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十二年宿怨今得雪(大结局)
终于尘埃落定。
有了夏侯窍这样一个当事人指认耿深, 即便未能从耿深身上搜出金针, 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物证,人证也已经凑得很齐了。
于是,耿深是十三年前夏侯家灭门一案的真凶一事,已经同少林威名扫地的那一出传闻一样, 以同样的速度传出谈兵宴, 传出登封,传遍武林。
而令人众人极度费解却又顺理成章的结果是,普鉴大师最终没让岑明或夏侯窍或是场内任何一个义愤填膺之人杀了耿深。
谈兵宴仍在继续,在场的上千人同床异梦, 貌合神离, 而最不应该幸灾乐祸的耿深本人,却在暗中带着家人离开前, 在红擂上留下一个讥讽的笑。
耿玉瑾在那一刻看懂了他爹的意思——
到现在你们都不敢杀我。
何其无趣。
耿玉瑾闭了闭眼。
何其无趣。
人们七嘴八舌地谈论今天发生的几件大事,少林的数名方丈包括普鉴, 不知何时已然退场,剩下几位红榜前十的高手定下了名次, 打得丝毫不比以往逊色,却再也无法吸引人群的注意力。
人们喊着让少林就广悟一事给出个说法, 喊着把耿深从红榜上除名。
岑明与耿深几乎是同一时间下台。即便是闹了这么大一件事, 他却仍旧极为低调,很少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隐姓埋名了十三年的夏侯窍在红擂上流下了眼泪,红着眼,绷着脸, 连左眼下的泪痣都拉成了一条线。
裴宿檀也不知何时消失了。云泥居士就如同他来时那样,风淡云轻,仿佛什么目的都没有,什么都不在乎。
只有无衣发现了轮椅扶手上几枚深深刻进木头的指甲印。
这大约是五十年来结束得最为潦草的谈兵宴,没有人关注随后即将重修的功法簿,毕竟谈资和谈资里的阴谋已经够多了。
而在登封城外一条无人问津的小道上,两架马车正滴滴答答地行驶。
车夫忽然停下了车。
耿琉璃问:“怎么?”
车夫望着前方,支支吾吾:“有、有人……”
耿琉璃要掀开车帘,被耿深抬手制止了。
耿琉璃让开半边身子,犹豫地让父亲越过自己,掀开帘子下车。
她不太意外地看见了立在数丈外路中央的白衣明宗宗主,却意外地瞥见了父亲掀帘时眼中迸发的快意。
耿玉瑾在看见岑明的那一刻脸色一变,赶紧下车,却被耿深再次制止了。
来的只有岑明一个人。
耿深落地站定。
“整个武林人人遇事多方权衡畏葸不前,只有岑宗主快意恩仇。倘若不是今日这般相遇,或许你我二人可做朋友。”耿深道。
岑明道:“我没觉得。”
耿深道:“你我二人乃是私怨,令正往年确因我而死,令嫒今日确因我而伤。还请岑宗主有仇报仇,莫牵连无辜拙荆和几个晚辈。”
岑明背起左手:“你我二人生死斗,自不牵连家人。你如今有伤在身,我以右手对你。”
耿深道:“大可不必。岑宗主全力,才是示我以尊重。”
素白的袖袍抖开,掌下真气凝聚:“好。”
****
半月后。
“我不是。我没有。”坚持不把最后一根小拇指收进拳头的欧阳如玉在众人的目光下颤抖,雾气蒸腾间,颊上有水又有汗。
“别挣扎了就是你。”卫三止不由分说地扑过去把他的小拇指摁下,溅起一捧水花,举着自己还剩下两根在外面的手指头,得意洋洋。
“有谁参加了五次以上谈兵宴,不就只有欧阳了,你够损啊。”焦浪及抹了把脸,背靠石头,胸膛都浸在水面以下,十分惬意。
在场的数他个头最高,就连在水里都鹤立鸡群。
水边有侍女过来将装着果点的托盘放入水中。
无人关注的展陆老老实实举手:“我也参加了。”
“你还有命呢。”卫三止狂躲欧阳如玉拍来的水,“救命!”
欧阳如玉一边和卫三止对打,一边对焦浪及喊:“快把你的胸毛遮一遮,辣到别人眼睛了!”
展陆看着自己只收了一根手指的右手,问道:“这个游戏只要决出倒数第一吗?”
欧阳如玉在水花中喊:“第一二三四五都要!你们快点拉个人和我一起垫背!”
