久,眼泪被寒冷冻住,冻得她皮肤干裂,到最后哭不出来,只能抽噎着。
情绪发泄完,佟因把陈琳的布条绑在石碑上,看着在风中狂舞的布条,她三番五次张嘴,最后都化为无声的呼吸。
她想说对不起,又茫然无措说不出口。
仿佛她说了一声对不起,就表示李追玦做错了,她不觉得李追玦做错了,天灵族早对李追玦虎视眈眈,这一百年来的平静不过是因为元气未复才蛰伏着。
李追玦跟他们谈判过,他要他母亲的骸骨,天灵族不愿意,甚至包围了富贵村。
现在的处境,不是李追玦造成的,他没错,可陈琳一家难道就做错了?
既然都没做错,那是谁做错了?
她站在石碑前许久,仿佛要跟着化成石碑。
“别想了,没有结果的,魔族和道族对抗不止这一次,自人类能修炼开始,便开始了。”
小白望着远处,声音在飘,继续道:“从来停不下来,谁对谁错根本分不清,魔族指责道族前一件事,道族便会指责魔族前前一件事,一方扯一件,谁也说不出最开始到底是谁对不起谁,不都站在自己的立场说话么?”
“那你呢?”佟因瞥向小白,“你,还有全部金阳兽,不也是一百年前那场火的受害者吗?你恨李追玦吗?”
小白目光飘渺不定,它手指卷着自己的衣角,道:“曾经恨过啊,活在道族势力范围内的,谁没恨过李追玦?”
“现在呢?”她问,“如果你还恨,看见这一切你觉得痛苦,你回天灵山吧,送我回到药园后,我放你离开。”
小白茫然无措:“我……也不知道恨不恨他,可我自从了解李追玦后,从他的角度想了想,又好像不恨,但这样的想法是背叛我的种族,所以……”
所以它也不知道,从小到大的教育告诉它,恨李追玦才是正确,不恨就是心思不正邪魔外道,和李追玦一样丑恶。
但是当年道族各支抓捕李追玦和他母亲的时候,在座的所有人,谁没有上去添砖加瓦,当年抓捕有多狠,那把死火便烧得有多高,所有人都为这把火添了柴,他们金阳兽一族也不例外。
谁无辜了?谁也不无辜,若是害怕报复,早该杀了李追玦,一百年前的灾难便不会发生,但是天灵族为了一己私欲没有这样做,那后果难道不该承担着吗?
欺负了人,要么斩草除根,否则愤怒的火焰烧得多狠,都没资格怨恨那个人。
佟因没有吭声,蹲下挖出巴掌大的土块,用布包裹好。
不知道该怎么跟魑交代,把土块带回给她,或许能给她安慰。
若是魑知道她生来便独孤,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跟她有血缘关系,她大概会不开心。
“因因,快看,是死火!”
小白拽她,望开阔的远方看过去。
佟因看见起起伏伏的山脉下,一缕黑烟直窜上云霄,把原本洁白的云染上黑灰,隐隐约约的肃杀之声顺着风吹过来,她想捕捉却散得干脆。
她见过这个黑烟,那次梁壹阻碍她时,李追玦点了天灵族的飞船。
是李追玦的死火,在风中烧得狂烈,连带着她这边的气温也跟着升高,烧焦的味道扑面而来,似乎要在她面前烧起来,直接烧到她心里去。
果然是在这附近打起来了,偶尔会闪现五颜六色的光,战况激烈。
“李追玦在那边吗?”她问。
“不确定,但大概率在。”
她望着那缕黑烟,心思跟着缠绕上去,要一起升上云端,她深呼吸,闭上眼缓缓道:“我……”
小白呼吸凝滞,紧紧盯着她。
风依旧骤乱,云依旧在飘,明明是艳阳天,可她感觉雾太浓了,浓到她心里去,仿佛感觉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压在她身上,逼着她聆听和站队。
对抗这些声音,需要一腔孤勇,或许撞得头破血流,千夫所指。
可她答应过李追玦,不会动摇——
“我希望李追玦能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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