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准提
    聿潜没在凤凰台久留, 他缓了缓,行动无碍,便离了第三天。
    临走前扶绪问他:“你先前费了许多心思想进凤凰台, 如今好容易进了, 这么快又要走?”
    他没回答, 只是认真的看着扶绪, 一字一顿地承诺:“我以后不会再来寻你的晦气了。”
    扶绪一手撑着头,侧着靠在莲池边, 歪头看莲叶上的水滴滑落,滴进池子里:“其实,我觉着我应该恨你的,你毁了凤凰台,害了我娘, 又千方百计地寻我麻烦。在光阴盘时你伤成那幅模样,我有一瞬间想过, 趁你伤重杀了你,以后就再也不会有麻烦了。可是最后,还是对你下不了手,好像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叫我不要恨你一样。”她疑惑道, “莫非真的是我爹娘在护着你?”
    他默了默, 没吭声。
    “行了,我大概也明白,你为什么心急走了。”扶绪一脸了然地摆手,“走吧走吧, 见到她, 记得替我问个好。虽然我曾与她哥哥有一段情,但还没有正经八百和她好好说过话。以后约莫也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一句道歉被他含在口中, 犹豫几许,还是沉默着咽下了。
    踏出凤凰台,他心有所感地回过头,入眼的却只有茫茫的云雾。元始天尊为了保护她,用结界将凤凰台罩住,百年光阴弹指一瞬,唯有这里时光永恒。
    与他记忆里的凤凰台几乎别无二致,又几乎天差地别。
    他的过去斑驳,做过许多伤天害理的事,以至于他的亲姨母数年不准他进娲皇宫,他的舅舅再也不认他;也曾被顽疾缠身,时而神智疯癫,时而疼痛难忍,时而血液凝阻,魔气胀体,生不如死。
    “过去已经过去了,可你还有以后。从此刻重新开始,你便不再是妖蛟,只是聿潜。”少女眉眼弯弯,将手掌覆在他眼睛上,温柔如水的声线泠泠划过他耳畔,奇迹般的压制住他一直以来失控的妖性。
    听他沉沉地应了,她才移开手,笑容甜甜:“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幸而他遇到了那个姑娘。
    眼前天高云阔,身后是过去的家,而在凡间,还有个少女在等他。
    他很期待未来,也迫不及待想去西岐见一见她,但是在此之前,他要为她们两个做一件事。
    桃都山的两位守山神刚送走娲皇宫的仙侍,一颗提起来的心还没有完全放下,郁垒神色便是一凛。
    “你有没有感觉到,就在方才,魔气忽然大涨。”
    神荼不以为意道:“仙侍的仙光那般强盛,压了桃都山的妖魔气,冷不防一撤走,当然会有魔气大涨的感觉。”
    郁垒依旧觉着哪里不对,但他的注意力却被神荼接下来的话转移走:“仙侍离开前,表情那么难看,莫非长公主出了什么事?”
    “难道你忘了,王母娘娘当初将长公主关押在这里时,特意嘱咐过我俩,不得关照她?”郁垒道,“她犯了天条,却不知悔改,若没有妖魔折磨她,她怎么会知错?只要让她活着,我们便是尽了职责。”
    神荼朝路的尽头看了看,只看得见黑压压的雾。
    “走吧。”
    脚步声渐渐远去,而他们方才站的位置,缓缓出现一个人影。
    聿潜负着手,见他们远去,而后转过身,踏上彩云走过的路。
    他果然没猜错——长公主不会和娲皇宫的仙侍走,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她是折在“情”字上,而她的丈夫与孩子都在十八层地狱中受苦,活着对她来讲,只是一种煎熬。而无尽的痛苦才会给她带来一丝安慰,她又怎会接受娲皇宫的庇护?
