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醋星君问往事几何
“‘天下风云出我辈, 一入江湖岁月催。
尘事如潮人如水, 只叹江湖几人回。(注1)’嘿,各位爷儿各位婶儿您请听来, 今个儿我就来话话这江湖!”
台上的说书人“刷”得抖开他的折扇, “事情还得从六年前那场正邪之争说起。那时候啊,魔教横行江湖,劣迹斑斑, 可谓罄竹难书, 天下正道皆不齿, 各路英雄揭竿而起。”
“天下云谲波诡, 那叫一个惊心动魄啊!多少英雄陨落在这场势均力敌的角逐之中。英俊潇洒的“醉惊风”、闻之丧胆的“半路癫”、蛇蝎心肠的“扯火龙”、美艳动人的“风月天”还有水性杨花的“窦美人”......皆殒命当时啊。”说书人说书人又“刷”得收起他的折扇,在自己手上拍着, 直摇头, “可惜可惜。”
寒云深和君向若坐在这酒楼一个不打眼的角落里。
寒云深竖着耳朵听这些陈年往事,君向若倒是不咸不淡地喝着茶。
整个酒楼里人头攒动,高谈声震荡,笑骂声盈耳。大多数都是江湖游侠,亡命之徒。乍一看似乎没人听那说书人的。
君向若嫌弃地放下那茶, 问寒云深, “江湖中人都有名号, 那你是什么名号?”
“你猜猜看。”
君向若想了想方才听到的那几个。
蛇蝎心肠的扯火龙。
“扯火龙?”
“………”寒云深:“不是。”
美艳动人的风月天。
“风月天?”
“………………”寒云深“不是。”
水性杨花的窦美人。
“窦美人?”
“……………………………”难道他就配不上“英俊潇洒”和“闻之丧胆”吗?
寒云深:“好了好了别猜了,他说的是死人,没有我。到时候你自会知道。”
说书人这厢又添油加醋吹了一通,清了清嗓子接着道:“但俗话说得好, 邪不胜正,魔教被打得那叫一个落花流水,躲回老巢,屁都不敢放一个!武林一时海晏河清。”
这是寒云深回修仙界后发生的事情了,他听得越发认真。
“暗烛山庄出力最多,庄主晏清风一手断梦刀出神入化,在武林大会上不负众望拔得头筹,武林共主!”
寒云深:果然是他。
“诶!重点来了,你们猜近日发生何事!”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他的扇子点过下面的人,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什么事你快说!买什么关子。”
“各位爷还真是心急。”说书人卖着笑就是不说,直到一锭碎银子抛到他手里,他这才眉开眼笑道:“谢谢这位爷了。”
“哎!”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笑却是突得收住了,“晏盟主死了。”声音拖得老长。
“什么!”
酒楼里瞬间炸开了。
寒云深也是神色微变,晏清风死了?
晏清风不到耳顺之年,其为人如其名——如清风,似朗月,是个芒寒色正的大人君子。当年能在武林大会上拔得头筹,武艺定然是能服众的高,怎会殒命?
“你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一个大汉浓眉倒竖,气得拍桌!那桌下瞬间扬起尘埃。
“晏盟主身子骨硬朗得很,武功盖世,你倒是说说谁人杀得了他!”
说书人笑笑,“他儿子晏霜天。”
满座皆惊。
“不可能!”
“我就是个传消息的,各位好汉要是不信,去暗烛山庄一看便知。只是——”说书人拉长了声音,“各位好汉连人家家事也要管吗?”
众人皆是议论纷纷,江湖事江湖了,可这儿子弑父的家事又作何评说,难道报官不成?
“各位还是开始张罗张罗新一届武林大会吧。”说书人收拾东西赶紧走了,远远传来他疯疯癫癫的吟诵,“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注2)”
江湖怕又要风云剧变了。满堂江湖人士、各位绿林好汉早已按捺不住,扬长而去。
君向若问寒云深道:“那么寒大侠接下来要做什么?”
寒云深正在沉思,“当然要去拜访一下旧仇老友。”
“那是先会旧仇还是先访老友?”
“老友两三,树敌如林,怕是想先访老友也难啊。”
君向若笑了,“拭目以待。”
寒云深看着他幸灾乐祸的表情,半晌憋出一句,“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你是我内人?”君向若掀眼皮。
“不是吗?”
