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先生

    桃源画是以人内心所向为引, 另开辟天地，得以新生。隧而现在的轩辕坤, 某种意义上来说, 既是轩辕坤，又不是。

    至少这个轩辕坤, 不是林逸所认识的那个。

    没有外界的记忆，亦没有与林逸经历过那些纠葛。

    辛辛苦苦了好几日，能寻到人, 林逸就已经安下一半儿心了, 老实说他在来的时候就有过心里准备，这几日早已将种种可能都想了遍，经历不同, 性格不同, 这样的情况也属正常。

    但难免看到这个‘哭包坤’的时候, 还是狠狠惊讶了下。

    与虚无的赌注, 是将轩辕坤从这桃源画里带出去。

    出去的方法共有两种。

    一种是本人自愿离去, 不想留在这桃源当中。

    二则是过完此生直至死亡。可如果真的是过完此生直至死亡, 那就是林逸输了。

    这辈子还有很长，诱拐未开智的孩子给他洗脑这种事儿, 林逸是做不到的。况且轩辕坤看起来在这里生活的还算不错，未必能真就此跟他离去。

    总归要做长久打算。

    林逸从连片的枫林山脉走出去的时候，发现这附近有一座修筑在山上的道观。

    此道观题名‘凌霄’。

    林逸心中哼笑, 好奇着进去瞧了一瞧, 四看之下, 评价虽然比不上凌霄仙宫气派，但能有这样一间道馆在这个世界，便说明轩辕坤心中定然有他的。难免又喜悦一番。只是看着那供奉的人身立像，又觉十分别扭。

    太丑，不像他。

    ……

    据传轩辕府的小公子，自八岁那年在‘凌霄道观’险些被人贩子拐跑后，整个人便突然魔怔了。

    一路上乃至回府后，一直闹着要找神仙。甚至不吃不喝好几日，直至整个人消瘦了几圈儿，临了饿晕昏睡，命丢了一半儿。

    到底也没见到口里念叨的美人神仙。

    轩辕家世代从商，财有万贯，富甲一方。得天眷顾，家有两子一女。最宠的就是这位二公子，从小便是从金玉堆儿里长大的，娇惯的很。这小公子开智也都比别人晚，十分愚钝，固而也比其他孩子偏执了些。

    经过这么一折腾，某一日醒后，反倒突然一改从前哭闹的脾性，像是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

    愈发的不爱说话。

    轩辕家心疼的紧，搜捕告示贴了满城满街。掘地三尺也不曾抓到那个坑害小公子的人贩子，最后无法，也只好作罢。

    好在天如人愿，小公子最后并未一直沉浸在那可恶的人贩子所带来的阴影里。

    一年又一年，褪去童年的那些天真幼稚，小公子渐渐将那些往事淡忘了，性格也开朗起来，决口再不提找神仙的事儿。众人亦很自觉，从未有人拿此事出来打趣。

    十四岁的时候，轩辕坤已然成了云乐城里风光无限的少年郎。

    殊不知当年那个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的人贩子，居然还敢再回到他们眼皮子底下。

    真是世事无常……

    云乐城里最繁华街道处，一隅小巷里的宅子可谓是门庭若市，排在门口观瞧里面的老百姓们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纷纷抻长了脖子，不知道在看什么新鲜玩意。

    “不就是个教书先生么，有什么好看的。要不我们回去吧。”

    旁的女妇怼道“哎，你知道什么，这教书先生本领大着呢，听说四岁能文，八岁练剑，是个文武双全的才子。如今不过才二十有五，前途不可限量。现在年纪轻轻就已然开起私塾来了。你结交不起人，可别拉着我混眼熟。”

    “教书是假，结交这些达官贵人才是真吧！再说人家做人家的，我们来凑什么热闹？”

    女妇撇撇嘴没说话，倒是不知道哪个多嘴的补了一句“这位教书先生有谪仙之姿。不见一眼怎知道是不是骗人的。”

