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输了

    有的时候人一旦日子过的太舒散, 便会刻意忘怀本来的想法，及该有的思虑。

    林逸想喜欢这样的轩辕坤的，单纯而知道礼，好懂而温暖。可真正的轩辕坤，本也应该和眼前的少年一样。

    他们本就是一个人。从来不该是沉默寡言的性子, 也不该是眼底暗无天地的黑。笑起来仿佛高高在上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林逸觉得自己到底不是天外真人, 他没能让轩辕坤像原著一样变的心底阳光。

    那么，林逸想。

    他真的应该尽快将轩辕坤从这忘却前尘往事，美好的‘桃源’中里唤醒吗？

    从春入夏, 由夏接秋, 由秋往冬，春送寒霜, 周而复始。四年的私塾生活, 像搭了台子，唱的一场不过几个时辰的戏曲。

    林逸看着轩辕坤褪去稚气，由青涩渐渐成熟。其他人也具发生变化。

    时常忘了，他来这里，根本不是带学生的……

    秋高气爽，正是一年丰收时。

    休沐日，林逸被邀请去凌霄道观后的红枫林里同游乐, 凤火山脉红林眺望而去，像用丹汁毛笔勾勒出的墨画, 凤凰飞过, 赤羽落地, 神火烧红了数片山头。

    赏枫也是雅事，林逸俯身捻起一片枯黄的枫叶，细细观赏下，随口道“人有丑恶，落叶无恶，但在人的眼里，世间生灵却皆有美丑。后日交一篇游记所感……”

    众人愕然：布置作业？先生好雅兴……

    但纷纷不敢多言，打量那边站在一旁，面色古怪的轩辕坤。

    “先生！”柳正浩支吾道“先生，今日邀您来此地，非是我们闲着无聊之举，我们是要……”

    “柳正浩！”轩辕坤毫不犹豫踢了柳正浩一脚，打断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微喝道“闭嘴，先生说的，听着就是，后日交一篇游记。”

    林逸此举并无他意，纯粹是习惯成自然。这才想起他今日是受邀来此游玩儿，布置作业实在是叫学生们扫兴。

    轩辕坤目光躲闪，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林逸心中却知晓他们今日要做些什么。

    众人讪笑着将柳正浩后续欲言又止的话抹过去了。

    这些年明里暗里，打听林逸生辰八字的，也就属轩辕坤最为勤快。林逸糊弄搪塞过不少次，但长此以往一直不叫人知晓，难免太过奇怪。

    若是按照他刚来长安城的那年算起，传出去的年纪是二十有五，如今该是二十九了。

    林逸微叹一声，年纪于他而言，本是表象上微不足道的记录。轩辕坤想帮他过生辰，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隧便随便挑了个日子，传出去‘不经意’的让轩辕坤知晓。

    所以，众人准备的所有‘惊喜’对于林逸来说并没什么好‘惊喜’的——他早早便知，所有人都要做什么，送什么。

    一起皆虚妄，有何好欢喜？

    林逸这样想。

    待到下午，众人前呼后拥着林逸去道馆留客的厢房，将自己准备的礼物一一呈上，林逸也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陪他们做了一场感动不已的演出。

    这些氏族富家的公子哥儿，大多喜送金玉，名家书画一类。但也能看出是花了一番苦心的。

    直到柳正浩执起一把通体精粹的长剑，突然无比郑重道“先生，感谢您几年来的栽培，若是未来我的剑法能自成一派，定以先生之逸字命名。今日先生生辰，此剑赠您，亦是学生承诺。”

    林逸之前只知道柳正浩是要送他一佩剑，这些年来他指导其剑术也不过是外面世界中的皮毛罢了，何至于如此感谢？

    意料之外的话让林逸不由得多看了柳正浩几眼“有心了，为师很欣慰。以你之能定然能实现。”

    “定不负先生期待！”

    原来横冲直撞的小胖子，如今已成为有志青年，眉目有光，满满装盛着对未来的期望。

    屋室内一片欢声笑语，林逸半推半拒众人的恭维，不知是因为难以拒绝，还是因为心中总有些不舒服，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难受，吃了不少酒水。