“那晚上你在下面。”
“……”
走出那家酒楼,寒云深方才道:“我与晏清风晏前辈交情不错。”
“嗯。看你方才神情大概也猜到了。”
“牵手。”
“滚,不牵。”君向若把手拿开。
寒云深还是给他捉回来了。
君向若:“……”
“我来人界独自闯荡十余年后结识他。那年他将至不惑之年,膝下一儿一女。”寒云深握紧他乱挣的手,“儿子晏霜天十五岁,女儿晏雪雨八岁。两人性格倒是天差地别,一个沉默,一个活泼。儿子随他父亲。”
他继续道:“你也知道我们的时间和他们不大一样,我遇见他时,看上去仍是初入江湖时十八岁的模样,所以他待我亦友亦父。”
他看向君向若,“你再动我就亲你。”
君向若果然不挣了。
“晏前辈待儿女皆不薄,我不相信晏霜天会杀他。”寒云深道,“而且,如果杀了,他又何必要出来大肆宣扬呢?”
“你的意思是,那个说书人是晏霜天?”君向若一惊。
寒云深点头,“你应该看到了,他戴了人·皮·面·具,跟我们吃化形丹一个意思。那人就是晏霜天。”
杀了自己父亲又不是什么值得骄傲,要拿出来炫耀的事情,他为什么要出来昭告天下,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于情于理说不通。
君向若笑笑,“人都来了,你一问便知。”
话音刚落,一道冷光从一旁飞速袭来!
寒云深微一侧头,伸出两指夹住刀刃,手腕一动,那刀尖应声折断!反射了回去!
那人翻身一掠,躲过刀尖,落在两人的前面——正是方才的说书人。
晏霜天手握断刀看向寒云深,“果然是你。你居然还活着。”
他方才就注意到了角落里的故人,只是,时光于寒云深如无物,不留痕迹,十五年过去竟仍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他一时有些拿不准。
“你竟然一丝未变。”他伸手把自己脸上一层薄薄的皮撕了下来,露出一张正值而立的男人的脸,成熟稳重,一双眼睛鹰聿一般,“还识得我吗?”
“嗯。”寒云深一边打量着他,一边问道:“道上怎么说的。”
“说我爹杀了你。”晏霜天笑笑,五分叹息,五分自嘲。
当年寒云深要回修仙界,要是在这边突然失踪也不好让故友安心,便托晏清风帮了个忙,没成想他直接说自己死了。
“你为什么杀他?”寒云深问道。
晏霜天笑起来,“他屠我满门,杀我挚爱我不该杀他吗?”
君向若:挚爱?谁?
他联系上下文觉得有些奇怪。
寒云深浑然不觉,皱眉问道,“屠你满门是何意?”
“杀了我全家,捡我回去要当我爹,你说我当真该感激他吗?”
晏霜天竟然不是晏清风亲生的!寒云深大骇。
“我劝你既然回来了,就好好活,别多管闲事。”晏霜天看着自己的断刀,“五年不见,你武功倒是精进不少。”
“你也不赖。”跟了一路竟是悄无声息——杀得了武林盟主晏清风的人绝非善类。
晏霜天看向面前两人牵着的手,目光落在君向若身上。俊美无俦,不属人间。笑出声来,对寒云深道:“看来,晏雪雨是要白等了。”
说完,他一展轻功,飞身掠走,几个起落便没了踪影。
君向若神色寒了下去,晏雪雨又是谁?
寒云深觉得君向若很不对劲。
“想吃什么吗?”
君向若:“不想。”
“我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君向若:“哦。”
“我们去暗烛山庄问问。”
君向若:“去做什么?见故人准备一续前缘吗?”
寒云深一懵,“什么前缘?”
“哦?太多了自己都想不起我说的是哪桩了吗?”君向若挑眉,“晏霜天为了你杀他爹,晏雪雨等你五年,你要续哪一段?”
“???”寒云深怔了半天,随即笑了起来。
“笑什么笑,高兴成这样吗?”君向若脸色很不好。
简直阴阳怪气得寒云深叹为观止,倒是......有几分可爱。
“你在想什么。晏霜天的挚爱是魔教的妖女,在大战中被晏清风杀了。晏雪雨只是妹妹,什么事也没有。”寒云深笑着拉他,“君向若,怎么这么酸?”
“闭嘴。揍死你。”
在凡界可不能御剑也不能瞬移,两人晃晃悠悠走到暗烛山庄的正门已是日薄西山。
高大的铁门紧闭着,上面挂着白绢,鲜红灯笼也换成了白色,透出一股萧索与凉薄。
看来晏清风确实死了。
今日这山庄不知已经迎了几波客人了。
寒云深抬手扣响了铁门。
开门的是位穿白衣服仆人阿婶,“贵客何事?”