    传言有一半儿是假的，但肯定也有一半儿是真的，就不知道这些话里，究竟哪样是真，哪样是假了。

    不似外面的喧闹，宅院的一处房间里此刻大门紧闭，去除一众杂音。有一人正坐在中央的红木椅上，安安静静的擦拭手中的长剑。

    指如青葱脂玉，修长而白皙。剑泛冷光，映他眉目三分寒。

    一袭浅色衣衫着在身上，既清冷又带了几分沉寂的柔和。

    有小厮跑进来，打破这短暂的满室无声，开门还不待说话，林逸已经将剑收起。先行道“轩辕府的人来了？”

    “来了。”小厮道“来的是轩辕家的大公子。”

    林逸沉思一瞬“尚可，我去见见。”没得到多久的安静的他，又重新折回前庭了。

    他教书这事儿，本就是假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林逸只想寻个机会和轩辕坤搭上关系。

    隧就安排了这么一出。

    最开始哪一年，本想直接混入轩辕家当个护院小厮便罢了，能尽快取得轩辕坤的熟悉和信任。哪里想到，这个世界的轩辕坤，就是个被惯坏的不折不扣的熊孩子。连续哭闹了好几日，他偷偷看了几眼，真是让人头疼的不行。好不容易不哭不闹了，似乎也还没忘了找神仙这档子事儿。总是不说话，时而默默的翻箱倒柜，时而突然下水，久而久之一介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反倒习得了了不得的水性。

    林逸就在一边儿看着是挺有趣。

    小伙子在水里扑扑腾腾的。未免也太傻气了。哪里有半点儿轩辕坤那孽徒高深莫测的气魄。

    可若是敢上轩辕坤跟前，林逸敢肯定，一声‘神仙’他立马会被周围的下人捉起来当成人贩子处理！

    来这个世界不久后，林逸还发现一点。

    那山上虽然供着道观，但这个世界并不兴修炼之术，亦没有什么教派之争，这可能也是身上修为金身暂无的主要原因。

    身体像自己的又不像自己的。除了勉强能使用一些灵力外，他也需要吃饭，需要睡觉的。

    既然需要安身立命的资本，林逸隧也不再执着眼前一时片刻，在这处设了小阵法，远行离去游历寻了差事，靠那点儿舞文弄墨的功夫得了些钱财。

    等长安城如今早已没人记得当年的小插曲，他买了处离轩辕府较近的宅子，很自然的回来当起教书先生。

    见过轩辕府的大公子后，林逸温笑着收了帖子，相说下个月将轩辕坤送来此处便好。

    等小宴席散去，宾客也离了七八分。天色已然入了半黑，万家灯火初明。林逸自然安耐不住性子，拿了幕离扣在脑袋上，薄纱遮掩面目及半身。

    脚步匆匆去寻轩辕坤了。

    ……

    这几年不光是安身立命谋取财路，将身体里那些残存的灵力修为加以精进，林逸也不曾停过。几年前临行时，他下了小术在轩辕坤身上，所以现下林逸找起人来。也还算十分方便。

    长安城夜晚最是热闹的街道，黑暗朦胧下令人神往的温柔乡。

    自古以来，人之性好色，不论男女。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所以当林逸在翠微楼，也就是窑子的不远处见到轩辕坤的身影时，除了有些无语，并未做他想。委实是这个轩辕坤并没有让林逸感受到什么实感，除了顶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似乎其他再没什么一样的了。

    但总归也是一个人，让林逸心理还是有点儿稍微的不舒服。

    少年一身金边儿白袍，脚上踩着上好的黑色长靴。头发精神的用白玉冠束了起来。他面容还未全张开，便已能看出未来英俊，身后围着披风，正值十月，这样的装束，应是刚从郊外策马回来。

    轩辕坤此刻正在翠微楼的旁侧，不远处的一隅角落，他身后依靠着石柱，百般无聊的正掂着手里的钱袋，不知想着什么事情，那钱袋一上一下，飞在空中划出有规律的弧度，在他手里几个来回，估计是不能安身立命的落于归处了。

