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殿——”
罗沁刚进门要叫,萍儿拦住了她:“嘘,等一会吧罗姐姐,殿下这会恐怕心神不宁,你说什么也听不进去的。”
罗沁疑惑:“殿下怎么了?”
“刚出去见了公子,回来就……痴怔了。”
此时回来的茹姨看见抱着花猫坐在门槛上的人也诧异了,过去问萍儿她们:“小姐这是怎么了?那门槛是能坐的么?难得见她如此失魂。”
萍儿请茹姨到厢房里去,将燕回一事细细说了,猜测道:“几位皇子如今也大多要出宫立业了,恐怕是公子也猜出了将要离去,和殿下说了些伤感离愁的,叫殿下难过了。”
茹姨摇头:“小姐不是软弱之辈,不至于伤悲到坐门槛。”
罗沁思忖了一会,又请茹姨到另一边,连萍儿都瞒着,捡了稳妥话语将祭天事故讲了:“公子有情,殿下其实并非无情,只是于此道上过于疏惫,茹姨您能否开解一下殿下,不要叫她自钻牛角怨怪自己……”
茹姨却失手掉了手中的杯盏,脸色煞白起来:“公子……有情于小姐?”
罗沁自小跟着茹姨和不归,鲜少见茹姨这样失色,一时间也无措起来:“是,是的,我也知晓,两位主子的事有伦理纲常为缚,然他二人也并非血缘相牵,只是相近,这情意一事,纲常又能阻拦得几分?”
“错了。”茹姨站起身,没有再听罗沁的辩护,匆匆出了门,留下个慌乱的背影。
她来到观语斋前,只见不归坐于门槛倚于门栏,怀里的花猫皮毛光滑,正安然摆尾,尾巴末端系了一个小小的同心结,还是公子系上的。
抱猫的人眼神空空,眼角略微泛红。
茹姨在这画面上看见了什么命运的重叠与戏弄,一时竟忍不住悲怆,原想轻手轻脚上前规劝,如今却反而想掉转方向。
“茹姨。”不归瞳光稍回,哑哑叫住了她,“您回来了。”
茹姨忍着心酸过去:“诶,刚回来,小姐怎么坐这风口上了?深秋了,该注意些身体,回屋坐可好?”
不归抚过小雨的脊背:“我不冷。您来,不归想和您说说话。”
茹姨便忍回眼睛里的酸意,过去坐她身边,一大一小在门槛上挨在一块。
不归凝望她须臾,慢慢说:“不归自小寡于生父生母记忆,全是您与舅父所带。舅父传术法,叔公授权责,慧娘娘予疼惜,您给了我无尽关爱,教我世间善义。然……世间之情众,有一味情,你们只以身教,不曾言传。不归如今想请教,这一道情,是什么道理?”
茹姨轻抚她鬓角,笑意酸涩:“情之所至,自然豁然开朗,这等自然而然的事,我以为小姐自有开解。”
不归摇摇头:“我不解。”她垂眼看猫尾上的同心结,异瞳里泛了红,喃喃道:“我不解,到这一步,还是不解。”
茹姨把她揽在怀里:“相守相离,守望分道,都是情。你不必只看一面美好,也不要抓住一面朽坏,情容者广,动心无有善恶,但情之开端有是非。小姐……你要断得开是非。有些情背了生而为人的规则,不止世俗不容,动情者也会困于负罪……”
来到此处,她竟恍惚起来,混淆了易月与不归。
“小姐,奴婢不愿见你后生困于心牢……”
花猫轻啼了一声,将她两人唤醒。
不归靠在茹姨肩上问:“众生皆有牢笼,是么?”
茹姨颤了一时,最后只道:“是呢。”
茹姨陪了她一会,随后称是有要事忘记处理,起身匆匆离去了。
不归还坐门槛上,漫无目的地怔呆。时而看院中秋千,忆起第一年深冬,并挨的雪人;时而想起阶下归家的笑容,递来的一支花;时而念起年年生辰,那一口软甜的烧饼。
细水长流历历数来,叫人心有沟渠,中有荆棘绕百花。
到了今日,有一席话如雷霆万钧,又如风雨润物,隐隐要揭去大雾大梦。
她想,我兴许也有一座牢笼。
只是不够彻悟,最后惯性拿冷智填上。
不归吹了许久凉风,把酣睡的猫送回屋里,整了衣冠,没召宫人在侧,独自前往养正殿。
到那之时,宗帝不知刚见了谁,眉间有不痛快的神色。
不归行大礼,衣袂委地。
“起来,没有外人不必拘礼。”
不归没有起身,抬头看着他:“舅父,不归有事上禀。”
“说。”
“原先,舅父令我自行定夺四弟的惩戒,帝王之言,可还做数?”
宗帝听见一个言字便凝了眉,耐着性道:“朕绝无诳语。”
不归伏下去:“儿臣不才,凝思多日,想到了一个法子。”
“但说无妨。”
“儿臣想惩他,离开长丹,远离繁华,遣去野地磋磨。”
“遣去何方?”
“西北国境。”
宗帝缄默了片刻:“倒是同出一语。但这话由你口出,将人遣往千里之外,大荒之蛮……不归,你心太冷。”
不归俯首:“是。”
“你认为何时遣去为好?”
“愈快愈好。”她叩首,“在儿臣接任宰相之前,由您亲自盖章。”
“既然顾念,何必遣去如此荒远之地?”