“你家小姐在吗?”
“寒哥哥!”走出大堂披麻戴孝的晏雪雨远远地就看见了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一双哭得通红的杏目。
姑娘披麻戴孝却也难掩美貌,五年荏苒,当年十八岁的少女已出落得越发成熟,越发美丽动人。
“你……你居然还活着!我爹骗我!”她小跑过来。
寒云深正要说话,却没成想被她扑进了怀里,姑娘低低抽泣,“我好想你。”
寒云深:“………………”天要亡我。
君向若面色一寒。
寒云深赶紧扶着她的肩推开她,转身去拉住君向若的手,一双眼睛看着他,没说话,却很笃定。
君向若心下一动,“我知道。”
寒云深松了一口气,回身对愣在原地的晏雪雨道:“雪雨,这是你嫂子。”
君向若:“……”
晏雪雨:“……”
“寒哥哥,你……何必要骗我。”晏雪雨的声音都在抖,男子?怎么可能!可是他的眼神,他们之间的气氛都在告诉她这是真的。
“好……好……”她失魂落魄,眼泪跟着流了出来。
“你这五年去了哪?”三人坐在客堂里,晏雪雨给他们倒了茶,还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我爹说你死了。他们都说是我爹杀的。”
当年寒云深突然之间就销声匿迹了,她不信是她爹杀了他,翻遍了整个中原武林却寻不得一丝踪迹。
“远离中原,去塞外漂泊。”寒云深胡诌,居然没有摸鼻梁。
原来如此。晏雪雨手微顿,有些发抖。
她常常怀着一丝希冀,认为这人只是有难以脱身之事,还等着自己去解救,于是她发疯似的寻找着。或是他虽心里念着她奈何命丧黄泉永不得见,不能给她一个许诺,这样她亦可为他孤守一生。
可都不是。
这人居然只是洒洒脱脱地去了塞外,不辞而别。留她一人被相思折磨了五年。回来只是因为他爹的死讯。还带回了心上人。
那年她十八岁,情窦初开,难道他就没有察觉她的心意吗?还是说早就拒绝了她。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任性的十八岁,“去塞外做什么!中原就没有牵挂了吗?”
寒云深道:“我不想骗你,确实没有。”
宴雪雨气笑了,“寒哥哥好生潇洒。”
寒云深没有说话。他当年自然察觉了她的心意,只是他很清楚自己对她只是兄妹之情,他也明确表示过了,不知她上心没有,再者,五年也该忘了。
这事是不能强求、不能用同情和心软来换取的。
寒云深岔开了话题,“令尊的事我深表遗憾。晏前辈待我不薄,听闻他死讯,想为他讨个公道。”
晏雪雨也是江湖儿女,心中再是意难平,面上也不再扭捏,“寒哥哥也听说了,是我哥杀的。”
“我想听得详细些。”
晏雪雨喝了一口茶,“还能怎么详细,与江湖上流传的已经一般无二了。”
寒云深继续追问:“晏前辈武功独步天下,他怎么杀的?”
她放下茶杯,“我哥他疯了!他自知自己打不过我爹,就给爹下了无色无味的毒,趁他虚弱,痛下杀手!”
“晏霜天不是你的亲哥?”寒云深只字未提他遇见了晏霜天。
晏雪雨也没有问他从何得知,只是叹了一口气,“他本是一户商贾的儿子,家产万贯,可做的都是草菅人命的勾当,发的都是见不得人的横财。”
“我爹听说了,怒不可遏,便杀了他一家,遣散了无辜的仆从。这才发现他们还有个未满周岁的孩子,也就是我哥,便收养了。”
“与他同行的故友劝过他了,不要养虎为患,他就是不听。他一生行侠仗义,如今却落了这么个下场!”晏雪雨抹了一把眼泪,“我爹一直对他视如己出!他竟然狠得下心!”
寒云深沉默了一下,“你相信是他干的吗?”
晏雪雨苦笑,“若非我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
“为何不阻止?”
“我哪里打得过他。”
“山庄里这么多人都拦不住吗?”
“他的武功虽不能说已至化境,却也可与我爹全胜时过上数招。”晏雪雨哭得楚楚可怜,“寒哥哥是不相信我吗?”