    他记得,当初风临殉世,绛容有过一段浑浑噩噩,却为了肩上的担子,咬着牙撑了过去。
    聿潜所行之处,妖魔皆是哆哆嗦嗦地伏于地面,恭敬地为他让出了一条宽阔的路。
    但当他看见瑶姬时,还是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聿潜只匿了气息,在洞口默默地打量她片刻,便退出洞,对伏于他脚旁的不明妖物道:“囚在里边的女仙——”
    眼前的蛟龙身上的妖气压得他们喘不过气,妖物强忍着对强者本能的害怕,战战兢兢地抬起头,顺着蛟龙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刚看到个血迹斑斑的衣角,他就觉着心口一痛,旋即痛感混着天旋地转的晕眩,他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一记窝心脚踹在他身上,也给了旁观的妖物一个下马威。
    “以后,你们不准再去打扰她。不仅不准打扰她,还要照顾她。”聿潜嫌恶地撕下被妖物喷出的血溅上的袍子下摆,顺手燃起一簇火,烧掉,“当然,我的话你们可以不听。但我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过来看看,若被我见到你们中有谁逆了我的话,这就是下场。”
    此起彼伏的应声回响在他耳畔,他揉了揉耳朵,将手指压在唇边,“嘘,别给他们听见。我瞧着那两位山神不太顺眼,有机会,你们可以多去找他们两个的麻烦。”
    他将手中的灰吹散,笑着离开了。
    ***
    金鸡岭上,当陆压再次与孔宣打了个平手而归时,他在暴躁的边缘徘徊了几个月的情绪,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他焦躁地在帐子里踱来踱去,心里骂自己,好好的散仙不做,为什么非要掺和到令他如此忧心的俗事里。
    他几乎没吃过亏,无论是在千年前诸神混战的年代,还是在千年后看似太平,实则各路暗暗斗法的时代。
    本想着让元始天尊欠他个情,没想到孔宣这厮如此棘手,连他都勉强应付。
    陆压来回走了好多圈,本就混乱的脑子越发像一锅炖烂的粥。
    最后他无奈地一跺脚,心下打定了主意。
    他三步并作两步,疾行到姜子牙的帐子前。还未进去,听力甚好的耳朵里先灌进了武王的声音:“相父,依孤王看……”
    依他看?
    依他看,肯定没有什么好主意。
    他与门口的守卫打了个招呼,便不请自来地进了帐子,高声打断武王的话:“我思忖良久,想到一个办法,特意说与丞相……咦,大王也在。”他装得煞有其事,仿佛真的第一眼看见武王一样,一脸诧异地对武王行了礼。走过去的时候还顺手拍了拍黄天化的肩,眼睛斜着杨戬,冷哼一声。
    杨戬早已经习惯了他的冷嘲热讽,无可奈何地对武王道:“臣忽然想起,今日还未曾查看粮仓。”
    “不必管孤王,你们去忙自己的吧。”武王随意地应了声,便对陆压道,“不知道君有何妙计?”