    少年此时想事情出神，原本应该落到手里的重量，突然消失。

    疑惑抬头。

    原来是被一个带着幕离的怪人拿在了手里。

    轩辕坤将此人快速打量了一眼。

    白色幕离遮住近半的身子，不能说包裹的严严严实实，但也不能窥探到一点儿样貌，再看那手与体型，高却不威猛，要是和他家护院比起来，乃至有些瘦了。定然是个男的。再敲怪人腰间上带着泛光上成佩剑，不像是恶人。

    轩辕坤姿势未变，伸手道

    “还给我。”

    林逸的目光却撇向花楼入口处两个打扮瑰丽的女子，负手将那钱袋背过身去。淡淡道

    “你要去花楼？”

    轩辕坤“关你什么事。”

    轩辕坤年少气盛，话里透着稚嫩的正义感，这口气落到林逸耳朵里，却越发觉得好玩儿。隧而林逸起了逗弄轩辕坤的心思。

    林逸“你想进去么，我想。但我看没钱了，正好我们一起去，你请客。”

    空气有一瞬间的静止沉迷。

    “……”轩辕坤语塞了半晌。恐怕是没见过这人，连句‘不要脸’都没能骂出来。

    “……不知……”不知天高地厚！

    他与此人素不相识，对方怎么能就这样光明正大的开口要钱？见他打扮素净，轩辕坤推测这可能是个读书人，嘲讽道“有辱斯文！”

    林逸像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反置疑无所谓道

    “来到此处都是做禽兽的，你还跟我讲什么斯文。你不去我自己去了。”

    轩辕坤呆了，这是光天化日之下抢钱……说的还如此理所当然……

    林逸觉着好玩儿，为了贯彻将不要脸进行到底的恶趣味，拿着钱袋没有丝毫要归还之意，心中一笑，大步流星直接就走人了。

    等那厢轩辕坤回神，没再懊恼说些什么，只是冲过来一把扯住可林逸的手。却没抢那钱袋子，阻止林逸道

    “等下！你先别走！”

    少年像是想到了什么主意，眼前悠然一亮，反而又有些支吾道“这钱袋子……不是我的，刚才捡到但我又不好进去，你进去，帮我还给丢失的那人。”

    隔着幕离，灼灼目光，轩辕坤也看不清对方的神情，知道对方在看自己，只是见那隐约令人熟悉的轮廓，心中竟然涌起奇怪的心绪。

    他觉得，他不是坏人。

    这种莫名其妙的信任很奇怪。

    林逸动了动被抓住的手腕“我不白帮人忙的。”

    轩辕坤松开手，奇怪的信任感，叫他怎么想便怎么说了。

    “你想进去，我给你钱便是，但是那钱袋子你一定要交给对方。”

    林逸：“我要是不给呢？”

    轩辕坤：“你会的！”

    目光实在太过真诚，满满都是信任。看到林逸突然没了逗弄轩辕坤的心思。叹息一口气 “我听说你是长安城里的纨绔，倒也……没我想的那么糟糕。”

    轩辕坤有些愕然，嘟囔道 “我看起来很糟糕嘛。”

    可能是少年太过稚嫩了，夜色昏暗的下，林逸总觉得那张着轩辕坤脸的孩子脸渐渐红了起来。

    不过三言两句，就把他逗弄的这般可爱。

    林逸不自觉的笑了，将手里的钱袋又扔还给轩辕坤 “走吧，跟我一起去里面看看。你不是正想捡到钱袋正寻思怎么还给对方么。”

    对于抓起轩辕坤手的这个动作，林逸做的委实是一气呵成，没办法，面对着对着那张脸，林逸难免一时心无防备。

    可对于此刻的轩辕坤而言，却是无比陌生的。

    被拉扯的时候僵住一瞬，轩辕坤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就算他还不够高，但也不是走路还需要人领着的小孩子！

    那他当什么了。

    可他也不是扭扭捏捏的大姑娘，对方拉着他进去，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于是轩辕坤就这样纠结了一路，直到进入‘翠微楼’里面，眼前的这个怪人突然就松开了他的手。