“不必了不必了,这游戏好无聊。”焦浪及若无其事地把只剩下的一根手指头放下,往欧阳如玉那边泼了两把水,靠在石头上左顾右盼,假装自己不是倒数第二。
“我看你是要输了!”
还是没逃过卫三止的眼睛。
于是卫三止与欧阳如玉协同扑向焦浪及。
展陆唯恐被殃及池鱼,勉力往上爬。
绕过层叠的假山和竹林,数丈外,虞知行的身体浸在水里,两条胳膊搁在岸上,趴着,懒洋洋道:“好吵。”
三思躺在岸边的藤椅上,用木签扎了一小块冰镇的西瓜,放进嘴里,闭着眼睛翘着脚,浑然不觉得被打扰。
阳光穿过树荫,稀稀落落地落在她青色的裙子上,光斑三三两两地连成片。
虞知行扬了扬眉,伸手过去。
三思的签子扎了个空。
她睁眼,侧头看过来。
虞知行把碟子往自己背后的石头上一放,搁在了她够不着的地方:“今日的分量到此为止,不可再吃冷食了。”
三思半坐起身,从善如流地问道:“那该吃什么呀?”
虞知行:“想吃什么?”
三思笑眯眯地道:“鱼头汤呀。”
虞知行将手臂抬高,牵住她落下来的手。
那手心因蛇鬼的长鞭而留下了疤。
但那只手没有在他的手心多做停留,而是落在了他胸前。
那里有两道长长的伤疤,贯穿腰腹,横亘在男子线条分明的肌肉间。
汤泉的热气蒸红了虞知行的脸,他任由她的指尖停留在自己的腰腹间,双臂轻轻一撑,毫不费力地抬高了身体,在她的嘴唇上轻轻一吻。
分开的间隙,三思舔了一下嘴唇。然后她的手落在了虞知行的肩膀,后者湿漉漉的手臂抚上她的腰。
唇齿间热气纠缠,比夏日里的汤泉还要滚烫。
虞知行的手臂越收越紧,三思的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向前倾。
“哗啦”一声,二人一同掉进了水里。
这一下虞知行可算是彻底醒了,赶紧将三思上半身高高地抱出水面:“快快,伤还没好,不能泡这么热的水。”
三思浑身都湿透了,漆黑的湿发搭在肩上,没所谓似的,捧着他的脸,低下头,在他发顶亲了一下。
“公子。”
竹林后有小厮出声。
虞知行:“说。”
小厮将自己的身形和视线一并掩在茂密的竹子后,丝毫不妄加窥视:“云泥居士差人送信,邀公子和岑姑娘前往府上吃茶。”
虞知行的视线没离开三思的眼睛,“啧”了一声。
“他还真是灵通,连我们在这儿都知道。”三思撇了撇嘴。
“不想去?”
三思振振有词:“当然要去,我没找他麻烦就不错了。”
虞知行毫不留情地戳穿:“还不是因为没证据。”
竹林后的小厮:“那小的这就去回话。”
虞知行拍了拍她:“上去了。”
三思:“你的手往哪里拍。”
虞知行:“我没有。”
三思:“找死。”
虞知行:“上去再死。”
二人于是上岸,收拾了一番,才缓缓驱车出了门。
谈兵宴散去,还滞留在登封城中的门派越来越少,街市上远不如半个月前热闹。
马车滴滴答答地驶在街道上,三思趴在车窗前,下巴枕着胳膊,看着外面的铺面和行人。
街边不远处几道灰色的人影映入眼帘,三思微微坐直了身子。
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她。
周静池的脸色显然不如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好,瘦了些,憔悴了些,虽然折损了些许眉毛,却愈发我见犹怜。
她同几名白虹观的弟子站在书画铺子前,在看到三思的时候目光躲闪,却见后者在马车中直起背来,郑重地冲她拱了拱手。
周静池僵在了原地。
马车短暂地经过,很快就没了踪影。
旁边的师姐妹挑好了画卷,来到周静池身边,吓了一跳:“哎呀!师妹怎么忽然哭了?”
师姐妹们顿时围上来嘘寒问暖。
“哎呀师妹不要难过,师父不过是气头上说得重了些,过一阵子就好了。”
“是呀,师父向来是最疼师姐的。”
“那个姓祝的不是什么好胚子,和贼人串通一气差点害死明宗的小姐,师父是担心师姐被那恶人哄骗了去。”
周静池手忙脚乱地擦去眼泪,眼泪却止不住地掉。她不再看马车消失的方向,眼眶的红却退不下来,却又忍不住想要笑:“没事……是真的没事了。”
颠簸的马车里,虞知行看见了三思的举动,绕了绕她发尾的绑带,问道:“怎么了?”