    “孔宣虽然不是凤凰,却与当今的凤凰出自一脉。”陆压余光看见杨戬的脚步顿了顿,而后放慢了步子,他几不可查地一笑,继续道,“扶绪临走前将百鸟令交于我,但我毕竟不是凤凰,发挥不出百鸟令的全部威力。只有派人去凌霄宝殿,将此事说与玉帝陛下,让他放正在禁闭的凤君下来,与我联手,才有机会破了孔宣的五色神光……”
    接下来的话,杨戬没再听进去。
    他出了帐子,温暖的阳光当头罩下来,刺得他下意识眯起眼睛。
    绕出军营,他又走了好久,直到登上金鸡岭,他才停下脚步,坐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慢慢躺了下去。
    双手枕着头,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然而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他将刀刺进少女胸膛的场景。
    这一幕他记得太久。
    他不仅记得少女惊愕到不敢置信的眼神,还记得自己的心块块崩碎开的声音。
    他先前救不出母亲,保护不了妹妹,如今甚至连自己放在心尖上在意的女子都要亲手推开。
    在很久的时间里,他找不到自己活在世间的意义。
    直到三年之后,她又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不舍得伤她,却又不得不以决绝的方式推开她。但那时他敢祭出哮天犬,是因陆压在她身边。
    杨戬翻了个身,将手覆上心口——当初她被他刺伤的位置。
    也是因了那夜,他突然找到了好好活着的理由——他反抗不过玉帝,违逆不了女娲,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强。只要潜心修行,总有一日,他能救出母亲,保护好妹妹,与扶绪光明正大在一起。
    阳光温暖舒适,洒在他身上,将他连着数日未曾合眼的疲惫缓缓放大。他只觉四肢百骸都被倦意填满,极度想就这么睡过去。
    在临睡过去那一刻,他疲倦的大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瞬间惊醒。
    猛然间睁开眼睛,便看见了身前站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道人。
    他一身道袍风尘仆仆,眸子里却神采奕奕。枯瘦的指尖掐着一根枯枝,正笑眯眯地看着杨戬。
    杨戬利落地翻身站好,虽心里感觉出他没有恶意,却还是警惕道:“不知道长是?”
    “善哉,善哉。”道人竖起手,对他行了个礼,“贫道道号为准提,从西方而来。今到东土,是为,度化有缘人。”
    准提道人……
    杨戬觉着这名字耳熟,却想不起来究竟是何方神圣。
    见他迟迟不答话,准提道人和蔼地对他笑:“小友如此疲惫,怎么不好好睡一觉?”
    “我……”杨戬回道,“心中放不下的太多,睡不着。”
    “心中放不下的太多?”他笑着摇摇头,手中的枯枝轻点他的心窝,娓娓唱着,“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注)”
    “道长……”
    然而准提道人并不给他回话的机会,笑着转过身,轻声唱着这四句歌,朝西岐的军营走去。
    “无常……难得久……”杨戬轻轻念着,突然之间,他抬起头,看向早已远去的准提道人。
    而后他将一直紧皱的眉倏然展开,淡淡地笑了。
    ***
    聿潜离开桃都山,行经界牌关时,脚下的云猛然间被一道直冲天际的红色剑气斩断。他重伤之下不敢硬抗,飞速退开,这才发现,他一路上心事重重,竟然不知不觉走近了一个剑阵。
    放眼望去,只可见得四道冲天而起的红色剑光。
    聿潜腰间悬着的剑不住嗡鸣着,似乎是在惧怕。
    他安抚性地按住剑,无声打量片刻。
    这种情况,还是头一遭。
    他抽出一道剑丝,试探性地投入红色剑光中,黑色剑丝瞬间被绞成数段。
    他当机立断饶了一条路。
    ***
    武王御驾亲征,便将朝中事务暂交与四弟姬旦与上大夫散宜生。
    向来无法无天的十三殿下深知四哥向来温厚,又疼爱弟妹,先前无论他捅多大的娄子,都有四哥在皇兄面前求情。
    武王这一走,他仿佛离了笼的鸟,越发无法无天了。
    他地位尊崇,无人管得了,每日只顾带着宠爱的妃子游山玩水,嬉闹于市。
    这日,他的马车方行至闹市前,便听见了一声孩子的尖叫。
    原本受过训练的两匹马不知怎的受了惊,长长嘶鸣了一声,尥起蹶子左冲右撞。
    车夫在马抬起前蹄的瞬间便被掀下了车,他在地上滚了几圈,惊恐地叫道:“殿下!”