“并不是,只是想了解清楚情况。”
君向若听着,端起茶来准备喝,揭开盖子看了一眼,却又把杯子放下了,目光投向晏雪雨,心道,好狠辣的小姑娘。
晏雪雨见他放下杯子看向了自己,浑身一颤。茶水里加的东西居然被他发现了?
寒云深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怎么了?”
晏雪雨的心揪了起来,赶紧道:“是茶不合口味吗?”
“无事。”君向若表情淡淡,又把茶端起来呷了一口,“晏姑娘好茶。”
凡人的药对他们,药效会减弱很多,只是凡人的无色无味对他来说就不是了,味道可不太好。
他竟然喝了,看来是没有发现,晏雪雨悬着的心落了下去,笑意刚要扬上眉梢,就见寒云深拿过他的杯子,“是吗?我尝尝。”
晏雪雨见他喝了,脸色煞白,“刷”得站起身来。
两人看向她。
寒云深已经喝了那茶,此时显然是生气了,面上却不动声色,问:“你怎么了?”
“没……没怎么。”她几乎是跌坐下去的。
君向若睨着寒云深,“我的茶和你的不一样吗?抢什么。”
“你喝过的更好喝。”
晏雪雨:“……”
寒云深把自己那盏递给他。
晏雪雨如梦初醒一般,“小浅小浅!”
一个丫鬟赶了进来,“小姐有什么吩咐?”
“快给二位公子端些桂花糕来尝尝。”
“是。”
寒云深看了一眼桂花糕,解药来了,他拿了一块要喂给君向若。
???君向若瞥了晏雪雨一眼,又看向寒云深,心说,这人是故意来恶心人的吗。却也十分配合,红着耳朵咬了一口。
“我喂的是不是更好吃?”寒云深憋笑。
君向若:“...........................”差不多就行了......
“二位感情真好。”晏雪雨果然被刺激到了,脸上刻意挤出来的笑僵硬得可怕。
寒云深笑笑,把君向若咬过一口的桂花糕吃了。
晏雪雨留他们住下,寒云深拒绝了。
从暗烛山庄出来时已是月满西楼,两人并肩漫步在灯火阑珊的街道上。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寒云深问君向若,眼底担忧遮都遮不住。
“没有。”
“茶有问题还喝。”寒云深皱眉。
“没什么好怕的。”君向若面无表情。
寒云深气了,“你现在算作凡人,万一出什么事......”
“死不了。”君向若不以为意。
寒云深:“疼怎么办?”
君向若:“不会疼。”
“我心疼!”
“……”君向若嗫嚅道,“你不也喝了。”
“你不喝我会喝吗?”
月明星稀,夜色如水。
君向若伸手轻轻牵住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道:“废话真多。”
君向若的手有些凉,寒云深心跳乱了,赶紧岔开了话题,“你相信她说的吗?”
“不信。”
“你觉得哪里有问题?”寒云深也不信。
“半真半假。”
“嗯,暗烛山庄精英云集,哪怕晏清风中了毒,晏霜天也必不可能明目张胆杀人。”
“还有个问题,”君向若道,“照你说的,晏霜天比她年长七岁,那她是怎么清楚地知道晏霜天的身世的?”
“你说得对。晏前辈希望他们兄妹和睦,绝不会对晏雪雨说这些的。”
“她提到一位故友,寻去问问。”
“还是我宝贝聪明。”
“…………………………”君向若一噎,寒声道:“我宝贝也不赖。”
寒云深笑起来,把他的手放在唇上,冲他眨了一边眼睛,帅得可恨,“找家客栈吧。”
君向若俊脸飞红,“无耻。”
???寒云深:“你要睡大街吗?”
“……”
然而还没等他们找到下榻的客栈,一个人就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酒狂客’好久不见!”
前面的男人背上负着一把长剑,脸上纵横着一道狰狞的疤痕,从额头到下巴,露出的笑容更是狰狞,“五年销声匿迹,你是废了还是死了?”
寒云深看他脸上的疤就认出这人来了——当年叱咤风云的“醉阎罗”。
可叹岁月不饶人,如今他已是不惑之年,不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人了。
周不悔的目光如饿狼一般紧锁着寒云深,恨不得扑上去把他开肠破肚、碎尸万段,“你还认得我周不悔和这疤不?”
“自是认得。”寒云深笑笑。
“认得就好。怕你死得冤枉!”话音未落,周不悔已经拔出背上的剑,飞速冲了上来!
那剑如弹起的毒蛇,直击人面门,瞬息之间,寒光闪烁,已甩出数剑!