    林逸是不会醉的，他希望自己真的能醉过去，不要这么清醒。

    但这很难。

    屋内有一人许久不曾说过话，轩辕坤依靠在不远处的角落，外面已尽黄昏时分。红光映在屋内，有些夺目刺眼，说明这场简单而欢乐的席面，就快要散了。

    他的礼物还没给……

    轩辕坤一直注视着那厢满面笑容的林逸，安安静静的。结果最终也没等到林逸过来找他要礼物，只看到林逸近乎忘我的不停吃酒，根本没惦记他。最终忍耐不过，上前把林逸从这间屋子里拉了出去。

    林逸先是一惊。而后看见想轩辕坤，也便装作迷糊的跟着他走了。

    道观后的庭院，修筑了不少石桥，小溪流水潺潺，其间还能见有枫叶从清水里流过。林逸被轩辕坤拉着，不知道走了多远，似乎好像已经顺着一条小路，再次往后山的方向去了。

    直到令林逸感觉十分熟悉的石桥上，才肯停下。

    “你把为师拉到这里来做什么？”

    轩辕坤如今已和林逸一般高，他平视林逸，似有百般纠结，撇开目光，低头道“今日是我请求大家帮先生过生辰的。是我擅自主张。”

    林逸挑眉“所以？”

    “先生并不高兴。”

    轩辕坤不愿承认这个事实，但又不得不承认。

    他在一旁默默看了许久，林逸脸上的笑容一直未及眼底。甚至在柳正浩说出那些感恩满是诚意的话时，林逸在那一瞬间透露出的前所未有疲惫感。

    像一副面具碎了一角，又来不及修补。

    他不该自作主张帮先生过生辰的，只是这些年，都不曾见过有人帮先生过过生辰，似乎除了他们这些学生，连亲人都没有。

    他以为……自己能让先生有个难忘而温暖的日子。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林逸轻笑一声，打破了这份诡异的沉默“胡说什么，为师今日很开心，还以为你拉为师出来，是想送些与众不同的宝贝，怕你是吃醉酒了，还是……”

    “先生！”轩辕坤郑重道“先生若是不高兴，根本不用勉强自己！”

    林逸：“为师没有勉强。”

    是没有勉强，他今日很高兴。

    即使这些是虚幻世界里的，他也很高兴。

    高兴的梦，如今该叫轩辕坤也醒过来了。

    他并不想对这个世界透入太多的感情，也从不愿正视这些人和事，可直到今日柳正浩发自肺腑说的那些话，让他有一瞬恍惚了。

    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林逸看向轩辕坤，忘却前尘在此当真是一件乐事，‘桃源’于轩辕坤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

    “轩辕坤。”林逸撇开目光，看向那湖水中映出的二人身影。沉吟道“为师今日只是太高兴了，有些不知所措而已，你也知道，为师这些年并不过生辰，亦没人记得。难免感怀，你莫要多想。坏了今日的气氛。”

    他到底没上说出。

    没有石子落入湖里，倒影就不会散。

    轩辕坤：“真的？”

    林逸“自然是真的。”

    轩辕坤分不清林逸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但他一向看不透林逸在想什么，隧而也叫自己莫要妄自揣测先生的心理。

    对方高兴，他自然也是欢喜的。

    轩辕坤将藏在袖子里的匣子拿出，递给林逸，他小心翼翼的神情，像是将自己一颗心都捧出来了一般。匣子并不是特别华丽的样式，却是林逸最为喜欢的那一种。似乎还特意熏染过，带了股子药香味儿。

    林逸接过，打开只见匣子里躺着一个十分小巧的木刻雕像。

    对于林逸而言，不用细看，便能辨出这雕像正是轩辕坤。

    “你送为师这个是何意？”

    几乎对方接过后，轩辕坤便将自己的手收了起来，奈何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林逸早就发现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碍于会戳破对方准备已久的惊喜，便一直没说。

    “先生，先生不要嫌弃。学生只是希望自己能像它一样，一直在您身边保护先生。”