三思:“方才那是周静池。”
虞知行扬了扬眉:“不讨厌她了?”
“讨厌不起来了。”三思瘪了瘪嘴,“你说,她那么讨厌我的一个人,为何当初还要冒着违逆心上人的风险向我们示警?”
虞知行偏着头望她:“因为她也是个好姑娘。”
三思:“‘也’?”
虞知行一笑,揉了揉她的发顶:“因为我们三思是最好的姑娘。”
三思恶寒了一下,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
车马驶入僻静的巷陌,三思好半晌才意识到:“这不是去流觞园?”
前面骑马带路的小厮道:“流觞园乃宴请宾客之地,我家主子在城中另有住处。”
不多时,小厮便停住下马:“到了。”
虞知行先下车,牵着三思下来。
“裴宅……?”望着头顶的匾额,三思微皱着眉。
虞知行看了看周围的格局:“我们进城的第一天经过了此地,还发现了那便宜地图上的漏洞。”
经他提醒,三思想了起来:“是了,当时卫三止说这家原本不是姓裴的。”
小厮一边将二人领进门,一边道:“这是我家主子今年新置的宅子,住进来未得多久。”
三思抬腿跟着跨入门槛。
似乎是因为流觞园的那次远观铺垫过长,又或是裴宿檀本人素来与人保持距离,因此当三思迈进院子便毫无准备地望见其人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中时,感到有些意外。
一来意外裴宿檀竟出现得如此直白,二来这座宅院竟只有一进院落,与流觞园的重叠掩映大相径庭。
这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庭院,三面厢房和门廊在任何角落皆可尽收眼底,没有浮华的装饰,没有附庸风雅的假山池水,只有刚经过修葺的陈年木石,以及庭院里的一口井,井边一棵年纪很大的柿子树。
裴宿檀就坐在石榴树下的草席上,照旧一身斯文的白衣,旁边停放着那架木轮椅,手中刚泡好茶。
虞知行掐了三思一下。
三思拍掉他的手:“干嘛?”
虞知行:“捡捡你的眼珠子。”
三思懒得理他。
这时无衣捧着一盘子糕点从厨房走出来,一眼就瞧见廊下走来的三思二人,顿了一下脚步。
三思弯着眼睛冲他挥了挥手。
无衣哼了一声,脚底板蹭了一下地面,端着糕点走了。
三思这才发现,这宅子里伺候的人很少,能看见的也就只有给他们领路的小厮、无衣,和东厢房外一名扫地的婆子。
裴宿檀早已听见他们进来,在无衣摆放茶点的当口,他侧过头,冲他们的方向抬了抬手,面上挂着“有朋自远方来”的笑意:“来,请你们吃茶。”
无衣也在席上跪坐下来,逐个在人跟前放了茶盏和小碟子。
三思抬头看了看枝叶低低的石榴树,大红的花开得刚刚好。
无衣把给各人沏上茶,然后把小几上盛放糕点的木碟子往她这边稍微推了推。
三思拿起一块糕点,尚未入口便闻见了清透的石榴花香。
她并不太喜欢这个味道,但觉得很特别。
裴宿檀仿佛能“看”见她吞咽的动作,微笑道:“还以为二位此来不会碰我这里的吃食。”
三思道:“若是再往前推个几天,大约是不会碰的。”
裴宿檀:“哦?”
虞知行解释道:“因为尚未消气。”
裴宿檀笑起来:“然而岑姑娘现在听起来,也不像是完全消气了。”
“刚进来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想直接杀了你。”三思的糕点吃了一半,放回碟子里,掀起眼皮,“但看在无衣救了我一命的份上。”
无衣抿了抿嘴,低着头不看她。
裴宿檀的笑容里含着礼貌的谢意,道:“岑姑娘不会杀我的。”
三思脸上的似笑非笑淡了点。
“虞公子倒是可能会。”裴宿檀的“目光”转到虞知行的脸上,从容不迫地继续道,“但岑姑娘都这么说了,想必虞公子也会稍作忍耐。”
虞知行绷了一路的肌肉松了下来。
倘若他想要动手,在场所有人加起来都不是他或是三思任何一个人的对手。
显然,裴宿檀没打算同他们刀剑相撞,也料定了他们不会真的动手。
裴宿檀拿起一块石榴糕,掰了一半放入口中,细细地品尝,咽下。
“看来这糕不太对二位的胃口。”裴宿檀道,“我已经调整了五次配方,却始终做不出原本的味道。”
三思看着头顶在光点中闪烁的绿叶红花,道:“是这棵树上的石榴花?”