剑快,寒云深更快。他移步后退,侧头躲开那择人而噬的剑锋,游刃有余。
君向若向旁边退了一步,给他们留出场地,目光却紧锁着寒云深,怕他稍有闪失。
寒云深抬手一弹那追来的剑锋!在铮然一响里,那剑锋瞬间偏了出去!他顺势卸下了剑的力道,一掌带风要劈到周不悔的肩上。
在间不容发之际,周不悔猛地转腕,剑锋回倒,要砍在向他劈来的手掌上。
寒云深瞬间收手握拳击向他的腰际。
周不悔轻功一展,向后掠去。他露出一个笑来,像口渴难耐的人逢了一场甘霖。他收起手头的剑,“我也不用剑。来。”
两人掠了出去。
拳脚相接,移形换步。
不动用任何法力,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
周不悔的“醉阎罗”绝非浪得虚名。他算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武功不走寻常路,身法极其诡异,最喜出其不意,下手也是狠戾无比,还经常干杀手护卫的营生,不讲人情,视人命如草芥,活像地狱索命的阎罗王。性嗜酒,喝醉了更是杀人如麻。很多江湖名门都不喜欢他的作风,他却不以为意,且以此为谈资。
当年,他杀人正好被寒云深撞见了,两人恶战了一场,他终是不敌,脸上挨了一剑。
有恩仇才有江湖。
那一天,暴雨倾盆,周不悔顶着脸上鲜血如注的剑伤,像一条恶狗,要寒云深记住这一剑。
他养精蓄锐却是失了寒云深的消息,后又听闻他的死讯。
可你看,上天对他多好,让人“死而复生”来供他复仇。
五年过去,他自诩武功精进不少,哪成想寒云深竟是已入化境,不用拔剑他已是落了下风。
周不悔架住一拳,笑声从嘴里溢出来,这是棋逢对手的喜悦,情不自禁,“如今,晏清风被他捡来的丫头给杀了,这江湖就只有你可以与我一战了。”
寒云深闻言一怔,“你说什么!”
两人对上一掌,拉开距离,立在屋脊上。
“哦?你是问晏清风一事还是问与我一战之事?”
“他捡来的不是个儿子吗?”
周不悔大笑了起来,“你当我瞎到分不清楚男女了吗?”
寒云深看着他。
“想知道这事啊?”周不悔笑得古怪,“说给你听也无妨。”
“当时我被聘作那户人家的护卫,他们出价倒是不菲。”周不悔立在黑夜里,像一道鬼影,“可我要是知道会对上晏清风,哪怕是黄金万两我也不接了。”
周不悔一身放不下的傲气,却不得不承认,“我挡不住他。晏疯子一个人杀了他们一家百口,留下那家小女儿收养了回去。”
寒云深沉默了。原来晏雪雨才是被收养的那个!“你凭什么说是这女儿杀了他?”
周不悔笑了起来,“亲儿子杀他老子做什么?”他的眼底闪着邪气的光,“你也信了道上的传言?”
届时,毫无征兆地,白影闪了上来,落在两人中间,一只漂亮的手在空中一捻,再收回时指尖夹着一枚发黑的银针。
“听闻江湖侠客最不齿这些鬼蜮伎俩。”君向若瞥向周不悔,眼底冷得结霜,“这位兄台倒是用得炉火纯青。”
周不悔竟趁着说话之际,扔了根毒针!
君向若一直盯着这边,他怕寒云深分神没看见,才插了这么一手。
被揭穿了,周不悔也不恼,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君向若,“这位兄台身手不错啊。”
竟在黑夜里看见了那细针一闪的微光,伸手轻轻一捻,不偏不倚捻住了飞速射去的银针。
不等君向若接话,周不悔已经冲了上去!
在一声轻叹中,白影飞速闪到了他的身后,一脚踹在了他背上,气力万钧!他只觉得肺腑都在震荡,重重摔在了地上,喷出一口血来!
寒云深:“……”好了,他确定了,在人界他打不过君向若。
“还给你。”君向若把针轻轻插在周不悔的肩膀上。
周不悔:“……………………”
君向若拉着寒云深要走。
周不悔咬牙切齿,“敢问这位大侠名号,我要报仇也得有个寻处。”
君向若瞥了他一眼,“你爹。”
寒云深:噗。
他想起虹霞之境与君向若再次相逢时虚情假意地问了声怎么称呼,君向若回应的那一句“叫爹”来。
寒云深打趣君向若,“这么喜欢当人爹?我可生不出来。”
君向若:“…………”
周不悔被两人留在了原地,“艹!”他看出这是一对狗男男了,还好那针上的毒有解药。
“酒狂客。”君向若总算知道了他的江湖名号,“你喝醉酒耍了什么酒疯?”