她轻声:“为了……让他变成一个更好的自己。”
宗帝允。
她伏下行礼,回到广梧时,正看见他抱着小雨从观语斋出来。两两相望,脚步都停下了。
楚思远抱着猫走近她,不归下意识后退,他便不再走近,只轻声唤:“殿下。”
她指尖微抖,拢手入袖点点头:“近来在外做什么?”
“翻阅一些旧年记录,储备些见闻。”
“嗯,现下无事了?”
“有。”他静默了一会:“深秋了,交季之际,长姐还请顾念身体。”
“嗯。”
“朝事纷扰,莫点太多困相思,此物药性过多成瘾,于长姐有损。”
“晓得了。”
她的回答是一句不经意显现出的长久的潜移默化,源于他从前的“晓得噻”口头禅。她习惯了他的言行举止,正如他一样。谁都有谁的影子。
楚思远的笑意转瞬即逝,而后轻声对她说:“我方才觐见陛下,想奏请外出参军。”
不归抬了眼睑:“去何处?”
“西北国境。”
她沉默了半晌才问:“西北接壤外域十六部,战事纷扰,常年动荡,为何想去那里?”
“不平之地,易搏功勋。”
“功勋未必尚武,文治也可。”
“我心爱人尚文,不乏文治之才。”他轻笑,“男儿何不带吴钩,我想得一枚寒铁星花,和她成个文武双璧。”
这话噎得她应不出来。
“……那陛下应承了么?”
楚思远反问:“长姐应承否?”
不归向他伸手:“猫给我,你应当回去了。”
楚思远失笑,知她心中有数,闪避而已。
不归接过猫,与他擦肩而过时被他抓住了手:“阿姐。”
不归瑟缩:“做什么你?”
“我面见完陛下,茹姨也去了养正殿。一见我,便令我收起不正之心。不知此话,可是长姐转告?”
不归一怔,倒是想硬下心称是,却始终说不出口。
楚思远神色和缓了许多,手轻轻掠过她手背:“于小鱼别的不会,但这认定的人,一辈子必不松口。望阿姐悉知。”
不归心神一震,急转身叫住他:“鱼儿!”
楚思远停住,看向她的双眼熠熠。
“你且……且再好好思量,西北境的事,还有、还有方才所说的,你再好好斟酌,不要、不要意气用事。”
楚思远的笑意缓缓蔓开,眼睛竟微微湿了。
“就在此时,我思量好了。”他看着她,“不归,我等你。”
人走远,她抱着猫楞在原地,等回过神来,小雨正拿爪子轻轻搭她的脸。
她这才发现,脸上不知不觉间有了泪。
十五天后,帝拟旨宣告,同时遣三子思坤、四子思远出宫,三子前往东北边境,四子隔天则前往战事最为动荡的西北国境。
三公子远赴还有不少将门之人送行,四公子出行时则是一片空凉。朝中定康之党争得过盛,公主虽还在朝中,宰相却已有一蹶不振的颓态,没有多少人还敢再去押刚刚开始卷争的四公子。
更别说公主本人甚至都没有到场。
长丹城门口,楚思远回头再看一眼巍峨繁华的国都,想起四年前来到此处,彼时为一人踟蹰,此刻为一人果决。想来点点滴滴,都是百转千回。柔情豪情,都逃不出情。
李保拍拍他肩膀:“舍不得吧?好好的安享太平不好吗?偏要去什么劳什子边境。”
楚思远回头笑:“该舍不得的是你吧?好不容易升了职,怎么突然就想辞了跟我走啊?这要是——”他轻声,“要是夫子回来了,见不到你可怎么办?”
李保牵马缓笑:“不用安慰我,我自欺到头了,她已不会主动回来。我干等到天荒地老,估计也等不到一个人影。”
“怎么,李闷墩儿要放弃了?”
“那怎么可能?”李保长笑,“她不回来,我要自己去找。我得跟着大好前途的四公子挣个好前程,搏他个万户侯,将来也做个有权有势的,到时把这天下翻过来,我也要把她搜出来!”
楚思远忍不住揍了他一拳:“粗人,但老子稀罕这股劲。”
出了城门,陈涵带着守城军等着。
楚思远过去和切磋过的兵将一一拥抱,来到陈涵面前时,少将军用力握他肩膀:“西北艰难,你多保重,待时候到了,我也去寻你们。”
楚思远与他握过手:“你也保重。”
忽而有一缕雪花落在手背上,楚思远怔住,抬头望去,眼中出现了万点花影,浮现了千万情愫。
“今年的……第一场雪。”
他在细雪里上了马,与调往西北的军队融成一列,并没有什么军衔,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卒。
他最后又回望一眼,城门里的长丹熙熙攘攘,什么人都有,没有他的姑娘。
下雪了,这一回你没有来。
楚思远回头,掸走肩头铁甲上的雪花,一振马缰,与所有同想建功立业的热血吾辈离去。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姑娘在长丹城楼上。公主不归安静地目送他远去,眺望着四年后的第一场冬雪,异瞳里明明灭灭。
天地是一张延绵起伏的白纸,若你敢为,那便尽情去挥墨。
这孤光照来,必有你的余辉。
今生莽撞,到此时,终于明见兵戈。
她看了许久的雪,直到暮色苍茫,才绑回眼罩下了城楼。
翌日,帝宣,酌公主代行凤阁之权。
百官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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