“嗯。”
三思看着树根下隆起的新土:“树是新树,糕点的味道自然会有出入。”
裴宿檀慢慢地将剩下一半石榴花糕送入口中,慢慢地咀嚼吞下了,然后:“嗯。”
无衣在裴宿檀膝上比划了一下:我觉得都一样。
裴宿檀:“那你多吃一点。”
三思看了看糕点,又看看无衣:“你多大了?”
无衣比了个“十二”。
裴宿檀道:“无衣生在一线牵,从小跟着我。”
三思唔了一唔。
虞知行忽然问道:“居士乃何方人氏?”
“幽州。”裴宿檀如此回答,继而又笑,“虞公子信吗?”
虞知行道:“居士口中的话无论真假,皆自有门道,等闲不敢轻信。”
裴宿檀笑了一下。
他手中拿着小木刀,将石榴糕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自己吃一点,也给无衣吃一点。
“我是登封人。”
虞知行深深地凝视着他:“容我略做猜想,此地原本便是居士故居。”
裴宿檀:“都说金钱来往逃不脱江宁商家的眼线,看来是真的。早知道我该再低调些。”
虞知行:“居士花三倍重金买下这座宅子,又花大价钱改建。我本以为进来能瞧见如流觞园那般富丽风雅的宅院,谁知竟拆了雕梁画栋,做得更旧了。”
裴宿檀道:“劝虞公子莫要刨根究底。在下旁的本事没有,然而我不想让人查到的东西,旁人是万万查不到的。”
三思看着裴宿檀。
她直觉虞知行的话触及了裴宿檀的逆鳞,而此人的神色从头到尾没有一点波动,笑容同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样,说得好听是温润和煦、有礼有节,说得难听就是虚情假意拒人千里。
裴宿檀今日请他们来吃茶显然是为先前的几桩事变相赔罪,但他看起来没有提起前事的意思。
只是三思心中始终有疑问不可解。那些疑问大大小小,像断了线的珠子,冥冥之中却又仿佛有一条线将它们牵起来,看不见摸不着。
她想了很久,终于开口:“居士在谈兵宴后,给出了耿深夺取郭家《枯焚掌》的证据。”
裴宿檀颔首。
“有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想请居士解惑。”
裴宿檀静静地喝着茶。
三思没有等到他的反应,道:“易家老爷子过世时,我们在易家宅院里碰巧撞见一线牵的门人,一男一女,男的身穿夜行衣,浑身是伤。当晚,郭家二公子郭询失心疯。后来我们送郭询前往连州,途中遇见截杀。”
裴宿檀没有接茬。
三思并不纠缠在这上面,而是话锋一转:“巫芊芊同我提起过一件事,也很令我疑惑。迷踪谷谭谷主受牵丝诀所伤,迷踪谷追查凶嫌多年无果,三年前却被一线牵告知与杀梅有关。巫芊芊同我说这事时讲到一个细节,她当初在谈兵宴上杀了上官家两个旁系子弟,是因其死活不承认上官家对巫家做的事,意外的是,居士曾同她说起过其中一人——居士别误会,我不是说你教唆巫芊芊杀人,毕竟她那个性情,不用别人说,也会直接杀了的。”
裴宿檀道:“捕风捉影的事罢了。岑姑娘觉得呢?”
“我还有一件最疑惑的事。”三思继续道,“居士与少林素来交好,常与少林几位高僧说禅。既然居士手握耿家灭门夏侯家的铁证,为何还要先放任耿深污蔑广悟方丈?于情于理,我都想不通居士这么做的道理。”
虞知行也看着裴宿檀。
裴宿檀放下了茶盏。
他没有直接回答三思的话,而是问道:“岑姑娘认为耿深所举之证,于广悟和少林而言是污蔑?”
“我……”
裴宿檀:“想必明宗已经验过了,耿深抛出的贺良尸身虽假,但那封信,却是贺良亲笔所写。”
石榴树下短暂地沉默片刻。
虞知行缓缓地出声了:“耿深倘若早知道这件事,必然在自己的爪牙间布局,不会在那样紧急的节骨眼上把这件事如此简单地抛出来。所以,贺良没有告诉过耿深关于赵杨白之事。耿深之所以知道,是你说的。”
裴宿檀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安静了片刻,复又笑起来:“那又如何?”