两人终于在这深夜找到了家还未打烊的客栈。
房间里的烛光暖暖摇曳。
君向若把两人的外衣挂在架子上。
“也没什么。”寒云深穿着里衣靠在床边等他,不懂今天他为什么不让自己去挂衣服要亲自挂了,“不过是只身一人闯魔教,单挑魔教四大护法。”
一句话虽短,可当年那场“单挑”岂是一个“血雨腥风”可以一言以蔽之的。且不说魔教四大护法是何等的人物,光是闯进魔教就得打通层层把守严密的关卡,最后还能全身而退。
少年轻狂,他可谓是一战成名。
君向若笑笑,“确实‘狂’。”
其实寒云深自己却觉得这是黑历史……
“他说的话你信吗?”君向若换了个话题。方才他在旁边也把周不悔的话听进去了。
“在我的记忆里,晏前辈对儿女都是一视同仁,我看不出差别。”
寒云深沉思了一会儿,又道,“但是不管是不是晏霜天杀的,他大肆宣扬是自己杀的这事还是有些蹊跷。”
“倘若是晏雪雨杀的,她要掩饰也是人之常情,晏霜天又为何要帮她担这罪名?而且宴雪雨性子向来温柔……”
君向若道:“包括今日下毒一事?”
“唔……”寒云深赶紧道,“我不了解她。”
君向若满意点头,继续理衣服。
寒云深道:“可这谁不是亲生的也不能作为杀他的证据。而且为何一定是他们中的一个?”
关于谁是亲生的这事,君向若问他,“谁的模样更像他你还看不出来吗?”
“都不像。”
君向若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夫人……?”
“我没见过。”
“嗯……”
“听说早就病逝了。”寒云深叹了口气,“还是得找晏前辈的故人问问。”
“你知道他故人是谁吗?”
“晏前辈高风亮节,友人满天下,但他知己却也就那么几个——烟雨门的门主花飞琼,观海山庄的蒋……蒋什么……哦,蒋烽,太久了,都要忘了。还有无量寺的高僧印光。三人皆是人中龙凤。”
“你准备找谁?”君向若又开始磨磨蹭蹭地去收拾其他东西了。
“花飞琼花前辈吧,我与她的弟子熟络,好问话。烟雨门也要近一些。”寒云深看着君向若的动作,不禁想笑,“还没有收拾妥当吗?”
“没有。”君向若的声音有些发虚。
寒云深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明天我来收拾。”
“……我不困,你先睡。”
烛光盈盈一室,在这夜里温柔得像一池山泉。
寒云深看着他,突然觉得有几分奇妙。
第一次来人界时自己孤身一人,记挂着另一个世界的血海深仇,在异乡四处漂泊。
江湖人心叵测,城府似海,他从未体会过什么是肝胆相照,什么是掏心挖肺。
而如今他再来人界,却有人风雨不动地站在他身旁。他可以坦诚相待,一方天有另一个人同他一起扛着,生死不弃。
寒云深垂眸看着他,眼底似有潭水搅尽了温柔,他抬手取下君向若的发冠,青丝万缕瞬间散了下来,声音低沉带着轻轻的笑意,“想从你的影子吻到你的发梢。”
“烟雨门”三个大字在石牌匾上龙飞凤舞。穿过石牌坊,拾级而上,山回路转,青翠掩映间一片巍峨的漆木建筑群撞入眼底,飞檐斗拱,端的是古朴大气——正是烟雨门。
烟雨门在江湖上势力范围其实并不广泛,因为门派只收女子,且深居简出。但是烟雨剑法却为人称道,烟雨门也出过不少叱咤风云的女豪侠。
三十年前,天下正逢乱世,前一任门主花仲琴以一人之力穿过敌军的百万虎贲,游说敌将,不费一兵一卒,让这场战役以大捷告终。
二十年前,这一任门主花飞琼一把穿云剑在江湖闯荡,劫富济贫,路见不平,叫多少人心服口服。六年前更是和蒋烽协助晏清风荡平魔教。
现如今烟雨门成了江湖里不可撼动的五大门派之一。普天之下但凡胸中有块垒却寻不见出路的女子皆想拜入其门下。
“客往何处去?”站在门外的两位穿着藕粉色劲装的女子横着未出鞘的剑拦住寒云深和君向若。
“来拜访花飞琼前辈,可否麻烦二位通报一声。”寒云深道。
“门主不在。二位请回吧。”
“花柳韵可在?”