    其实……他是希望能日日陪在先生身边就好了。

    四年来那些难以言说的心情越来越诡异……

    究竟是陪在先生身边，还是想让先生陪在他身边？

    “想……先生和我若是一直在……”

    林逸将那木偶合在匣子里，又将轩辕坤的手拉过来，轩辕坤自然不抵他的力道，林逸不容置疑，冷淡着眉眼替他上药“你若是想保护为师，便由你自己来，何必劳烦木偶？不如先将你自己关心好。少叫为师操心些。”

    被抓住的手腕传来对方的碰触和热度。轩辕坤小心打量着林逸神情。心跳有些愈来愈快。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先生想……学生一直保护您么……”

    “嗯？”林逸未抬头“又说什么胡话。你还太小……”

    后面的声音，轩辕坤突然仿佛听不见了，是了，林逸一直将他当做小孩子看待，可他早就已经不是小孩子。

    他已经跟先生一般高。

    他可以保护他……

    可能是空气太过安静，可能是内心太过喧闹，那些潜伏已久，躁动不安的情绪，在这一刻，竟然全都用上大脑，一瞬间支配了轩辕坤所有行动。

    他那只没有被林逸抓住的手，一瞬间捏上眼前人的下颚。

    “轩……”林逸抬头，轩辕坤面容在他惊讶的瞳孔中逐渐放大，将他尚未来得及喊的名字吞没在无声中。

    唇间一痛，是带着恼意的发泄。血的甜意让轩辕坤觉得自己像条毒蛇，越发过分贪婪。

    “啪嗒！”

    紫檀木的盒子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

    他都做了些什么！

    “……先生，我，学生不是……”

    轩辕坤像是被盒子落在地上的声音从梦中惊醒，突然退开两步远，他抬头，清晰的看见林逸的嘴角微红，似乎被他咬痛了，原本清冷面容的人，竟然有些泪意。

    那是他的杰作。

    轩辕坤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他怎能如此对先生无礼……

    可他，似乎早就想这样做了。他竟然卑鄙的觉得此刻内心无比满足，先生那双眼睛终于肯好好的直视他，而不是仅仅在‘观赏’。

    像隔着什么，观赏了他好多年。

    那年他遇到的神仙，他一直都记得是什么样子。

    从初遇开始，林逸双眼就是这样‘观赏’的目光。

    通过他，在看着谁么？

    希望他变成什么样子，他不该是什么样子？

    那双眼里，只有他不就可以了么。就像现在这样，他只是在看他这个人。

    别那么波澜不惊的，那么淡然……

    好像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林逸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默了半晌。而后他将所有表情都收起，依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缓缓俯身，将掉在地上的匣子捡起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看向手足无措一脸迷茫的轩辕坤。敛起目光，背过身平淡道

    “走吧。”

    “先生。”轩辕坤试探道“您生气了嘛……”

    轩辕坤以为，林逸是真的生气了。若不然为何不愿看他？轩辕坤宁愿被林逸痛斥一顿，也不希望对方只是沉默，能把他冷落到死。他压抑了这么多年的感情，就是怕现在这样的境况。他不是个孩子！

    轩辕坤正想着，却见那厢林逸却掉头而回。

    知道林逸心中定然会不痛快，轩辕坤站直了，不管即将迎来的是风是雨，都让他打！

    轩辕坤死死的闭上眼睛，迎接来的是一阵清寒，那是林逸周身常围绕的气泽。

    感到脑后被人按着，一瞬唇上温软，再被蜜糖下的毒牙狠狠的上了咬了一口，穿皮破肉，痛意让轩辕坤睁开了眼睛。

    “轩辕坤！”林逸道

    “你如此轻薄师长，还问为师生气否？如今为师轻薄回来。就算两清了。”

    独留还未回神的轩辕坤在石桥上，林逸转身走的匆匆。

    这里发生的事情，一旦醒来，轩辕坤都会不记得。

    所以林逸任性了。

    在这里过完一辈子，算林逸输。

    可他怎么忍心把轩辕坤从这么美好的梦里叫醒，又怎么忍心把自己叫醒。

    轩辕坤会不记得，那最好不过了。

    与虚无的赌注。

    林逸心道，他认输。

    早就认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