那笑容同以往大不相同,这个仿佛将温和刻在骨子里的人,此刻的笑意含着不加掩饰的嘲讽和不屑一顾,从那层温吞的伪装中刺出来,并不张扬,却令人心头一凉。
三思倏地起身:“你为何要这么做!”
无衣跳起来。
裴宿檀却伸手摁住了他,安抚着他坐下来。
无衣瞪着三思,眼中满是戒备。
虞知行忽然道:“小恶蛟孟景,是你的人。”
裴宿檀似乎有几分意外。
“孟景原在耿深手下办事,却在数月前出逃,被贺良追至长亘山所杀。”虞知行道,“我猜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去长亘山有两个目的,一个是十三年前发生血案的夏侯家,一个是曾接诊明宗宗主夫人和三思的白驼山庄。”
“在下要对虞公子刮目相看了。”裴宿檀没有否认,略偏头对三思道,“这可又是一桩对不住岑姑娘的事,孟景脾气不好锱铢必较,不过幸亏最后死的是他而不是岑姑娘,不然我这盘棋,恐怕没这么快下完。”
三思道:“我不管你知道了什么,你针对耿深就算了,又为何要害广悟大师和少林?”
裴宿檀没有在乎三思的愤怒,勾了一下唇角:“看来岑姑娘也和大多数人一样,对德高望重的广悟方丈敬佩得发自肺腑。”
三思冷冷地盯着他:“仅凭贺良那封语焉不详的信,根本无法证实广悟大师与巫芊芊有什么,却毁掉了他一辈子的名声。”
裴宿檀:“能毁掉他一辈子的名声,是因为没有人能证实他没有做……”
虞知行打断他:“是因为就算有人能证实,也不会有人相信。”
裴宿檀赞许道:“虞公子此言,甚得我心。”他如敬酒般举起茶盏,啜了一口,“二位今日来,是决意刨根问底,只是在下无法给你们想要的答案。然而说到此处,在下也有个问题想要问问岑姑娘。”
三思:“你说。”
“当年令堂命丧耿深之手,明宗花了十三年才图得真相,手刃仇人。岑姑娘当年年纪尚幼,或许不像经营多年的父兄那般明白这事是如何艰难地一步步走到今日的。如今耿深身死,江湖上与之有怨者皆拍手称快,感念天道轮回。岑姑娘是如何想的,真觉得是天道轮回吗?”
三思道:“仇是我们自己报的,关天道什么事?”
“但是你看,别人都这么说。”裴宿檀的神色平静下来,方才那讽刺的神色消失了,温和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严丝合缝地把他包裹起来,他微微笑着,“其实这世上本无天道,有的只是恩怨。各人报各人的恩,各人报各人的怨,做的人多了,于是让人以为有了天道。”
三思一怔。
“所以,各人报各人的恩怨。诸位也不必再追问我原因了。”裴宿檀对无衣道,“拿东西来。”
无衣起身,跑去屋中取出两只匣子,分别递到三思手上。
虞知行:“何物?”
裴宿檀道:“为了给二位赔罪,特奉上薄礼。二位若是乐意收下,便请回家转交给各自家中长辈,若是不想收,便拿去焚毁。无衣,送客。”
说完,他拿起搁在一旁许久的小木刀,继续一点一点地将石榴花糕切成小块。
二人就这样被请出了裴宅。
访客离开后,院内重归静谧。
这座宅子仿佛从十三年的噩梦中走来了阳光下,好像十三年都没有这么静。
裴宿檀坐在原处,吃了一小块不那么好吃的石榴花糕。
糕切得很小,半个拇指大的小方块,像是长辈怕孩子噎着,特地切小给孩子的糕点。
阳光充满着庭院,石榴花瓣薄而团簇,枝叶间漏下光在他的白衣上,像一幅经年久远的画。
他似乎出着神,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同样是这样的一个艳阳天,石榴树旁,他仿佛“看”见水井边有位年轻温柔的女子,正费着劲把水桶摇上来,一边擦着汗,一边对他笑。
“阿姊。”他轻声道,“我们回家了。”
****
三个月后。
黄昏的丛林里飞快地蹿出两个人影,冲向河岸。
“接着!”虞知行扬手将布包一扔,抓了一把树叶,擦净银枪上的血迹。
布包砸进焦浪及怀里,与此同时,侧面的树丛中窜出来一个人。
虞知行:“东西拿到了吗?”