花柳韵是花飞琼唯一的弟子。旧年和寒云深同行过。
两位女子相视一眼。
“我去禀告姐姐一声。”一位女子说完,便转身走了。
花飞琼不在时,门中事务全权交由花柳韵负责。
“二位公子是为门派交战而来的吗?”剩下那女子十七岁上下的年纪,她从未见过这般龙章凤姿的人,一双眼睛止不住地看他们,特别是往君向若身上直瞟。
寒云深不着痕迹地挡住她的目光,“门派交战?”
“二位不知道吗?”那看来不是了。
“愿闻其详。”
“自从晏盟主上位之后,江湖割据越发明显,五大门派几乎垄断江湖,他为了改变这局面,便举办了一年两度的门派交战,鼓励各门派之间挑战。小门派若战胜了大门派便可取其地位而代之,在江湖名声大噪。”那女子解释道。
五大门派指的是暗烛山庄、烟雨门、观海山庄、无量寺、通天观。五方对峙,不可动摇。江湖恩仇本就如网,它们稍一动肘,便可风雨满江湖。
“花真!不要乱说话!”方才去禀报的女子一回来便听见了这位名叫“花真”的女子在向外人解释,当即喝止她。带着怒容走过来轻轻扯了她一把,小声道:“你把我们要找帮手的事也说了?”
“没、没有。”花真吓了一跳。
这个距离,平常人是听不见她们耳语的,可是寒云深和君向若虽化作凡人,却也比一般人强上几分。她一说,反而听了进去。
堂堂五大门派之一的烟雨门也要请帮手吗?
寒云深正欲问她花柳韵要见他吗。却见一白衣女子施施然走来了。年轻的女子容貌闭月羞花。
她看到来人,顿时停下了脚步,“卧槽!寒云深!”
花柳韵领着两人走在烟雨门的雕梁画栋之间。这里居住的皆是女子,这院落景致是别样的精致温婉。因为鲜有这般俊朗的男子来,姑娘们皆是一步一回头地看着他们。
花柳韵还在啧啧称奇,打趣寒云深道,“你这几年怎么就没变过?你是去修仙吃长生丹了吗?”
寒云深:“……”还真是……
寒云深是在回修仙界的前几年遇见她的,那时她十七岁,算起来,花柳韵比晏雪雨还要年少一岁。
“这位公子好生俊俏。”花柳韵笑眯眯地看向君向若,话却是对寒云深说的,“不给我引荐一下吗?”
“姓君名向若,无门无派,同我一样是个游侠。”寒云深介绍道。
花柳韵笑着对君向若行了一礼,“见过君公子。”
“姑娘好。”君向若还礼。
花柳韵喜上眉梢,心底生起了点爱慕之意,不禁多问了一句,“公子哪里人?”
“哦,我心里人。”寒云深看着自己的手掌,状似无意。
君向若:“......”
花柳韵一怔,顿觉遗憾。她闯惯了江湖什么没见过,很是开明,目光打量着两人,般配得很,“我说你是个柳下惠,坐怀不乱,原来是看不上凡人,记挂着个神仙啊。”
“你说的对。”寒云深供认不讳。
君向若很想转身就走。
“二位寻我所为何事?”花柳韵问他们。
“想请教一些关于晏前辈的事。”
“奥。”花柳韵想了想,“那我没办法了,得让我师父回答你。”
“那花前辈何时回来?”
花柳韵道:“我也说不准,兴许今夜,兴许明天。我先带二位去休息,等我师父回来了,就叫人来通知你们。”
“谢过花兄。”花柳韵性格向来豪爽,寒云深从前打趣她就称她“花兄”。
花柳韵:“呵。”
三人穿过院落。
“给二位准备一间客房就够了吧。”花柳韵笑得跟个魔头似的,把两人领进客房。
“叨扰了。”寒云深也笑。
三人说话间,一个姑娘慌慌张张地跑了过了,“姐姐姐姐!不好了!花碧柔和花月夜又发疯病了,您快去看看吧!”
花柳韵神色微变,“我马上就过去!”