    十三殿下好歹是随着南宫适练过武的,危险方生,他便环住王妃纤软的腰,纵身从后头跳下了马车。
    马车在闹市里冲撞,无人拦得住。而就在行人躲避不及,千钧一发之际,它们抬起的蹄子还没撂下,蓦地停在了半空,不动了。
    放眼一看,周遭仿佛静止一般,十三殿下伸出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行人因惊恐而张大的嘴还没来得及合上,他们便都不动了。
    整条街安静的像一幅画,连风都绕开了走。
    街的尽头缓缓出现一个灰袍银发的身影,他负着一只手,走到马车前,顺了顺马身。
    焦躁的马匹慢慢放下了蹄子,原地踏了几步,鼻子中喷出了几道长汽,老实下来。
    “聿潜?”微风轻轻吹过来,所有的凝滞在这声呼唤面前悄然消散。娇柔的女声响在他的不远处,聿潜有一瞬间的愣怔,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个声音有些陌生,他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声音的主人。
    看见他的脸那一刻,身着锦衣华服、头戴珠光宝饰的美丽女人眼里逐渐漫上了水汽。
    “聿潜……真的是你?”她捂住嘴,朝他走过来。
    褪去静止的行人们一回过神,就见马匹恢复了正常。劫后余生,他们纷纷捂着心口,小声地骂骂咧咧。
    马车和服饰皆是华贵得很,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他们也只敢小声骂了。
    聿潜方转过头,还没寻着叫他的那人,冷不防背上一沉。
    突然有人跳上了他的背。
    “聿潜!”少女清泠泠的声音响在他耳畔,他咽回被少女猛然间砸出的一口闷血,强忍着伤口痛,咬着牙关,反手背稳少女。
    “我每天在这里等,等你好久了!”杨婵似嗔似喜,掰着手指给他数,“说好的一月之内定然归来,可我足足等了你三个月!”
    他暗中舒了一口气,直起腰:“有些别的事,耽搁了。”他一时之间忘记了寻找方才叫他的女人,背着少女,朝丞相府走去,柔声道,“你哥哥不在,还住得惯么?”
    “住得……也就那样吧。每日陪云遇看孩子,哄孩子,带孩子玩,教孩子读书习法术。”她说着说着就笑了,“依我看,黄天祥长大后,一定比他哥哥出息得多。”
    聿潜听她说个不停,唇角无意识地勾出好看的弧度。
    少女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来。她把头垂在他的肩上,细细端详着他的侧脸,良久,她收起笑,抬手轻轻覆上他的眼角:“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脸色怎的如此不好?还有这里,怎么青了?”
    “别碰。”他状似很疼的样子,重重“嘶”了一声,歪头避过她的手,“只是和人打了一架,落了点伤。”
    “受伤了?”少女撑着他的肩,就要跳下来,“那你快放我下来,别压到你的伤口。”
    他手不松,脚步也不停,轻声笑了起来。
    少女顿时明白被骗,一气之下狠狠地给了他一肘子。这下正好杵到他的伤口,他龇牙咧嘴地吸了一口凉气:“疼!”
    “还想骗我?”她哼哼两声,搂紧他的脖子,“谁打得过你呀!”
    他们嬉笑转过弯,谁也没注意马车旁呆呆站着的女人。
    十三殿下拍了拍身上的灰,走到她身前,见到她满脸的泪水时,一愣。他关切地问道:“爱妃,你怎么了?是摔疼了吗?”他抬起袖子,正要给她擦眼泪,却被她轻轻一转头,避了开来。
    “殿下……我们,回宫吧。”宽袖下的手紧紧握成拳,长长的指甲陷进掌心里。
    眼前的一切就像做梦一样——他怎么会对一个人如此好脾气?
    还是一个不足桃李之年的凡人女孩子?
    她该是……看错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出自西晋的竺法护法师译的《佛说鹿母经》
    这个时代其实不会出现这几句,只是文里需要才引用的。
    昨天半夜睡着的时候,床突然开始晃,我迷迷糊糊的以为对床室友在抖腿,特别生气地喊了她一嗓子,叫她别抖了,然后继续睡。
    结果早上醒来后被另一个室友告知,昨晚地震了(⊙o⊙)
    我:???!!!
    原谅没见过世面的我,错怪室友了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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