三思头发上顶着几片叶子,晃了晃手里的印章,见到虞知行枪上的血迹:“你杀人了?”
虞知行道:“吓唬一下而已。这些不扛刀兵的文官,真不经吓。”
焦浪及看见上游竹筏冲下来,在虞知行背上掴了一下:“少啰嗦,等他们回过神追上来就死定了。”
竹筏飞快接近,上面两个人站起来冲他们招手。
三思瞟了一眼后方山头上逐渐冒出来的追兵:“哈哈,我先走一步!”
言罢脚尖一点,飞速掠向河面。
卫三止一伸手,将点在竹筏边的三思拉了上来。
虞知行和焦浪及紧随其后。
在焦浪及落下时差点被掀翻出去的卫三止:“牛头你可减减肥吧!”
“放屁。”焦浪及踢了他一脚,差点没把他再踢下去,“老子这都是腱子肉!”
竹筏顺流而下,将气势汹汹追到河边的追兵远远甩在了身后。
“这登封刺史蓄养私兵果真不假,这回可抓到把柄了。”卫三止接过三思手里那方印章。
三个月前,三思和虞知行将裴宿檀给他们的木匣子分别交给了家中长辈。
岑明打开,里面是一枚破碎的玉佩,拼凑起来可见上面有个“侯”字,下面压着一封誊抄的检举密函复本——是数十年前检举当时魏王和本朝勋臣山东兵马大总管侯俊吉密谋篡权的密信。
而送到虞知行他爹——正以侍郎之身代行户部尚书之职的虞呈祥手上的那只匣子,打开竟是一抔米。
这显然别有深意的两件东西不约而同地牵动了长辈们的注意,既然已经有人给出了提醒,那么早鸟自然要先动起来。
于是三个月后,他们就来到了这里。
放下竹篙的展陆向三思递了张帕子让她擦水:“我们打听了一下,城中的米价涨到了六文,周边有些地方要更贵些,甚至到了八文一斗。”
虞知行:“还不算特别贵,但比起前两年可贵太多了。这势头不妙。”
“山匪多了,粮不好运。”卫三止道,“此行我们还打听到另一件事,你们可能会有兴趣。”
他看向展陆。
展陆有些局促,道:“也就是……我一直在查师父遗言中说到的事,因为肖登云公子来少林后师父便圆寂了,我总觉得……”
虞知行敏锐地道:“你觉得登云得到的消息与夏侯家那桩事无关?”
“是,我其实始终很在意师父遗言中提及的第三条,此事显然与耿家主指控的那些风流韵事无关。而就我对师父的了解,他说的一定是一件更严重的事。”
广悟大师圆寂前留下的遗书中,除了第一第二悔,还有“三悔自负擅专,不辨是非,不持刀然造杀孽,偏听信使人蒙冤屈”。
展陆道:“所以……我最近打听到一些事,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我……”
“我来说吧。”卫三止拍了拍展陆的脊背,善解人意地道,“事情是这样的,这小子在去找裴宿檀的时候被我撞见了,他吃了个闭门羹,后来我们找到那条街附近的住户,包括一个在那条街上要饭要了二十多年的老人,听了一耳朵。”
故事东拼西凑,大约发生在十二年前。
宅子上挂着的匾额是“裴宅”,听说主人叫做裴檐,是一名待官多年的进士,家中的夫人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姓荆名愁,似乎在江湖上还有些名声。
这位夫人是带着女儿改嫁来裴家的,裴檐在家多年,仕途上没有什么建树,家中有些小田产,还算能过日子。人们说他是个没什么上进心的老好人,却对妻子特别好。
荆愁刚嫁进来的那段日子,人很憔悴,不爱说话,也不爱见人,裴檐却处处悉心照料着,外人看着夫妻感情很好,不久家中便添了男丁。
荆愁带着来的女儿叫做同她的母亲一样长得美貌,生性温柔,越长大越出落得亭亭玉立。男孩也长得好,小时候秀气得像个女孩子,姐姐常常会给他穿女孩子的衣裳,扎女孩子的小辫,带出去就说是自己的妹妹。男孩有时候会因此生气,但姐弟俩的感情还是很好。
裴檐对这两个孩子一视同仁地疼爱,只是他为了生计,放弃了进士身份,开始做起了赤脚商人,常常要出远门,很少能回家,然而但凡出门买什么都要带两份。
但荆愁却不喜欢那个儿子。
不知为何,男孩小的时候,荆愁便对其不理不睬,有几回因身体不好险些夭折,都是姐姐悉心照料救回来的命。等男孩稍长大一点,荆愁便时常对其打骂,浑然不似自己亲生的,让外人看了都心寒。男孩沉默寡言,性情很倔,但每次被责骂或是被抽打之后,姐姐都会给他做好吃的糕点,抱他在身上给他上药。
但不论如何,这都是一家人,日子总是这样过下去的。
如果没有十二年前那桩事的话。
那是五月,谈兵宴,登封人最多的时节。
姐姐到了和人说亲的年纪,因相貌秉性极好,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裴家的门槛。最终父母商定,同城中一家书香人家定了亲。