    林逸环视了一周，将那钱袋子的气泽用术法微微感应一阵锁定方向，回身同轩辕坤道“我去把这钱袋子还给他的主人，小兄弟你自便罢。”

    并不想一个人留在这儿。

    但这种话作为男子汉怎么能开口？

    努努嘴，轩辕坤好面子的说了句‘哦’，佯装无所谓。

    林逸看他两眼，也不多话，转身便走了。

    可能是这怪人走的太干脆，轩辕坤感觉被松开的手，突然一瞬空落落的。刚才听不到的声音，这会儿全听到，四周乱哄哄的不像话，耳边打着浑话调笑的男女，室内响动的靡靡之音，还有那些交杂在一起的笑声。少年的他，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打心里觉得，好像也就这样，并没什么意思……轩辕坤在此处站了一小会儿，没等到那怪人回来，决定不再逗留，这里实在太吵了。

    他更不喜欢这处空气里，弥漫的满是混沌而甜腻香味。

    谁知道他刚转身，那带着幕离的怪人又回来了。轩辕坤觉得只要那人一靠近，周遭的吵闹和空气里的甜腻，都变的没什么所谓——他周遭有令人清心般的冷香。

    林逸见轩辕坤一个人无聊，依在不远处的栏杆上打趣他“小兄弟，不一起来快活快活？”

    “不了，你自己玩儿吧。”轩辕坤觉得眼前这些放浪形骸的场景，自己一刻也看不下了。

    林逸道 “你不喜欢这地方？”

    轩辕坤瞥了眼那些酥、胸、半、裸。摇扇妩媚的女子，羞臊面色微涨

    “你喜欢？”

    “嗯，自然喜欢，是个男人都喜欢。”林逸近乎惊讶道“怎么，你不喜欢？”

    林逸故意将‘男人’二字咬重。

    轩辕坤 “我自然也喜欢！”

    林逸淡淡道 “你喜欢就好，那以后你请客，我们常来！”

    轩辕坤觉得

    他今日大概是遇上了一个无赖……

    两人并没有在此逗留，等出去以后，没多久林逸就憋不住笑了。离开那处喧闹的地方，林逸将轩辕坤一路送回他的府上。林逸没笑一路但也憋了一路，最后实在忍不住，又想笑。

    他笑声闷闷的，站在轩辕坤身侧，被正窘迫不已的轩辕坤听的明明白白。

    “别笑了，小爷我不过是第一次去那种地方，总会熟练的！”

    这样说，林逸更忍不住了。明明就不想去，偏还要强撑少年感的面子。

    那厢轩辕坤后知后觉，这个怪人就是在以逗弄他为乐！

    可就算知道了，他心里竟然又觉得这个人的笑声好听，看他那么开心，叫他怎么也生不起气来。隧不知道是配合，还是本性的‘哼’了声。

    月色归途下，怪人将他送到了轩辕府门口。

    “以后不许去了。”林逸道。

    轩辕坤“嗯？为什么。”

    抬头仰望那人，但见他将头顶的幕离摘下，泄出如瀑黑发。

    月光渡在林逸身上淡淡一层。浅色简单的衣袍没能将他的气质隐没半点，反而让他本就清冷的模样显得更平和了些。

    然后冰雪消融，那人微微轻笑。“我叫林逸。”

    轩辕坤整个人怔住，他好像记得他。

    这个人……

    林逸温声道“以后，我就是你的教书先生了，日后就算想去花楼那种地方淫、乐，可也别让我抓到。”

    那没有说出口的‘神仙’二字总归憋在了轩辕坤胸口。将所有异样的情绪皆用一脸惊讶和木讷表达。

    没有任何语言能描述他此刻奇怪的心情。

    “原来你叫林逸……”

    他不自觉抬手按了下胸口。

    ‘翠微楼’那种地方，他想，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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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轩辕坤他是真的不记得了。

    QvQ.

    上一章看心理活动能看出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