她转头对寒云深和君向若道,“二位见笑了,我还有些俗事要处理,不能陪二位了,照顾不周,多多海涵。可别说我们烟雨门的坏话。”
二人告别了花柳韵,坐在桌前,寒云深给君向若倒了杯茶,“神仙请喝茶。”
“……”君向若想掀白眼,“多谢仙帝。”
寒云深笑。
“你也听到她们请帮手一事了吧。”寒云深给自己也倒了杯茶,“烟雨门向来磊落,不会为了这个门派交战行这种欺骗之事,定是出了什么意外。”
君向若道:“可能是为宵小之辈陷害。”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方才那姑娘过来通报说有两个人犯了疯病。这个疯病,在这个时候同门派里两个人同时犯,就比较耐人寻味了。
君向若想了想,道:“大门派屹立江湖不倒,自有它的道理,小门派要想取胜,不干些鬼蜮伎俩,暗度陈仓的事是不太可能的。”
寒云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想说,这个门派交战别有用意?”
“嗯。”君向若颔首,“日积月累,大门派势必气血大亏。说是怕五大门派独大江湖,其实说是想铲除五大门派反而更合适。”
君向若喝了一口茶,“你这位晏前辈是想换天了吧。”
“你可真是聪明。”寒云深笑笑,“我觉得他的死也没有那么简单。”
君向若突然想起一事来了,“听闻寒公子是个‘柳下惠’,坐怀不乱,是吗?”
寒云深道:“你坐怀就不一定了。”
君向若:“……”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君向若继续喝茶,“凡人一生苦短,最是至情至性,你还有什么红尘债,说来我听听。”
寒云深又闻到酸味了,“我最大的红尘债不就是你吗?”
这天夜里他们没有等到花飞琼回来,却等来了一个黑衣的夜行客。
这夜行客泥鳅似的绕开寒云深,向君向若发难。
君向若几个来回便擒住了那人,揭开面罩竟然是花柳韵那张笑眯眯的脸,“君公子,真是身手了得啊!”
寒云深的表情极臭,“你这待客之道我看了个稀奇。”
花柳韵揉着自己的膀子,“别生气嘛。我只是来试探一下二位的武功。没有恶意。”
寒云深道:“不欢迎我们走就是了。”
“别别!”花柳韵连忙拉住他,“我师父已经回来了。”
寒云深看向她。
花柳韵道:“她老人家说要告诉你们当年的事也可以,但需要你们帮个忙。”
寒云深道:“什么事?配合你深夜演一出抓贼的戏码?”
花柳韵:“……”
“说来话长。”花柳韵在桌前坐下。
寒云深道:“那就别说了。”
花柳韵:“……”火气这么大??
寒云深是气她冲着君向若来的。
“姑娘请讲。”君向若面无表情地当了个和事佬。
花柳韵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开门见山道:“想请你们扮作我们门派的人参加门派交战。”
寒云深目光还是冰冷冷的,“堂堂烟雨门也开始骗人了不成?”
花柳韵叹息一声,“事出有因。我们被人陷害了。”
果不其然。
“何事?”
“有人在我们的饭菜里投毒。”花柳韵眸光沉了下去,“门派里的高手疯了大半。”
寒云深道:“你们知道是谁干的吗?”
花柳韵摇了摇头,“还不知道,但想来定是一些小门派干的偷鸡摸狗之事,想在门派交战里取胜我们。”
“这件事事关重大,可还未抓到背后元凶,我们不想打草惊蛇,封锁了消息,想就着这门派交战顺藤摸瓜,就他们一网打尽,以儆效尤!”
她叹息一声,“奈何剩下的高手不足以应战,才出此下策。”
“我们确实想请帮手,可是别的人我不相信。今日二位来访我大喜过望,来试探也是想兜个底。” 花柳韵笑笑, “二位身手确实了得,这个底可能得顶到我房梁上了。不知二位愿不愿意帮我们这个忙。”
在江湖名门里做这些投毒的事确实过于为人不齿,和当年魔教的行径一般无二,若是不揪出来,就是为了这江湖埋下了乌烟瘴气的种子。
寒云深沉默了一会儿,“想帮这个忙,可我们力不从心啊。你们门派只收女子,可我二人均是男子,如何帮得了?”
花柳韵权当他答应了,脸上绽开一个明艳的笑来,“这个二位不用担心了!我们烟雨门的胭脂水粉若称第二,这天底下就没谁敢称第一了!”
寒云深:“………………”
君向若:???
作者有话要说:注1:
《人生·江湖》——【现代】黄沾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尘事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
注2
《侠客行·赵客缦胡缨》【唐代】李白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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