即将要出嫁的姐姐最后一次带着弟弟去看城中的花车游/行,中途姐弟两个走散了。弟弟找了很久没有找到人,只好自己先回了家。
姐姐一夜未归。
半夜,荆愁和儿子并着街坊邻里一同去寻找,无果。然而第二日,浑身是伤面无人色的姑娘,披着一张不合季节的蓑衣,出现在了家门口。
她好像抬不起腿,在跨进家门的时候就被绊倒了。
“惨啊,真是惨啊。”说这话时,老乞丐坐在路墙下,脱下破洞的布鞋,倒了倒小石子,又用力地搓了一下鼻子,满脸的皱褶因此拧得更深,“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家,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如何搞得赢。都是些腌臜东西,比我们这些穷漏的龌龊多了。只是可怜了这一家子。”
弟弟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依稀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蹲在阿姊房间的墙角,听见阿姊的哭声。
阿姊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从不大哭大笑大声说话,即便是那个时候,她的哭声也是压抑的。
她好像不敢哭。
第二日,荆愁带着女儿出了门。被勒令留在家的男孩偷偷跟了过去,于是见到了这辈子第一次大场面——谈兵宴。
他看见那位平时只会拿藤条抽自己的母亲手中拿了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剑,让阿姊一一指认在场的人。
阿姊整个人都在发抖,却一个个地将人指了出来。
男孩记住了每一个名字,也记住了在阿姊指出最后一个人,母亲望向那个方向时陡变的脸色。
“姓耿?”展陆诧异道。
“有什么好稀奇的?河东啊山南东啊这个姓挺常见的。”正编竹篮的老太太缩着腿坐在小板凳上,“那人自个儿不是个厉害的,可人家背靠着世家大族,就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在谈兵宴上被指认的无人承认,荆愁请当时少林的住持广悟大师决断,却拿不出证据,于是这场闹剧则被有能力推动的人朝着他们所乐见的方向推动了下去。
以大多数江湖人的作风来说,荆愁下一步应该被人灭口,但被指认的世家们好像突然通了气,曾经在谈兵宴上威胁过要取荆愁性命的人都不下杀手,转而,他们都有了那天晚上的不在场证据,广悟因此拒绝了荆愁的一次次叩门,不再理会此事。
而荆愁心爱的女儿,则在蓄意污蔑的推手和看热闹的无辜百姓的喉舌下,变成了不知廉耻勾引男人的荡/妇。
“他们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卫三止问道。
老太太道:“记不清了,好像是有人说那晚他们都在城东聚会……啊,就是那个姓耿的说的。”
“才不是嘞。是那姓耿的大哥说的,也姓耿。”端着一篓子大蒜走出来的儿媳妇道,“那人可厉害了,听说是什么什么家主,南边儿的,他们说在哪儿吃饭就在哪儿吃饭,整栋楼端茶送水的都说他们在,说得可真了。嗐,要我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嘛。作践了人家姑娘的身子,还要作践人家名声,呸,忒贱。”
卫三止和展陆对视一眼,沉默。
从出了作证之事后,男孩发现母亲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不对了。
她像是透过自己在看别的人,在他出现在周围时常常一惊一乍,偶尔会隔着很远的距离盯着他的脸,那眼神让男孩以为自己的脸是什么脏东西做的,竟然令他的亲生母亲感到如此恶心。
但他那时候没空在乎这些,因为阿姊病了。
从那天早上回来之后,阿姊就渐渐地病了。
阿姊不愿意看大夫,实际上也没有多少大夫愿意上门。那些人说阿姊不干净,光是看见她都会惹上脏东西。原本亲热友好的邻居们不再往来,换上了冷漠嫌恶的面孔,甚至有人提出要他们搬走,被荆愁提着剑砍了回去。家宅大门上被人涂写了恶毒的字句,隔着院墙都能听见过路人的指指点点。
男孩不明白,黑白怎么如此容易就被颠倒,受害的人明明是阿姊,可现在外面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却像是被阿姊杀了全家一样地咒骂她。
世界好像收窄了,里面挤压着那些自诩善良的人,充满着他们不堪入目的诅咒和刀子一样的闲言碎语。
那段时间,男孩与世界相互恶心着,谁都不给谁好脸色看。
然而就连这种恶心都无法持续,就被一纸退婚书打断了。
那家人的信写得极不客气,派上门来送信的更是无礼至极,说因为定了这门亲事,连他们家都要被人指指点点,请裴家放过他们家,给他们家祖坟留块干净地方。
素来温和的阿姊这回没有接受,她夺过书信,跑去找了自己的心上人。
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阿姊的尸体在河流下游被打捞上来,已经泡得看不出是她了。
“听说是投河。”端着大蒜的儿媳妇坐在门槛上,摇着头道,“那姑娘被祸害惨啦,与其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她娘也是个烈性子,当晚就抄家伙去杀人啦,杀了一个,第二个没来得及杀,就被别人砍死了。”
那个拒不承认所为的姓耿的禽兽死在了花街柳巷,死在女人身上,死在荆愁剑下。
荆愁仿佛知道自己无法一个个将女儿的仇报完,所以临走前留了一封信。
这封信是留给儿子的。
上面列明了所有仇人的名字。
她深知自己家人的性情,所以这封信没有留给丈夫,而是留给了素来不喜欢的儿子。
素来没脾气的裴檐却在看到儿子手中的那封信时大发雷霆,不由分说把信烧了,让儿子不要想这些事,说要带着他远离这片地方。
“后来怎么样了?”展陆问道。
“死啦。”街头摊着铺子卖糖人的中年男人轻描淡写地道。
“死了?”展陆愕然,“这不应该,在下知道这事情中的小孩仍活着。您是不是记错……”
“谁跟你说那小孩儿死了?他爹死了!”男人往竹签上浇着糖,看也不看他一眼,“本来就是个病秧子,还天南海北地跑,可不把自己折腾死了么?”
卫三止追问道:“那孩子呢?”
“孩子?我哪儿知道。你们刚才不还说他活着么?本来我也以为死了,既然你们这么说,说不定是被什么大善人捡走了吧。”男人挥手驱赶,“不买就别挡着,走走走。”
于是,在市井的口耳相传里,死去的女孩没有名字,她是事情的主人公,但她无关紧要。
她的母亲那么爱她,一定给她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但大约只有当年侥幸颠沛存活的男孩记住了。
事情拼凑出来就是这样。
没人知道这故事里有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或是有哪些隐情。
只有恩怨和险恶无处不在。
“就像他们揣测广悟大师和巫芊芊说的哪些话一样。”三思低垂着眉眼,任由裙摆被筏上冒出的河水打湿,“他们对那位姑娘说的话只会更难听。”
虞知行摸了摸三思的头发,沉默不语。
“这种事可不少见,处处都有。像裴宿檀这种能报仇的,才是真的罕见。”焦浪及毫不留情,“你年纪小,以后有的是机会经历。”
虞知行觉得他狗嘴吐不出象牙,回腿就踹了他一脚。
三思问展陆:“你怎么还是出来了?那时候我还以为你要重新剃度出家。”
展陆挠了挠后脑勺,道:“一开始是想过的,但觉得回少林像是逃避。师父这辈子都有那么多没看透。我想过了,我还缺很多见识,等哪一天我觉得自己真的看透了,再出世也不迟。”
“决定上我们的贼船?”
展陆有些赧然地一笑。
卫三止道:“他有条件的,他说他不吃荤的,只要能保证这一点,可以和我们一起做土匪。”
三思笑眯眯地成交:“天天吃青菜嘛,比这几位好养活多了。”
卫三止踢焦浪及:“说你呢大块头。”
焦浪及踹虞知行:“说你呢少爷。”
虞知行想踢三思,腿抬了一半转了个弯踢回焦浪及:“就是你,吃得又多又费肉,土匪。”
焦浪及:“谁不是?”
于是两人扭打起来。
竹筏在湍急的河水里颤颤巍巍流下,不知谁在背后一推,虞知行和焦浪及一同栽下了河。
骂声惊动了山林里的鸟,随着阳光顺流而下。
我见诸君皆是匪,料诸君见我应如是。
承让承让,恩怨两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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